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座众人听他说毕,个个血脉偾张,同仇敌忾,都主张立时倾堡出发,与单天爵一决雌雄,救出范氏父女。尤其东方杰听得自己兄弟已到江寨,自告奋勇愿作向导,顺便可以会看同胞。独有甘疯子早已看得滕巩形神憔悴,坐立不安,知道他辛苦已极,有友如此,真是令人佩服,先不理会众人,忙向滕巩说道:“滕兄一夜奔波,气脱力竭,须安睡一回才好。俺现在已明白其中情形,一切自有俺们调度,尽我们力量誓必去救范老英雄出险,滕兄尽可放心,快到里边自管静心安睡去。要知我们练内功的人,最忌用力过度,万一气分受伤,其害不小。”黄九龙也说道:“滕老英雄果然面色有异,虎弟快快陪你令尊到我房内去,这里自有我师兄同我们商量搭救办法。”痴虎儿闻言,忙走向父亲身旁搀扶起来。滕巩被众人一说,也觉得实在难以支持,不禁眼中垂泪道:“我年迈无用,有负老友,全仗甘老英雄黄堡主同诸位搭救的了。但是单天爵那贼心狠手辣,也许我老友已……”说到此处,喉中呜咽着不忍再说下去。黄九龙不等他再说下去,振臂大呼道:“我们在今天一日内,好歹要救出范老英雄,你且宽怀进内去吧。”滕巩含泪点头,显着无可奈何的神气,被痴虎儿扶进去了。

滕巩一进去,甘疯子破袖一甩,拇指一竖,大声说道:“患难中才见得到朋友的生死之交谊,从江宁到此少说也有几百里路程,滕老丈血战以后,在几个时辰内一口气赶了这许多路,人非铁铸,无论内功如何高妙,身体也要大受损伤,滕老丈到此以后还能滔滔不绝的讲得一字不遗,足见平日内功何等精湛。虽然如此,也得休养多日才能复原,在这几天内万不能再叫他劳心的了。”瑶华闻言,心想救人如救火,如何禁得耽延时候。倏的盈盈而起,娇滴滴的说道:“时将近午,范老伯父女已成俎上肉盆中鱼,我们万一搭救不及竟遭毒手,那时候把单天爵碎尸万段,也难弥此缺恨。”王元超、黄九龙也随声附和,请甘疯子立刻调度齐赴江宁。哪知甘疯子巍然危座,一任众人焦急,只微微冷笑,态度好不从容。众人看得非常诧异,不知他葫芦里卖些什么药。黄九龙忍不住走近一步,悄悄问道:“事已紧急,师兄为何默不发言?”一言未毕,甘疯子呵呵大笑道:“范老英雄同我们休戚相关,岂容坐视?两天以内,在我身上,包管你们见到白发萧萧的范老丈、泪珠簌簌的红娘子就是了。不过其中还有一点转折,我正在默默筹划,被你们一阵捣乱扰得我心神不安,这是何苦呢?”黄九龙同众人听甘疯子说得离奇,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王元超仔细一咀嚼,恍然大悟,不觉喜动于色,拍手欢呼道:“我师兄所说果有道理,诸位且宽怀,不久定有好音到来。”他这样一说,舜华、瑶华秋波齐注,满脸疑惑之色。瑶华情不自禁的问道:“元超兄既然领悟玄机,何妨直接痛快的宣布出来,这样闷葫芦一个个套上去可不得了,真要把人活活的憋死了。”众人听她说得又爽利又俏皮,个个纵声大笑。瑶华被众人一笑,顿觉自己说得过于熟溜,未免娇靥微红浅窝带晕,连王元超面上也讪讪的不自然了。

正在一片笑声中,忽见厅外台基上匆匆趋上四名湖勇,一进厅垂手肃立,向上躬身施礼。黄九龙一看,认得这四人就是自己指派跟范高头等到江宁去的湖勇,忙大声问道:“听说你们失事被擒,怎能脱身回来,而且回来得这样快呢?”那四人听堡主问话,本来要报告许多话,就紧紧趋上几步朗声报告道:“小勇们奉命跟范老英雄等从柳庄出发,到了江宁,遵照范老英雄吩咐泊在城外僻静处所,等候范老英雄回船。不料范老英雄离舟没有多久,突然岸上一声口哨,搭下许多挠钩把两只快艇钩住。小勇们四人一看岸上人多不敌,想跳水扯滑。哪知水中也有伏兵,小勇们措手不及都被擒住,蒙住头脸绑进城内,关入一间黑屋,却隐隐听得远处有喊杀声音,不久又岑寂起来。关了许久,突又闯进无数号衣兵勇,执着火把军器把小勇们一齐拥进一座衙门大堂底下,堂上灯火烛天刀光耀目,公案上面坐着一个翎顶辉煌的官员,两旁雁翅般排列无数武装官弁,背后还立着不少服装奇诡人物,又一眼看到公案下面立着两个脚镣手铐的犯人,正是范老英雄父女两位。小勇们一看连范老英雄都被他们擒住,只吓得心惊胆战,定知凶多吉少!却又见范老英雄在堂内挺身不跪高声大骂。猛听得惊堂一拍,堂内众官弁震天价一声吆暍,登时足声杂沓。无数官弁拥出范老英雄父女两位在大堂台阶下面立定,背后都已插定两面标斩,每人身旁夹着两名手执鬼头斩刀的红差,甬道两面直到大门口无数号勇,密层层围住杀场。又把小勇们也拥入杀堂内,在范老英雄肩下一字排定。小勇们自分必死,倒也生死置诸度外,偷眼一看范老英雄父女两位,依然面不改色,屹立当场。范老英雄白须飘扬哈哈大笑,回顾左右红差喝道:‘你们这种无用烂铁,要服侍我这颗老头颅未必中用,快取我那柄红毛宝刀来送老子归天。’可是范老英雄虽这样高声大喊,并没有人理会。猛见台阶上红旗一展,焦雷般大喝一声,开刀!”那湖勇一口气讲到此处,略一停顿,预备换口气再讲。哪知座上瑶华、舜华啊呀一声,惊得直立起来,连甘疯子也有点忍不住气,暗想这事要糟!自己一番妙算,也要跟范老英雄的头颅一刀两段。急得破袖乱挥,指着报告的湖勇喝道:“以后怎样?快讲快讲!”那湖勇也看出众人着急的意思,急接着说道:“那时台阶上高喝一声开刀,几柄明晃晃的鬼头刀都已高举过顶,正待斩下。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大堂屋上有人高声大呼道:‘太湖全体英雄在此,单小子快来纳命。’喝声起处哗喇喇砸下无数屋瓦,满天飞舞。这许多屋瓦竟象生眼睛似的,一大半都砸在高举鬼头刀的刽子手身上。只砸得几个刽子手头破血流,抱头乱窜,登时人声如沸法场大乱。小勇们原已闭目等死,这样一惊,心里以为堡主真个到来,急睁眼抬头一望四面屋上,何尝有半个人影?却见不少官弁同几个不僧不道的人飞身上屋四面搜寻,下面的法场依然围着铁桶相似。那时范老英雄也象小勇们一样总以为救兵到来,一声大吼,全身骨节格格山响,似乎想挣开镣铐的样子。后来飞了一阵瓦片毫无动静,只落得一声长叹。一忽儿见台阶上跑下几个怀抱长刀的凶汉,后面押着一个高举着令箭的武官,耀武扬威闯入法场,厉声喝道:‘大人有命,快快一齐开刀,不得违误。’一声喝毕,四面标兵又是震天价一声威喝。几个长刀手登时分开代替受伤的红差,两人服侍一个,夹住小勇们,拉辫的拉辫,举刀的举刀,这时除出引颈挨刀还有何说?那知生死有命,一毫勉强不得。刀还未下,耳边又听得远远有人连喊:‘刀下留人!’这一声大喊,居然几把雪亮的大刀停在半空,小勇们不由得又睁开眼来。只见大门口围住圈子的标兵纷纷向两旁让路,拥进黑压压的一堆人来。那时天光早已大亮,旭日高升,为首的一个长脸道装的人,背负着长剑,率领着许多高高矮矮装束不一的凶汉,个个手持兵器如飞的向大堂跑去,边跑边喊刀下留人,有几个喊着:‘柳道爷回来了,待道爷见过大人再斩未迟。’那般官兵似乎对于那个长脸道士非常的敬畏,一路过去,个个向他躬身为礼,那时小勇们几条性命,活似又从鬼门关上叫回来,心里迷迷糊糊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见这般人进去以后,身边的长刀手把刀放下,同法场上的兵弁们交头接耳不知议论些什么。又一个个伸着脑袋,望着大堂上观看动静。这时范老英雄却又大骂起来,小勇们不敢向他老人家多言多语,只有让他骂不绝口。约隔了顿饭时光,从大堂内跑来几个兵弁指挥标兵又把范老英雄父女俩拥入大堂,另外一批标兵把小勇们拥进甬道旁一间小小的营房内看守,湖勇们几个标兵一齐退了出去。接着门外人影一闪,走进一个袍褂整齐的彪形汉子,倒提着一柄金背鬼头大砍刀,一进门把刀夹在肋下,代小勇们退去手脚上镣铐,很客气的对小勇们说道:‘我是洞庭柳寨主部下,鬼面金刚雷洪便是,柳总寨主在太湖已与你们黄堡主讲和,所以连夜赶回,把你们从刀头上救下性命。此刻我奉柳寨主同单大人的命令,当夜把你们四人先行放回,免伤和气。还叫我同你们到太湖去拜见你家堡主,面呈要信,外而已预备好五匹快马,我就此陪你们出去吧。’小勇们听得半信半疑,一想这几条命已是从鬼门关上追回,再世为人,怕他什么?立时同那鬼而金刚走出提镇衙门攀鞍上马,一只气跑出城门。鬼面金刚在前引路,连连加鞭拚命疾驰,似乎比小勇们还要心急,恨不得一鞭就到。幸而这几匹代步脚程真快,居然赶到堡前刚刚过午。现在鬼而金刚未敢擅入,在堡外候传,先叫小勇们进来报告一切,并请示堡主要不要传他们进来面递信件。”湖勇讲毕,头一个甘疯子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先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突又呵呵大笑道:“如何,现在诸位可以明白了吧?”黄九龙笑道:“师兄说的时候真不易领会,等到一见他们四人安然回来,就已瞧料几分,现在据他们报告的情形,定是柳老道想走马换将无疑了。但是其中也许别有狡计,倒也不得不防。现且见过这鬼面金刚,看他信内怎样说法,再定主意,师兄以为何如?”甘疯子点头道:“好,叫他进来。”

四个湖勇领命转身出去,一忽儿领着鬼而金刚进来。黄九龙一看鬼面金刚居然也披着一身整齐袍褂,假充斯文,做出一步三摇的样子走来,神气非常可笑,同昨夜堡外交战时候截然地不同。鬼面金刚一脚跨进厅门,一双圆圆怪眼先自骨碌碌四面一打量,然后向上作了一个连环大揖,走近几步粗声粗气的说道:“在下鬼面金刚雷洪,奉洞庭柳总寨主的命,解上黄堡主暨各位英雄面递要信,顺便护送贵湖四位好汉回堡。江宁情形四位好汉定已详细报告,敝总寨主一番苦心当也蒙堡主明鉴了,现在还有敝总寨主一封亲笔要信,命雷洪当面投递。”说罢,从怀内掏出一封信来,双手献上。黄九龙一拱手接过信来,先不拆看,向雷洪笑道:“有劳雷寨主亲身到来未曾远迎,望乞恕罪。想雷寨主鞍马劳顿,且请外面客厅宽坐,不嫌简慢,务请在敝堡用过午饭再回。让在下同敝师兄们看明来信,如要复信的话,就顺便托雷寨主费神带回。”雷洪慌忙答道:“不敢叨扰,倒是回信务请见赏,以便回报。”黄九龙一面答应,一面指挥得力头目陪雷洪到外厢款待。雷洪出去以后,黄九龙把手上一封信送到甘疯子手中,笑道:“师兄且看这牛鼻子有何话说。”甘疯子一笑,把信拆开摊在桌上,同众人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太湖堡主九龙阁下,化干戈为玉帛,泯嫌隙以召祥和,宏谋远略,钦佩至深。讵意整旅旋宁,正值范高头等辕门投首,摩霄爱屋及乌不念旧恶力为挽救,几至舌敝唇焦,始获单将军首肯,并先释贵湖四健儿回报,借释远怀。耿耿于心,当可洞察。阁下英武轶群,烛微著,定能推己及人,当仁不让,以副区区之微忱焉。爰贡寸笺,敬俟后命。洞庭柳摩霄拜手。”

众人看罢,甘疯子先自呵呵大笑道:“取瑟而歌,音在弦外,果然不出俺所料。你们看他信内虽不明说走马换将,可是信内‘推己及人当仁不让’两句话已包括无遗,看不出这牛鼻子也有如许心计。在他以为有范老丈父女挟制我们,不怕我们不释放洞庭各寨主。哈哈,既然如此,俺倒偏要显个神通同他开个玩笑,非教他服输到底不可,才识得俺甘疯子的手段。”说罢退坐椅上脖子一仰,两眼望着屋梁只管出神,众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唯黄九龙、王元超深知这位师兄事事游戏一味独断独行,虽料他此时暗筹奇计,想折服柳摩霄,又犯着他怪僻好奇的性子了。但是在黄九龙等一般意思,只要顾全得范老头子父女两条命,也不顾再计较短长。当下向甘疯子笑道:“柳摩霄信内无非要求我们释放他几个部下,其实俺们并不愿与他固结深仇,只要范老丈父女安全回来,走马换将也未始不可。不过其中盖赤凤是东方兄弟的仇人,万难释放!好在盖赤凤也非洞庭嫡系,人已残废,柳摩霄心狠手辣未必再恋眷于他,只说当场格伤早已亡命,就可搪塞过去了。”

甘疯子微微点头,忽然一跃而起,一叠声喊侍立湖勇取过笔砚,提起笔来飕飕飕就在来信后面空白上龙飞凤舞的批了几行字,然后掷笔大笑道:“这样就可回复他们了。”众人看时,只见写着‘示悉。谨于明晚月上,陪同贵湖诸好汉候教柳庄。龙拜复’寥寥几个字。王元超道:“这样最好。柳庄在我范围,不怕他们另做手脚,又不怕他们不乖乖的送范氏父女来。”甘疯子笑道:“天下事逃不出一个‘理’字,一个‘势’字。柳摩霄起初妄想暗袭湖堡,是亏于理,现在要救自己几个羽翼,没奈何忍气吞声,情愿救下仇人的命来掉换被擒几个寨主,这是屈于势。所以凡做了理亏的事,到后来没有不屈于势的。话虽如是,俺听滕老丈所讲江宁情形,单天爵那边似乎添了几个能手,难保不另生鬼计。俺决定在今晚独自一人到江宁去探看一番,顺便会会少室山人,免得他久盼滕老丈的回音。倘然机会凑巧,也许能够行我密计。”甘疯子语音未绝,东方杰挺身而出向甘疯子道:“在下情愿跟甘老英雄走一趟,顺便叫俺舍弟一同来堡聚义,也可同斩仇人之头,稍泄心头之恨。”黄九龙大喜道:“倘蒙令弟光降,本堡又添一个得力臂膀,真是万分欢迎。不过俺师兄同东方兄都熬了一夜,怎又要远远的再跑一趟,未免太累了。”甘疯子微微一笑道:“你们恐不知道俺今夜前去的意思,为范老丈的事说不得只好多受点累了。东方兄既然愿意同去,也好,但是二人已足,你们千万谨守湖堡,静候俺的消息。无论俺到江宁顺利与否,在明天午前必定赶回便了。”

黄九龙、王元超听他口气,已有点明白他师兄前去的用意。其余云中双凤、东方杰听得甘疯子说话若明若昧,还以为无非暗地侦探一番便了。午后黄九龙独自走出外厢,敷衍了鬼面金刚一阵,把批好原信交他带回,又叮嘱几句,然后叫几个头目直送雷洪到三座碉外,珍重而别。雷洪走后,甘疯子、东方杰二人在堡中饱餐一顿,就别过众人也向江宁进发去了。厅上就只有云中双凤同王元超、黄九龙随意谈谈说说。黄九龙忽然想起云中双凤也熬了一夜,应该让她们休息休息才好。可是女流之辈,堡中并无侍应女仆,怎好留宿?如果请她们仍回柳庄去,那边主人不在供应难周,殊非待客之道。这一件小小琐事,倒有点为难起来。哪知黄九龙这样为难,有一个体贴入微的王元超,早已代他师兄布置妥贴了。他们正在厅上谈话,忽见一个湖勇领着两个年老女人,另一个湖勇扛着两副卷盖儿一同进来。黄九龙愕然,莫名其妙,王元超忙笑道:“这是小弟盏人到柳庄叫来侍候两位女英雄的。”黄九龙大喜,心中委决不下的事立时解决了。吕氏姊妹原认识这两个女仆是范宅的人,而且两副铺盖也是范宅用过的,忙向黄九龙致谢道:“堡主何必这样费心?愚姊妹仍到柳庄去寄宿也是一样的。”王元超接口道:“那边冷清清的如何使得?愚兄弟有事请教也觉不便。”黄九龙也笑道:“此间专为接待宾客的屋宇很多,两位不嫌简慢就是。”说罢立时指挥湖勇打扫一间精致客舍,领两个女仆先去布置起来。一会儿布置妥贴,吕氏姊妹也就不客气,道声打扰,同黄九龙王元超别过,走向客舍休息去了。黄九龙、王元超先到后面探看滕巩,一看滕巩鼻息沉沉,痴虎儿也守在床前枕臂而卧,不敢惊动他们,退出来回到监禁被擒各强徒处所查勘一遍,叮嘱各头目儿句,也就各自回房略事休息。

王元超一走进自己房内,猛想起那册秘笈同吕氏姊妹在柳庄闪烁的言语,急把藏好的秘笈拿出来,拆开外面密密的封裹,赫然露出两本古香古色的秘笈来。翻开书页,一行行的蝇头小楷还加上密层层朱批,中间又画着不少式。何是这时王元超无暇细细研究,只惦记着舜华、瑶华的轻颦浅笑,思索着她们对自己若有情若无情的举动,又想起自己在家中对兄嫂斩钉截铁的说过誓不再娶,未免一颗心突突发跳忐忑不宁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桌上摊着书,无意识的把两本秘笈一页页的翻过去,书上一行行蝇头小楷发誓也没有半个字看进眼里去。翻来翻去,一本书将要翻完,蓦地眼前一亮,似乎书内夹着一张姣艳的信笺,同时一阵非兰非麝的幽香也从书缝内透泄出来中人欲醉。忙把翻过去的几页又小心地翻过来,果然从书内抽出一张绯红的精致湘笺来。王元超见到这张湘笺,就想起在赤城山弥勒庵内那晚一阵微风,膝上发现一张信笺,同这张湘笺颜色尺寸一模一样,这样就可明白这张湘笺是谁夹在书内的了。王元超这一喜非同小可,先不细看笺上有字无字,忙迅速地跳起身来把房门砰的一声关好,再回到窗前坐下来把那张湘笺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簪花小字,题着一首小诗,低声吟哦道:

玉宇舞嫦娥,皇皇日月梭,

下有双侠女,英气渐消磨。

王元超把这首诗反复吟哦了十几遍,觉得诗中意思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虽然认得字迹确是云中双凤的手笔,但是看出语气无非平常寄感的意思,把王元超一颗滚热的心,霎时象抛在冰桶里一般。正想撂在一边,猛然又记起昨晚同双凤在柳庄候敌时际,双凤曾经叮嘱过如看秘笈时不要与人同看的一句话,又觉得事非偶然,这首诗定有深意。这样一想,把掉在冰桶里的一颗心,仍旧捞起来搁在火炉上去了。等他第二次把那首诗笺摊在桌上,聚精会神的把二十个字一个个推敲起来,总算亏他精诚所至上可格天,居然被他参透玄机豁然贯通,喜得他忘乎所以拍案惊呼。幸而门外无人,春光并未泄漏。

你道他怎样参透诗中暗藏机关?原来这首诗总共只二十个字,十字一行两行并写,不留意看去无非随意做的一首绝句,仔细一看,中间却嵌着方方正正四个字最要紧,与王元超最有关系的字,这字非别,就是“娥皇女英”四个字。娥皇女英是两个女人的名字,也是虞舜的一后一妃却又是同胞姊妹,云中双凤故意把四个字嵌在一首不相干的诗内,明明是说我们姊妹愿效古时娥皇女英共事你一人,这样天外飞来的喜事,又是一箭双雕,怪不得王元超惊喜欲狂了。但是王元超在这当口,两眼直勾勾的注在诗笺上,仿佛在梦里一般只管呆呆的出神,心里反弄得七上八落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样出神的时候忽然卜卜的敲门声一惊,忙把诗笺折叠起来贴胸藏好,再掩好秘笈,然后假装睡醒模样把门一开,却见黄九龙笑嘻嘻跨进门来,手上举着一支女人头上的凤钗笑道:“这就是吕舜华头上的东西,昨天交手时节拿了过来,现在倒后悔起来,一时又不便当面还她,现在已经转敌为友,益发不能现出一点轻视之态。这事只有请老弟费神,代愚兄想个婉转的法子交还她们吧。”哪知王元超见了这支凤钗,想到自己密藏着瑶华的鞋剑和诗上机关,三面一印证,好象是天赐良缘,这凤钗、鞋剑就是绝妙的文定之物。心里这样一琢磨,对黄九龙不免嗫嚅了半晌答不出话来。黄九龙倒并不疑惑,以为他代人送还这样东西也有为难之处,不等他开口又呵呵笑道:“你不必为难,你替我代还总比我自己还她们容易些。老五,你多多费神吧。”刚说到此处,恰好跑进一个湖勇,说外边头目有要事面禀。黄九龙一听外面有事,就把凤钗向王元超手上一塞,口内又说了一句费神,就匆匆出门而去。

王元超看黄九龙去远,一转身又坐在窗前椅上,手拿着凤钗默默的筹思了一回,暗自得了一个主意,把怀中藏着的鞋剑也拿出来,寻了一个精致的小盒,把凤钗、鞋剑一齐放了进去,那张诗笺折叠起来,却不放在盒内另外密藏起来。然后提起笔,在盒上面端端正正写了几个恭楷,是“永夜灯花结,同胞惬素心”十个字,原来这十个字里面也暗藏着紧要机关,只要把两句首尾四个字联接起来就发现“永结同心”四个字,这四个字正针对着云中双凤诗内嵌的“娥皇女英”四字,仿佛一问一答,一方问的是,我们姊妹俩情愿嫁你一人。一面答的是,好,从此我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这样就是让别人看见,无非以为是几句歪诗,罚咒也看不出藏着如许奥妙。最妙不过一男两女的婚姻大事,就在这几个字上轻轻的解决了。

闲话休提。当下王元超办完这件机密大事,自己看了又看,眉飞色舞得意非凡,又想怎样将这个盒子送去?暗自筹划停当,然后暂把盒子揣在怀内,顺手把桌上秘笈收起,也无心再看,一脸喜气,飘飘欲仙的走出房来,信步向痴虎儿屋内走去。刚走进房门正想掀帘而入,忽听得里边莺声呖呖,娇语如簧,洽正是吕氏姊妹也在房内同滕巩谈笑,顿觉心头突突乱跳而红耳热起来,忙连连倒退强自按定心神。一想她们定已料到他回房见过诗句看破机关,这样贸然进去,彼此见面何以为情,不如回去吧,但又舍不得离开。正在这样心口相商进退维谷当口,忽听得后面有人呼道:“五弟为何欲前又却?听说滕老丈精神已恢复过来,此刻并未安睡,不妨进去略谈片刻,愚兄也是来看他的。”这样一来王元超无法脱身,只得硬着头皮跟在黄九龙后面进去。一进门,滕巩、痴虎儿同舜华、瑶华一齐抬身相迎。在大家一阵寒暄欢笑之中,有六道奇异的眼光碰在一处,发出不可思议的神秘,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只觉各人心头突的一动,急各把眼光移开,面上格外庄重矜持起来。如果旁边没有人留意三人举动,也容易瞧料,因为三人面上变化竟是一个模样。幸而在这一刹那间,滕老丈正向黄九龙殷勤致谢无暇留神,痴虎儿烂漫天真领会不到。等到寒暄告毕,王元超同双凤已强自镇定不露痕迹了。虽然不露痕迹,三人坐在一屋内,各都怀着鬼胎不敢开口交谈,瑶华、舜华只向滕巩、黄九龙两人问长问短。恰好为时不久,日落西山灯烛交辉,黄九龙因吕氏姊妹是客,滕巩初到,复又盛张酒筵相待。这一席酒,王元超同云中双凤依然落落寡言,双凤也失掉从前活泼之态,黄九龙等以为正念范氏父女,也不在意。

等到酒阑人散各归卧室,王元超回到自己房内,先自和衣假寝,片时听到鱼更三跃,蹶然跃起,把外衣脱掉穿着一身夜行衣服,也不携带兵刃,只把那个盒子带在身边,从窗户一跃而出,一看无人,转身再跃上屋顶向客舍跑去。一忽儿到了云中双凤寄顿所在,仔细一打量,原来是个小小院落,并排着三间楼房,院内两株参天古柏高与楼齐,乱枝四出森森龙吟。王元超从墙头两脚一点,飞上左首柏树,立定身向楼上一望,只右首一间灯光外射窗户未闭,王元超料得云中双凤定宿这一间屋内,忙来了一个黄莺织柳又飞到右首柏树上,再一腾身钻上树巅,隐身在翠叶中向有灯光的楼内望去。却见房中罗帐高悬锦被山叠,并无吕氏姊妹踪影,只两个老妪坐着打盹。心想怪呀,这时候两姊妹还上何处去?这倒好,趁她们不在就把这件东西放入楼内便了。恰好这株柏树距楼甚近,立身的枝干逼近窗口,一纵身便轻轻飞入窗内,一看靠桌打盹的两个老妪兀自呼呼打鼾,毫未觉得。立在楼板上四而一打量,楼内琴棋书画位置楚楚,衬着锦枕香衾,倒也精雅非凡,堡内许多屋子真还比不上这间屋子,也算没有亏待两位俏佳人的了。王元超痴痴的鉴赏,竟也有室迩人遐之感,猛然想起万一此刻她们回来倒显得老大没趣,急拿出盒子四而一看,想寻一安放之处而且要容易注目的地方,灵机一动,蹑足近床,一俯身把盒子端端正正摆在褥上,位置妥当,猛可转身过来正预备向窗口飞出,万不料一抬头,窗前正悄悄的立着两个俏佳人,两双妙目水汪汪的注着他的身上,而且眉尖嘴角似喜似嗔。王元超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烘的彻耳通红,心里迷迷糊糊,四肢百骸如中了蒙汗药一般,两脚钉在楼板上可怜竟一步动弹不得。可是立在窗前的舜华、瑶华,起初回到楼上碰着王元超,心里原已预备了一番话,不料被王元超这样一来,两姊妹也象触了电似的喉咙内也象堵住了东西,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你道舜华、瑶华怎么回来得这样巧呢?原来白天她们俩在滕巩房内碰见王元超,看他面上那种尴尬神气,就瞧料秘笈内的机关已被他看破,但不知道他肚内打什么主意,女孩儿家这种终身大事何等重大?何况姊妹同心娥英一志,等到席散回房,姐妹俩暗一商量,越想越不安起来。结果想出一个侦探办法,等到夜阑人静,姊妹俩略一结束,向两个女仆推说游行堡外赏觅月景,竟自双双飞出窗外,窜房越脊向王元超卧室寻来,巧不过王元超不约而同,也在这时飞身上屋。不过舜华、瑶华初到,地面方向都不大清楚,堡中房屋又是依山为屋,高高低低与普通房屋不同,两方面一来一去,却非一条路线。可是舜华瑶华因为路径不熟,盘来盘去离自己住的所在还没有多远,忽见大厅屋脊上一条黑影,一溜烟似的向自己住的所在奔去。姊妹俩因为距离颇远看不清那条黑影是谁,反疑惑是刺客一流,姊妹俩急回身追来,将近自己住的楼房,已见一条黑影从这边树上飞到那边树上去了。姊妹俩一矮身伏在墙头,看这人如何举动?片时只见这人双足一点飞入楼内,却因此窗内灯光一晃照见这人身影,不觉又惊又喜,喜的是并非刺客原来是他,惊的是不知他来意如何。姐妹俩悄悄一打招呼,也照样飞上柏树暗窥他作何举动?却见他背身立在床前痴痴的出神,姊妹俩以为他特地乘夜静更深找她们当面商量。两人一想,彼此都是侠义英雄,原不应效世俗儿女羞涩之态,趁此机会何妨挺身而出,见他一见。姊妹俩同心以后,又故意施展一手绝学,乘他背身之际轻轻飞入窗内,真象两团棉花似的毫无声息。果然王元超神游角枕锦衾之间丝毫未觉,等到转身觌面,大家愣愣的相对当口,舜华、瑶华身不动眼光却已瞧到床上,看见了那个小盒子。姊妹俩都瞧料盒内藏着自己东西却又错会了意,以为王元超送回东西来,似乎好事不错,所以娇脸上带着几分薄嗔。偏碰着这位王元超并非怜香惜玉的行家,蓦地相见窘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这样僵局,无非片刻之间,王元超绝不能无言而别,到底还是他按定心神,向她们一躬到地,满面惶恐的说道:“深夜造访冒昧万分,望乞恕罪。”舜华瑶华齐声答道:“愚姊妹偶然外出有失迎迓,亦是不安。但未知王兄驾临,有何见教?”这一问已是单刀直入,王元超真有点不易回答。在他的本意,盒子暗地一送,让她们同自己一样在暗地猜想哑谜心照不宣,将来再请月老出头成其好事罢了。不料现在锣对锣、鼓对鼓,虽然彼此都是侠义英雄与平常世俗儿女偷偷摸摸不大相同,但是那时候礼教束缚何等谨严,越是响当当的好汉越不能胡来一起,因此王元超被她们一问又大僵而特僵。在舜华瑶华这方面,明知这一问人家不易回答,可是在这紧要关头,几句话就可定姊妹俩的终身的幸福,有不能不问之势。恰好在王元超嗫嚅难答之际,靠桌打盹的两个女仆闻声惊醒,眯着眼啊哟一声直立起来,口内叨念道:“该死该死!竟不知小姐们回来得这样快法。”一眼看见王元超一身劲装立在床前,悚然一惊手足不知所措。其实王元超幸亏她们一阵打岔,肚里已打定了主意,却又听得舜华向那女仆笑叱道:“不要啰嗦,快去沏点香茗来就是。”两女仆连声答应,迈开鲨鱼大脚蹒跚而去。这里姊妹俩重新施礼逊坐,彼此又一阵谦虚。王元超趁此一转身拿起床上小盒,恭恭敬敬的摆在近身桌上,然后微笑道:“小弟专为此盒而来,顺便向两位拜谢见赠秘笈的美意。”说了这句顿了一顿,又轻轻的说道:“小弟一片真诚尽在盒上。务请两位恕余唐突,现在时已不早就此告辞。”这几句辞不达意的话,在王元超已是搜尽枯肠,自谓要言不烦的了,而且相对如坐针毡,说了这几句话就想脱身。不料那两个女仆在这当口手托香茗分献主客,其势又不能不稍留,起初幸而女仆打岔,此刻又恨她们多事了。这时舜华却比他老辣十倍,一面逊茶一面眼波如流已把桌中盒子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那“永结同心”四个字的哑谜,也已深深嵌入芳心之中,登时娇靥含春情苗怒茁,尤其是翦水双瞳脉脉深注,恨不能挥退女仆一罄衷曲。王元超这时也窥破对方神情,知已哑谜揭晓佳人心许,顿觉心神交泰艳福无俦,却又恋恋不舍起来。正在彼此相喻无言领略温馨的当口,猛听得堡内暸台上警锣乱鸣、人声嘈杂,王元超同舜华、瑶华齐吃一惊,奔向窗口一望,只见厅前广坪上火烛冲天,声声大喊:“捉奸细!”三人一听,赶紧一齐跃出窗外,飞上屋顶四面一看,只见大厅屋脊上有几条黑影捉对儿混杀在一起。王元超来不及同双凤打招呼,双足一点飞出墙外,一落地直向前厅奔去,正转过屏风,正与一人撞个满怀,把那人撞得突突倒退几乎跌倒。定睛一看却是痴虎儿,赤着膊一手抱着一支精铁禅杖一手夹着两柄宝剑,一见王元超大喊道:“我的王老师教我找得好苦!我上不得屋急得没有法想,老师快上屋捉奸细去呀!”王元超无暇理会,一看他手上宝剑有一把正是自己新得的倚天剑,不由分说夺过自己宝剑,一纵身飞出厅外,再转身一个旱地拔葱直上厅屋。一看黄九龙白虹剑剑光滚滚,正与一个披发头陀大战,还有滕巩仗着奔雷剑敌住两个短小精瘦的汉子,都是一声不响哑声儿拚杀,下坪上却火球如笼,无数湖勇个个张弓搭箭大声嘶喊。王元超知道滕巩刚才休养片时精神还未复原,急急一声猛喝向两个短汉杀去。哪知他一上前,那个披发头陀一声口哨,同两个短汉一齐拔腿飞逃,滕巩大喊道:“这三个奸细是江宁的恶徒,不要放他们逃走!”那三个奸细本领却也不小,在屋面飞跑如履平地,后面黄九龙等也是一路飞追首尾相接。那披发头陀看得难以脱身,倏的左手向后一扬便见两个寒星迎面飞来。黄九龙哈哈一声狂笑,喝道:“贼头陀伎俩不过尔尔。”只双肩微斜,一举左手疾伸两指把迎而一点寒星钳住,一看却是一支三棱毒药钢镖,还有一镖擦身飞向后面,正回头叫声:“五弟仔细!”王元超已举剑一格,叮噹镖落瓦檐。这一来脚下未免少停,三个奸细已由厅屋跃过侧房。

黄九龙心里一急,就势把钳住钢镖向前一掷,镖去如风眼看中在头陀背上,却又听得叮噹一声响,钢镖滑落,那头陀没事人似的依旧没命飞逃。黄九龙倒也暗暗吃惊,知道他练就金钟罩一类功夫,故而皮坚逾铁。急忙脚步一紧,猎狗逐兔一般飞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