当孙志坚离开那家旅馆的时候,他自己觉得世界上的女人,没有比薛冰如这样心肠硬的。站在街上,回头对五层高楼望了一望。他心想慢说是薛冰如本人,便是这家旅馆,给予自己的刺激,也太深,实在是此生此世,不必再见一面了。他这样想着,便悄悄地走去,他看到这街上来往的人,谁都比他快乐,灰心之余,他什么也不愿干了。可是在六小时以后,他在旅馆的床上,躺着静想了许久,他忽然跳下床来,开窗向外看着。这是个月的下弦,月亮不曾出土,那深蓝色的天空,密布着的星点,平均不会有三寸的间隔。香港全岛的高低楼房消失了,只有和天上星点一般攒三聚五的灯光,在暗空里一层层向上分布着。那雨声随了海风吹来,颇像隔了重重的帘幕,听到暴雨下降,心里想着,几十年前,这不过是个荒岛,人力的开发,变成了东方的黄金宝库。

这样大的事业,也不过是人力经营得来,自己的婚姻问题,根据自己就可以操着一半聚散之权的,其余的一半虽操在人家手上,但能够挽回一分希望,照着过半数便是胜利的习惯说起来,那是不至于成为过去数小时那种僵局的。香港的灯火与雨声给予了他一种莫大的兴奋。在三十分钟之后,他又站在那旅馆,冰如所住的房门外,敲了两下门。冰如说一声请进,志坚进去了,她倒也不怎样惊讶,让着他在东壁沙发上坐下之后,她冷冷地道:“孙先生,我们现在不过是朋友罢了,有何见教而来?”志坚听她这话,一来就已把说话的门先封上,便觉得她立意不善。但自己是立下了很大的志愿来的,绝不能含糊地回去。先把神定了一定,然后道:“这个我还明白,我正是以朋友的资格前来的。”冰如坐在房间的西壁下椅子上,正与他有一个房间面积的距离,点点头道:“那就很好。你的字据带来了吗?”志坚见她脸上没一点笑容,便道:“昨晚上就写好了。”说着,在西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字纸来。冰如道:“请你放在桌上。”他笑了一笑,展开了那纸,放在桌上。

然而在这一刹那,江洪已是更走近了一步,便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武汉天气这样热,你倒是长得更健康了。”说着,拉开案头的椅子,让江洪坐下。江洪笑道:“今天早上接着电报,我很是惊讶。”冰如道:“你惊讶什么?我在天津上海全都有信给你,你不知道我已经动身了吗?”江洪道:“我想不到你突然坐飞机来。”冰如笑道:“这是我也没有打算到的,在香港动身前的十几小时,我还没有打算坐飞机呢。后来,我有了这个意思,向航空公司的两个熟人一通电话,居然有办法,我就毫不考虑,立刻去买票子了,这原因言之甚长,回头再谈。你吃过了午饭没有?就在这里吃一顿不怎好的西餐,好吗?”江洪笑道:“谈到这里,我真佩服你。你在电报里,把会面的时间和地址都已约好,可说细心之至。但是汉口的大小中西餐馆很多,你为什么就约了这样一个地方?”冰如笑道:“谁像你这样把以往的事不放在心里呢?从前我们总是于江岸散步之后,在这小西餐馆里喝点咖啡,吃些西点,这是你容易记得的一个所在。第二呢,你过江来之后,这是你最先到的一条街。”江洪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你为我设想。”冰如道:“到今天,你才知道我为你设想了。我这样南北奔走,时而天空,时而海洋,那也无非全为的是你。”江洪听着,低头举起冰如代斟的一杯汽水,送到嘴边慢慢呷着。冰如将脚在桌子下面伸过来,敲两敲他的腿笑道:“出什么神?我知道你还要赶过江去办公,就在这里吃一客西餐。”江洪道:“我下午没事,可不必忙着回去。”冰如道:“那好极了,你先在这里吃饱了,我们再找个地方长谈一下。”江洪对她这话,也没表示可否,冰如就叫茶房开两客西餐来,笑道:“我在香港就预订了,这顿午饭要等着你来同吃呢,你能拒绝我这番好意吗?”江洪微笑着,默然地和她进餐。冰如倒不肯寂寞,说着天津市面怎么样,上海的市面怎么样,倒很是兴奋。吃过了三个菜,江洪也是随声附和,并没有特意提出话来问她。冰如见他手扶在桌沿上,便将手握的刀子轻轻地敲着他的手背,微笑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几句话?”江洪将眉头子耸起,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你始终没有提到志坚一个字,大概他是不在人间了。”冰如顿了一顿,对江洪面色注意一番。因道:“这件事我当然要告诉你,回头我们细说。”江洪见她脸上没有了笑容,益发料着志坚不在人间。因道:“我倒急于要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下场。”冰如道:“既然如此,吃完了饭,我立刻带你到个地方去,把这事详谈一番。这些话,恐怕我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有些支持不住我的常态。让我找个好地方,静下心来谈吧。”江洪点点头道:“当军人的下场,那是容易给予人家一种刺激的。也要这样,才不愧为一个军人。”冰如微笑了一笑,把这段话收束。吃完了饭,江洪并不拒绝她的邀约,随着她走。到了目的地时,却是她落脚的旅馆里。江洪急于要知道志坚是怎么一个下场,同时,也应当立刻另取一个对付冰如的态度,就不避嫌疏走到她房间里去。但虽如此,究竟还受到一种拘束似的,手里拿了帽子,站在屋子中间桌角旁,手扶了椅靠,躇踌不坐下。冰如笑嘻嘻地把他的帽子接过来,放在衣架上。扯着他的衣襟,向旁边沙发上拉着,因道:“坐下吧。你又这样书呆子似的呆头呆脑。”江洪看她眉飞色舞十分高兴,自是有话向下说,就依了她在沙发上坐着。冰如坐在他并排的一张椅子上,因笑道:“我的第一句话告诉你,就是你要向我道喜,我的身子已经自由了。”她扭了身子向江洪这边椅子靠着。

江洪道:“你这话我倒不明白,以前难道你不是一个自由的身子吗?”冰如道:“以前我怎么会是自由的身子呢?我若是自由的身子,我早就嫁了你了。我这趟算没有白跑,现在我一点阻碍没有,要怎么主张都可以,只等着你的回话了。”说着向江洪瞟了一眼。江洪道:“这样说,你证实志坚不在人间了。”说到这里,他正了颜色,似乎有一点为老友黯然。冰如呆了脸子,把话顿了一顿,因道:“他生存与否,也不能碍到我的自由。”江洪道:“你这话越说越糊涂,我实在不能明白。”冰如看着江洪脸上疑团密布的样子,于是把腰杆子一挺,扬着眉道:“我实对你说,志坚没有死,我们而且会了面了。”江洪道:“哦!你们还会了面了。这……”冰如摇摇手道:“你不用忙,等我把话说完。我们的事,他完全知道了,而且他以为在这个大时代里,男女问题,当然要发生变化,毫不足怪。这话又说回来了,他也知道我的脾气,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不去做那无益的企图。所以他倒是很干脆地和我离了婚。”江洪听这话突然站立起来,向冰如脸上望着道:“什么?你和他会面之后,反倒是离了婚了?”冰如笑道:“你坐着,这也用不着这样惊慌。我把过去的事,细细同你一说,你就明白了。”江洪不肯坐着,还是站了望她,摇着头道:“这可让我不解。你会到了他,你们正好团圆,你们怎么反而离婚了呢?你说,我们的事,他完全知道了,知道了就不该离婚。”冰如道:“有什么不解,你是装傻罢了。我和他离婚,不就是为着你吗?这样一来,我就好毫无挂虑地来嫁你了。你艳福不浅,遇到小孩所听的故事,有仙子飞来嫁你。”她说到“嫁你”两个字,虽比较的声音低一点,可是她仅仅在嘴角上透了一点笑容,并不觉得怎样难为情。江洪听到这两个字,却多少觉得有些刺耳,闪开两步,坐到对面桌旁椅子上去。冰如又瞅了他一眼微笑道:“事到如今你大概不能有什么推诿了吧?”江洪且不答她的话,站起身来要去按墙壁上的电铃的机钮。冰如抢上前把他手拦着。因道:“我们的谈话还没有开始,你又去找茶房来打岔干什么?”江洪道:“我想喝一点凉的。”冰如笑道:“你觉得你心里热得很吗?”江洪道:“我心里倒不热,我口里有点淡而无味。”冰如道:“那么,我来吩咐茶房好了。”她说着,出房门去了一会,江洪这倒不怎么要走动,撑头斜靠了椅子坐着。冰如进来了,也在桌椅子边坐了,只和他隔一只桌子角。因道:“我正说到要紧的地方,你偏偏来打岔。你要知道,我漂洋过海,飞来飞去,我们的婚姻问题,到了现在,我这方面问题已经解决了,你以前认为不妥之处,总算没有了。这在我,自然是解除了锁链,你也没有了什么阻挡,应该听了我的话之后,欢喜一番。可是你对我的报告,却是丝毫不动心。”江洪道:“我动什么心呢?不错,我以前说过,我们根本谈不到什么男女恋爱问题上去,因为志坚的存亡未卜,你是我一个朋友之妻。”冰如道:“是呀,这话我记得。现在志坚活着,我和他离了婚,不是你朋友之妻了。你所谓根本谈不到的,于今可以谈到了。”江洪两手按了桌沿,胸脯挺着,望了她,很干脆地答道:“更是根本谈不到。在南京的时候,志坚托我照应他的太太。于今他出面了,我正好把他的太太送给他,不负他所托,这才是做朋友患难相处的道理。怎么?人家在前方出生入死,不得到后方来,我可对他所托的妻子讲恋爱,这已经不合人情。若是他回到后方来了,我还要你和他离婚,由我来替代他那个位子,这成个朋友吗?”冰如见他脸涨得通红,便道:“你起急做什么?和志坚离婚是我的意思,与你无干。”江洪道:“你若另找对方,当然与我无干,你若牵涉我,我怎能无干?不是我引诱你,人家也说我引诱你。不是我欺骗志坚,人家也说是我欺骗志坚。天下人都像我一样,朋友还敢付妻托子吗?就退一步说,离婚是你的意思,志坚与社会都谅解了,你也不应该。丈夫为国效力回来,你对他没有一点安慰,给予他的是和他离婚,增加他一种人心不可问的创痛,未免大拂人情。若是他原来和你感情不怎么好,犹可说焉。然而他在南京和你离别的前夜,我是看到的,对你十分的情厚,你也未尝不望他生还,怎么到了他今天回来了,在彼此毫无什么冲突之下离婚起来,这事情不是太奇怪吗?”冰如望了他的脸,静等他把话说下去。等他说完之后,却站起来微瞪了眼道:“这是你说的话?你有点装傻吧。我之有今日,还不完全是为了你?你虽然不说破,我知道你是和我同心的。你说我是个有夫之妇,所以不能和我结婚,也不能和我谈到爱情。那是事实所限,你心里何尝不爱我呢?我就为了你这句话和他离婚的,你有什么不明白?”江洪道:“我和你同一条心?那是你糊涂心思。在平常的时候,教朋友的夫人离了婚去娶她,已经是有所不可。在你我的情形之下,有了这种举动,岂但对不起朋友,那也为社会所不齿。再就我的家庭说,是相当崇尚旧礼教的,我若做出这种事来,父母当不以我为子,哥哥当不以我为弟,我有我的前途……”冰如不等他说完,抢着道:“你有你的前途你就不顾我了。我现在为你和志坚离了婚,而且和双方家庭发生了裂痕,你若拒绝了我,我的前途怎么样呢?”江洪胸脯一挺,正待说着:“那是你自作的。”可是这话还不曾说出来,房门敲着,有人叫道:“酸梅汤送来了。”冰如道:“拿进来吧。”茶房进来,放了两只玻璃瓶子在桌上,自退了出去。

志坚把信笺捧在手,看看想想,觉着他说事已尽知,自己是昨日分手后,不曾和他夫妇见面,这事又没有第三个人得知,必然是冰如把在旅馆公开谈判的话告诉他夫妇了。那么,罗太太单独约她谈话,却也有可能。今天这个约会,倒是不能不去的了。他这样转念一想,就如约地到罗家去吃午餐。在客厅里会见的时候,维明夫妇,双双地都坐在那里,并没有看到冰如。心里头这就有点狐疑,他夫妻又弄什么玄虚吗?维明和他握过手,让他在旁边椅子上坐着,先笑道:“志坚兄,我于说话之先,要劝你两句。便是你还是个年富身壮的军人,前途无量,大可有为,你还怕找不着女人吗?”志坚笑道:“我并没有什么感觉,今天来是践我兄之约。”罗太太见志坚的脸色,还相当自然,便笑道:“既然孙先生这样说了,那好,回到了汉口的时候,你可以赶快去寻点工作,男子汉有了事业,那就可以把女人的事忘了。”志坚道:“不过这又算辜负了二位一番好意,但不知冰如对嫂子说了些什么?”罗太太摇摇头道:“这女人有些变态。我今日是特意到旅馆里去看她,哪晓得她留下一张字条,说是坐飞机走了。昨天都没有听到她说要走,怎么会临时就买到了飞机票子呢?恐怕是推诿之辞,躲开了我的。”志坚道:“她坐飞机走了,那是可能的。因为她知道我明天要坐火车走,所以她抢我一个先,好把离婚这个消息去告诉对方。因为对方是我的好朋友,若是我和冰如同到汉口,他或者还会有所顾忌的。她既先到,抢着布置了一切,便是对方也会无可反悔了。”罗太太笑道:“若是照你这样说,那错处就完全在冰如一方面了。”志坚耸着肩膀笑道:“若是还要把错处看在我这方面,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说完,他又叹了口气。罗维明站起来,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哥,不要灰心,将来我太太给你再物色一位贤良的。那时,抗战胜利了,你一个胜利军人,是有不少的女子崇拜的,找冰如这样一个女人,绝无问题。来来来,下酒的菜已经做好了,我们先来喝几杯。”说着,挽了志坚的手就向隔壁餐厅里拖了去。而志坚所认第二个挽回的希望,也就此了结。餐桌上本来预备着四个座位,两位主人,两位客人。罗家的仆人依了主人的嘱咐,这样安排着。另一位客人未来,他以为是迟到,还在那座位前设了杯箸。

志坚坐在席上,在衣袋里掏出手表来看看,然后指了那位子道:“还虚席以待呢,大概这位客人已经在汉口大餐馆吃午饭了。交通便利,便利到这种人,却已失掉了物质文明的原意。”罗维明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举起面前的杯子来道:“喝酒喝酒。”志坚自也不愿跟着向下说去,也只微微一笑。他说的话,好像是发牢骚,但所猜的,倒是一个正着,就在这同一的时间,冰如在汉口的一家餐馆里,独自地坐在面向大门的一副座位上,手举了玻璃杯子在喝汽水。她不时地,举着手表看看,又用右手按着左手的指头,默默地测算着一种什么。最后,她又把手皮包里的粉镜拿出来,左手拿镜,右手撮了粉扑,在鼻子两旁,不停地扑粉。把粉扑完,将手托托颈脖子后面的头发。她心里有那一种感觉,这正是极力修饰的一个机会了。她修饰完了,还不曾把粉镜收到手皮包里去呢!那玻璃门一推,江洪穿了青哔叽西服,笑嘻嘻地迎上前来,鞠着躬道:“嫂子回来了。”冰如看到他于这两个月小别中,长得更丰润,心里倒是一喜,立刻站起身来。可是听到他所称呼的这两个字,却老大的不高兴。

冰如走过来,将字条拿起,捧了念道:“立离婚契约人孙志坚,兹愿与薛冰如女士脱离夫妇关系。以后男婚女嫁,各听自便。此据。年月日孙志坚写于香港。”她点头道:“很干脆,够了。我的一张也给你。”她在床头边,取过手提包,拿出一张字纸,也放到桌上,点个头道:“请看。”说着,把孙志坚的那张,就收进皮包了。她抱了皮包坐下,如获至宝。他取过桌上那张字据略微一看,塞在衣袋里,依然在沙发椅子上坐下,问道:“我可以问你几句话吗?”她道:“请便。”志坚道:“你自然是回汉口了。坐飞机走呢,还是由粤汉路乘火车走呢?”冰如道:“那还没有决定。”志坚道:“广州被轰炸得厉害,尤其是铁路交通。”冰如笑道:“那怕什么?我也就是在轰炸下由汉口到香港来的,多谢你为我操心。”志坚道:“这样说,你决定了坐火车走了。我以朋友的资格说话,我愿和你尽一点力。因为沿路很可能地随时遇到空袭。你如是和我同车走的话,沿路提个行李箱子,买点零食,应该比你临时找人便利些。可不可以和我同车走呢?”冰如虽没有明白地拒绝,猛可听到时,脸色先变了一变,然后沉默了约三分钟才微笑着答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的行迹,现在还难确定,也许我还要在香港再住个把星期。”志坚哼了一声,觉得话就不好怎样追着向下说。因站起身来道:“我大概后天到广州去。在广州如交通畅利的话,也许当天就要坐通车北上。”冰如道:“那么,我们汉口见吧。”她这句话相当沉着。志坚听在耳里,觉得她显然有在香港不再见面的决心,原来持着那份人定可以胜天的观念,这时却又完全消失。而且觉得自己拿一番好意来感动她,始终得不着她一点好意的回答。便也笑道:“在汉口再见吗?人事是难说的。也许在汉口见不着呢。再……”他顺口想说句再会的别辞,可是他想到与上面语气不接,立刻改口道:“对不起,打搅了。”说着,他开了房门,挺着腰杆子出来。这次冰如却又客气了一点,送到房门外来站定。志坚算是伤心到了极点了,走过夹道,到了电梯口上,始终也不曾回一次头。这也增加了他快回祖国怀抱的决心,后天一定是走。当次日早上在旅馆里起来的时候,又让他心里有点变动了。那时,茶房送进来一封信,正是罗维明写来的。信上这样说:

坚兄:君事弟已尽知,殊不想决裂到如此地步。但弟仔细思量,君与冰如实无决裂到如此地步之理由。今日午间,请来舍下午餐。事先,当由内子单独向冰如详询一切。果有可能解释之处,不妨当面谈破。君始终站在妥协地位,谅不反对吾人此举也。

即候早安!

弟维明上

冰如将茶杯先斟了一杯尝过了,然后斟了一杯,两手放到桌沿上,向江洪点头笑道:“抬杠尽管抬杠,交情还是交情,你不是口渴了吗?先喝这杯。甜酸甜酸的,甜一甜你的心,管你止渴。”江洪也没做声,端过杯子去,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着。冰如站着,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望了他道:“我买酸梅汤给你喝的这个意思,你可知道?”江洪道:“喝碗酸梅汤有什么意思?”冰如道:“梅子的梅和媒人的媒同音,喝了梅汤就算是经过媒人的说合了。”江洪扑哧笑道:“乱扯!”冰如见他笑了,很高兴,拿起瓶子又代他斟满了一杯。笑道:“甜里头带了一点酸味,这滋味有点像你我之间的情形。我是甜,你是酸。其实……”说到这里,向江洪瞟了一眼,笑道:“我想,过久了,你也会爱甜的。正像北平蜜饯店里的酸梅汤一样,时间越久,质味就越好了。”江洪淡淡一笑道:“不敢当。我受不了你这种夸奖。我的质味永久是这样,恐怕不会变好。”冰如两手扶了椅子背,有点发呆了,望了他道:“你为什么坚执到底,一点转弯的意思也没有?”江洪点点头道:“你肯问这个缘故就很好。那么,我也问你一句话。为什么我喝这酸梅汤是甜里带些酸味?”冰如道:“你这问得奇怪了,哪个喝又不是甜里带些酸味?我也没有两样。”江洪道:“为什么大家喝着,都是这一个滋味呢?”冰如道:“你扯淡做什么?说正经话,人的舌头味神经相同,当然分辨东西的滋味,总是一样的了。”江洪道:“哦!你也知道人的舌头一样,感触一样。人的七情相同,感触哪会两样?这个时候,譬如你是志坚,我是薛冰如。我把你对付姓孙的态度,转以对付你,你觉得怎么样?”冰如笑道:“说了半天,你是和我打哑谜。那我告诉你,我主张婚姻绝对自由,我若是个男人,女人不爱我了,我绝对让她离开。嫁我的朋友也好,嫁我的仇人也好,我一概不管。”江洪道:“你的态度不能这样解放吧?”说着摇了两摇头,淡淡地笑着。冰如道:“为什么不能?你举一个例。”江洪道:“好,我就举个例,例倒是现成。你可记得在九江遇到王玉的时候,你对她攻击得体无完肤吗?你说她不该和丈夫离婚,尤其是她丈夫是个抗敌军人,她不该在这日子对为国尽忠的丈夫离异。到了你这里,你自己责备人的话,就不适用了吗?”冰如道:“那……那……那各人环境不同。”说毕,一扭身子,到床上坐着。将床上放的枕头,拖到怀里来盘弄。江洪道:“说大家的舌头相同是你,说各人的环境不同也是你。你用得着哪一方面的理,你就用哪一方面的理。”冰如将枕头一推道:“我晓得,你还在追求王玉。”江洪道:“无论哪种无情无义的女人,我不屑于追求。就算我追求她,我和她丈夫既不是朋友,而且她的丈夫也没有把妻子托于我。充其量不过是我不识人,我不会色令智昏卖了朋友,也不会是个社会上的罪人。”江洪说到更着实的所在,把茶杯子重重地向桌上一放,碰着啪的一响。眼睛瞪起,脸也红了。冰如坐在床上,怔怔地听着,等他把话说下去。最后,她脸色由红紫变成灰白,全身都有些抖颤。两行泪珠,在眼角里转动。因道:“你……你说……说这些话,不是让我太伤心吗?我费尽心血,倒受你这样的白眼。”江洪道:“你受我的白眼?你这事要公开了,要受社会上的白眼呢。”冰如道:“江……江……江先生怎么办?我千里迢迢捧了一盆火来,你兜给我一盆冷水,我活不了了,你救我一救。”说着,伸了两手,便迎将上来。江洪将桌子一拍道:“你自作自受。”说着,在衣架上取了帽子,便开门走去。门掩上了,冰如哇的一声哭了,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