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先拾起来看时,灵芝老人叹道:“如何?我说有人教着福琦,这一封委札,明明已知道有我们这儿,特来打探行藏的。不出数日,你看嘉禾常镇,便有人来监视呢。如今江宁督标的兵是不动定的了,我们应该别作计较。”迪先道:“他既是来打探的,姊夫赶紧复他说,久退林泉,声气不属,乡邻有斗,尚须听命有司,那里敢担下这重任来,还望别求英俊。这不是一天云雾,化为乌有么?”

灵芝老人道:“非也,由你说得怎样,疑忌一起,哪里由得我们说话,徒令天下义士笑江南人物毕竟虚文伪武耳。不如直捷答应下来,再递一个禀帖上去,翻劝他们不可轻移兵队,松江毗邻苏境,水道分汊,非士兵不克。愿代移兵之劳,由水道直攻王飞。那晓我们只须二十日左右,便可斩开江口铁锁,接应台湾义师进来,硬打硬扎。一面再请江阴一带绕其后,福琦外刚内怯,到此当前后莫顾。天祚大明,不生意外。两月之内,或者得据东南半壁哩。”

迪先正击节赞佩着,忽然蹙额道:“如此,则将置家姊同甥辈于何地?”灵芝老听了,也陪着吁一吁气。吁没有完,绿帷屏后猛可起了一阵笑声,接着停云小姐便姗姗地出来,见过了迪先说道:“依舅舅说,难道便为了闺房锁碎,撇下大举么?”迪先听了,尽了一杯茗,正想回话,停云又说道:“不要说轻重相悬,便是这些道途跋涉,我女甥一个人,也很够支持料理,尽着舅舅们干事去便了。”这一席话,把迪先欢喜得甚么似的,顾着灵芝老人说道:“如此很好。只是遁世有心,避秦无路,万一失当,岂不误了我贤甥本旨么!”灵芝老人听了,便拈须道:“这倒不足厄我。此去三百里,可不是有座山么?那山风物清高,岩径简奥,正是卜居的好场所。况且山巅有一座古刹,刹里的住持名唤紫霞,恰是我从前的忘年交。此去征骖一止,恐他还要勤恳迎接啦。”

商量既定,便收拾细软,扶持老弱,即日上路。差幸一帆风顺,万里蹄骄,过了十馀天,便到了山脚下。一路上宵小敛影藏牙,接触了“停云”二字,那一个不是胆战心惊,徨徨退去!这日到了,停云小姐下了马,一脚跨上山去,凭高一俯,只觉得万象冥茫,灵襟淡宕,心田里便增了许多愉快。正在曲径通幽的时候,忽地见一位白须垂腹的上人,从山坡上鼓掌直笑下来道:“早知夫人小姐应该上山来哩。”停云扶着阿母笑道:“可惜不是布施香火的大檀越哩。”说着一行人上了山去。从此直要到灵芝老人上山扶乩,然后一舸东下,载取佳人,这是后话不题。

且灵芝老人,那时虽在千军万马之中,却有澄波恬流之概,萧然在一叶扁舟中,指挥着三十六队义兵,支着民团旗号,从汾河下流蜿蜒奔赴向松江来。才到太仓,便有三四百松江开来的军队抵御着,不禁水陆交逼,不得已退去了三四里扎驻。灵芝老人便铺张扬厉的做了一个禀帖,把迪先一班人,有请补总兵的,有请补参游千把的。众人说怕名不称实,上边要驳回来罢。灵芝老人笑道:“他在求之不得,那里肯驳将下来!”众人说:“便不驳下,也不是我们心安意乐的事,还是不呈上去的好。”灵芝老人道:“人家方以不受爵禄疑我,得此一禀,势将以我为志愿在此,尽反从前猜疑之心,来羁縻笼络呢。千钧一发,这便是东南胜败关头,老夫难道还贪恋了这些么?”众人一听,都恍然道:“我们真是井蛙观天,莫识贤者涯埃的哩。”

从此便在太仓驻扎着,要听江宁回批,然后进剿。福琦一得了这个禀,不觉额手称庆道:“圣朝洪福,把这些顽民都感动了。朝廷有的是翎顶补服,花几百两银子造出些来,怕不将东南伏流一齐平息了么!”林世杰在侧,心里也纳罕着,想:不图他傍辈人,原也徒负虚名,同我差不多的,早知这样,何必留军不发。便留一座空城在那儿,还怕他们来轻易摇撼么?便也随和着福琦说了几句好话。福琦忙交文案,备札送将去,说所禀准即奏行,首即拔队前往痛剿,宣爪牙干戈之力,报朝廷雨露之恩。

灵芝老人接着了这札,给迪先看着笑道:“如何?我们今日便可大鼓大吹的拔队东向哩。”不上几日,已压松江而阵。那时王飞已把松江全属布置得鸡犬不惊,闾阎安谧,听说灵芝老人奉福琦命,领民团直攻进来了,王飞不觉大喜,正预备开郭出迎。忽一骑飞报时来道:“汾湖民团狠到十二分,已将太仓夺去。鼓噪前来,阵前还建着一杆大旗,写着‘捉拿王飞,报答圣清’哩。”

王飞听了,疑道:“莫不是灵芝老人带来的么?”迟疑着一回,忽直跃起来:“来的敢是吃了豹子心律胆的?他要撩虎须,也得问个信儿。谁有本领的,替我去取几个头来,认个明白。”两个大头目争着要去。王飞通没有准,指着末行一个左眼角上生着一撮白毛的道:“猴儿,你是个有作为的,我将一件大事托你,要是做得到,你却不是猴是龙了。”猴儿倏的溜到王飞身边,撮一口哨唿道:“准去准去,有话快吩咐来。”王飞盯着眼珠,望了他一望道:“没甚么吩咐你,你只须偷进得他中军,取得一件凭据回来,你的事便完了。”猴儿将头颈一缩,伸出舌头来道:“不过这样么,甚么东西做得凭据的呢?”王飞道:“由是甚么的,只要是在他中军盗出来便算了。”猴儿笑嘻嘻的道:“且走一趟再说罢。”说着,自嘻着嘴。一步三摇的出去了。

你道猴儿是谁?王飞部下不少偷鸡摸狗的江湖好汉,这猴儿也是一个,只是他有些呆头呆脑的,所以只好立在末排。这天却用得着阿呆了。你看他出了城,搔着头皮,向四面一望,骂人道:“知这厮们在那里?中军帐可不是西关外赌场,由着人出进的,受了这瘟差使下来,知是活着回来,还是死了回来呢?莫管他,且撞进去了再说。”他呆虽呆,脚步倒还灵,在官塘上连蹿带跳,不上半天,天也夜了,眼看着汾湖民团在前面了,便收住了脚步,自己同自己商量着道:“此时进去,可不是送死!便死也且等一回,给肚子吃饱了不迟。只可惜没个打食的地方。那些人家都说要打仗了,那里还敢开门,自聚着祖宗三代在门角中捉将儿抖呢。”猴儿想:东西是没地方想法的了,倒不如冒个险进去了再说。安知一进去时,由不着我高坐堂皇,割鲜烹新呢。主意已定,就像饿鼠般溜将地去。他原不是全没本领的,单是今晚却不济了,一近营前,见熙来攘往,灯火辉煌,如良宵灯市,一点没有刁斗森严的气概,不觉心中一乐,想:这样军队用不着本领,一混便混进去哩。便东望一眼,西踅两步的掩了进去。却没想到里边有许多门户,正不知那里是中军,钻了一回,恍恍惚惚,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有许多兵士荷枪挺戟的,见了他只是笑,也不去阻挡。猴儿心里想:这也奇了,他们难道笑我才从松江来找不着门户么?既知道是从松江来,怎又不抓我进中军帐去,却只是在这儿笑着?横竖他们只会笑不会抓的,落得撞将过去。主意已定,便也装着笑容,东探西望的过去。却只是寻不着中军,看看夜渐深了,更鼓渐急了,有许多兵士一队队归汛了,肚子偏又饿上来了,想这可不了哩。正没奈何着,忽听得一声军号,登时满地的灯火都熄了,黑地只丢着自己一人在千军夹弄中,仰看着月色,白洋洋的好亮得惨淡,不觉身上索索地打起寒噤来,向着天道:“挨饿罢了,叫我拿甚么东西见大哥去,不是将我猴儿一世英名坑了么?”说时,不觉打了个呵欠,蹲在阶上自言自语着。忽见远远一线灯光,从深巷慢慢的过来,还夹着些严整威武的脚声,止不住站起身来,想向夹道中溜,向左右一看,夹道没有,却有个墙垛子,尽容得下身,便蹑手蹑脚的掩进墙垛子去。还怕给人看见了,将肚子瘪着气,紧贴在墙上,举两手将自己的眼睛遮了,屏息静气的立着。耳边听得脚步声渐近了,那明角灯上的钩儿,叮叮当当的不住响着,真个吓得气都不敢透一口,满望待这些人过去了,自己再打点走路。那知“拍”的一声,肩膀上早着了一下,忙颤声道:“没有人在这儿,你拍些甚么?”说时,早被一人将遮住眼睛的手拉了下来,眼睁地见灯光中,立着三五个人,中间一个长须白面,比城隍神气概了许多,其馀几个人都向着他笑。猴儿忙道:“不不,我是喝多了汤水,在这儿撒尿的呢?如今给你们吓进去了,不撒也罢,开了门,放我走罢。”众人笑着,也不言语,只把他一拖,拖出墙垛子来。猴儿发急起来骂道:“你们是甚么人,老实对你们说,我的来头不小呢。”一人笑道:“你有甚么来头呢?”猴儿快要说了,却转口道:“好呀!你们想骗出我这句话来么?早哩!”中间那一位见他这样,拈须微笑,喝:“带进去!再问他,便由不得他做主。”一路拉进去了,到了个屋子里,见严兵两行,大旗月上,知道是中军帐了,不觉笑将起来道:“我找了一夜,找不到这儿,谢你们,竟引了我进来哩。”众人听了愕然。那城隍神似的安安祥祥的坐了,将手一挥,众人寂然无声的出去了。猴儿见没有杀他的意思,越发得意起来,指手划脚道:“城隍爷知道我的来意么?”城隍似的也不理会他,从案上掷下封信来道:“快出营,连夜送给差你来的人去!”猴儿原只要一个凭据,如今得了,还有甚么话的,欢然拾起来,藏在衣袋里,却如梦方醒道:“两军阵前,容一个奸细直进直出的不算,还托他寄信儿,这是甚么一回事啊!不要信上说猴儿没有本领,快将他杀了罢。是这样说时,我可不是戴着双头赶还去给人家试刀去么?我要问个明白呢。”便嘻着嘴笑道:“你不要给当我上呀,我这头可是自己的呢。”城隍神似的盯了他一眼,叱道:“快些下去!”。说着一声,“来呀!”早有几个大汉走将进来,将他拥了出去。

真是:樗材拳曲无人顾,巧匠也曾斧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