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奚景轩家中上上下下原是被张长公点了穴道,过了几个时辰一个个如梦方觉。奚景轩醒来,身上兜着十几两银子,还附着一张大仙爷手谕,写明这是佃户缴还租银,如再设计啰嗦佃户父女,本仙定即严惩不贷。扬州人本来迷信很深,奚景轩又是色厉内荏的俗吏,谁也想不到是张老英雄做的手脚,反而诚惶诚恐的设起大仙爷牌位朝夕鲜花供养,再也不敢想那女子的计策了。

且说艾天翮负笈从师跟着张长公到了苏州。张长公家在苏州桃花坞,本是个幽胜之地,张长公自从江湖洗手以后隐居桃花坞已有十几个年头,老婆早已亡故,膝前只有一女,年已十九,芳名纫兰,就是后来的千手观音。那时正在妙年,长得端丽非凡智慧绝世,非但武功尽得乃父真传,文学上也是一个不栉进士。父女二人,因为不同外人交接,家中除出一个老苍头应门料理些俗务,便轻意没有闲杂人等进门。几间竹篱茅舍,几亩花畦药圃,打扫得明洁无尘,父女二人平日练功夫以外,灌药浇花吟诗敲棋,享些世间清福。可是张长公想到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未免平添了一桩心事,而且这位娇女是个巾帼英雄,又是志高气傲,目空一切的,物色夫婿却也不易。

那天张长公独自到扬州去访一个老朋友谈谈,无意中遇着艾天翮,略一打量便觉此子神俊气逸卓尔不群,又见他那番豪迈举动代那佃户打抱起不平来,益发对了自已脾胃。心里一转念就暗地跟进奚家,用游戏手段代他们轻易救出佃户女儿,又引了艾天翮到了城外旧庙细细盘问一番,才收入门墙,跟到苏州。在张长公认为,以为艾天翮文事有余,武事不足,好在年轻,破费自己几年陶熔,不难造就一个文武全才的英俊少年,那时门徒而兼子婿,赘在自己家中,可以了却平素之愿。自已百年之后武功血食都有嗣续之人,何等完美!不过目前暂可放在一边,且看这几年艾天翮心术如何再定进退。张长公打了这个大主意,把艾天翮带到桃花坞,早晚悉心传授武功,看待他如亲骨肉一般。这位纫兰小姐落落大方,同艾天翮便象亲姊弟一般,而且从旁指点,艾天翮武功格外进步神速。三年以后,艾天翮已前后判若两人。一半艾天翮立志甚高,聪明绝顶,闻一知十,一半张长公为着艾天翮存着另外主意,格外尽心传授。两下一凑,艾天翮武功自然进步飞快。非但各种兵刃件件精通,连张家独有的百步神拳也略得要领,不过百步神拳是内家一派,全仗平日水磨功夫,绝难躐等而进,艾天翮功候不到,较之纫兰小姐还差得多。

儿年下来,他把张长公父女脾性却都摸熟了,平日张长公看待自己的那份神气同言语之中时时鼓励的口吻,明白老人家对待自己,门徒以外还有进一步的希望。本来自己看得纫兰小姐同天上神仙一般,倘能真个蒙老人家青眼,得到这样神仙眷属,真比南面王还要快乐得多,因此在纫兰面前益发恭面有礼。纫兰小姐也看出老父的意思,自己暗地琢磨也有点芳心可可,三人这样心照不宣,平时相处也就无异家人父子。艾天翮居然还能以礼自持,虽然同纫兰朝夕相见,绝不露出轻薄之态,只一味拚命用功,果然有志竟成,再过了几年武功大进,差不多把张长公一身绝艺尽数得去。

但是练武的人学到了家还须外出访友阅历一番,张长公也教艾天翮到各省去游历一番,长点见识,结交几个成名的英雄。在艾天翮自己也要露一露一身能耐,做点侠义事情显显自己的名气,好博得纫兰的欢心。不过厮守已久,一日分离,实在不大好受,而且自己师傅尽管平日语气之中流露出招赘之意,却没有直接痛快说出来过,就是纫兰本人平日嘘寒问暖非常体贴,可是婚姻两字也绝口没有透露过,此番出来远别未免忐忑不宁。幸而临别这一天张长公、纫兰置酒饯行,当席叮咛了许多阅历江湖的门槛,又约定不准走远,无论如何,游历到一年光景必须回来,因为自己风烛残年有桩心愿等你回来举办,你须切记在心。艾天翮听了这句话心上一块石头顿时落地,细味老师这句话,明明是嘱咐自己游历回来举行入赘大典。偷眼一看纫兰似乎眉头紧锁大有惜别之意,刹时却又扬扬如平时,只举杯劝饮殷殷叮嘱一路小心,一年之后快快如约回来,免俺父女盼望。艾天翮听得喜虑交并,只好怏怏告别。

那知道一别情海中生出万丈风波来了,张长公父女自从艾天翮走后屋中缺少一个人顿觉冷清清的格外如世外桃源,张长公又非常钟爱艾天翮,一天到晚总要把艾天翮三字提几遍。纫兰小姐天性纯孝,知道老父记挂爱徒,悉心服劳奉养色笑承欢想尽法子替老父解闷。忽想起已经出嫁的阿姊纫秋来,住在太湖路并不远,何妨叫老苍头去接来盘桓几时,热闹热闹。张长公知道她的主意却连连阻止,因纫秋正帮她丈夫吕元整顿太湖基业事关重大,不可以私废公,纫兰只好作罢。幸而光阴飞快一年易过,父女二人屈指艾天翮出门到今已到一年之约,想必快要回来。每天张长公含着旱烟袋背着手到桃花坞外溜达一回,盼望那艾天翮到来,但是一天天这样盼望,总是长吁短叹地回家。转眼又是春尽夏来,艾天翮依然踪影全无。最奇自从艾天翮拜别远行,始终没有得到他一封平安信札,连一个便人口信都无,父女二人未免有点诧异起来,张长公放不下心,同纫兰一商量,决定到扬州向艾天翮兄嫂一探消息,顺便探望几个当年老友。主意打定立即动身,走扬州城内到了艾天翮兄嫂家中,却值天翮的阿哥经商远出只剩他嫂子守家。一问天翮消息,他嫂子说:天翮自从一年前回家探望一次,据说学艺已成要各处访友,只住了一夜就拔腿走了,直到现在信息全无。他的阿哥正想到苏州探望老师,打听他的消息呢。张长公问不出所以然,只有无精打采的转身就走。想起城外开元寺老方丈六指头陀多年不见,路又不远,何妨去同他谈谈。信步行来恰巧又经过奚翰林的大门,一想不好,万一被几个恶汉识破倒老大没味,忙一低头,脚步加紧如风走过,走到奚家门口时,隐约看见门口围着一堆人,人丛中似乎有个奇丑的老乞丐同奚宅家奴缠绕不休,自己走得快也没在意,霎时来到城外吊桥上,想起初见艾天翮,代他救了佃户父女一晃已是好几年。望到桥下河流中自己的倒影,头上须发皓然如雪,又想起壮年跃马横刀景象一幕幕映上心头,不禁愣愣立住,一搔头皮仰天长叹。叹声未绝,猛听得身背后哼哼一声冷笑,急转身一看不觉一愣,只见桥上远远立着一个奇丑的独臂老丐,两眼如火鼻孔撩天,面如瓜皮发似枯草,穿着一身七零八落腌臜难闻的破衣,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露出一身人腊似的干皮肤,紧包着一串骷髅骨,左臂自肩以下截如刀削,右臂伸出鸟爪般的瘦指握着一根乞棒向张长公一指,咧着满口巉牙的大嘴发出怪枭似的笑声道:“张老英雄幸会幸会,想不到在此地不期而遇,倒免了我一番跋涉了。”说罢又一阵(口桀)(口桀)怪笑,声尖而锐非常难听。张长公自隐居桃花坞以后,同江湖上人久已隔绝,除去几个老友也绝少有人来找他的,今天碰着这个怪乞丐,听他口气似乎认识自己,暗忖这人必非善类,找自己也绝没有好事。这样心里一转,面上依然一丝不露,笑问道:“恕老朽眼拙,记不起足下高姓大名,未知足下怎知老朽姓氏,想寻老朽有何见教?”那怪丐一声冷笑正想答言,忽听脚步声响有人走上桥来,怪丐一指前面林内一片乱坟堆低声说道:“张老英雄英名犹在胆量过人,请借一步奉告。”张长公这时益发瞧料来意不善,却也不惧,点头道:“好,请足下先行一步。”怪丐一拄乞棒,拖着一双烂草鞋踢塌踢塌跑下桥,向林中奔去。张长公随后跟来,暗自留神怪丐身法。只见他跑下桥以后一阵风似的奔去,并不脚踏实地。从桥下到那边树林还隔着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怪丐两脚不沾点尘,脚跟提起脚尖微点草面一路飞行,竟是内家凌波蹑风的绝顶功夫,顿时大吃一惊,这才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来。

原来张长公看那怪丐一路飞行的功夫,猛然记起从前八侠之首了因和尚的门下都有这样能耐,有一个俗家徒弟天生是个独臂,江湖上称为独臂侠,其实他姓冷双名擎天,取一手擎天之意。这冷擎天虽是从小残废,却深得了因真传,一身功夫在了因门下首屈一指,后来了因多行不义,被吕四娘、白泰官、甘凤池、吕元等七个师弟大义灭亲合力除去,那时冷擎天恰恰不在跟前免了杀身之祸,却因此把吕四娘这般人恨如切骨!苦于力量不够没法替师傅报仇,设法投奔皇四子王邸,献了许多毒计,把江南七侠弄得死的死、遁的遁,终算替乃师报了仇。最奇他居然机变过人,看清雍正猜忌毒辣绝无好结果,未等雍正登基早已抽身出来,却被他收罗许多门徒,在福建武夷山内人迹罕至的一座峻阴山上开辟了一个寨基,派几个亲信徒弟守住山寨,自己化装成各色人等混迹通都大邑劫取富商巨宦的奇珍异宝,仗着一身出色的本领巧取豪夺,从未破案。几年下来,他山寨内聚结了无数珍宝,把山寨筑成许多隧道密室,装饰得不亚皇宫内苑一般。他却有一桩好处,只爱财不爱色,如果门下犯着采花,立刻伤在他宝剑之下。

有一年春天,正值张长公大女儿纫秋出阁这一天,那时吕元名头也同白泰官、甘凤池相访,官厅时常注意他们,哪敢明目张胆嫁娶!好在新郎新妇都是人杰倒不拘小节,只一叶扁舟就把新娘接去。那时吕元尚未开辟太湖基业,只在浙江上游严陵滩畔幽隐处所,背山面水筑了几间草庐,权为新婚洞房。张长公一时高兴,爱慕严陵滩风景绝佳,直送女儿到婿家来。每天同着爱女新婿钓游于山巅水涯,领略无边幽趣。一天独自短衣草履荷着钓竿到了江边,拣了突出的一块大石矶,矶旁钻出一株歪脖子高柳绿荫如盖,正把一轮红日挡住,张长公大乐,双足微点,带着钓丝跳上石矶盘膝坐下,看那滟滟碧波中游鱼啜喋自在游行,有几尾竟是尺许长的鲥鱼,这时活跳的鲥鱼本是钱江出名的珍品,忙慢慢放下钓丝凝神一志的静等鱼儿上钩。钓了半天,只钓得几尾细鳞白条鱼,鲥鱼竟不上钩。抬头一看日影近午,只好立起身来收拾起钓具,一伸手摘了一支柳枝把两尾鱼穿好,纵上岸来。忽听得头上山腰松林内,有一个怪声怪气的人说了一句:“此地便好,就此请教贤伉俪几手绝艺吧。”又听得纫秋娇喝道:“你这人太没分晓,人家不愿意同你交手,怎么这样缠绕不休!老实说,你这种残废乞丐,谁愿意与你较量?”张长公听得诧异,忽听那人哈哈一声怪笑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小辈,死在眼前还敢目中无人?”张长公大惊,把手上钓竿鱼儿一抛,飕飕飕接连几纵,已到山腰,两臂一分,一个孤鹤横空业已飞落林内,睁眼一看,自己女儿女婿都戴着竹笠提着土锸,立在一边,对面松树底下立着一个奇丑不堪的独臂乞丐,伸出一条焦炭似的长臂,鹰爪似的瘦指指着吕元夫妇喝道:“想不到太爷今天会碰着你这忘恩负义帮凶助恶的小子,更想不到你这小子逃在此地还娶了个娇滴滴的媳妇儿。看你这媳妇儿大约也有几手,来来来!你们一齐上,太爷一块儿打发你们回老家去。”怪乞丐正骂得高兴,冷不防林外又飞进一个体貌清癯半老年纪的人来,话锋略顿正想喝问,吕元已从对面慢条斯理的踱了过来,笑嘻嘻向怪丐拱手道:“足下素未谋面,无端辱骂未免可笑。”怪丐乱发,怪眼圆睁,不待吕元再说下去厉声喝道:“太爷就是武夷冷擎天,恨俺早离师门,被你们这般凶徒恃众欺寡谋害了俺了因师傅!别人犹可,你这小子不想想从前在祖师爷朝元和尚门下年纪最小,入门又晚,一点能耐完全你大师兄代师传授,你偏受恩不报,倒行逆施,俺今天如果把你轻轻放过,江湖上从此不用讲义气分尊卑了。”说罢一跺脚,独臂一扬,鹰爪似的五个手指一伸一缩,便象钢钩一般,同时一身骨节格格作响,臂上腿上登时突起一块块栗子肉,好象耗子般在黑皮肤里边周身乱钻,最奇瘦得象枯骨的一双臂膊刹时似乎比先前大了几倍长了几寸。

这时吕元夫妇同张长公都吃了一惊,虽然没有同他见过面,早听人说起了因门下有这么一个人,虽是独臂,功夫不在了因之下,此刻看他运用易筋经的功夫十分老练,便知不易对付。张长公恐怕爱婿吃亏,慌上前含笑说道:“在下苏州张长公,久仰老哥大名,今天幸会实在难得。老哥替尊师雪恨原也应该,但是从前朝元禅师留有遗嘱,吩咐八个门徒,如果日后八人中有一个不守师训贻害良民,不论长幼代师行罚把他除掉,这层老哥你也知道。那时小婿年纪辈份都小,几位师兄抬出先师遗训怎敢不从?事后小婿何尝不捶胸痛哭悔不欲生!可是话又说回来,尊师了因忒也凶残,就是几个师兄弟不自遵师规也难保着首领。现在事过境迁,怨仇宜解不宜结,何况彼此除去这点夙恨之外,平日闻名不见面,别气过不去的事。在下劝老哥留个人情把令师私仇消释开去,彼此以祖师爷遗规为重,依然大家是一家人,日后江湖上也都有照顾之处岂不是好?老哥是明白人,今天看在下薄面丢开手吧。”张长公说罢,冷擎天面色铁青,两条倒挂挂横眉一动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轻松的话!俺也知苏州有个张老前辈,端的功夫出众,令嫒当然也是家学渊源,这位吕小子更不用说,自己的大师兄都能够杀掉,俺这残废乞丐当然不在你们三位身上。闲话少说,是非嘴上是辩不清的。你们六条臂膊同咱一条臂膊交手,这样便宜事难道还要担心么?”他这样淋漓尽致的一阵挖苦,连铁石人也要动心,吕元虽然涵养到家也难忍受,把头上竹笠除下,向纫秋遥遥一掷,便向他老丈说道:“岳父且请远立一边,这位冷先生挤得小婿没法,只好同他周旋一下。”张长公默然后退。冷擎天更不怠慢,就在一声怪笑里,一个箭步纵将过来,单臂一起就是一个独劈华山的招势向吕元盖顶砍来,掌风飒然疾逾迅雷,如果被他砍上脑袋立刻分家。吕元功夫何等精深,等待掌风切近,一偏身左腕虚勾同右拳疾吐,用了一着挑互用避实蹈虚的手法朝冷擎天左肩穴击去。冷擎天接招还招全仗右边一只手,左肩当然空虚,交手时候,全身力量重心比较普通四肢完全的人似乎应该吃亏一点,哪知这怪物并非小可,一条瘦臂浑如铁铸,而且刚柔互用运用自如,比八臂哪吒还厉害几分。起初举掌下臂原来是试敌的虚招,吕元一应招,立时臂随身转,指东击西忽纵忽横变化万端,而且招数奇妙与众不同,掌风所到呼呼有声,尖风砭骨,远看去他身上满是臂影,非但看不出是个独臂,反而象满身都长着手臂似的。吕元应付之间竟瞧不透他用的是哪一路拳法,知是劲敌当前不敢疏忽,忙把自己的一套独门功夫五拳施展出来。这套拳法他自从华陀五禽数内揣摩出来,象的是龙、虎、豹、蛇、鹤,练的是神,骨、力、气、精,内外都是五个字所以名为五拳,兼有内外宗派之长,是吕元从小苦练出来的独门功夫,端的门户谨严无懈可击。冷擎天虽是毒辣,一时却也难以占得便宜。这样两人三条臂,勾拦封解由慢而紧各逞绝艺、已战到四五十回合兀自未分胜负。忽见冷擎天一声怪吼托地跳开丈许远,独臂一抡,钢钩似的五指向空忽拳忽舒来了几下,两只怪眼暴突出来象鸡卵一般大,淡淡如火直注吕元,身子却挺立不动。这时冷眼旁观的张长公看得来人不弱,原已代爱婿捏把汗,此时又见冷擎天无故跳出圈外现出这副怪相,正以为异。吕元却已杀得性起,几个连环进步逼近前去。冷擎天兀自象木鸡般卓立如山,等到吕元掌临切近,猛地一伏身身子一晃已到吕元身后,吕元急转身,冷擎天双足微点又从头上飞了过去。这样来了几次,吕元心头怒发,双臂齐挥,冷擎天却又步步后退,这功夫远观的张长公猛然省悟,惊喊一声:“不好,这厮用神功般禅掌的毒着门。”一言未毕,身旁纫秋一声娇叱金莲微顿纵向前去,说时迟那时快,冷擎天未待纫秋赶近,蓦地牙缝里起个霹雳大喊一声:“着!”同时疾伸独掌遥向吕元胸前一推,吕元正放步追去原自留神,不意经他猛然大声一喝,略一疏神,突觉胸前如中铁杵,胸口一痛两眼一模糊,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恰好纫秋从身后赶到,一伸手扶住吕元。冷擎天哈哈一声狂笑,转身拔步便走。纫秋大怒,一跺脚赶上前去,猛觉头上黑影一晃,自己老父用出当年绝艺,一个海燕掠波势凭空飞出去五六丈远,正落在松林口拦住冷擎天去路,双手一抱屹立如山,冷擎天看见他阻在路口,冷笑一声道:“难道张老英雄也要赐教么?但是冷某怨有头债有主,犯不着欺侮无怨无仇的人,恕冷某急于走路要失陪了。”言毕一跺脚,从张长公头上飞越过去。张长公一声不响,待他飞近头顶,一伏身连人带拳向上一冲,只听得冷擎天飞身落地时鼻子里哼了一声,回转头来恶狠狠的向张长公点头道:“好,再见。”说了这句,如飞地奔下山去了。张长公也不追赶,忙向吕元纫秋所在走来,只见吕元自己在地上盘腿坐定闭目调息,运用内功调理胸口内伤,纫秋蹲着帮着按摩丈夫周身血道。张长公一俯身细看吕元面上隐隐罩了一层青灰色,额上满布着一粒粒汗珠,忙喊道:“此地不妥,仔细山风,快回家去俺有法治。”吕元不住点头,却己无力起来。纫秋把丈夫拦腰抱起背在背上,却问道:“爹,这样轻轻地把凶徒放走,女儿真不甘心。”张长公在前边走边道:“这厮中了我的百步神拳,居然落地还能拔步如飞,实在不能轻敌,俺也未必准能胜他,虽然如是,听他落地时一声哼,也够他养几个月的伤。”三人一边说着走下山来。张长公一看山脚下自己抛掉的钓竿被人拗得粉碎,两尾白条鱼倒依然穿着柳条在草上乱跳,折断的钓竿,想是冷擎天恨极张长公的表示。张长公一笑,拾起柳条穿的鱼,护着女婿女儿回到草庐,百事不做,先把自己带来的一袋草药捡了几味浓浓的煎了一碗,教吕元吃下,再用许多丹药敷在吕元的胸口。隔了顿饭时光吕元呕出许多紫血出了一身大汗,顿觉清爽许多,可以坐起来讲话了,纫秋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吕元却问道:“这厮手脚起初也不过如是,后来几番开闹,小婿也明白他定有毒计,也曾暗运内功小心防备,不料竟着了这厮手脚,而且这厮这一着竟同老丈百步神拳相仿。”张长公慌摇手道:“你元气未复不要多言,且听我告诉你,这厮剩了一只手,能够把神功般禅掌练到这个地步颇也不易。本来这种掌法同百步神拳差不多,相差在一个发掌开声一个是不必开声,照你这一身内功功候本来可以抵挡,因为冷擎天狡毒异常,看你内外如一沉着应战不易攻取,故意同你游闹,几下再引你远远追去,使你神疏气散便乘虚而入。你又是新婚以后破了童子功,几下一凑却被那厮占了便宜。但是换了功夫差一点的人,岂止这点内伤,早已一命呜呼了。”纫秋正手上拿着药站立在床边,忽听父亲毫无顾忌的说出新婚破童子功的话来,顿时两颊绯红,一转身飞步而出。后来吕元调养了个把月也复原了,张长公游兴已尽,也就别了女婿回转苏州,把冷擎天这个人也就渐渐淡忘不在心上了。

上面这一段补叙的故事,就是张长公探听艾天翮消息,在扬州城外碰着怪乞丐,猛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现再接说张长公想起了这桩旧事,知道前面走的怪乞丐定是当年的冷擎天,想不到二十年之后,还会找来报仇。想到这许多年冷擎天必定格外厉害,自已年衰气薄恐怕不易抵敌,不觉心头乱跳冷汗直流,但是冤家路窄,既已碰上只好拚个死活。心里这样一盘算,两只脚已到林内。一抬头,怪乞丐已把手上乞棒丢在地上,独臂叉腰象凶神一般立在面前,一副怪象比二十年前还要丑恶十倍,心里又转念,这怪物无论如何厉害,年纪也快到五十,未必能够胜我,面上却依然笑嘻嘻道:“老哥有话,就请见教吧。”怪乞丐冷笑一声道:“张老头子你真个不认识我吗?当年你仗着百步神拳帮你女婿,乘我不备暗下毒手!在你以为冷某准死无疑,哪知俺百炼金刚,岂惧你这点微末之技。照理你这一拳之仇早应该同你算账,不过俺这人与众不同,你这一拳之仇,完全因为自己爱婿,平日在江湖上也没凌辱过人,何况俺当时并没受伤,所以俺并没有报复的心。你想真要报仇,岂待今日?就是当年俺惩诫吕小子,也是手下留情,你如果懂得神功般禅掌的奥妙定可明白的。这是以往的事,也不必提他。现在我要找你,在你定以为报仇来的,其实不然,却是另一桩事,因为我门下虽多,却没有一个可以传授我衣钵的,不料事有凑巧,新近我收了一个得意门徒,名叫艾天翮。”话方出口,张长公惊得咦的一声喊出口来。怪乞丐独手一摇道:“你且不要惊奇,听我告诉你,我知道艾天翮也是你的得意门徒,是艾天翮自己口中告诉我的,学武艺的人多拜几个师傅不算为奇。艾天翮虽然从此在我门下,你们师徒情分还依然存在,不过以后能否与你见面,要看你们缘份了。所以我特为此事,老远跑来通知你一声,免得你盼望他。”他这一番话,把张长公听得呆在一边作声不得,心中十分难过,比打他几拳还要难过。因为自己费尽心力把艾天翮教成一身功夫,眼看东床雁选子婿两兼,万不料一出门,平白地被这老怪物夺去。听他的口吻,从此相见一面都为难,最奇怪艾天翮未必不明白我对他的一番恩惠,怎肯轻轻抛却?就照他平日聪明高傲,岂肯平空拜这老怪物为师?其中必定另有别情。张长公这样一转念,向怪乞丐道:“天翮能够拜在老哥门下,这是他的福气。但不知现在天翮住在何处,老哥尊府在于何方?因天翻临别同老朽一年为约,有许多要紧的事必须同天翮当面讨个下落,请老哥赏个详细地址,老朽也可登门负荆。”怪乞丐不待他再说,鼻子里哼了一声高声道:“你要问我住址么?老实说,黄河以北凡我足迹所到,都是我的住址,也都是俺的门下,至于艾天翮,俺已叫他到云南贵州一带办事去了,你怎样能同他面谈要事呢?”张长公越问越惊奇,脱口问道:“老哥怎么把新收门下的爱徒就派去办这远道的事?而且老哥自己说各处都有高徒都有住址,想必老哥神通广大这几年定有非常事业,但是老朽却一点没有耳闻。老朽既蒙老哥谅解释去前嫌,老朽对于艾天翮二次拜师,也绝没有不满意的心思。不过艾天翮家中还有兄嫂,老朽处也有未了的事,所以盼望他回家料理一下。倘蒙老哥惠允让天翮先回来一次,老朽格外感激不尽了。”怪乞丐等张长公说完,呵呵笑道:“想不到张老英雄在家纳福了许多年,江湖上的勾当这样隔膜了。”说了这句,一俯身捡起地上乞棒,忽地一旋棒把飕的掣出一把漆黑铮亮的扇子来,向张长公一扬大笑道:“百言抄一总,你看到这把扇子,就明白这几年我做的事了。”张长公一看这把铁扇子领时又惊又怒!把双目精光四射,恨不得一口把面前怪乞丐吞下肚去,厉声喝道:“这几年我早耳闻长江一带沸沸扬扬说有铁扇帮出现,专用诡计骗取绅宦珍宝财产,爪牙甚多独树一帜,原来就是你这怪物作祟。你在长江一带害人与老朽无关,将来自有你的报应,你不应该把老朽门下诱入你无法无天的帮内。你要知道艾天翮是一个身世清白志向远大的青年,被你这样一来,岂不葬送他一生?这事老朽绝不能置身事外,依我良言相劝快把艾天翮送来还我,否则莫怪老朽反脸无情。”张长公愈说愈气,几根白胡子吹得直竖。怪乞丐冷擎天满不理会,冷笑道:“我好意解释前嫌特地通知你一声,不料你以耳为目,竟把铁骨侠肠的铁扇帮说得一文不值!你不知道艾天翮已五体投地的钦服铁扇帮,在我面前当众歃血立誓,将来还要传我的衣钵哩。我话已说尽信不信由你,照你这样不通世故应该立时叫你识得我的厉害,但是我看在艾天翮面上权且让你一次。时已不早,我要失陪了。”说罢把扇子依然向棒中一插,旋好棒把就要开步。这一来真把张长公气急了,一跺脚拦住去路,戟指喝道:“老贼,走向哪里去!今天你不还我艾天翮,休想活命!”冷擎天满面露着不屑神气,把手上乞棒向地上一插大声道:“我不还你艾天翮你待怎样,不知好歹的老东西真要找死吗?”这时张长公已是怒气填胸,拚出性命也要与他争个你死我活,但是劲敌在前,又不能不摄气凝神运用全身本领克敌致果。冷擎天大约也看出张长公今天要同他拚老命,也是提起全副精神对敌。这当口,两人相距五六尺远近,四只精光炯炯的眼珠象斗鸡般互相注射蓄势待发,又象两只负嵎猛虎一样。

这样对峙了半晌,张长公猛可里两臂一分,先是一个白鹤亮翅的招式,一纵身倏地变为分龙手向冷擎天拦腰击去。冷擎天一看张长公出手用的是少林宗派,喝一声来得好!一扭腰好象旋风般飘了开去,独臂一扬骈指一戟已向张长公脑后穴点来。张长公一矮身横腿疾扫,这招原是虚招,以为冷擎天必两足垫劲来个旱地拔葱,待他纵身空中再改用猴拳中最厉害的摘阴手攻他个措手不及。哪知冷擎天的家数非常真够厉害,一看横腿扫来,并不纵身逃避,一声厉喝掌锋疾下向腿上砍来。张长公喊声不好,知道他又用出神功般禅掌的辣手法来,如果被他砍上腿骨立断,腿中叠劲,一矮身趁势着地一滚托地跳起,暗运神功双掌一合,一个童子拜观音的招式远远向冷擎天一推。冷擎天在二十年前已领教过百步神拳的手法,也慌忙丹田提气大喝一声,猛的单拳攒劲向前一放。这样两人遥遥对立,各凭神功互相虚击。张长公这方面是双掌并出,每发一掌必用许多功夫,虽是遥击依然发一掌有一掌的招式,这一边冷擎天也是如此,两人虽是远立着一招一式此迎彼击,都与近身交手差不多。而且两人全神贯注目不旁瞧,比近身交手还要紧张万倍。尤其是冷擎天凶睛暴突须发怒张,一拳遥发狂喝如雷,形状象山精夜叉一般。

这样两人各出死力争斗多时,只见张长公额汗如淋渐渐喘气,似乎有点抵挡不住。这边冷擎天面如噀血虬筋密布,每发一拳必前进一步。每逢他前进一步,张长公连连后退。一面兀自拚命双掌齐登竭力支持,但已面色大变气促身颤,摇摇欲倒。冷擎天哈哈大笑道:“天堂不走,地狱自投,今天叫你识得我冷擎天的厉害。”言毕一声厉喝,握拳透爪,正待猛发一拳,忽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喝道:“狂徒敢尔!”冷擎天大惊,这一声竟象在自己耳边说的,吓得他不敢回头,一跺脚斜刺里纵出丈许远,猛转身睁眼看时,只见自己原立地方,一个白面朱唇的文弱书生背着手很潇洒的朝他立着。冷擎天暗想,这人到了我背后竟未觉得,但看他这样神气,无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举步趋前,大喝道:“你这厮胆敢到此窥探,难道也来讨死吗?”书生微笑,指着张长公道:“这个讨死的人死得非常费事,象我这样文弱书生向你讨死,当然是很容易的。我倒要试一试讨死的滋味,你就干脆放出死人的手段好了。”其实此时张长公已经气尽力绝跌翻在地,同死的也差不多了。那书生故意开玩笑似的向冷擎天说了这几句话,冷擎天不免心里狐疑起来?照此书生这样的口吻定非常人,但一身弱不禁风的样子,又不象。冷擎天艺高胆大满不在意,伸出爪似的手指向那书生一指道:“你真活得不耐烦吗?你如果自以为学过几手三脚猫想充好汉、打不平,我劝你趁早回家抱书本子去。老实说,象你这种人,经不起我一个指头的。”那书生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气,如果象你只剩了一只鹰爪的人也想横行天下,两手完全的人定可飞上天了。闲话少说,你这样残废的人我实在不愿同你交手,你不是懂得几手般禅掌么?现在咱们这样办,你也不用远远的发掌,你尽管在我面前击我三掌,我绝不还手。我试试你的般禅掌究竟有多大功夫,你就过来发掌吧。”

冷擎天一听暗暗吃惊!心想扬州除去六指头陀别无能人,如果这人不是吹大气,不要说六指头陀,谁也敌他不过了。这不值信,难道被他几句大话就吓倒不成?何况他说过不还手,就让他还手,这点年纪的功夫也未必在我老头之上,主意打定,大踏步近前去冷笑道:“拳脚无情不是儿戏,万一有性命之忧,岂不自己讨死?”那书生不待他再说,喝道:“混账的凶徒,在我面前还要称能,快发掌!”冷擎天被他骂得恶胆陡生,喝一声看掌,猛不防一掌向那书生胸前发去。这时冷擎天同书生还差四五步远,一掌发后,书生若无其事笑道:“你这就是看家本领的般禅掌么,这样也能把人打死吗?笑话笑话!也许你离得远,或者你不愿意叫我死手下留情。其实大可不必,现在你近一点再来几拳试试。”冷擎天这时真有点毛骨悚然,几乎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把全身暗劲贯在臂上,一纵身逼近书生身前大喝一声:“着!”连发两掌,只听得“拍壳”两声,打在书生胸前好象击在一段枯木上面,那书生兀自笑容满面的立得纹丝不动。冷擎天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遇上克星,喊声不好!慌忙一个箭步退去丈许远,便想拔脚逃走,却不料那只独一无二的右臂霎时红肿了起来,肿得象吊桶一般,比大腿还要粗,而且筋络痉挛痛彻心肺,把凶神一般的冷擎天痛得蹲在地上动弹不得。书生冷笑道:“剩了一只手还要逞凶,不如把这只手也废掉,倒可保全你一条狗命。”说罢忙赶到张长公身边,蹲下身把张长公扶起上身盘膝坐定。从怀中拿出一粒丹药纳在张长公口中,又替他遍身穴道按摩一番。无奈张长公年老气衰,用力过度气已大伤,虽是悠悠醒转,兀自立不起身,微微张眼一看知是书生救他的命。

本来书生在危急关头显身出来,张长公虽然跌翻在地两眼尚能望到,直到书生制住冷擎天,自己实在支持不住一时昏迷过去。此刻又被书生救醒,定了一定神,自己知道此番恶斗受伤过甚,没有书生搭救早已命丧冷擎天之手,但向前一看,冷擎天在地上痛得乱滚比自己还要难受几分,想不到这文弱书生有这样能耐,而且数未谋面,也从未听说扬州有这样能人,忙强振精神有声无气的说道:“老朽蒙足下再生之恩,一世报答不尽。但是老朽已是风烛残年从未得罪江湖,冷擎天逞强同老朽恶斗,虽然被他打伤依然毫无怨恨之意。现在冷某被足下制住,看来性命也在呼吸之间,将来怨仇固结从此不解实非所宜。老朽愿代他拜求足下赦他一命救他一救,老朽格外感恩不尽。”说罢,举着战战兢兢的双手连连向书生拱手。那书生微一点头,遥向冷擎天大喝道:“你听听张老先生这番大仁大义的举动,才是英雄本色。照说我与你无仇无恨,何必定要你命!因为从旁看你逞强欺老,才出来管此闲事。现在姑看张老先生面上饶你初犯,便宜你一条狗命了。”说罢慢慢地走到冷擎天身边,冷不防腾的一腿向冷擎天尾闾踢去,把冷擎天整个身体象肉球般踢起四五丈高。说也奇怪,冷擎天一落地顿时好好的立得笔直,痛楚消失手也不肿了,可是一脸凶焰万丈变为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之态,满面生痛的向书生拱手道:“足下本领委实佩服,可否请教大名,在下也可时时记在心上。”书生大笑道:“你问我姓名吗?我自己也不知道姓甚名谁,如果你想报复的话,你可以向几位老前辈打听打听游一瓢是何如人,你就能明白了。”冷擎天一听他就是游一瓢,一言不发向前拔起插在地上的乞棒,一转身飞也似的跑走了。

张长公从旁听出书生就是游一瓢心中大喜!前几时原听六指头陀说过,游一瓢是当今第一奇人,江湖上称为陆地神仙,一身鬼神不测的本领都从一册易经参悟出来,也无人能知道他身世同武功宗派,忽隐忽现捉摸不定,性情举动迥异常流。最奇数十年前游一瓢已经出世,到现在还是一个白面书生,因此有人疑他是剑仙一流,但六指头陀听他自己说无非懂得养生驻颜之术罢了。当下张长公知道这书生就是游一瓢惊为奇遇,高兴得连身上痛楚几乎忘记了,便想支持着立起身,无奈两腿象棉花一样,一声长叹又瘫在地上。游一瓢忙摇手道:“快不要动,此地离开元寺甚近,我背你到六指头陀那儿去休养一时再说。”张长公大喜道:“六指头陀与老朽也是老友,不过要尊驾背去如何当得?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游一瓢大笑道:“你又不是大闺女,我背你去碍甚事?就是大闺女,急难时也应从权。我只晓得做人应做的事,最恨人情虚伪说一种言不由衷毫无用处的话儿。”说罢一蹲身,反手轻轻把张长公兜在背上,如飞的向开元寺而去。张长公被他这样一抢白,面上虽然忸怩,心里亦发钦佩得了不得,知道这种人不能同常人一般看待,就是世俗号称英雄侠客之流也比拟不上,只有一声不响任他背去。

游一瓢把张长公背到开元寺,又一直背进寺内,恰好六指头陀率领僧众刚刚做完功课,一见游一瓢举步如飞背进一个老头儿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苏州张长公,一看神气就明白受了拳脚内伤,忙指挥几个门徒把张长公抬进方丈自己房内禅床上。张长公抬不起身,只好点头示谢,却由游一瓢说明所以。六指头陀一面听受伤经过,一面替张长公细细诊了脉,对游一瓢说道:“幸而你救得快,迟一步就无从救药了!虽然如此也要好好调养几个月才能起床,而且目前万不能再劳动身体。我们都是老友,索性在敝寺养好了身体再回苏州去好了。”张长公喘吁吁的说道:“承老友看待,自然感激入骨!大师又是精于医道,原是最好不过,但是小女纫兰一人在家必定早晚牵挂,只有回去再说。”六指头陀笑道:“这又何妨,我就打发人把纫兰侄女请来,就留在敝寺服侍你便了。而且这几天我正有一桩大事,想到苏州同你谈谈,万不料你被游兄无意救来,这也可以说天缘凑巧。好在敝寺有的是精致的客馆,打扫出来几间,足够你父女俩起居的了。便是游兄也寄寓在此。游兄大名我早日同你提过,游兄的本领你今天当也领教过了,我可以说一句,象游兄的本领人品,世上少有的,江湖上称他陆地神仙足可当得。我特地挽留他盘桓儿时,你在此养病也可同他亲近亲近,岂不好?”六指头陀是个胸无城府的人,说到那儿定要做到那儿,当下不由分说便打发人当天到苏州去把纫兰接来。张长公知道六指头陀脾气,只好由他。再说游一瓢这样本领这样人品实在举世无双,何况又有救命之恩,恨不得把游一瓢请到自己家中去才对心思。

不表张公肚内思索,且说苏州到扬州本来不远,纫兰在家得到开元寺去人通知,得知老父被冷擎天打伤,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匆匆吩咐了苍头几句话好好看守门户,自己料理一点应用衣服等件,当夜赶到开元寺。这时张长公已移到寺内后院一个精雅的书轩内,所有床榻药铛以及一切应用物品,六指头陀早已代为布置得妥妥贴贴,另外还拨了一个年老香火和尚承应。纫兰一脚赶到寺内,走进老父病室,恰好房内已点起明晃晃的红烛,六指头陀、游一瓢却坐在病榻旁谈心。纫兰走进屋内目无旁瞩,急泪莹莹直趋病榻,一看老父身倚高枕,面色苍白两眼深陷,只喊一声爹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张长公凄然伸出瘦指指着游一瓢说道:“儿呀,你不要急,为父没有这位游兄搭救,早已命丧冷贼之手,你且谢过游先生同六指大师再说。”纫兰忍住痛泪,回身一看,左边坐着六指头陀原是认识,那右边坐着一个神宇朗沏潇洒出尘的少年,想必是有救命之恩的游先生,粉面一红慌先福了一福,便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游一瓢大惊,赶紧一飘身远远避开连连说道:“女公子快请起,这是万不敢当。”边说边也远远跪下还拜。六指头陀白须乱拂呵呵大笑道:“好一位知礼的巾帼英雄,但是古人大德不谢何况救父之命,存在心中便了。”纫兰盈盈起立又向六指头陀福了一福,道:“承大师医治家父,还要玷污宝刹,实在心里不安。”六指头陀笑道:“且莫说这些话。你父不能多言,我来告诉你。”便将冷擎天如何收艾天翮为徒,自己如何与他理论,如何动武不敌,游一瓢如何来救,如何惩治冷擎天,天花乱坠的说了一番。

纫兰听得游一瓢如此本领,不免秋波电闪向游一瓢打量几眼,觉得此人神宇朗沏,不染一尘,端坐室内宛如春华秋月,令人油然起敬。不禁暗暗称奇,不敢正视,慌一转身低头向老父榻畔,絮絮问交手细情、身上痛楚。张长公长叹一声道:“古人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一点不错。我迤迹多年,没来由收起徒来,费了儿年心血把艾天翮造就,想不到一离师门便改变心肠投入凶贼门下。细想起来,冷擎天对我说艾天翮已同他饮血为誓甘心与群贼为伍,也许真有其事。”六指头陀从旁大笑道:“据我所闻,冷贼这几年党羽密布胆子越来越大。他居在武夷山内富丽堂皇一呼百诺,好不兴头,但出来时候仍然扮着乞丐模样掩人耳目。艾天翮年纪轻轻意志不定,看得他贼巢内富埒王侯自然乐而忘返了。”纫兰看得老父满面怒容,思索了半天没有开口,等六指头陀话锋略止微微笑道:“艾天翮初到苏州,女儿就觉得此人聪明有余言过其实,绝难传授父亲衣钵。几年来别无外物引诱,倒也小心翼翼毫无过处。不料一出师门就走入魔道,这是他自己甘心堕落,父亲犯不上为他气苦。再说父亲为他被冷贼击伤,将来看他有何面目相见?”游一瓢笑道:“女公子说的话很有见地。老实说,冷擎天这人从此不敢再出现江湖,令徒艾天翮也许会迷途知返呢。”张长公父女都不解,愕然问道:“游兄此话怎讲?”游一瓢笑道:“事有凑巧,今天无意中救了张老先生,又无意中替长江一带除掉一个魔头。冷贼受了在下罡气反震性命本已难保,经老先生求情赏他一脚,虽则保全他一条命,那只独臂从此也就废掉了。这人刚愎自雄,无端成了废物如何忍耐得住,回到老巢也就羞愤自尽,休想作祟了。”张长公听得连连叹息,纫兰却心中大喜,以为报了伤父之仇。四人谈了一会,六指头陀同游一瓢告辞出来,走到前殿游一瓢悄悄说道:“我细察张老先生气色已神游墟墓之间,大约内脏受伤太甚。平日练的百步神拳虽是内家一派,究非正宗,全凭丹田蓄气,气分一耗伤过度,加以衰年,恢复决非容易!又加艾天翮一层忧伤攻心,元气格外斫伤,恐非药石所能奏效了。”六指头陀皱眉道:“我何尝不知,希望人力胜天而已。”两人叹息了一回也各自回房,一宿无话。

第二天张长公平无变象,依然同六指头陀、游一瓢随意闲谈,只不能起身罢了。这样过了十几天,纫兰同游一瓢、六指头陀在老父病榻旁时时相见混得厮熟,只觉游一瓢温文尔雅,一派书生气象,倘然不是自己老父说出救命时的功夫,真不信这样文弱书生有这样本领。偶然在病榻旁彼此谈到武功,游一瓢只微笑而已。有一天四人正在张长公病房闲谈,忽然那个承应的香火和尚从外面递进一封信来,说是专人送来,来人送到就走了,信面却写着纫兰女史芳启。纫兰接在手中非常诧异,随手交与张长公道:“父亲,你看,这封信外面没有写明寄信人姓名同地点,不知何人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