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眉香一见送不着家树的行,顿时在她脸上摆出懊丧之色。绮华也觉奇异,便同眉香来到她的家里。一进大门,先问可要见见她娘。眉香摇头道:“此刻懒得去见,先到你房里歇歇去。”

绮华将手向眉香身后一挡,请她头里先走,自己在后暗忖道:“她说懒去见我娘,难道已在怪我娘太待哥哥不好,以致哥哥恶她是母党,因此不肯成就这头亲事么?如此说来,她既乘兴而来,我就不该让哥哥出门。”

绮华想至此处,眉香已经踏进房间。她忙紧走几步,跟了进去。她的一班丫头接过眉香手上皮包,正待前去藏入大橱,眉香忙阻止道:“不必,摆在沙发上就是了。”

丫头们替她放好,又问绮华吃什么点心。绮华将手一摆道:“点心随便,你们统统出去。”

说罢,顺手把门掩上,就与眉香两个一同在沙发上坐下,正色的问着道:“姊姊,你直到今天,究竟可知道我的为人么?”

眉香把头一垂道:“人非草木,怎么不知!”

绮华因见眉香尚能识人,始将那天和她别后起,一直到现在止,她们这边所有的事情,一情一节的讲给眉香听了。眉香起初,尽在凝神壹志的侧耳细听,后来听到绮华已经答应家树去到北平另找亲事,不觉一呆。跟着在嘴上自语道:“北平地方,就是旧时京华,人才很多。”

绮华忽把双手向大腿上很重的一拍道:“姊姊早知如此,为什么不稍稍迁就他一点的呢?”

眉香望了绮华一眼,又把脸一红道:“我当初第一为的是怕难为情。第二呢,这头亲事,成则固好,不成,也就罢了。直到这一向,我私下细细一打算方才觉得此事,上关老母的操心,下系自己的幸福,所以今天一接到我娘的急电,立即赶了回来。谁知来迟一步!”

眉香说到这里,脸更红了起来。绮华瞧见眉香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忙去执了她手,抚慰她道:“姊姊不必灰心,听我告诉你,哥哥本来要等你的,因为接到婶婶病危的急电,所以只好立刻动身,并非失信大姨妈的。至于他到北平去,我敢写包票,天底下断没有再胜过姊姊的,乐得放他一马。”

眉香微微摆头道:“妹妹太把我看高了。这桩事情,我还在次,我娘倘生什么问题,如之何奈呢?”

绮华又拍胸道:“你放心,今晚上就同我睡,明夭我陪你见大姨妈去。”

眉香想上一想,方始点头。那时点心可也送到,二人稍稍吃了一些,又吩咐丫头退去。眉香向那皮包内拿出一千块钱的钞票,放在桌上道:“这是我娘给表弟的程仪。妹妹可以设法寄去。”

说着,又去拿出一张小照,忽又向她背后一藏道:“我想把这张小照送表弟,你说可以不可以?”

绮华忙把那张小照抢到手中,连说“可以,可以!”

眉香还要想来夺还,绮华将手一挡,一连退上几步,仔细一看,见是拍着那部《儿女英雄传》上十三妹的戏照,觉得更加标致。反又怪着眉香道:“姊姊,你既有心给我哥哥,为什么不早一点的呢?”

眉香听说,连向门外摆着手道:“妹妹讲得轻些,不要给丫头们听去,岂不把人臊死。”

绮华把小照向她袋内一藏,又去收了钞票道:“这是长者所赐,我也不替哥哥代辞了。”

说着,二人睡到床上,直谈上一夜。看看东方已经掉白,方才略略睡熟一霎。

未到中午,眉香醒来,急把绮华推醒,连饭也不许绮华在家里吃,要她同去向她老母解释心事。绮华当然答应,及至见了顾太太,眉香先将送不着家树的行,以及过夜在绮华家里的事情,告知她娘听了。绮华也把昨晚上她和眉香所说的说话,统统告知顾太太去听,并且替她哥哥谢了那个程仪。顾太太—直等绮华说完,忽把她眉毛一皱道:“我也老糊涂了,我的初意,还当你哥哥不甚赞成你姊姊的人材,照现在说来,别样并无问题,单要怪我们这位妹子,不该拿出晚娘手段。”

眉香忙去咬了顾太太的耳朵,悄悄地说上几句,顾太太却苦了睑的笑道:“你这痴孩子,人家要不要你做她媳妇,还难说呢!你怎么就在怪我,不该说你未来的婆婆了呢?”

眉香恨得把脚一跺。绮华也笑着道:“大姨妈,你老人家快不要再操这个心。这件事情,你就交与我和姊姊两个去办吧。”

顾太太又好笑起来道:“表小姐,交给你去办,自然可以的;怎么可以交给你姊姊去办的呀?”

绮华、眉香一齐都笑了。顾太太便留绮华吃了饭,绮华又到眉香房内谈上一会,方始回到家里,无暇再去告知她娘。先把那一千块钱,连同照片,立即寄与她叔叔转交家树。在绮华的意思,以为家树一接到她的信,当然对于顾府上,要添上不少的感情,马上就有回信的。谁知过了大半个月,除了接到她叔叔来过一封信,说是她婶母的毛病,自从家树到后,病已略减。又由家树亲去办到一个真的何首乌,服下之后,更加大有转机,不日即可痊愈外,并未接到家树的片纸只字。她这一气,非同小可。

有一天特地起了一个早,便去告知眉香。及至见面,只见眉香业已瘦得不成样儿,当下疾忙握了她的手问道:“姊姊,你害的什么病呀?”

眉香微微摇着头道:“大约是用功过度一点,也未可知。”

绮华就将东西寄出半月,未曾接到回信的事情,告知眉香听了。眉香反淡淡的答道:“内中或有别情,也难讲的。”

绮华又恨恨的说道:“就有什么别情,不来家信可以。我说你们这里,总应该来谢一声的呀!”

眉香又微笑道:“表弟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物,现在没有信来,我们母女两个,决不会怪他的。”

绮华为人本极直爽,一听眉香如此原谅家树,她忽冒冒昧昧的说道:“这样说来,姊姊却是害的相思病了。”

眉香不待绮华往下再说,忙接口道:“相思二字,也有几种说法,就如那些暮云春树,秋水伊人的典故,都是朋友中的正当相思。至于我的稍稍清瘦一点,也没有什么大碍的吧。”

绮华听见眉香虽说得妙语双关,却和她来意,大不符台,弄得反没什么说话。就在此时,顾太太已差春香前来请她。眉香又轻轻地关照绮华道:“妹妹见了我娘,请你说话留心一些。”

绮华点头道:“姊姊如此孝顺,我决不会去乱讲的。”

等得绮华见了顾太太,顾太太劈头一句就说:“表小姐,你姊姊的毛病恐怕不对呢!”

绮华只好顾了眉香的意思答应道:“大姨妈放心,姊姊的身子本弱,只要服几剂药便会痊愈的。”

顾太太听了连连点头道:“你们小姊妹,当然晓得她的心思的,我听你这一说,自然放心得多了。”

绮华道:“大姨妈,姊姊尽在对我说,她倒不怎样,只怕你老人家为了她的事情,操心出病来,那就不好。”

顾太太听了,似乎眼泪汪汪的,叹上一口气道:“咳,你的姊姊,总算能够孝顺我的!我只怕她没这个福气配你哥哥吧。”

绮华忙又答道:“大姨妈,快不必愁这个。哥哥临动身时候,爹爹还叮嘱他,说是婚姻大事,不准他自己作主。爹爹既有此话,哥哥难道好在外面自作主张的办事不成?”

顾太太听说,方始略现笑容。又叫绮华常来陪她姊姊谈谈,绮华自然满口答应。回到眉香邪里,眉香已有多嘴丫头报告过了,便朝绮华微笑道:“妹妹今天不许走。”

绮华笑着接口道:“岂止今天不走,我已应许大姨妈常来陪你呢!”

眉香听了大喜,倒说已有几天未曾进过粥饭的人,这天竟与绮华一同吃了半盏稀饭。以后绮华果真常在眉香那里住夜,这且不管它。

单说家树到底为什么没有信来的呢?真的已被眉香猜着,内中果有一点别情。原来家树一到他那端本叔叔府上,他叔叔因为这位大夫人病得那样厉害,早把他那出名的三把胡子,已有好多时没有抹了。当时一见家树之面,连话也来不及说,急急然陪着家树前去见他婶母。这位樊太太本也有好多年不见家树的了,此时又在病中,因见家树一接着电报,马上就老远的赶了来看她,心里一喜,病已减退三分。正想把她那一只皮包骨头形同鸡爪子的手去拉家树,这位端本叔太爷,忙不迭的止住道:“您没有气力,快别动手,有话只管和他讲就得啦。”

家树赶忙坐到床沿上去道:“婶婶,你快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的。”

樊太太方始微微将头向外一侧,望着家树,在她喉管里说话道:“我是不中用的了,你很远的跑来见我一面,也是你的孝心,你们两个老的好么?”

说着,又把她眼睛有气无力的在那儿四处找人。端本知她在找两个女儿,慌忙一直连声的喊着道:“淑儿、静儿两个,又到那儿去了啦?”

喊声未了,却巧那位姨太太,穿得犹同花棒锤一般的,正待出去。走过门口,不好不进来张罗一下,于是一壁顺脚跨进房来,一壁在嘴上说着道:“两位小姐,刚才还看见的。”

家树素知这位婶母,百事贤慧,只有吃醋劲儿太大,弄得家庭间稍稍有些不安。但是他今天尚是初次看见这位姨太太,在他叔叔面上,又不好不去行个礼儿。正在有些左右为难的时候,幸亏他那淑宜、静宜两个妹子,一听她娘在找她们,立时应着一齐奔了进来。一个不留心,就和姨太太撞个满怀。姨太太当时喔唷的一声,就在这个喔唷声中跑了出去。端本也在嘴上说着:“太太的二道药,煎好没有?”

同时借着前去催药为由,一个打滚,就不见他的影子。想是敷衍姨太太去了。倒是淑宜、静宜两个,一见家树,赶忙一齐奔到他的跟前,亲亲热热的叫上一声哥哥,还跟着问了一家人的好。家树自然站起回答,樊太太已在叫他坐下,家树知道病人不能提高喉咙说话的,只得仍在床沿上坐下。因见静宜站在他面前,淑宜站在静宜的背后,便笑问樊太太道:“我记得大妹子比我小三岁,今年不是十八岁了么?”

说着,不等樊太太答话,又朝静宜一笑道:“你不是又比你姊姊小三岁么?”

静宜见问,嘻开嘴巴好笑,将头一仰,她那后脑壳狠狠的撞上淑宜的下巴一下。淑宜本也并未留意,忽被撞得生痛,不觉把她身子往后一缩。不防半个身子,斜靠在她胸脯前头的。这一来,她们姊妹俩,一撞一缩的,险些儿一联串的跌倒地上去了。幸亏家树眼明手快,连连的一把抓住静宜,淑宜方能趁势将腰一挺,二人仍旧站定。樊太太本把一双眼珠,望着两个爱女的,起先却也一吓,及见没事,忽吁上一口气道:“唉,瞧你们俩怎么好啦?这样顽皮,我倘一闭眼睛,你们还好在人家手下过日子不成?”

说着,又问家树道:“我听说你娘很是溺爱你那绮华妹子,你自然无形中的压了下去了。”

家树笑答道:“女孩儿家,本应该多疼爱她们一些的。”

淑宜一听家树毫无醋意,顿时就生上一种好感,忙笑着接口道:“绮华姊姊,仅比我大月份,她的身子比我长得高些么?”

家树点点头,静宜把头一扭也岔嘴道:“我听得爹爹说,伯伯写信给他,不是说要替哥哥娶那眉香表姊么?”

樊太太微笑道:“这头亲事,我听得我也不大赞成。”

静宜朝娘傻笑一笑道:“妈呀,人家欢喜,您怎么这般多说啦?”

家树趁此,即把家里的事,冠冕堂皇的,略略说上几句。因怕病人劳神,便同两个妹子辞出,来到前面。可巧晚饭开出,平常时候,端本本是同姨太太吃的。樊太太母女三个一起吃的。今天特破例子,竟来和家树、淑宜、静宜三个同吃。又在桌上,问起家树家事,家树便将来平读书的事情,大概禀知。端本不置可否。一谈到樊太太的病源,不觉皱了眉头道:“你婶婶此次的病,中西医生,没有一个不请到的了。后来由何老伯介绍一位名医来,说是必须办到真的何首乌,方有指望。”

端本说到这句,又乱摆其头的说道:“这件东西,一时那儿去找?”

家树道:“只要多化钱,多托人,恐怕也办得到的。”

端本又把筷子乱摇,一连说上几个难字。那知家树已有成竹在胸,口上暂不发表。

等得饭罢,端本即命人把家树送入书房安歇。家树在上海是熬惯了夜的,直到十一点钟,还在房里踱他方步。忽见淑宜亲自端了一杯参汤,笑嘻嘻的走入道:“哥哥,这是我妈教我送来给您喝的。”

家树赶忙接到手中,也笑答道:“怎么要妹子送来?真的劳驾了!”

一边在喝,一边便请淑宜坐下再谈。淑宜却靠着桌子站着,又将她那将高跟皮鞋脚摇曳着,嘴上只是东一句,西一句,问着绮华、眉香二人的事情。后来又问道:“哥哥,您不是准要住到伯和表哥那儿去了么?”

家树点头道:“我得进学堂,那儿便当些。”

淑宜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哥哥,你可知伯和表哥的笑话没有?”

家树一愣道:“什么笑话?我不知道。”

淑宜又仰着脖子,笑得几乎要瘫化下去的样儿道:“您既不知道,我来告诉您。这位伯和表哥,样样都好,只有一桩死好嫖的毛病不好。谁知伯和嫂子的醋劲儿,又是一个夭大地大的。要末伯和表哥在外边的把戏儿,不给她知道,那算没事;倘若一给她知道……”

淑宜说到这厘,又笑得将她身子打战。家树也被她引笑了,便催她快些讲下去,淑宜哎哟的喊了一声,又把她手弯到背后去,一壁捶着腰干,一壁忍住笑的说道:“这一场嘴,真要吵上几天几夜。”

家树把他双袖一拢,笑着问道:“这末他难道不好瞒着他夫人的么?”

淑宜又摆着脑壳道:“我在好笑的,就为这件把戏。”

家树又笑道:“不见得他自己会说出来的?”

淑宜忽把她脑壳,一点一点,彷佛有工尺般的说道:“岂敢。他白天虽不肯讲,可是他一到晚上,只要和他夫人一被窝躺下的时候,偏偏说得上劲。”

家树听了不解,尽把眼睛望着淑宜。淑宜又把颈脖子向前一伸道:“他有一个说梦话的毛病,只要一睡熟,会把白天所做的事情,一样一样的自己告诉人家。这还不希奇,他在睡梦里头,还会和人问答,竟与醒着的人一般无异。”

家树听了笑着点头道:“象这种说梦话的,我也曾经听得有人说起过。”

淑宜还想再说,只见静宜也奔出来,一脚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家树,就向淑宜一招手道:“妈在喊您呢。”

家树迎了上去道:“二妹子还没有睡么?”

静宜笑着摆手道:“早得很呢!”

说着,即同淑宜进去。家树送走她们俩,已有小子进来替他来铺床,睡下之后,暗自忖道:“伯和既爱说梦话,只要我不去和他同嫖,谅不碍事。倒是这个何首乌,不知奶公可能替我设法。”

家树想到这里,重又起身,写了一封信给奶公,请他来此一会。写好,交与小子次日一早去寄。刚才睡下的当口,听见一阵笑声,由他门外而过,知道是那位姨太太回来了。他又暗中奇怪道:“一个人为什么要讨姨太太,姨太太简直没有一个好的。”

忽又想到连正式的后母,都是不贤慧的多,何况姨太太呢?家树这样一想,对于娶亲问题上未免更加慎重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正想到他叔叔那儿去请早安,不料他叔叔已到银行里办事去了。这天的午饭,是他一个人独吃的。到了下午,樊太太请他进去,头一句开口,说是:“你昨儿来后,我心里一个乐意,精神就好了一些。”

家树道:“婶婶好好儿保养,不可太操心,自然好得快。”

说着,又朝樊太太微笑道:“婶婶昨儿晚上,还要叫妹子拿参汤去给侄儿喝。”

樊太太不待家树再说,即接嘴道:“可怜你亲的娘过得太早,我做婶子的,又离开你远,不能照应你……。”

樊太太说到这里,声音便有些发岔。家树连忙安慰她几句。樊太太又留家树在她家过夏,又说这里有个狐狸精,很难缠的。你没事只和你两个妹子谈谈,不许去乱叫人。家树当场只好答应。

第二天的下午,他的奶公一接到信,马上就来找他。家树将他请入房内,奶公一见了他,快乐得恨不得同那小时候一样的,要想将他抱到怀内。大家问好之后,家树方谈到已把姓关的事情办妥,不知姓关的为了何事,信也不给一封就此走了。奶公不等家树说完,连说:“果被我料到,果被我料到!”

不知奶公所指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写顾眉香直待家村离沪之后,姑露后悔之意。此乃深刻之笔法,有意使读者作杞人忧天之想也。平淡之中,既起波浪,足见平淡中之布局,自有深意。写眉香之讳疾,写顾太太之神色不安,写绮华之代眉香生气,其实完全在写家树一人也。至写樊端本之家庭,虽仅寥寥数语,已将各人个性,全部深入读者眼中。既不与原书合掌,又不与原书离题太远,此所以传神之笔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