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眉香因为她那钻戒的关系,抬起头来一看,见有个不声不响、偷偷地坐在桌上听壁脚的少年女子。这才搓着眼睛,细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和陈更生一党的赵娥姁。不禁大吓一跳,险些儿喊出声来,忙又定了一定神,始去质问她道:“你好,你和姓陈的骗我前去看画,竟想做出不是人干的事情出来么?”

绮华此时已知娥姁是个歹人,也在一旁怒目而视。娥姁却很镇定的答着眉香道:“阿姊不要错怪好人,我何尝是陈更生的一党。他要把他家传古画卖给你,此事又不是假的。只因他娘不肯让他拿出来,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至于他用手枪去吓你,不过闹着玩耍,就算真有其事,与我有何相干?”

眉香见她赖得干净,一时无话可驳,便又气哄哄的说道:“这末你和他两个前去诳骗我的八字,这样事情,你难道也赖不成?”

绮华在旁急问眉香道:“怎么骗你八字,八字骗去给谁?”

眉香见问,只气得脸色泛白的说道:“你问她呀!”

娥姁仍旧面不改色的接口道:“讨八字的事情,本是我和陈更生的好意。”

娥姁说着,又望着绮华道:“我知伯母很想这头老亲结亲,姊姊也在拉拢此事。我的去讨八字,也无非要想做个现成媒人而已。……”

绮华不等娥姁说完,忽然冷笑一声道:“天下断没有做媒的人反去瞒过着男家之理的,我们这边还在鼓里呢!”

娥姁又摆着手辩白道:“我并没瞒你,只因后来打听出来,你们令兄不甚愿意这头亲事,当然只好暂时搁它一搁。”

娥姁说时,又去望着眉香道:“我自从你与陈更生玩笑当真之后,第二天就去找你。岂知你在错怪好人,不肯见我。我还一连的去过几次,直到后来,见你不去寻着陈更生,以为你已明白过来了,所以我也不必再替他来辩白了。”

眉香听见娥姁说得句句有理,她又是位温柔派的女子,不会找人漏洞的,当下只把一双眼睛望着娥姁,没有说话可讲。绮华就和她两样,人一直爽,性子便躁,一见眉香反被娥姁驳倒,便在旁边打起抱不平来,请问娥姁道:“你的嘴巴,本有舌翻莲花的绰号,那个还不知道!你既辩得干干净净,我可料得定姓陈的那个穷鬼,拿不出什么吴道子的画来。你能三天之内把画拿了出来,我就信你的说话。”

娥姁见绮华也拿不住她的把柄,不觉笑了起来道:“绮华姊姊,这句说话不对。陈更生的老太太,不肯教她儿子败她家传东西,教我一个外人如何好去干涉?”

眉香又抢着道:“这末你既是好人,为什么又在此地偷听壁脚呢?”

娥姁索性把她眼皮一抬,很写意的答道:“这话更是奇了,我并不知道你们在谈瞒人的说话。我是无意中走过这里,见你们正在谈得上劲,所以不来打断你们的话头。况且我的为人,素来不欢喜去听人家鬼鬼祟祟的把戏的。”

娥姁说到这里,又朝眉香、绮华两个很亲热的一笑道:“我说小姊妹越多越好,冤家越少越好,何必为了一件无关紧要小小的事情,多年要好姊妹弄出恶感出来。”

眉香、绮华既见娥姁一个人似乎理直气壮的尽管滔滔不绝的在说,反而都有些疑心起来:或者陈更生确是一个坏人,娥姁真个未与其事,也难断定。当下也就随便一笑道:“常言说得好,叫做日久见人心。”

娥姁见已奏凯,忙不迭又抢着接嘴道:“日久见人心,一点不错。二位既已明白此事,我们三个找个地方吃晚饭去,可好?”

绮华先拒绝道:“我们还有别的事情,改天再会吧。”

说着,即同眉香出了乐园,握着眉香手道:“我们还有未尽之言,你还是同我家去。”

眉香将头乱摇道:“我出来半天了,我想也没有什么说话再说了。”

说着缩回手去,不等绮华答复,坐上汽车回家去了。

绮华本是到先施公司来买东西的,便又回了进去买上一些,一脚回转家中。到她老兄房内,见她老兄正在写信给他奶公。微将双眉一攒道:“这件事情,真也有点奇怪。姓关的谢也不谢一声,拍拍屁股走了,连奶公也没一个字来。”

家树接口道:“妹妹且慢进去。等我发出了这封信,我有话和你讲。”

绮华点点头,便坐到一张沙发上吸她纸烟。因为家树那封信写得很久,她又在她嘴上吐那烟气圈子玩耍。等得家树写好发出,方始把门掩上,走来和她并排坐下道:“妹妹,我的毛病,不久可以复原了。我今天要托你一件大事。”

绮华忙问什么大事,家树道:“我要到北平去读书,两个老的不肯应许,且不说它。妹妹也夹在里头阻止,我就没有指望。”

绮华听了微笑道:“我前一向不愿哥哥离开上海,也有我的道理。今天在先施公司碰见眉香姊姊,提起此事,她也赞成哥哥去到北平读书。”

家树一喜道:“真的么?”

绮华瞟上家树一眼道:“找几时哄过哥哥的?”

照绮华起初的意思,还想把眉香告知她的事情,统统讲给家树去听。后来一想,她连那封匿名信都要瞒着家树,陈更生那件把戏,如何好给家树知道?至于家树和她爹娘都接到同样的信的,她确不知道。绮华既瞒家树,对于遇见眉香之事,便没什么可讲。单把她已听了眉香之劝,决计改变宗旨的事情,告知家树道:“哥哥既是决定要到北平,两老面前,只要我去疏通,总有一大半希望。不过我有一个交换条件,须得哥哥答应。”

家树忙问道:“什么条件?”

绮华道:“就是眉香姊姊的亲事。”

家树微微地将头摇着道:“此事我已细细的忖过,委实不能办理。”

绮华恨恨地接口道:“这末你到北平去的事情,我也不能办理。”

家树忽向绮华深深的一揖道:“妹妹一向待我极好,为什么一提到眉香姊姊的事情,对我就一点不肯通融了呢?”

绮华又瞪上家树一眼道:“只怪哥哥自己一点分不出好歹,叫人怎不灰心呢?”

家树见没什么法子可想,仍与绮华并排坐下道:“现在我有一个调解的办法,准定让我到北平去。一年之内,能够寻到一个更比眉香姊姊好的,我再写信和妹妹商量;一年之内,寻不到好的,便办眉香姊姊的事情,如何?”

绮华听说,暗想眉香这人,天下断没有能比她好的了,这事乐得答应。绮华想定主意,方朝家树点头道:“准定如此,我没二话。现在我就和娘去说去。”

家树送走绮华,便在嘴上自语道:“眉香姊姊,谁叫你有这姨母!”

家树一说到这个母字,忽然将他眼睛一红,停下说话,痴痴地望着一爿天出神,这是他已想到了他那亡母的表示。这天晚上,服药之后。睡得极早。

第二天下午,家树正在盼望绮华的好音,忽听电话机在响,即去拿起一听,便问是谁。只听得那边也在问道:“你可是绮华妹妹么?”

家树此时方听出是眉香的声气,恭而敬之的答道:“我是家树。眉香姊姊可是找我妹妹说话?”

那边又在笑答道:“我是找妹妹说话,她可没有出去么?”

说了这句,又接说道:“表弟的贵恙痊可了么?”

家树正待答话,可巧绮华走将进来,家树便让她听电话。绮华就在电话上和眉香问答一会,方对家树一笑道:“她也在惦记你到北平去的事情。”

家树急问道:“妹妹和娘讲妥没有?”

绮华先去坐在沙发上,又拍拍她身边的空地方道:“哥哥快来坐下,这件事情,你要好生谢谢我呢!”

家树听说,现出似信非信的样儿道:“两个老的真的答应了不成?”

说着,即在绮华身边一坐。把他双眼望着绮华,彷佛他的命运,全系绮华一答之中。绮华也现得色的答道:“不是我在哥哥面前夸口,我们这份人家,无论何事,谁也不能违拗我的。”

家树不待绮华讲完,已知绮华有意将这句说话说给他听,要他不可违拗她的意思,分明仍是指着眉香那事。家树肚里虽已明白,脸上仍装不知道的样子道:“两个老的怎么说法?妹妹快讲与我听。”

绮华先去吸燃一枝纸烟,然后又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和娘说了半晚上的话,那里还记得清楚。哥哥只要达了目的,其余的何必管它!”

家树笑上一笑道:“这末我明天就要动身。”

绮华把头一别道:“哥哥这人,真是说起风,就是雨。现在还没过清明呢,你就到了北平,也得去投秋季的考,忙些什么?”

家树不迭的摇头道:“那是来不及的,我非得早到那里去预备预备。”

绮华听说,吐出嘴上回烟道:“这末让我再和娘去商量去。”

家树便用了一个激将法道:“妹妹刚才不是还在说,这里一家之中,谁也不好违拗你的,我现在只求你一个子就是。”

绮华果被家树激上了台,使很有决断的答道:“这末哥哥尽管预备行李。这一星期内,准让你动身。”

家树听了大喜,又把绮华大大的恭维一阵。

没有几天,一天下午,家树正在指挥佣人收拾行李,忽见那个姹紫丫头走来,对他微笑道:“老爷叫进去一趟。”

家树赶忙跟着姹紫入内,及到他父母的那间烟室,只见两个老的悉照旧例,面对面的躺在炕上抽烟。他便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爹爹、姆蚂。樊老爷因在抽他大烟,嘴上无暇答应,单将他那一只鞋子脚,向他身旁的一张凳上,一连点上几下,这是命家树坐下的意思。家树坐下,问着嫣红道:“小姐呢?”

嫣红素知这位少爷,没有小姐在一起,照例不敢在这间房里久坐的。马上含笑的回话道:“让我去请去。”

樊太太连连摇手道:“这间房里太气闷,没有什么事情,不必去请小姐。”

嫣红本来有些袒护家树的,又自恃她是太太心腹,并不答语,早已走出房去。樊老爷一口气抽上一二十筒大烟,又去喝上几口热茶之后,方才吩咐家树道:“你既是要到北平去读书,你就索性住到陶伯和表兄家里去。你叔叔虽在天津,天津离开北平还远呢。”

家树接口道:“伯和表兄住在李铁拐斜街,儿子知道的:“樊太太忽冷笑了一声道:“他是少爷嫡嫡亲亲的表兄,少爷住到他家里去,可得随和一些,不要也象在这里对付顾家小姐一般,若是尽管这样冷冰冰的样子,使人不能亲近拢来,恐怕人家也要灰心的呢。”

樊太太正在话中夹有骨头的时候,只听得门帘钩子一响,就见她的那位爱女已经打扮得遍体一新,笑嘻嘻的踱将进来,她就顿时改了笑容道:“你穿得这般好看,又要出去了么?”

绮华也不叫人,单朝两老以及家树一笑,一屁股去坐在家树的身旁,方答她娘的说话道:“我不出去。因为裁缝司务送了这件衣服来,我既穿上身,就懒得脱下来了。”

说时,又向着家树说道:“哥哥就要动身快了,可缺什么东西?快想想看。”

樊老爷接口道:“我说去读书,也用不着什么东西。”

绮华又说道:“出门不比在家里,钱是要多带一些的。”

樊太太将嘴一披道:“绮儿,你不知道。你哥哥是要住到陶伯和家里去的,还怕没有钱用不成?”

绮华把头一别道:“我就不赞成这句说话,我家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要去用人家的呀?”

樊太太连连把大姆指一竖道:“我儿有志气!这末你哥哥缺钱用,还怕不会写信家来要的么?”

家树点头道:“我想一过清明就走。”

绮华抿嘴一笑道:“后天就是清明了。”

樊老爷把那烟枪一放,对着家树说道:“随便几时走,都没关系。不过你的婚姻大事……”

樊老爷说到这句,眼睛望了一望樊太太,又接说道:“必须我和你娘作主。”

家树生怕因为此事阻了他的行程,当下也不承认,也不反对,单说道:“儿子明天就到大姨妈那儿去辞行。”

樊太太听到这句,心里忙忖道:“刚才他老子对他说婚姻之事必须我们作主,他就接口说是要去向我姊姊辞行,莫非这个小子已在回心转意了么?”

樊太太一想到这里,不禁微点其首道:“这才对了。”

绮华正待接嘴,忽见嫣红送上五百块钱的钞票,交给她娘道:“这是王家太太送来,说是上个月的利钱。”

樊老爷忽朝樊太太尴尴尬尬的一笑道:“我想就把这笔钱给他做学费,你看怎样?”

樊太太急将钞票一按道:“他又不是去做官,要这许多钱何用?”

说着,便把钞票分了一半给家树,其余一半交与绮华道:“你和你哥哥一样,难道在上海读书,不要钱用的么?”

家树只要准他去到北平,已经心满意足。至于钱的多少,毫不在他心上。当下就把钞票藏好,先自回到房里。没有半刻,只见绮华已捏了一个小手巾包跟踪而至,一见了他,打开手巾包,拿出一大卷钞票,递给他道:“哥哥,我娘真也算小。这里是五百块钱的钞票,哥哥带在身边,省得又问陶家去借。”

家树皱皱眉头道:“妹妹不留些自己用么?”

绮华笑着道:“老实说,我还怕没有用么?不过哥哥明天到大姨妈那里去,千万不要一到就走,最好吃顿饭回来。你只要对于她们稍稍热落,就算亲事不成,包你也有无穷的好处。”

家树今天是绮华怎样说,他就怎样听的。他们兄妹二人,又长谈了一阵,方始走散。

第二天大早,家树换了一身新衣,一脚来到顾家。一进门去,兜头就碰见眉香房里的丫头春兰。春兰一见家树,忙不迭的笑着叫上一声表少爷,跟着又将她五官蹙在一起的说道:“我们小姐和她一个同学昨天早上刚刚到苏州拍风景照去了。”

家树便问几时回来。春兰道:“恐怕要好几天呢!”

家树道:“这末你带我去见太太就是。”

家树尚未说完,又见夏兰、秋兰、冬兰,以及顾太太的春香、夏香、秋香、冬香等人,统统一拥而出,叽叽喳喳的将他团团围住,彷佛天上掉下一个月亮来了一般。家树一壁点头招呼,一壁暗忖道:“我娘真也害我不浅,不然,只要不是她们一党,我这位表姊那一样配我不上?我若做了这里的姑爷,也可以说得上享尽人间艳福的了。”

家树一个人转念未已,他的那位大姨妈又亲自赶了出来,不待他开口,早已一把将他抓住,满口亲侄子长,亲侄子短的叫个应天价响。到了里面,硬叫家树坐在她的身边,一径握住他的手道:“你来得真不巧,你姊姊一年到头不出门的,偏偏到苏州去了。”

家树等得顾太太一个人说畅了,方把他的来意说出。顾太太又笑着道:“你姊姊已经和我说过了,其实在上海读书也是一样,何必出这远门呢?”

家树又将北平读书的好处详详细细的告知顾太太听了。顾太太还说:“这末你非得等你姊姊来家,方准动身。我还得有点东西给你。”

家树只好含糊答应。顾太太还要留茶留饭,家树推说尚有紧要事情在身,不能久留。顾太太没有法子,又千叮嘱,万吩咐的,一定要家树和眉香见一见面再走。

家树出了顾家,回到家里,绮华已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走来,埋怨他道:“哥哥,你连在她们家里吃顿饭的说话,都不肯听我一句?”

家树笑答道:“姊姊到苏州去了。”

绮华听见眉香不在家,方始现出笑容道:“她不在家,这就罢了。”

家树又把顾太太的待遇以及一切说话,统统说与绮华去听。绮华道:“这末哥哥等不等姊姊回来呢?”

家树点头道,“这也可以。”

绮华方始没话。

第二天就是清明,他们有钱人家自然很是闹热。那知就在这天晚饭过后,樊老爷忽然接到他那端本令弟打来的一份急电,说是他的大夫人病危,叫家树连夜动身前去,一刻不可耽搁。樊老爷虽然有些惧内,可是对于这位胞弟,素来是友爱的。当下立命家树就趁夜车动身。好在家树的行李早已舒徐,于是匆匆忙忙的收拾一下,连顾太太那儿也不及再去辞行的了。绮华因见凭空出了岔子,自然不便阻止,只好亲自送到北站。眼看家树上车,直等火车开动,高高扬起她的丝巾,送别之后,方始无精打彩的出了车站。正在要上汽车,忽见一部汽车似箭般驶到她的跟前停下,走出那人,正是她的表姊眉香。一见她要上车,头一句就问道:“妹妹可是来送表弟的,难道火车已经开了不成么?”

绮华顿着脚的说道:“姊姊只要早来五分钟就好了。”

眉香又去看看她的手表,果然只相差几分钟的时光。当下非但一言不发,而且将她那两片柳叶眉梢攒得不成摸样。绮华因思眉香对于家树素来是淡淡然不着什么痕迹的,今天为何如此,便把眉香一拉道:“哥哥已经去远,姊姊何必呆立此地,还是同我家去谈谈吧。”

眉香也不答话,单向车上拿出一个皮包,顺手一挥,命她的汽车自行回去。即与绮华一同坐入汽车,跟着又把眼圈微红一红,似乎现出一种有些后悔的模样。不知眉香究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第一回至十回,看去无多事实,何至大写特写?然不如此竭力写法,对于后文发观之奇文奇事,便有头轻脚重之嫌。原书写何丽娜貌似凤喜,因知凤喜不能终局,故以何丽娜演拜堂戏也。此书既反何丽娜,当然有一代之者。代之者究为何人?评者也得卖一关子。否则作者布局之奇,下笔之难,自有一番深意,若评者在此半途为之揭出,所谓拆穿西洋镜,读者方面亦兴味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