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装溜冰大会开始了。

月光皎洁地平铺着。冰上映着鳞片的光。红红绿绿的灯在夜风中飘荡。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纷飞着,幌来幌去,长长短短的射在月光中,射在放光的冰上面。游人是多极了,多到几乎是人挨人。大家都伸直颈项,昂着头,向着冰场上。溜冰的人正在勇敢地跑着。没有一个溜冰者不做出特别的姿态。许多女人都化装做男人了:有的化装做一个将军,有的化装做一个乞丐,有的又化装做一个英国的绅士。男人呢,却又女性化了:有的化装做一个老太婆,有的化装做一个舞女,有的化装做一个法国式的时髦女士,有的化装做旧式的中年太太。还有许多人对于别种动物和植物也感到趣味的,所以有纸糊的一株柳树,一个老虎,一只鸽子,一匹牝鹿,也混合在人们中飞跑着。

这时在一层层的游人中,洵白也夹在里面。他是吃过晚饭便来到北海的,但至今还没有遇见素裳。他希望从人群中会看见到她,但一切女人都不是她的模样。他以为她也许溜冰去了,但所有化装的样子,又使他觉得都不是素裳,因为他认为素裳的化装一定是不凡的,至少要带点艺术的或美术的意味,而这些冰场上的化装者都是鄙俗的。他曾想她或者不在这热闹的地方,但他走到别处去,却除了一片静寂之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终于他又跑到这人群里面来,是希望着在溜冰会场停止之后,会看见到她的。所以他一直忍耐着喝采和掌声,以及那完全为浅薄的娱乐而现着得意的那许多脸。

然而溜冰大会却不即散。并且越溜越有劲了。那化装的男男女女,在一种遮掩了真面目的情景中,便渐渐地浪漫起来,至于成心放荡地抱着吻着,好象藉这一个机会来达到彼此倾向于肉感的嗜好。这疯狂,却引起了更宏大的掌声和喝采了,而这些也由于肉感的声音,却增加了局中人的趣味,于是更加有劲起来,大家乱跑着,好象永远不停止的样子。

对于如此的溜冰,洵白本来是无须乎看的,何况这游戏,还只属于少数人的浪漫和快乐,这使他有了强烈的反感而觉得厌恶的。所以他慢慢地便心焦起来了。

这一直到了十二点多钟,洵白觉得在这人群中,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便挤了出来,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徐大齐和他的许多朋友,高高地坐在漪澜堂最好的楼沿上,在灿烂的灯光中谈笑着。他没有看见到素裳。于是他疑心了,想着素裳也许没有来,本来她并没有告诉他说她会来的,他来这里只是他自己的想念和希望罢了。他便决定她是在家里的。接着他便为她感想起来了,他觉得她这时一个人在那座大洋楼中该是怎样的寂寞,而且,她该是怎样的在怀念他。他只想去——因为他自己也需要和她见面和谈话的,但一想,觉得时候太晚了,便怅惘着走回西城去。

在路上,他的情绪是复杂的,想着——他的工作和他最近所发生的事,最后他认为爱情有帮助他工作的可能,他觉得幸福了。

回到了大明公寓,叶平还在低着头极其辛苦地编他的讲义,在一字都不许其苟且的写着,显得这是一个好教授。他看见洵白便惊奇的问:

“怎么,到什么地方去?”

洵白想了一想才回答:

“到北海去。”接着便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快了,这几个字写完就完了。”便又动着笔。

洵白从桌头上拿了一本哈代诗集,坐在火炉旁,翻着,却并不看,他的心里只想念着素裳,并且盘旋着这几个音波:“或者……我近来的生活……”

编完了“最近的英国诗坛”这一节讲义之后,叶平便打了一个呵欠,同时向他说:

“别看了,睡去吧。”

“你先睡。”

“火也快灭了。”

于是叶平便先上床去了。当他第二天起来时候,洵白还没有睡醒,火炉中还燃着很红的火,显见他的朋友昨夜是很晚才睡去的,并且在火炉旁边,散着一些扯碎的纸条子,其中有一小条现着这几个字:

“我是一个沉静的人,但是因为你,我的理智完全——”叶平便猛然惊讶地觉得洵白有一个爱情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