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叹了口气,说:“我先跟方先生说!我外甥女芳霞的那些个事,要说还都是我给她招来的,当初我可也不是故意,我想不到现在会闹成了这个样子,都是因为我没看出人来……”

方梦渔听着,真觉得着急,因为他说的话太不扼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倒快说呀!

瞎大舅说:“您知道贾大人,不是二十年前有名的一位大官吗?这些年官虽不作了,可还是一位大绅士、大财主。”

方梦渔知道,他所称呼的“贾大人”就是那张大名片印着的那个人,但是那人恐怕至少也有六十岁了。难道他就把魏芳霞霸占住了?——接着他往下又一细听,原来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瞎大舅接着说:“我们跟魏芳霞的家里,原本都是南方人,上一辈来到北京,都作小京官,就结了亲,芳霞的妈是我的同胞妹,他的爸爸我那老妹夫,跟我的胞弟,自从改换了民国,又都在一个衙门里作事,都是管文案的,——你都听明白了没有?我说的就是芳霞的爹爹跟绮艳花的爸爸呀!他们都是早先的小灾官,那时候光作事,一年也难得发几成薪水,两家的日子,渐渐都是越过越穷,我的胞弟,——绮艳花的爸爸,十几年前就死了。她长得大了一些,她的妈就叫她学戏,早先是在天桥戏棚里唱,去什么三娘教子的小东人,那一路角儿,前几年她的妈——我的弟妇,可也死了,——这是说我们家;至于魏家呢,芳霞的爸爸先是被裁失业,在家里教私塾,挣的不够吃的,因为内侄女学了戏,便也叫女儿去学戏,他可有个限制,不叫女儿唱旦,他是一个老脑筋,他说那有叫个姑娘到戏台上给人天天当媳妇的呢?那决学不出好来,所以就叫芳霞唱武生,说是省心,不致于出麻烦,芳霞也就这么唱下去了,唱了两年,她的爸爸又得了半身不遂,私塾也不能教了,光指着女儿唱戏养家,又没想到,后来改了男女合演,绮艳花因为早就拜了老师学花旦所以越唱越红,芳霞的武生,就没有人请啦!”

又说:“她家里爸爸既成了残废。女儿又不能唱戏,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困难起来了,想给芳霞找个婆家吧,可是又高不成,低不就。她是个属羊的,水命,我给她算过,她是个桃花命啊!命薄,又克夫。”

炸酱面端上来了,方梦渔连筷子带碗全都送到他的手里,这瞎大舅就一边吃着面,一边又说:“再说我呵!我可是有侄子,侄儿媳妇,跟侄女,侄女绮艳花唱得戏还越来越红,一个月就能挣一大堆钱,听说她脸上擦的胭脂一盘就是几块钱,我可也没瞧见,我也不指着她们来养活我,我年轻的时候就打锣算命,算了也有这么些年了,我在家里只住着她们一间房子,连吃,我都是自己买着吃,有的时候我倒在芳霞的家里吃饭,可是芳霞家里在去年,真有时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我算命挣的钱,倒得贴补她们。我算命——一天也不容易有一个买卖,挣的钱,也不能多呀……”

方梦渔到现在算是把绮艳跟魏芳霞两家的历史情况都听清楚了。可是最近的事呢?关于那名片上的人,贾大人与她两家,尤其是跟芳霞的事呢?——这就听瞎大舅又说:“找我算命的,多半都是些老太太,有时候遇见大宅门的老太太叫我,我可就能多挣点钱。去年春天——那时候比现在的天气还冷,是二月初十,我走在四府大街,就叫一个大宅门的大管家,把我拉进去啦,原来那就是贾大人的太太,贾老太太,是一位慈祥的人,她叫我给她的儿子大哥儿算命。原来她的那位少爷,在外面安着好几份家,家里就是有百万之富吧,可是钱到不了他的手里,他就在家里偷,因为这,就闹得父子不和。贾大人很是生气,太太可是护着儿子,就疑惑儿子是命里犯什么?有谁给他下了锁物了?或是外面有野女人,把他给妨的?就叫我给算,我一算,是一个败家子的命,我可不能够直说,我就劝太太不用忧心,大哥儿今年不是才二十八吗?他到了三十岁,自己就能够收心啦,将来一定比他的老太爷作的官还得大。我把那位太太说喜欢啦,就给我摆点心,还叫丫环给我切水果,问我在哪儿住?家里都有什么人?我那时候可也不该说。我最不该说出来唱戏的绮艳花就是我的亲侄女,我的两只眼睛看不见呀!我那知道,那时候那个贾大少爷,贾大哥儿就来啦,他都听去了,第二天,他就上了我们家,不是找我,是为找我侄女——绮艳花……”

方梦渔点了点头,才知道这件事,与那张大名片,并没有直接关系,原来是那人的不肖之子,这就更不必怕了,更好办了。

瞎大舅又说:“贾大哥儿到了我们家,当然是找绮艳花,没怀着好心眼,可是绮艳花现在在外面的交际有多么阔?大爷她也见得不知道有多少了,她能够瞧得上贾大哥儿?不过又知道贾大哥儿会胡缠,他们家里又阔,就也不敢得罪他,恰巧魏芳霞又去了,是我这么想,我也似乎听说芳霞比她表姊长得还好看,大概因为贾大哥儿就舍了绮艳花,去缠住了芳霞。”

方梦渔冷笑着说:“这人可也真无聊!”

瞎大舅说:“他整天上芳霞的家里去,胡玩胡闹,有时候还打芳霞……”

方梦渔才端起面来,刚吃了一口,听了这话,却又气得咽不下去,就忿忿地同:“芳霞为什么就怕他呀?”

瞎大舅说:“起初也是跟他打,可也打不过缠不过,结果又跟他好了……”

方梦渔的一口面堵在心里真觉得难受。

瞎大舅又说:“芳霞是自从武生没人邀了,她就要改学花且,可是贾大哥儿不准她唱,后来芳霞在家里无聊啊,上了几天学,想学英文,可也没上长……”

方梦渔问说:“一年来她家里的生活费用是不是由他供给?”

瞎大舅说:“他供给,可也供给得不多,因为他也难得从他家弄出来钱,听说他另外还有两份儿外家。”

方梦渔说;“芳霞糊涂,就应当早和他脱离!”

瞎大舅说:“本来就没嫁他,脱离什么呀?”

方梦渔说:“就应当对他不理,把他推出门去!”

瞎大舅说:“这就是我那一个胞妹——芳霞的妈,太胡涂啦!她只图眼前的一点小便宜,不管女儿的终身。我倒是真看不下去,可是我又没眼睛,我劝她们,她们不照着我的话办。

我打贾大哥儿,又打不过,现在贾大哥儿更惹不得啦!他的爸爸给他托的面子,他也有了差使啦,大概是个官,在河南作事,他索性更了不得啦!去年冬天走的,走的时候就吓唬芳霞,说你要是跟别的男子讲恋爱,我回来就宰了你!他走后,芳霞偏偏不听话,又学花旦,又去当票友,还时时想再登台,我就知道这样下去,贾大哥儿从河南回来,一定就是个大麻烦,她却不听,我替着她担着心,她瞒着她爸爸跟她妈,在外面就跟您认识上了……”方梦渔说:“我跟她认识,并不知道她家里的这些事,我也曾略略问过她,但是她不肯告诉我。”

瞎大舅说:“是啊!事前连我也不知道是您借给她的饯,置的行头口昌的戏,昨天她才说出来,所以贾大哥儿说她跟您恋爱上啦,聿着手枪就要找您去,幸亏被芳霞哭着求着给拉住了。我可想着,您是一位好人,赛筱楼前天去,也说您很好,是一个老实人。我想,咱们惹他贾大哥儿惹不起,尤其他现在自己有了势力,有了钱,闹出事来,他的爸爸还是护着他,您是一个作事的人,惹不起他。他说他跟您没有完,非得把您弄死才行!我听了就害怕啦,我才要到报馆去找您,没想到咱们遇见啦,方先生!”他探着头低声说:“您的府上是……?”

方梦渔说:“是上海。”

瞎大舅请求似的说:“我劝您还是走吧!快躲避躲避他吧!”

方梦渔冷笑着,不言语。

瞎大舅又说:“咱们惹不起他呀!您本来是一片好心。芳霞也发誓说,您跟她一点什么也没有,可是。贾大哥儿不信呀!他非要弄死您不行,又加上赛筱楼喝醉了胡说,说您要跟芳霞求亲,贾大哥儿也知道啦,他就更火儿啦,方先生!您也是时运不好,一片好心倒成了恶意,命中犯小人!我劝您还是趋吉避凶,趁早儿躲一躲他吧!”

方梦渔摇摇头,气得只是冷笑。

瞎大舅又说:“绮艳花上上海去啦,她哥哥给她拉胡琴,都去了这么些日子啦,听说也快回来啦,我倒真不愿意她回来,因为贾大哥儿是个色鬼,现在自己得了势,有时候还打着他老子的招牌,简直更骄傲了,万一,绮艳花回来,他再把绮艳花也看上,岂不是……”

方梦渔忿口地说:“世界上还不能容许这样的人,欺负人,欺负人家的清白女子!”

瞎大舅说:“依着我的主意,方先生您就快回上海!”

方梦渔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怕他!”瞎大舅托付着说:“你赶到上海,把绮艳花拦住。叫她也先别回来!”

方梦渔说:“这事我想是你的过虑,绮艳花回来也不要紧,我想姓贾的还未必就像虮蜡庙的费德恭,或是恶霸武文华,妖精金钱豹那样的厉害,同时,现在也不像早先那个世界。现在有公理,有法律,有地方去讲是非。芳霞受欺负,是因为她本人太懦弱。她想挣扎,而又勇气不足,我看她表姐却比她世故,人也精明得多。她若是早先就跟姓贾的疏远,即使现在姓贾的回来,大概也不能把她奈何?姓贾的只欺负芳霞,因为芳霞的父亲既是个半身不遂,母亲又贪图小利。她自己更是已经叫人拿下马去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别人去帮助她。”

瞎大舅说:“别人帮助她也是不行,譬如我,我早先主张跟贾大哥儿打官司,可是她们不干。赛筱楼也不服气。可是她的妈又说:‘你不过是个师哥,你管不着’。我倒愿意这时候忽然来一个更有势力的人,那不叫芳霞去给人当姨太太呢?可是倒把她保护住啦!假定您要是个官,也可以叫她嫁您。不过芳霞,——我也是替她真着急,她有时哭,可有时也跟平常人一样,真不明白她是什么打算!”

方梦渔听到这里,气虽没完全消,心却又有点冷了,就不住地叹息。

他的一碗面,实在吃不下去,瞎大舅倒是全都吃了,还喝了有半壶酒。末了,方梦渔又问芳霞的戏钱和几件新做的戏衣,可交给谁?瞎大舅说:“我也不管她的事,我要把戏衣给拿到她家里,贾大哥看见了,就能打我。”想了半天,就说:“那索性等着绮艳花回来,再说吧!可是我劝您快回上海,我也不愿意绮艳花回来,因为那小子不讲理,是一个色鬼,又是个凶神,我是瞎子,绮艳花是个姑娘,又是个唱戏的,她哥哥是给她拉胡琴的,赛筱楼是个卖烟卷的,您不过是一位报馆编辑,把咱们都凑在一块,也惹不起他一个呀!咳!我劝您还是躲事吧!忍事吧!谢谢您啦,我现在还得去串街敲锣算命啦!”这位瞽者,用手摸着了他的小锣跟锣捶儿,又去摸那根“明杖”。方梦渔付过了两个人的酒面钱。便又去搀扶他。两个人走出了这小饭铺,瞎大舅说:“行啦!行啦!您不用管我啦!我虽没眼睛,可天天得走很多的路,又算是交了一位朋友,我的话说得对不对,您回家去再细想一想,——我可都是直言啊!”

方梦渔点头说:“是!是!”又说:“我还要烦劳一件事。您若再到魏家,可以告诉芳霞,今天我们遇着的事,并请告诉她,我很好。同时劝她也无论如何要保重身体!”瞎大舅说:“那一定啦!我见着了她,还能不告诉她吗?方先生您对她这样关心,她也不是不知道,不过——都是没有法子!咳!也不用再说啦!方先生请回吧!再见!再见!”他敲着小锣,以竹棍探着路,慢慢地走去了。

方梦渔只得回报馆,从旧正初见芳霞那天直到今日,他才算把芳霞的家庭、环境,完全知悉了,这个谜才算是打破了,好沉重,好惨苦的一个哑谜呀!这反映着一个破落的家庭和一个艰险的杜会,女人总是可怜的,而芳霞也恐怕无可救药了,因为她好像是掉在污泥里的一朵鲜花,已经枯樗了,同时又无力自拔。

痛苦压着他的心,总不能够释去。回到报馆,又在他的房里,看见那只折断了的马鞭,更惋惜,并且更生气。把那张大名片也扯碎扔在字纸篓里,他在报馆就专等着,等那“贾大哥儿”找他来,最好是连那“贾大人”也来,或是大名片,或是大名片的儿子,一律准备着应付。——就这样,方梦渔抱着一种仿佛侠士似的勇敢的心情。

又过了三天,贾大哥儿并没来找他,他倒觉得很失望,想要设法把芳霞忘掉,痛苦的就是忘不掉。怎能忘她那健美的身体与秀丽的容颜啊!怎能不思她那妩媚的态度与柔润的言语啊?何处重寻她那演剧的技艺。和卓绝的天才呀?……方梦渔每天无论是在发着稿子,或是吃着饭,喝着茶,与人闲谈着,独自闲坐着,以及睡觉做梦,总是忘不了,释不开芳霞的丽影和她不幸的遭遇,他就仿佛得了病一样。

说到他的病,伤风虽已好了,可是咳嗽依然。他是看过几本医学书的,很疑惑这样的长期咳嗽,是肺病的象征。因此他可真有点慌了,就到了一寨私人开设的医院去检查,但是这寡医院也没有x光设备,医师只给他听了一听,也没断定是不是,只嘱咐他应当好好休养,并须寻求精神上的愉快。

他本来没把死当作一回事,只怕的是久病缠绵,异乡游子,孤身一个,得了肺病可真糟心!他又想:假定我真是得了肺病,那趁着没死,我更得多做点事了,我更得想法去帮助魏芳霞。

这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他回到报馆门前,忽然看见有两辆很漂亮的洋车,这是“包车”,不知是谁自用的,虽比不上“汽车阶级”,可也必是两个有钱的人。他还以为是找社长的,但是才一进门,排字房的小徒弟正往外走,说:“方先生!有两个大姑娘都找你,都在你的屋里了!”他倒觉得很诧异,心说:“这是谁找我,难道是芳霞?”他忙忙走到屋里,一看,确实有两位打扮得又阔又漂亮的年轻的女客,见了他来,就一齐笑着说:“方先生可回来了,我们等了您半天啦!”他这才看明白了,一个身材较高,而显着有点胖了的是小碧芬,另一个娇小是玲珑的,原来是绮艳花,他就说:“啊!你回来了?”绮艳花笑着说;“昨儿早车我就回来啦,今儿我是特来给方先生道谢!”方梦渔说:“那里的话?”看了看自己那张写字桌上,放着两样礼物,大概都是绮艳花从上海带来的食品,还有一张请客的红帖子印着金色的双喜字。绮艳花笑着说:“我们两人是一块儿来的,可是目的不同,我是来给你道谢……”方梦渔说:“您何必这样客气呢?”绮艳花指着小碧芳说:“她是来特意请您,因为她在后天就要结婚了。”方梦渔又赶向小碧芬说:“恭喜!恭喜!”小碧芬的脸微红,笑着说:“后天您可千万赏脸,千万去,我不能够再自己来请您了!”方梦渔点头说;“是的,是的,后天我一定去培你贺喜。”喊人给沏来茶,掏出他的劣等烟卷来,让绮艳花,绮艳花摇头说:“不会抽。”让小碧芬,小碧芬倒接过来,点着吸了。

方梦渔自己坐在床边,小碧芬坐在那把椅子上,绮艳花却坐着一个方凳,——方梦渔的这间屋,尤其近几日,一点也没有收拾,又乱又脏,凭空的忽来了这两位女宾,而且都是有名的坤伶,花枝招展,香气四溢的,他倒感觉很不安。

你想自己对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情,或是好处,难得他们对我这样的敬重,小碧芬已经息影歇台,行将做巨商的太太了,绮艳花就仿佛是才从别处镀了金回来,她们两个都是幸福的,自由的。他因此又不禁凄然地想起了魏芳霞。

他先问绮艳花说:“这次在上海,成绩很好吧?”

绮艳花愁眉不展地说:“别提啦!上海的钱真不容易挣,幸亏有您给我介绍了两位先生,关照着我,人家真热心,处处帮我忙,要不然,可真跌了跟头了!也许是我唱的不好,简直不叫座儿,好容易才算把戏唱完,我又住了几天,因为我回来真觉着没有脸,戏饭不容易吃,弄得我很灰心!您给我介绍的那位朋友,张先生,人家还送我到北京站,嘱咐我到了秋天再去,我呀!我心说;有了钱来玩玩倒可以,唱戏我可够了!”

小碧芬说:“我劝你也不必唱戏啦!也快结婚吧,你要什么样儿的?告诉我,我给你去找。”

绮艳花脸微微地红了,说:“放屁!你不用给我胡出主意,我不唱戏不会一个人儿在家里待着吗?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谁能都像你,不唱戏,马上就结婚?”

她们两人竟斗起口齿来了,方梦渔是急于想跟绮艳花打听芳霞的近况,可是竟没法子引起来那话题。

倒是小碧芬先向他问:“怎么样啦方先生?我那些戏衣行头,魏芳霞还要不要啦?她到底还打算唱不唱?您也没去替我问问?”

方梦渔被勾起愁来,说:“我也没见着她,她也不见我,你的这事,还是托绮艳花给办吧!她们是表姊妹!”

绮艳花说:“真的!你们不提魏芳霞,我也不敢提她,因为我怕提起来叫方先生听了伤心,我走了这么些日子,没想到,霞美卿忽然闹得大名鼎鼎啦!昨儿就有人到我家里,说她唱得简直别提有多么好啦,她唱过了,别的人以后简直就都不能唱啦!还听说她是方先生一手给提拨起来的,我干爹冯亦禅倒不过是跟着打锣。现在谁不知道啊?谁不想还听听霞美卿呀?我可真佩服她,她背着我学旦,走票,联络内行,找了个给使劲儿的,给捧场的,我没走的时候,真一点也不知道,我还佩服方先生真有本事,说提拔起来谁就提拔起来谁。这次您要是在上海,我就再唱得坏一点,也不能这么就回来,我的时运背,芳霞她有人缘儿,可是我也很感谢您,您是等我走了才叫她唱的,这是给我留上很大的面子!”

小碧芬笑着瞧瞧她,又瞧瞧方梦渔。

方梦渔却不禁有些生气,说:“关于这些事,别人对我如若还有什么误会,我也听之!我这个人对谁都是热心的,不单对芳霞。不过我也不否认,我对芳霞是特别的同情,因为她的环境比谁都不幸!咳!也不必说了!她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你们一个是她的表姊,一个与她素日也不错,那么我希望你们对她也应当特别的同情、援助。我是已经没有办法了,因为她的家里我不能够去,我去了,她大概也未必肯见我!”

小碧芬笑着说:“我想她就是死了,她心里也绝忘不了方先生!”

方梦渔说:“我倒不希望她这样,我只希望她能有好的环境,有自由和前途,跟你们两个人一样”

绮艳花几乎要站起来,说:“哎哟!方先生可别拿我跟她比,我连万分之一也比不上她呀!唱的不说,人家才唱了两晚上,比我唱了十年还红得多,论环境,我连那辆包车都快坐不起啦,人家的大汽车已经坐上啦……”

小碧芬瞪她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绮艳花说:“什么话?是真话,我看你,别看你后天结婚,过几年再结一回婚,也比不了人家!”

小碧芬说:“啐!……你看你!人家方先生替你表妹发愁,你倒拿你表妹开心,一点没有义气,醋劲儿这么大,干脆你叫方先生也把你捧起来吧!你表妹嫁不了方先生,你就快嫁方先生吧!”

方梦渔简直有点坐不住了,他不愿意看这两雌斗嘴。小碧芬倒是口快心直,绮艳花这时候羞得说不出话来了。方梦渔连笑也不能笑一笑,他只装做没有听见,他仍然叹息,说:“我知道芳霞她必不甘心于她那环境,然而她没有自拔的勇气,非得谁去帮助帮助她才行!”

绮艳花忽然用眼看着方梦渔,说:“您不是跟赛筱楼都已经商量好了主意,要帮助她吗?”

小碧芬赶紧问:“什么主意?什么主意?快点告诉我!”

方梦渔却对着绮艳花说:“这么说,你是已经见着芳霞了?我们前些日子的事,你是完全知道了?”

绮艳花一笑,仿佛是一种讥笑。

小碧芬又大声问:“前些日子是什么事?商量的是什么主意?快告诉我!”

方梦渔却仍然对着绮艳花说:“我这个人做了什么事都承认,那个主意,却是赛筱楼给出的,我当时虽认为荒唐可笑,可是为了帮助芳霞脱离那环境,我不能够拘小节,那也不过是说说,赛筱楼白去碰了一个钉子。即使那事都无向题,我取得了一种能够到她的家里说话和干涉的权利,救她离开那个贾大哥儿,以后她是不是真愿意履行?那还都凭她的自愿。”

小碧芬急了,又跺脚着急地问说:“到底是什么事呀!这还用瞒着人吗?”

绮艳花赶过去扒在她的耳边,悄声儿跟她说了半天,她听了不住地笑,又说:“这也是个好主意呀!本来,方先生要是芳霞的未婚夫,那就有权不叫姓贾的进门!”

方梦渔又解释着说:“这不过是救出芳霞来的一种计策!”

绮艳花向着他哼了一声,说:“什么计吧!乌盆计!告诉您吧!我可也不是往您的头上浇凉水,您就不用想啦!还救人家呀?人家让您救?人家跟您出来?上您这间破屋子来?人家跟贾大哥儿真是情投意合的,昨天晚上两人还一块看电影呢!您是多此一举,您真是戏台底下掉眼泪,为人家伤什么心?”

说得方梦渔又没有话说了,然而待了一会,他忽又忿忿地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你虽是她的表姊,然而你绝不知道她!我就绝不能信,姓贾的不过是一个粗俗不堪,穷凶极恶,有着好几个外家的一个恶少……”

绮艳花说:“可是人家有钱哪!”

方梦渔摇头说:“他自己也不见得有什么钱,即使有钱,也不见得为芳霞肯多花。”

绮艳花说:“人家又有势力呀!”

方梦渔又摇头说:“连他的爸爸,我看也不配称为有什么势力!”

绮艳花说:“芳霞喜欢他,霸王长得多么难看,虞姬还喜欢霸王呢!”

方梦渔又摇头说:“我绝不能够信!”

绮艳花说:“信不信由您!”

小碧芬猛把绮艳花一推,说:“得啦!你别在这儿气方先生啦!冲你这次上上海,方先生为你给朋友写了几封信,你就不该对方先生没有良心!你看把方先生气成什么样儿啦?本来这些日子方先生为芳霞,病就没有好。……咱们这么说吧!也是得替芳霞想一个法子,都怪好的,她就真是她自己乐意,咱们也得拦住她,不能再叫她不黑不白地跟着那姓贾的。”

方梦渔点头说:“这是对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要救她脱离那姓贾的,是为恢复她的人格,并不是就为叫她跟我结婚,我是希望她将来还能够唱戏的、成名的。”

小碧芬说:“我也是!我那些件戏衣反正我都用不着了,一文不值半文的要都卖了,太舍不得!芳霞她又都穿着正合式。”

绮艳花忽然说:“你们说吧!我要走啦!”

小碧芬却把她揪住,说:“咱们还没给芳霞想出好办法来啦,你走了还行。”又向方梦渔说:“芳霞跟我虽早先就认识,可是从打这次她要买我的戏衣,借我的首饰,我们才近忽的,她跟我说方先生好,不止说了一回,要说她喜欢姓贾的,不愿跟方先生好?连我也不信,因为我问过她,我说:方先生对你这样的好,假如他要进一步,——他要娶你,你怎么样?她流着眼泪对我点过头。”

方梦渔听了,不禁心里一阵发酸,眼泪也要流出来。

绮艳花也怔了。

小碧芬又说:“方先生!我看您是把机会错过去了,要是在芳霞还没登台正筹备的时候,那时也不是一天两天呀!您要在都时候跟芬霞表示一下,她一定就跟您订婚结婚了,住在一块儿以后再登台,贾大哥儿回来,他就是有势力吧,他也得先打听打听您是干什么的,他能够一下就把芳霞又抢了去吗?”

方梦渔发着怔,心里无限懊悔,回想芳霞以往确实有过一点表示,人家是女人,还能够怎样的明说呀?所以过错还在我,我是太因循而又犹疑,还有那么一个“怕掉在爱河里”的谬误观念。如今事情自然很难挽回了,可是我也不能够眼看着她给那贾哥儿当外家,同时还受虐待呀?她是一个落伍的坤武生,我尚且帮助她重登了舞台,而得到了盛誉,如今我也绝不甘心眼看她就这样的堕落了,这样的湮没了,于是,就“咳!”的长叹了一声,说:“过去的事情,也都不必再提了,我只是,发愁她的将来……”

绮艳花“哼”了一声说:“我劝您还是不必为人家的将来发愁了,顾顾您自己吧。您要是急着娶太太,我可以给您介绍?”方梦渔摇头说:“不,我根本没有跟她结婚的意图,我只是可惜她那个人!”

小碧芬说:“不用再说了!我现在想起来一个主意,后天我结婚,方先生当然要去给捧捧场啦?”

方梦渔点头:“我一定去喝喜酒。”

小碧芬说:“我想也给芳霞去下个帖子,她自然不能够不去了,她的那个贾大哥儿当然也不能够跟着她着她去啦,那么,到了那天,方先生跟她在我们那喜堂里见个面,您问一问她,到底是个什么主意,您索性公开跟她说,她要是甘心愿意跟那贾大哥儿呢?那咱们还管什么管?以后我也不再认识她了,可是她若真是有什么难处,被迫无法,咱们可以再给她想主意,将来我们的先生也能帮忙……”又说:“这件事情,我派艳花去,什么帖子不帖子的,你去说我请她,后天叫她先到我家里去,我还许叫她当伴娘呢!”

绮艳花赶忙又躲在一边摇着手说:“我不管!我不管!我可真不管!这个差使别派我……”

小碧芬说:“冲着方先生,你也得管。凭什么你到上海,人家帮你的忙?现在你就不帮人一点忙?”

绮艳花说:“因为好贾大哥儿天天在她那儿腻!”

小碧芬说;“你怕贾大哥儿见了你,看上你,也把你收下呀?”绮艳花说:“你放屁!我才不怕那贾大哥儿呢!我去了,他敢多看我一眼?”

小碧芬说:“你不去,就是你心里有鬼。”

绮艳花脸都红了,说:“你不用激我,我呀,我去也行,可是你分派我不行,得方先生自己求我。”

小碧芬说:“你看你这臭摆!”又向方梦渔说:“方先生你就求她一求,方先生你就当张君瑞,她当红娘,求她给那位叫贾大哥儿占住的莺莺小姐去进一个信儿!”

方梦渔真觉得难为情,只好说:“好!我就求绮小姐啦!”

绮艳花更脸红啦,点头说:“好啦!我冲方先生的面子,待会儿我就去找她,那不我拼出去跟那贾大哥儿打一个架呀!反正我准把这话传到,可是到了时候她去不去,那我是概不负责!”

小碧芬说:“这就行啦!咱们走吧!”

于是这两位名坤伶一同要走,方梦渔往外送,还向小碧芬说:“后天我一定去给贺喜!”

小碧芬说:“您给我贺喜不白贺,后天您跟她见了面,说不定过几天,我们还得给您贺喜呢?”

方梦渔连笑也笑不出,因为心里觉着滋味是苦的。

小碧芬和绮艳花走后,方梦渔最惦记的是绮艳花,恨不得她跟芳霞见了面,赶快来一个电话才好,可是直到睡觉的时候,她也没来电话。真是不知道结果如何,也许她不给尽心去办吧!

又到了第二天,方梦渔就买了一对镶在玻璃里的五色丝绣的镜屏,叫人给小碧芬的家里送了去。他又理了理发,预备明天去贺那名坤伶的新婚。

他不抱着跟芳霞见面的希望,认为绮艳花一定是妒嫉心重,她那能够希望魏芳霞好啊?魏芳霞要是再唱了戏,不是还得把她压下去吗?所以,对她给办的事,不必期望了,反正明天我到小碧芬结婚的那地方,去一趟就是了,我等着芳霞,直等到散席,她要是再不去,那就算了!世界上的事原有做到的。可也有无法作得到的!然而,若是她真去了,应当怎样办昵?一想到这里,心里可不由得又一阵紧张、发急、幻想、惆怅,种种的情绪立时又都搅起来,他真弄得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一夜咳嗽,有时想到身体,却又心灰意冷。

到了小碧芬结婚的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