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和的天气,空中飘荡着柳棉,方梦渔换上洋服,把皮鞋还擦了擦,赶忙发完了稿子,才不过上午十一点多钟,他就去了。

小碧芬结婚的礼堂设在宴华楼,这是当然的,因为今天的新郎,就是这家规模豪华的中餐馆的主人。方梦渔来到这里一看,男客女客已经不少,大多是金融界的,商界的和政界的,也有新闻界的。可见小碧芬的新郎交际甚广,他是一个大胖子,年纪有四十多了,穿着大礼服,人是十分和蔼,有新闻界的朋友给方梦渔介绍,这位新郎伸着胖手来跟他紧紧地握着,说:“方先生我是久仰啦!碧芬几乎天天跟我说,怎么?尊夫人今天不来吗?”方梦渔一听。小碧芬跟他天天说,倒许是真的,可是他一定没有一次是听明白了,要不,怎会以为他是有夫人的人呢?可是这时也不必辩解,他只说:“没有!没有!”新郎请他落座,就又招呼别的客人去了。客人是不断的来,女客仿佛比男客更多,可是,不用说魏芳霞没有来,连绮艳花也没有看见。

这倒不必多疑芳霞和绮艳花,今天就是来,也一定跟随新娘一块儿来,她们原本是坤伶中的鼎足三杰。然而完了,都完了,小碧芬今天就“名花有主”,绮艳花自上海是“锻羽而归”,芳霞是“佳人已属沙吒利!”

他真难受,坐在这舒适的沙发上,竟像坐针毡一样,东瞧瞧,西望望,加倍地感慨丛生,这个地方还不就是自己作东道,为魏芳霞大请客的那地方吗?这才多少日,事情竟变化得这样迅速、剧烈,叫人想不到。跟女人接近总是危险的,然而男子总难免要与女人接近,不然,今天这里为什么要结婚?这些个女客,有的是已经结了婚,有的是大概不久也得结婚。结婚是形式,事实就是男女接近。我跟魏芬霞稍微接近了一点,人家就说我们要结婚,结果她叫贾大哥儿抢了去。贾大哥儿虽结过婚,可是另外还要跟她以不结婚而“结婚”。她也就这么马马虎虎的,没结婚也等于是跟人结了婚。“结婚”,这结婚之中有多少骗局,多步暴虐,男人造成罪恶,女人走人堕落。他这样地想,气得不住地喘气,他简直是要发疯了。

待了会,婚礼慢慢地开幕了,慢慢地进行,慢慢地变幻,慢慢地发扬、展大着。彩汽车先把新郎送走,过了一个钟头,乐队,彩汽车,又把新郎连众宾客所企望的新娘都载来了。下了车了,那些个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各色的纸屑,还有什么绿豆、高粱,足就往新郎尤其是新娘的身上没头盖脸的一扬,像是报复,又仿佛是说同样是个人,为什么你们俩这样的得意?男的妒嫉新郎,女的大概是更妒嫉新娘,欢声与乐队的乐器之声,混杂着腾了起来,这一刹那间,世界上仿佛都没有愁事了,新郎弥勒佛似的迷迷笑着,新娘比在戏台上更出足了风头。

在此时,方梦渔忽然看见了绮艳花,她也穿着旗袍,大概是坐另一辆汽车,跟新娘一块儿来的,她可不是“伴娘”,她急急慌慌东瞧西看的,仿佛在找什么。方梦渔一站起来,她就当时找着了她的目标,赶紧过来,说:“方先生!”她拉着方梦渔就走,出了这个礼堂,到了另一个挂着白布帘的房间,绮艳花就拉着方梦渔走进了这房间来,原来,芳霞就在这里了。

芳霞!这真是魏芳霞,艺名叫“霞美卿”的魏芳霞!她现在穿着浅绿色最摩登的衣裳,她的头发似又经过一番新熨,至少也是新经过高等理发师的一番整理,她的首饰也戴得很多,珠光宝气,这都像是新置的。她穿的鞋,——向来也没见过她有这一双颜色好,式样新的华贵的鞋,她在桌上还扔着新式的大皮包,她的手指甲染着颜色而发亮,嘴唇赛过新娘的农裳,那么红得刺眼。他眉毛也是画的柳叶眉,她的睫毛不知是用什么方法,一根一根都竖起来,围着眼边,好像西洋人,她的身体因为旌袍做的合式,所以更健美,……方梦渔这么一见了她,倒感觉着无话可说。

她轻轻地叫着:“方先生。”勉强带着点妩媚的笑容,绮艳花是急着要去看那边的热闹,却又像不放心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人见了面确实也无法说话。待了半天,绮艳花才说:“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呀?得啦!我叫你们说话吧!我上那边看去啦!”她扭身就去了。

这屋里有几个凳儿,方梦渔跟芳霞每人坐一个凳儿,相离着约有二英尺,方梦渔先问:“现在你究竟是打算怎么样呢?”

似乎勾起芳霞的伤心来了,她的脸一红,然而她还矜持着,微微地笑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呢?我就这个样儿了!”

方梦渔似乎责备地说:“你早就应当对我实说,早先我屡次问你的家庭环境,你是始终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芬霞摆手说:“得啦!算了吧!您还提早先的那些事干什么呀?”

方梦渔说:“那并不太早先,那不过是上月的事。”

芳霞说:“我可觉得像是过了好多年啦!”

方梦渔说:“人的生活受了压制,就苦闷,就显得日子过得长!”

芳霞说:“您别再抱怨我啦!反正错处都在我一个人,不就完了吗?”

力梦渔摇头说:“你并没有一点错,你有天才想发展,你环境不好想挣扎,都是对。”

芳霞说:“对,可就是都错啦!我这两天常想,根本我是不该,我不该学旦,不该清唱,更不该妄想扒高又登台,尤其不该认识您!”

方梦渔怔一怔说:“这话我不明白,我认为你学旦,清唱,登台,一切都是应该的。”

芳霞说:“我可早就知道环境不能允许。”

方梦渔说:“你的环境之中,不过有一个贾大哥,难道,——难道你怕他?”

芳霞点头说:“对啦!您说对啦!我真是怕他!”

方梦渔忿忿地说:“为什么呀?”

芳霞说:“为的事情很多,您不必细打听。”她的眼睛忍不住潮湿了。

方梦渔说:“这是我必须要打听的。我不认得你便罢。认得了你,又多少有些关系,就得打听打听,你倒底为什么怕他?”

芳霞说:“他有势力,我当然得怕他!”

方梦渔说:“可是我不怕!”

芳霞说:“您不怕是您的事,我怕是我的事。”

方梦渔说:“你倒底有什么事怕他呀?怕他势力?他也未见得有什么势力;怕他钱,看他也没给你多少钱,怕他可干什么?”

芳霞说:“我怕他去打您,我怕打死您,我怕他真能去打您,因为他真打死过别人,就必定也能真打死您,我还怕他……真的!方先生您对我那么好……”她的睫毛全挂满了眼泪,又抽搐着说:“您是世界上找不出来的好人,您穷,还要帮助我。我跟您并不认识,您就对我那么热心,您热心又不是有作用的,您竟……倘若真是您为我死了,我对不住您!”

方梦渔哈哈的笑,说:“叫你说得!”

芳霞拭泪点头说:“真的!他说得到就能帮得到。这些日子我幸亏拦着他,替您解释着。”

方梦渔说:“宁可我为你牺牲,我牺牲的不过是一条性命,你要牺牲可牺牲的是整个的灵魂。”

芳霞说:“他也不是没有灵魂的人。”

方梦渔说:“什么?似他那样的人还有灵魂?魔鬼只是专门吞噬别人的灵魂的。”

芳霞摇头正色地说:“不!他也有他的长处,这次他回来,他的行为也比早先好得多啦。方先生您要明白,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很少是盲目的,也没有什么被迫的,总是她自己也有点乐意。”

方梦渔又发了怔了,头上像浇下了冷水。

芳霞擦擦眼泪,她手拿过来皮包,取里边的粉盒。她又悄声说:“方先生您不知道,我跟他已经有了一年的关系了,也有过感情。去年他走,上河南去了,他好玩,叫我给他买空竹,我还特意跑厂甸给他买了一个空竹,用邮政寄去的。不过我有一样不好,总觉得他忽略了我的唱戏的本事,我因为唱武生落了伍,我不服气,我心里永远惊着,所以趁着他走啦,我就偷偷改学唱旦,走票,清唱,也没想到遇见了方先生,弄假成真,真叫我登了台。我很对不起方先生。我登台唱旦,实在是,只为赌一口气。什么前途,您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没有多想。我还有一样不好,现在我才告诉您,我真爱过您,我有些日子夜梦见您,这也都不用再说啦,是过去的事啦。幸亏我跟您认识的日子还短,您又是一位正派的人,要不然,可真麻烦啦!”

方梦渔对她这些话,完全没有想到,现在才完全明白,然而,这个当上得有多么大呀!这个女子虽说她有什么天才和美貌,然而灵魂多么空虚呀!他于是又忿忿地说:“好啦!我都明白啦,今天你肯来,就是为见着我,跟我说这些话,我很感谢你,你很坦白,你叫我今天还能够明白明白,虽然我觉着你叫我明白的太晚了,但也没有关系,不能怪你,怪我当初的幻想太多,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幻想着,过去我认识的是那个霞美卿,并不是现在的你。你现在是有钱有势的贾大哥儿的……不过,你也应当明白,——我不是妒嫉,我更不是留恋,也不是故意叫你听了心里难受,你现在是他的姨太太呀!固然,有一般女人只要嫁了男人,正式结婚不正式结婚也都无所谓,但,我替你这聪明人实在有点惋惜,替你的前途也很悲观!”

芳霞又流着泪,并且跺脚说:“这我没有法子!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真没有法子!我即使能再唱戏,也不是个长局,那个女唱戏的又唱长啦?那个女唱戏的在外边不得受气?我母亲年纪大了,爸爸是个瘫子,我为我父母,也不能再顾我自己,何况贾大哥儿比您还年轻,他家里的太太倒跟他没有什么感情,他近来事由儿也不错,他把我的事,跟他父母都说开了,我们家里,我瞎大舅,以后都由他养活,我就是牺牲我吧,还不是也值吗?您的意思是非得叫我把这些都闹塌了台,闹得全翻了,成仇人,他去把您打死,何必呢!事情还是不出麻烦好,我是已经这样啦,谁叫我早先跟了他?再闹翻了。我也不能算是清白,我再唱戏唱得再红,也没有什么脸。您说是不是?不必您说,我都明白,我应当有我自己的人格,我应当发挥我的天才,争取我的出路,我不但明白,我还真这么打算过,并且做过,可是现在我一细想,不行!不如我这样儿好,人是该当怎么样都是命,所以绮艳花一找我,我想了半天,我知道跟您一说,您一定伤心,我在您的眼睛里一个钱也不值啦,可是我又不能不来,我不忍得叫您永远当傻子!得啦!我都说开啦,还有两句话,我得托付您,我表姊绮艳花比我好,她嘴厉害,心眼比我诚实,她并且非常喜欢您……”

方梦渔听到这里倒笑了,说:“你不必弄这李代桃僵地把戏啦!你不必再拉上别人来弥补你心里对我的抱歉啦,实在说,我们不过是普通的朋友,谁也没亏负谁。以后各人走各人的路,不过我还希望你能够好,同时希望绮艳花也好。”

芳霞说:“她还不如我,我现在倒是好吧,歹吧,总算有了个着落啦,她却自这次从上海回来,不但没有戏院再约,简直就没有人打听她,没有人提她,仿佛这一次她到上海没有唱好,连以前的名声都跟着完了,戏饭真难吃,叫人灰心得很,她目前的生活虽不致于成问题,可是年纪也不小啦,再红也红不了两三年啦,将来结婚的事,更没有把握。您想:我们都浮华惯了,又受不了穷,可一个真正有固定的收入,人再好一点,当他要跟一个女伶结婚的时候,他怎能不作多方的考虑?捧角的那些人,那个靠得住?谁像您这么热心,并且知道女唱戏的内心的痛苦?所以我想以后您应当对我表姊注意些,把栽培我的那番热心去栽培栽培她,对她也加一些安慰,这是将来的话啦,她很崇拜您,那么将来您要是也觉着她好呢?不妨往感情的深处走一走,我相信她不是不配作您将来的太太!”

方梦渔苦笑了笑,说:“你托付我得给绮艳花帮忙,这我一定尽心尽力,因为在过去,我就不是只帮你而不帮她。至于谈到爱情跟结婚,爽直地说,你跟我最热烈的时候,我都没有那样想过,何况别人?不过以后遇着我有较好的朋友,我可以给她介绍。”

芳霞又把头低了一会儿,说:“现在的事情我也都说完了,并且刚才我们在小碧芬的家里,连绮艳花也在旁边。我们都说得很透澈,彼此已经了解。您以前借给我的那钱,都作了戏衣,还有我在大戏院批的那两天半的账,都在小碧芬的手里存着了,我也不敢把原数还给您,因为我知道您的脾气……”

方梦渔摆手说:“那钱的事不要再提,我绝不能再收回来一个,你当然这时也不需要,那么你随便用你们谁的名义,捐助给慈善机关好了!”

芳霞说:“我想是这样:送给我师傅陈神仙一点,再送给我师哥赛筱楼一点,——给他那小买卖添点车儿,还有冯亦禅先生,我们都知道他,光凭着写稿子实在维持不住生活。下半年他还要聘女儿,也没有妆奁,他从去年就想办一份戏剧日报,可是招不着股……”

力梦渔点头说:“正好!把大部份的钱都拨给他吧,还有你的瞎大舅,也应当帮助他点,这些事你跟绮艳花商量着办好了,不必问我,我本来是向我表兄骗来的钱,我不愿听人再提。”

芳霞说:“好啦!我都不提啦!可是我看您今天还直咳嗽,您的身体可怎么办?”

方梦渔摇头说:“一点没关系!”

芳霞跺着脚,又簌簌地流下泪来,说:“虽说没关系,可是我心里永远也忘不了您!我身体跟着姓贾的,精神得一辈子跟着您!方先生!我恨我们为什么不在我没识认姓贾的时候见面,我恨,我得永远恨我,方先生……”她忽然悲哽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绮艳花又跑来了。

绮艳花来了,看见芳霞这种情形。她一点也没觉着诧异,只催着说:“快去吧!人家那边请你们啦!礼都行完了,现在就入席啦!”

方梦渔站起来先走,芳霞大概是又跟绮艳花谈了一会,重擦好了遮掩泪痕的胭脂和粉,这才也过去。

在礼堂里,众多的女宾之中,方梦渔依然感觉着芳霞是最美丽的,然而她又暗暗地叹气:不必再责备她啦!

宴毕,大家又举行了一次“馀兴”,先逼着新娘小碧芬唱完一段“凤还巢”,又唱一段“梅玉配”,绮艳花接着唱了一段“鸳鸯塚”跟“虹霓关”,最后才有人发现了霞美卿——魏芳霞,烦她唱“别姬”,她不唱,又烦她唱“生死恨”。她更不唱,她自动愿意唱一段武生的戏“薛礼叹月”,由绮艳花的哥哥拉着胡琴,她倒背着身子,脸对着墙,高声唱着“二黄倒板”:“山神庙,困英雄,古悲忍泪……”苍凉慷慨,接着又唱“摇板”:“何日里,见青天……哪呵……拨开乌云哪!”方梦渔几乎要哭出来,他实在不能再在这种空气之中待着了,他就一跺脚,走出了礼堂。

他想要回报馆去,扯碎了魏芳霞所有的相片,把那根折断的马鞭扔在大海里——可惜北平没有海,那么就寄还给魏芳霞叫她记着贾大哥对她的“恩爱!”

他忿然地往外走,身后绮艳花追着他来了,叫着:“方先生,你别走啊!”他却连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但是还没有走出去,却突然被一个人把他拦住,这人有二十来岁,穿着新西服上身,马靴,黑中透紫的像是喝醉了酒的脸,问说:“魏芳霞来了没有?你叫她出来!”

方梦渔倒不由得一怔,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后边绮艳花更着急啦,说:“方先生快回来吧!”这个人就把方梦渔注意了一下,点点头说:“喂!你就是姓方的呀?”

方梦渔明白了,当时十分镇定,说:“你当然是姓贾啦?”

贾大哥儿说:“你知道我就行,你快把芳霞叫出来!咱们别在人家办喜事的地方闹事,我早就要找你去,可还没到时候。”又瞪着眼说:“绮艳花!你快把芳霞叫出来!可别等着我进去抓她……”

方梦渔抡着胳臂忿忿地说:“不要叫她出来,我看他能够怎么样?我就不信这世界难道是一个强盗的世界……他对于魏芳霞有什么权利……”

贾大哥儿说:“她跟我同居,你他妈的管不着,她是我的女人,你,——我早就知道你引诱她,叫她唱戏……”

方梦渔狂笑着说:“她本来就是唱戏的,唱戏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艺术,还用我引诱她吗?我要发掘出来一个艺术的天才,你只是与她有同居的关系,可没有过问的权利……”

“吧!”的一声,一个嘴吧已经打在方梦渔的脸上,但方梦渔绝不服气,他大声喊:“你不可这样的蛮,……流氓……”他不顾自己的病弱身子,也回手去打。贾大哥儿说:“妈的!你敢决斗……”方梦渔说:“说走就走!”这时,乱起来了,饭庄的茶房也过来劝,绮艳花尖锐地叫着说;“哎哟!贾大哥儿打方先生啦!”又喊着“哎哟!他拿出枪来了……”她跑回礼堂去叫人,她连跳带喊的,把一些正在缠着让新娘儿唱一段什么的那些人,都吓慌了。立时,芳霞的脸色就惨白了,男客女客之中有的胆大的就往外跑着去看,绮艳花站在礼堂门口向外看着,可向里面赶紧的招手,更急声地喊叫:“芳霞!你快出来给劝一劝吧!”芳霞本是难为情,但此时她也不得不跑出来,可是在这时候就听得“砰!砰!”两声枪响了,人都更慌了,绮艳花更在尖叫,方梦渔惨急的声音说:“我受伤了!别叫他跑……”可又听见饭庄门外“呜”的一声,有一辆汽车开走了。

这件事情,当天的晚报上就登出了新闻:“……凶手贾某已逃匿无踪,受伤之方梦渔已送医院救治,闻生命颇有危险云。”

在医院里,方梦渔经过了一番医治,他被施用了麻药,也许被割治了什么地方,他受了弹伤的腿,好像没在自己的身上,他一切都不像有什么知觉,只是在脑子里感到十分的痛苦,又像是作梦似的发现了许多幻景,发现他幼年时候种种事情,又发现许多人都称赞他作的文章,更发现魏芳霞隐隐地在他眼前,正在扮戏,扮的是“霸王别姬”,出了台啦,喝!是那么好啊!原来称赞她好的那些人,就都是称赞他的那些读者。

他略有了一阵清醒,已不知道天色是什么时候了,更不知还是今天?或已是明日了,不过他确实看见了穿着浅绿衣裳的魏芳霞和穿着红衣的绮艳花都忧郁地站在他的床前,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块湿透了的手绢,他还想客气地坐起来,但是不能,他才明白他是受了伤了,列神的黑翅在他的眼前“噗噗”的直动,然而他留恋这个人世,他觉着舍不得眼前的这两个聪明都又很可怜的美人,他还疑惑“这许是幻景?”但见魏芳霞好像是跪在他的床前了,伏着床边不住的“呜呜”的哭,那柔秀的头发是真可爱,只见她渐渐抬起来泪满睫毛的美的眼睛和脸儿,她惨惨凄凄地说:“我对不住方先生!都是我的错!可是现在我也不能跟您说什么啦!只要您的伤好,您叫我唱戏,我还努力的唱戏,您要愿意跟我结婚,我就跟您结婚,……贾大哥儿是跑啦,他不敢再在北平待了,我一点也不爱他,我都是滥法子,都是为怕弄成今天这样,怕害了您,所以我在饭庄跟您说的那些话。那都不是我的真话,我是真早就想跟您结婚,我不过是怕出麻烦,又说不出口来!”她哭得双肩乱颤,声音都模糊了。

绮艳花也擦着眼泪说:“连我那瞎伯父听说了您的事,他都直哭,他给您算了命,说您不过是有点小灾,寿命还有几十年呢,赛筱楼要去捉拿贾大哥儿给您偿……冯先生也要来看您,叫我们给拦住了,现在,我表妹不是都说开了吗?只要您好,我们两人都是您的妹妹,或是……”

方梦渔微笑着说:“我毫没有任何的企图,但我感谢你们表姊妹的好意,现在,请你们快给上海我的表哥打电报吧!地点,可以查我的旧信……”

绮艳花跟魏芳霞都更“呜呜”地痛哭起来。方梦渔说:“不要这样!人生在这社会,什么事都难免遇见,何况我这是有所为的,我为提拔艺术界的人材,世界上若没有了艺术,若摒弃了艺术的天才,那是人类之耻,即使我牺牲了,也算为艺术而牺牲,何况,咱们本就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能够替你们这些聪明的女孩子受点恶人所给予的痛苦,我原很愿意,不要哭吧!以后努力!人生是要挣扎的。艺术——戏剧是其中之一,就是为美化人生,我纵死了,艺术也是永存,来!我请你们两人合唱一段给我听听!”

于是,芳霞也站起来,跟绮艳花商量商量,两人就都又拿手绢揉了揉眼睛,先由绮艳花唱“二黄三眼”是:“我这里持剪刀心中不忍,多因是要藉它献上殷勤,投亲何伸玉腕忙来……”向芳霞一努嘴,芳霞就一边抽搐着,用悲歌接唱梅派“太真外传”的“散板”是:“……剪定,一霎间,珠泪滚,万箭穿心……”赶紧又改“摇板”是:“无限忧愁无限恨,一忆君恩一断魂……”芳霞实在悲痛得不能够再往下唱了,她急忙叫旁边的女护士取来一把“施手术”用的小剪子,就蓦地将她新烫的头发剪下来一大绺,痛哭着塞在方梦渔的手里。这时方梦渔已经闭上眼睛,她们两人全都大声的哭了。

过了几天,报纸上像对待要人似的,登上了方梦渔的铜版相片,不过可用粗宽的黑线围着,下角另有一张相片是在车站所摄,名坤伶魏芳霞跟绮艳花,衣襟上全都佩戴着素花,作拭泪之状,有几句记载是:“……此一位热心尚义,名编辑之灵衬,遂由其戚属运往车站返沪安葬,送行者多新闻界、剧评家及男女名伶,尤以绮艳花珠泪轻弹,而与此事至有关系之霞美卿(即魏芳霞)已泣不成声云云。”

北平,厂甸附近有一家照像馆,门前曾挂过“霞美卿”、“霸王别姬”的相片,可是到了次年新正,厂甸又热闹的时候,相片早就摘下去了。报上的戏剧广告倒是还登着“绮艳花”,可是也没再怎么唱红。杀方梦渔的那个凶手仍没有就获。魏芳霞听说是嗓子坏了,模样也瘦了,再唱也不可能,她与姓贾的当然是永绝关系了,她对人说她不再结婚,小碧芬的丈夫给她找了一个事,在“艺术陈列馆”卖门票。有人看见在那“售票处”小窗里一个穿着蓝布旗袍、没烫发的女职员,那就是她,跟她还往来的只有冯亦禅的出嫁女儿蓉贞,可是没人看见她再进过什么“娱乐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