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元超同吕氏姊妹辞别出来,三人两驴一马迤逦行来,已到湖岸,选了一只极大的渡船,连人带牲口一齐渡过湖去。弃船登岸复又上骑前进,王元超领头,舜华、瑶华紧随在后,一路行来彼此并未说话。照说在堡中人多碍口未便畅谈原毋庸说,此刻三人联骑长行没有局外人打扰,理应畅谈无忌的了。哪知三人出得堡来直到此刻已走了十几里路,各人骑在牲口上,除出几句客气关照的话以外谁也不好意思张口说到姻缘的事上去。只心里突突的跳得慌,心里越跳,喉咙里越堵住了,虽然这样哑声儿踱行,心里尽管跳得慌,回味却是甜津津的,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都活泼泼的满布着无穷快乐,脸上谁也矜持不住,自然而然的喜冲冲露着无穷笑意。王元超口虽讷讷头却一步一回,表示他关照殷勤。他一回头,姊妹俩情不自禁的嫣然低鬟回眸一笑,这一笑也就心心相印胜于千言万语了。而且在这山巅水涯、疏林夕照之间,宝马名姝鞭丝剑匣,闭目一想这段奇旅风光,那位王郎无俦艳福左右逢源,也就领略不尽哩。

三人行行重行行,向前望去,已看到浙江省的长兴县城。一轮赤血似的红日挂在城楼角上,照得一条长长官道变成满地黄金之色,四周却是暮霭苍苍炊烟四起。王元超心里一转,正想缓辔谈话,恰好舜华蛮靴一夹,驴蹄得得赶上前来,迎身笑道:“元超兄,敝乡云居山到过没有?”王元超笑道:“浙江沿海一带只游览过温、台两地,故乡较近的象山港三门湾等处反而足迹不至,岂不可笑!不过从小就晓得象山港里面有座极深的山峰叫做云居山,跨着奉化、宁海两县。每听得到过此山的人讲说端的峰峦奇秀仙灵福地,不亚于天台、普陀、雁荡等处咧!”舜华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山水之胜也是随人而异的。俺们姊妹俩生长在云居山上,天天在山中跑,觉得毫无引人入胜之处。这几天在太湖东西二山同湖心马迹山玩了几天便觉得耳目一新,处处都有恋恋不舍之象。”王元超听他赞扬太湖,心里有句话刚到喉头忽又咽了下去,忙改口东拉西扯细谈各处胜景。后面瑶华也听了出神,手上鞭缰都忘了控勒,一马二驴任它款款行去。

却不知行近城郊,官道上两头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看他们一男二女,气概装束迥自不凡,却看不出是何路数?路旁许多泥腿淘气小孩,看得三匹牲口快腾腾的驮着人走路非常好玩,一起哄,跳跳跃跃、指指点点的跟在牲口后面,而且越跟越多噪成一片。王元超回头一看,马后小孩子黑压压的结成了队,吃了一惊,忙一齐猛着一鞭泼剌剌跑离一箭之地,兀自听得马后小孩隐隐拍手欢呼之声。三人抬头一看已到城门,王元超正想扬鞭进城,忽听瑶华在后娇呼:“且慢!”王元超一回头,却见她们双双把丝缰一带,如飞的向左沿城跑去。王元超不解,忙扬鞭从后赶至问道:“两位为何不进城去?”舜华回头笑道:“此地到吴兴没有多远,我们不如到吴兴再寻宿头。此处地僻邑小居民少见多怪,把俺们当作稀罕,瞧热闹似的直瞪眼,实在讨厌。不如趁着斜阳未下新月初上,再赶一程。”说着扬鞭向远远迷茫的奚口一指。王元超顺着她的鞭梢一瞧,果见一钩新月已挂天边,却只淡淡的一痕蛾眉,于是疾挥几鞭,连辔并进。

没有多久,已遥见前面灯火万家,市声喧起,瑶华笑指道:“前面就是吴兴城外,城外市容已如此尘嚣甚杂,城内繁华可以想见,真不愧浙江首富之区,比较长兴真有天渊之别。但俺们却要闹中取静,因为此地九流三教甚多易招人眼,不如在城外市梢头觅一干净旅舍胡乱寄宿一宵便了。”王元超连声道好,首先下马缓缓带缰步入市来。恰好一进市口就有一所高大瓦房,一色水磨砖墙,砌着一座石库墙门,高挑着仕宦行台的大灯龙。王元超拉马近门,早有几个伙伴跑出门来含笑招呼,兜揽生意,后面吕氏姊妹也牵驴近前,三人随手将牲口交与宿店伙伴,一同走进墙门,转过照壁,宿店掌柜迎上殷殷招待,领到一小小院落,倒也花木扶疏幽雅宜人。上面一排列着两明一暗上等官房,室内桌椅周全床帐整齐,字画摆设也颇可观,双凤先自心喜,王元超自然更无话说,伙伴早从牲口上搬进铺盖,一面沏茶进水流水般供应上来,恭维之间却一声声老爷、太太的称呼着。落店簿时王元超报称王姓,跟着满耳王老爷,又接着太太上面也有了王字,还叫得震天价响!当他们三人是过路的家眷,也许带着妻妾进省,这样一恭维表面骨子都不算差,但已弄得三人啼笑皆非却又无法分说,只好姑妄听之了。等到宿店伙伴们同那位掌柜把应有的一套买卖经讲完,问明晚上应用酒菜躬身告退以后,才算心里略安耳根清静。王元超却因此占得不少便宜暗暗得意,未免用眼一瞟两人微微一笑。瑶华面嫩,红着脸深深啐了一口背过面去,舜华却不然了,一进宿店早已芳心自警,暗地观得王元超渐渐有点不老成起来,偏偏宿店伙伴把三人当作夫妇看待,牲口上的铺盖拿进来撂在一起。王元超居之不疑,也不说明分居别室,暗想他存着什么心呢?想到此处不由的一缕芳心象天空游丝般的飘飘荡荡没法摆布起来。再暗地一瞧王元超,却正见他兴致勃勃的掸靴盥面洗尽风尘,格外显得面如冠玉容光焕发,忙一低头也自背过身去,假作赏鉴壁上字画默默打算,却又听得耳边低唤道:“舜妹、瑶妹一路辛苦,此地酒肴甚佳,我们快去畅饮几杯略涤尘襟。”二女没法,回头一瞧,外间堂屋内红烛高烧,已不知何时摆好一桌热腾腾的上等酒肴,慌忙盈盈起立笑道:“王先生先请自便,让愚姊妹略自盥洗即来奉陪便了。”王元超吃了一惊,暗道口风不对,几时改了称呼?娇滴滴的一声:“王超兄”又降为“王先生”了!惊得倒退几步,诺诺连声道:“该死,该死!小弟一时冒昧忘记所以,竟自僭先盥洗过了。”边说边满屋张罗起来,注热水,拧香巾,找这样,觅那样,象掐头苍蝇似的乱撞乱递,不知如何是好!倒把舜华、瑶华招笑了,舜华忙遥遥拦阻道:“元超兄快休这样,让愚姊妹自己动手就是。”这一声:“元超兄”,立时听得他神定气旺满心畅快,忙又一叠声称是,束手恭立一边。两姊妹看得他如痴如癫十分可笑,存心捉弄他,款移莲步坐到梳妆台前,故意轻捻慢擦的消磨了不少工夫,让他站班似的鹄立一边。在王元超却另有心计,以为古人水晶帘下看梳头,还比不上他的艳福双修,身子虽笔的立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珠却只跟定四只玉藕般皓腕打转。好容易两人晚妆告罢兀自娇慵未起,却听得宿店伙伴在帘外高喊道:“王老爷,时光不早了,怎不请太太们出来用饭?酒肴都快凉了。”这一喊双凤听得又十分刺耳,只好假作不闻,一低头又向菱花小镜仔细端详。王元超一看双凤如是,也浑身不对劲儿,一时无话回答。那堂屋中伙伴喊了一声以后屋内悄悄的毫无动静,心里往邪处一钻,暗地舌头一吐,一扮鬼脸,摄足潜踪的溜了出去。他一转身,恰好王元超一掀帘向外一探头,一看帘外鬼影全无,整桌的菜却真个热气渐渐消灭了,忙举步跨出门来,索性起官腔提足中气高喊一声:“来呀!”那溜走的伙伴从半路闻声又没命飞腿跑回,垂手请示。王元超向桌上一指,叫他把凉的酒肴重新搬去整治,伙伴忙端起木盘一一掇拾出去,百忙里还想博宾客欢心,大骂厨房不善侍应,怎么把各样热菜一起端上,让老爷太太们吃了冷食不受用起来,那还了得!捧着菜盘一路胡说乱道的蹒跚而出。王元超再看桌上几样下酒的冷碟倒还精致,一转身正想回房请双凤出来,恰好另一伙伴急匆匆提进一壶新烫花雕,王元超接过手来向房内低喊道:“两妹快请出来吧。”一声喊毕似乎听得几声娇笑,接着一阵切切私语,然后帘子一晃双双携手款步而出。王元超忙举起酒壶在上首两座上各斟了一杯,舜华抿嘴一笑略一逊让,竟自趋向上座,瑶华却在右首坐下,王元超在左首相陪。三人一坐下,重行整治的菜肴已纷纷献上,这一席客中小酌无异家庭小宴,又可喜双凤落落大方,清谈妙语,语语解颐,却有一件,每逢王元超情不自禁略露轻薄当口,两姊妹登时不约而同的冷若冰霜正襟危坐起来。等到王元超自知失礼举措不安,却又回嗔作喜,依然春风满面深情款款。王元超肚内明白,想了一个计策,举起酒壶在她们杯内恭而敬之斟了一巡,自己杯内亦斟得满满的,然后而色一整道:“请两位贤妹各干一杯,愚兄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告。”双凤一笑饮干,王元超也举杯相照。三人饮过这杯门而酒,王元超肃然开言道:“愚兄承两妹不弃永结白头之约,虽然如此,将来也需禀明双方师长依礼纳聘,方算百年大礼。现在我们长途相伴,惟凭一片光心侠胆不欺暗室,虽有儿女之情却无桑濮之耻,区区寸心,可矢明月。两妹红粉知己巾国英雄,当不致见疑为薄幸之流。”说毕呵呵大笑,眼光四射灿若亮电。双凤又惊又喜,知道话里有因,忙双双起立齐声说道:“人非太上谁能忘情?儿女英雄古多佳话。吾兄一片正言感人肺腑,正是情之出于正者。正为吾兄是深于情的人,才能体贴妾等一片痴情,妾等能够终身厮守善事君子,尚有何求!妾等葸葸堪虑,竟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在惭愧万分!此刻听吾兄剖腹相告,益发踧踖不安了。”这一席话推诚相见各抒衷肠,直吃到月移花墙鱼更三跃才兴尽席散。当夜双凤两姊妹一床安宿,王元超另在一间耳房安眠。

一宵易过,第二天清晨算清店饭钱匆匆上道,依然晓行夜宿,不日来到钱塘江边。恰喜朝潮初过江平如镜,连人带牲口一齐渡过钱塘江就到西兴地界。由西兴过萧山县、达曹娥江、进宁波府走上苏木岭,就离象山港不远了。倘然他们三人一出太湖从海道坐海船,遇着顺风两三天就可走到。现在他们走的是旱路,沿途随意游览各处胜境,又捡着人迹稀少的僻道,未免格外多耽搁些日子。其实三人心中迟早几天满不在乎,一路鹣鹣鲽鲽形影不离,虽不是同床共宿各人以礼自持,但是各人心中早已视为百年厮守的夫妇了。等到走上苏木岭已能望到海边的象山港,知道再翻过两重长岭就可到云居峰,这样已足足走了十几天,在三人心中却觉得没有多久的样子,这就应了“欢娱嫌日短,寂寞恨夜长”那句话了。

这三天走完了苏木岭,又是一重峻岭横亘马前,岭下一道弯弯曲曲的长溪象一条银龙蜿蜒岭脚,溪边错错落落满是土墙茅屋居然也有店铺,挑出几个红布招子随风飘荡。舜华笑道:“俺姊妹俩每从云居山下来走的都是沿海道路,此处也是第一回经过。从这儿到云居山,在岭上遥望似乎已在目前,但是此去一路都是山道,恐怕还要两天才能走到哩。过了此处不知前面有无寄宿之所,俺们何妨就在这下面溪边村店内吃点东西打听一声?”王元超、瑶华齐声应好。

鸾铃响处一马两驴霎时跑近溪镇,各人跳下牲口缓缓走进村市,仔细一打量,中间一条石子路足有里把路长,两边栉比着高高矮矮的草屋不下一二百户,却家家门口设着香案烧着高香,香烟缭绕把一条村市整个笼罩在浓烟香雾之中,路上人来人往个个形色匆匆好象有事一般,有几个年老村妪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拿着念佛数珠,边走边喃喃宣着佛号。三人看得诧异,走了一段路寻着一处较为干净的酒店,把牲口系在店门口一株歪脖黄桷树上,款步走进店来捡了一副临街座头坐下,即有一个老年店伙过来招呼,王元超问道:“你们可有可口酒菜,连米饭捡整齐一起拿来,俺们一齐算还你便是。”老店伙满面堆下笑来道:“不瞒客官说,这条横溪岭虽是个小村镇也是往来要道,俺这小小悦来酒店专供来往上等客官食宿,有的是上等酒菜哩。”王元超道:“原来此处还食宿两便。”老者又说道:“从此地横溪岭直到云居山足有百把里山路,一路并无宿头,这儿也只有小老儿一家供应客官寄宿。”王元超道:“呦,这样说起来俺们也要在此打扰了。”老者闻言益发高兴,忙不迭进内张罗酒饭去了。舜华笑道:“此地别有风味,倒有太平气象,可谓不知秦汉魏晋楚,俺们在这茅屋内寄宿一宵倒也有趣得很。”三人一面凭栏观看街上来往诸色人物,一面谈谈说说。一忽儿从内跑出两个年轻店伙,端出热腾腾的儿样酒菜放在桌上,布好杯箸,三人一看那几样酒菜是一碟白切嫩鸡、一碟活跳醉虾、一大碗红焖笋、一大盆风鸡拼腊肉,还有一海碗碧绿菠菜豆腐汤。三人大喜,想不到这山村小店有此佳品,正想举箸大嚼,那老者兴冲冲捧着一锡旋酒过来笑道:“小地方没有好菜供客,倒是这壶‘横溪春色’还可将就得。”三人不懂什么叫‘横溪春色’,那老者已把手上酒壶举起先向王元超面前杯中斟下,只闻得一股清醇浓郁的酒香扑上面来,一低头,杯中已注着碧艳艳玉胶似的一杯酒,最奇的是满满一杯酒似乎高出杯面分许却不涌溢出来,知是好酒,忙向老者笑道:“如此佳酿,老丈怎舍得供客?”老者大笑道:“俺这‘横溪春色’是俺独家祖上秘传,好处还在色香味之外,能够调和气血醉面不醉。怎叫做醉而不醉呢?因为别种酒,无论如何好法,吃多了于人身体绝不会有益处的。独有俺这‘横溪春色’与众不同,吃上嘴醇而不俗冽面不燥,一等一的大酒量,十杯以外便也醺醺欲睡,但再多饮些也无非倒头便睡,一睡散千愁,绝不至酗酒乱性误事害身的,所以叫作醉而不醉。做酒的时候总在每年秋后,用的前面横溪的山泉水。这泉水比西湖镜湖的水还要甘肥十倍,舀在碗内堆起老高象有粘胶一般。到第二年春初开瓮,日子虽然不久,却比绍兴陈十年的状元红要高十倍。有这几样好处,祖上就传下‘横溪春色’的酒名来,客官不信试尝便知。

王元超听得悠然神往,忙从老者手中取过酒旋子在双凤面前满满的斟了两杯。三人一尝果然名副其实,又配着这几样可口酒菜细细咀嚼,赞不绝口。老者大悦,刚要转身去照顾别个座头,舜华笑着问道:“老掌柜,贵村今天家家门口设有香案,大约近村有赛会迎神等事吧?”老者摇头道:“敝处赛会例不常有的,这几天前面岭上百佛寺内来了一个得道高僧,在寺内说了三天法,自己说就在这几天内在岭上示寂。一身积了许多财产,近年各处云游布施了不少。因为百佛寺的方丈是他的大徒弟,又说与此地有缘,才特地赶来此地示寂,遗留的财产一半布施在百佛寺,一半散给俺横溪镇上大小住户。俺小老头活了这么大,只听说和尚吃十方挨户募化,没见过和尚拿出财物布施的。俺小老头一世没发过横财,不料昨天偶然好奇到寺里去听说法,那高僧看见年老的就捧出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用大秤一包包称过平白地就分给上年岁的拿去享用,不管男的女的,只要上岁数去听说法的个个有份。俺做梦也想不到平白地得了五十两纹银,弄得一镇的人当那高僧作活菩萨看待,家家烧香念佛早晚礼祷。”王元超听得有点奇怪,忙问道:“那高僧怎样一个人呢?”老者两掌合胸口中念了几句佛,然后说道:“不瞒客官说,小老头这几天高兴得梦里都开着口大乐,合上眼就看得见百佛寺内的高僧。人家说他活菩萨活神仙,一点不错!只看那高僧一张通红的寿星脸,一部尺许长根根见肉的银须就是活菩萨的样儿。最奇怪的是两手的几根长指甲,一枝枝象小蛇似的蟠在腕上,有时候随意一弹却又伸得笔直,看去足有二尺多长。平常人哪有这样的奇相,也没有这许多银子。据寺内人说,高僧已转过两重花甲了。”王元超忽听他讲到后来,添了一句银子上去几乎失笑,却又问道:“现在还说法么?”老者又道:“现在已停止说法了,这高僧说法与众不同,讲的并不是经,也没有劝人拜佛修行的话,却专讲读书人口头上说的孝悌忠信四个字,尤其是劝人不要犯那色字,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比杀猪的屠刀还难放下哩。”说到此地瞪着老眼向双凤姊妹一瞧,便停嘴不说了。

这一番话倒把三人听得呆了,这时恰好有人索要酒菜,那老者转身到别处去了。王元超转脸向双凤道:“这老和尚举动倒也奇怪,我们凑巧遇上,明晨横竖要过那岭的,何妨去瞻仰瞻仰。”双凤好奇,点头道:“好。”这晚三人就在这店内胡乱度了一宵,第二天一早就别了老者问明路径,向岭上走来。却喜山道并不陡峻,牲口一样可走。不到十里路,就望见岭上红墙缭绕隐藏着不少殿宇,那大雄宝殿琉璃耀彩气象庄严,后面矗起十三层玲珑八角琉璃塔,塔顶一个风磨铜铸的葫芦映着晓日闪闪放光,绮丽夺目,真象藏着舍利子放射出五彩宝光的样子。瑶华大笑道:“想不到这穷乡僻壤还有这样的大寺院,但看外表已装饰得如此灿烂,其中定必格外庄严的了。”舜华也笑道:“横溪镇上的老头儿发了横财,横溪岭上的百佛寺也发了横财,什么叫灿烂什么叫庄严,无非那老和尚的银子在那儿作怪罢了。依我猜想那老和尚到临死时候,散财结缘掷如粪土,其中定有不可告人之隐。”王元超脆生生一拍手掌道:“舜妹所见正合我意。我正在这儿忖度那老和尚散财散得忒奇,一个年老人给五十两雪花纹银,此地镇上几百户人家,少说也有百把个年老人,一个云游和尚哪里来这许多银子?何况还有一半布施在寺内呢。”

三人边走边谈,那老和尚越想越疑,急于想看个究竟。但走到半岭地势渐陡,中间一条羊肠磴道内旁尽有青松丹枫,山风一起,满山红叶象千万只蝴蝶飞舞上下,夹着松林上龙吟虎啸之声。回头一看,岭上镇上几百间茅屋顿时缩小得象画中一般,全镇一览无遗。三人流连了一会,因上岭路径地势仄陡不便驰骋,一齐跳下牲口背上,挽着丝缰,踏着寸许厚的落叶,一路脚底簌簌作响,缓缓走上岭巅。走了一程,百佛寺的山门巍然在望,看上去金碧辉煌焕然一新。未近山门,远远就有一股油漆气味顺风吹来,不问可知是那老和尚的钱装饰的了。三人走近山门,暂将三匹代步拴在山门口松树上,王元超当先跨进门去,忽听得山门内一阵咻咻之声,好象是巨兽打鼾一般。三人略一迟疑,猛的一阵腥风着地卷来,接着里边一声虎吼殷殷如雷。三人诧愕非常,回头一看,那一马二驴吓得瘫痪在地动弹不得。王元超大怒,拔剑在手便欲闯将进去看个究竟。舜华、瑶华跟在后边说道:“听去吼声甚熟,似乎就是俺家养的二虎。”边说边已转过弥勒佛龛走进第二重山门,抬头一看,赫然一只硕大无朋的黄斑巨虎缩爪蒙头睡在大银宝殿的台阶下。那虎听得有脚步声,昂起头来张开巨口打一个呵欠便又低下头去,忽然又把头一伸,虎目圆睁远远向三人瞧了半晌,倏的一长身,虎背一拱前爪一并,伸个懒龙似的尾巴着地拍拍鞭得山响,接着屁股望后一蹲,一声大吼,蓦地一纵便向三人扑了过来。王元超大喝一声,倚天剑一挥便要迎头刺去,舜华大喊:“王兄且慢!”边喊边金莲一点越过王元超,戟指娇喝道:“痴虎婆休得无礼,难道认不得我姊妹了吗?”

其实那虎扑过来并不想吃人,是认清进来三人中有双凤姊妹在内,喜得张牙舞爪的扑过来原是欢迎的意思,经舜华一喝,早已伏在莲足之下,一支尾巴乱摇乱甩,鼻尖又连连嗅着舜华足尖,瑶华也过去用纤纤玉手抚摩它的头顶。那虎立起身来,在她姊妹俩的身边盘旋不已,表示亲热,一面只管侧着虎头,眈眈向王元超注视,一面注视一面向舜华身上乱拂,似乎问他们姊妹俩身边怎么多出这个漂亮英雄的小伙子来。双凤从小同这虎玩耍,岂有不明白它的意思?”这时舜华被它尾巴扫得不好意思,重重的啐了一口,举起玉掌向虎头一击娇嗔道:“我姊妹俩出外几天怎的偷跑到此?殿上人影不见,想是被你这孽畜吓得躲起来了?那虎把头乱摇,表示舜华说的话不对。王元超从旁看得人虎周旋别有奇处,那虎摇尾巴献态比小猫还要驯良,哪里还是猛虎样子!想起双凤说过千手观音义养雌雄二虎,此刻舜华喊它痴虎婆,定是从前哺育痴虎儿的雌虎了。正这样想着,忽见瑶华童心未泯,在虎头上抚摩了一阵骑上虎背去,拍着虎项笑道:“你这痴虎婆好好的睡在这儿不安分,偏在我们来的当口怪吼起来,把我们一马二驴吓坏了代不得步,没得说,乖乖地驮我们三人回家去。”那虎知趣,昂头又向王元超看了一看竟自连连点头,三人大笑。王元超却看得丰姿绰约的瑶华骑在一只斑斓的猛虎身上,真是稀世奇景,猛想起从前见过唐六如画的“虎色图”,也是一个美女背着宝剑在虎上,同此刻瑶华骑虎的神情一样无二。还记得“虎色图”上题着:“猛虎不可近,美人不可亲,猛虎近膏吻,美人亲伤身。道险不在广,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一首诗。这首诗以猛虎喻美人,原是载道惊世之言,但是在王元超心里,这首诗为浅陋世俗之士说法则可,象我们一身侠骨重情不重色的人,似乎不能一概而论。只要看眼前这只猛虎象小猫一样驯良,何尝不可近?再以虎喻人,象舜华、瑶华这样美人又何尝不可亲?可见古人的话,只可为下愚说法罢了。谁知王元超此刻无意中的一番感触,到后来真个为了双凤姊妹,弄得志消神索几乎丧命!竟应了“虎色图”上的诗意,这是后话且不提。

且说王元超一旁看得双凤姊妹同那虎亲昵形状,痴痴呆看想入非非,忽听得殿上脚步声响,从佛座背后转出几个人来。瑶华看见有人出来急跳下虎背,王元超也把倚天剑还入鞘内,三人略整衣冠缓步向大殴走去。只见殿内几个僧衣整洁状貌魁梧的和尚向殿外走来,为首一个秃头老和尚方面大耳长髯过腹,真可称得颜如冠玉须如银丝,一手执了一支龙形藤杖,手腕上套着一串很长的数珠,手上却擎着一封函信,当先大步跨出殿门。一见王元超三人,双目一注,从两条庞眉底下射出闪电似的眼光,眼光一闪,立时又低眉垂目恭身打个问讯,声若洪钟的说道:“三位檀樾远道光临,大是有缘。待贫僧料理罢俗务,便来奉陪。”王元超看他伸出来的手丰润如玉,指上长甲象面条卷成一盘,便知是悦来酒店所说的老和尚了,急答礼道:“我们路过宝刹,闻名瞻仰,大师有事请便。”说罢并不举步进殿,故意立在一旁看那虎有何举动。老和尚似乎明白三人意思,不再逊让,就当阶立定同贴身一个黑面虬髯的僧人低低说了几句话,黑面僧人唯唯应命转身进厅,老和尚便举起藤杖遥遥向虎一招。那虎正跟在双凤背后,经那老和尚一招居然摇头摆尾的走了过去,到了老和尚身边,立定身仰着头似乎在等待命令一般。双凤看得奇怪,暗想老和尚怎与我家痴虎婆相熟,也许老和尚是她老人家的朋友有事接洽,差虎寄信来的。正这样想着,那老和尚伸出雪白的长爪向虎项轻轻一拍,朗声说道:“你主人的信我已看过,老僧现在五蕴皆空一无牵挂,就是这一桩怨孽没有解脱。打听得你主人在此相近云居山上,所以特地到此了一层因果,此事一了老僧便也解脱尘纲了。”说到此地把手上信一举,笑道:“本来这封回信叫你带回,现在恰好有便人在此,横竖你们是一路的,就改托这位便人捎去也是一样的。”说罢遥向双凤微笑。舜华、瑶华悚然一惊,暗想这老和尚不愧称为高僧,我们还没有与他通名道姓便知道我们远道到此,此刻几句话,当然指我姊妹二人而言,他对我姊妹俩的出身似乎洞若观火,也许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一面思索一面格外注意老和尚的举动,只见这时先头进去的黑面僧人又匆匆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赤足沙弥,一个捧着一大盘黄米饭,盘中堆成小山一般,一个捧着满一大盘蔬菜之类,黑面僧人指挥着把两盘饭菜摆在老虎的面前。那老和尚笑向老虎道:“你这寄书人很能办事,可惜本寺拿不出兽肉之类,只有请你吃一顿素饭了。”痴虎前爪一屈便象半跪致谢,一低头就风卷残云般把两大盘菜饭刹那吃得精光。双凤在旁看得肚里暗笑,你这未卜先知的高僧原来也未必事事知道,你不知这痴虎婆在我们家中早已禁断腥荤的了。这时老和尚转身向王元超合掌道:“有劳三位檀樾久待,快请方丈坐地,贫道同诸檀樾虽是初见说起来并非外人,不嫌简慢略作清谈。”王元超急拱手道:“大师何必谦让,在下正要请教法音,俾开茅塞。”这样揖让进殿,三人同着老和尚和那黑面僧人穿过几处佛殿,便到方丈,然后宾主就坐。

三人仔细打量,方丈前面参差矗着几支石笋,花栏内种着各样秋花,阶前两旁陈列着是十盆异样各色菊花,点缀得非常幽雅。中间设着一个大蒲团,左右列着两排红木茶几太师椅,王元超、双凤三人就落坐在右边椅上,黑面僧人侧身坐在末椅上相陪,老和尚却不客气,竟向中间大蒲团上盘膝坐定。其余几个僧人都不敢跟进来,只有几个小沙弥献香茗敛手退出。那老和尚先开言道:“贫道初见三位檀樾一身行装,料得远道而来并非本地人氏,又见千手观音的家虎同那位女檀樾亲热异常。久闻千手观音膝下有两位女弟子是同胞姊妹,称为云中双凤,亲戚而兼师徒。看得两位姊妹一般,又与那虎这样厮热,就想到两位同千手观音定有关系了。但不知这位檀樾贵姓高名,从何到此?”王元超略把自己姓名从太湖到此说了几句,那老和尚两眼一闭连连点头。双凤姊妹并不发言,却肚内暗笑道:原来你这老和尚,凭这点鬼机灵被你瞎猜瞎撞猜着,我还以为你是未卜先知咧!不提双凤暗笑,却说王元超略道自己姓名同双凤来历,并不细说太湖方面情形同跟双凤到此原因,看那老和尚神气,却象明白他们来历的样子,不觉暗暗奇怪,趁势向老和尚道:“在下今天才到岭下横溪镇就听居民传扬大师广积功德,苦口说法,实在钦佩之至!可惜在下无缘,不及恭聆法音。此刻幸蒙大师接待,得瞻仰宝刹晋接仙踪,实在欣幸异常,但不敢动问大师法号同卓锡此地始末?又似乎大师与千手观音也有友谊,所以猛虎到此下书。倘蒙赐示一二,格外铭感。”那老和尚听他说罢并不答言,双眼一闭两条白眉一皱,似乎在心里默默盘算一般。半晌才双眼微睁一声长叹,开言道:“诸位今天来得非常凑巧,王檀樾不问,贫道也要通盘托出。因为三位来历贫僧已猜得十有八九,三位恐还未知贫僧与三位尊师有极大的关系呢。尊师陆地神仙这几年千方百计寻觅一个要紧人物,最近还叫他第二个徒弟甘疯子到江宁去,想从俺的关门徒弟尤一鹗口中探出那人消息。尤一鹗当然不是甘疯子的敌手,想已露出口风了。其实那人隐迹了许多年已够陆地神仙夫妻受的了,此番为那人自己不想露面结束这层怨孽,就是尤一鹗露出口风,也没有十分用处的。”王元超听他说了这几句隐隐约约的话兀自摸不着头脑,正想启问,忽见老和尚仰天打了个哈哈,一指自己鼻梁笑道:“三位知道陆地神仙找的是谁?不瞒诸位说,找的那人正是区区贫僧。”这句话一出口,王元超同双凤惊得直立起来。但各人对自己师傅多年结冤的事只晓得一点表面,不知道这老和尚说出这样惊人的话来有何作用?是恶意还是善意?一时却委决不下,不知怎样应付才好。那老和尚却神定气闲,只是微笑,向王元超等举手示意,叫王元超安心坐下。王元超问道:“大师此刻所说非常突兀,乞道其详以启茅塞。”老和尚微笑道:“总而言之,世界上大英雄大圣贤谁也逃不出一个情字,一切冤孽罪过都从这情字造出来。只有我佛如来不受这情字束缚,却是能善用这个情字,把情字用到普度大千世界众生上去,才可算得天地间第一个善用情字的人。贫僧因为这个情字,同千手观音陆地神仙结下许多仇恨,害得他们夫妻俩到老还仇深似海,自己也变或一怪僻畸零的人。现在想起来,这是何苦?而且这层怨孽一天不解除,贫僧良心痛苦也一日难以洗净,也难以脱却皮囊上登极乐。”说到此地老和尚的广颡上隐隐的起了一层汗珠,口内不断的长吁短叹。王元超同双凤听得益发骇然。那左边椅上坐的黑面僧人,本来一语不发的坐着,此刻却发出破锣般声音向老和尚道:“师傅近几年口上常说从前有层固结不解的怨孽,一提起便非常难过似的,究竟其中有何详情,徒弟们没有听师傅说过,徒弟也不敢多问。此刻听师傅口气,却愿意对这三位檀樾详细宣布出来,既然如此,徒弟也急于想听个明白,就请师傅直截宣布,何必自己这样难过呢?”老和尚向那黑面僧人微一点头道:“你哪里知道,老僧这桩事如果不提便罢,一提起来非三言两语所能了结,而且勾起少年时绮障,前程如梦未免伤心。现在你且去知会执事众僧预备一桌上等素席,腾出两间客房,布置好干净床铺,俺要款留三位檀樾在此屈居一宵作竟夕之谈。趁这一宵光阴,俺把多年宿孽尽情一吐,借三位檀樾金口转告千手观音同陆地神仙。他们夫妻听了三位檀樾转告的话仍可和好如初,俺亦可忏悔冤孽,从此涅盘一切脱却皮囊。至于俺同千手观音陆地神仙一层宿孽,究竟谁是谁非,任凭后人去评论好了。倒是候在殿阶那只老虎应否让它先行回去,请两位女檀樾作主好了。”舜华道:“大师有意赐教,事情又关系重要,俺们准备暂留宝刹恭聆清诲。那只老虎待咱去嘱咐几句,也让它在殿阶下露宿一宵,明晨由俺们带回去便了。”老和尚道:“这样甚好。”又回头向黑面僧人道:“你顺便去知会他们,不要委屈了那虎肚皮。”黑面僧人领命出去,一忽儿又回到方丈说已一切布置妥贴。舜华也出去在那痴虎婆耳边叮嘱一番,再回身进内静听老和尚演说旧事。

 你道这老和尚是谁?就是第九回提起过衢州尤一鹗的师傅,十几年前南五省鼎鼎大名的艾八太爷,也就是第七回范高头在柳庄初见黄九龙王元超时说到陆地神仙夫妻到老还存芥蒂,其中关系着一个神通广大的奇人!这奇人就指的是艾八太爷,也就是此刻自己演说旧事的老和尚。原来这老和尚并非从小出家,年纪虽大,在他看破红尘落发为僧起到百佛寺遇见王元超时还不到十年哩。他俗家姓艾,双名天翮,祖籍扬州。本是书香门第,薄有家产,从小生得广颡丰颔玉面朱唇,性又倜傥不群,智慧绝人,经史以外,举凡品丝调竹走马斗鸡无所不好无一不精,甚至各样江湖杂技三教九流也要涉猎涉猎。却并不赶场赴考博取功名,只在家里一味挥金结客,目空一切。因此本乡正经绅士同年老父执看他不起,目为怪物,年轻的却崇拜他崇拜得了不得,不论事体大小,没有他在场便觉减色,所以扬州人没有不知道艾天翮的。那时他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家里这点祖传产业却被他挥金结客弄得精光。他却满不在意,依旧嘻嘻哈哈翩翩自赏。有一天他在乡下帮了一个绅士的忙,那绅士送他几十两银子谢仪,他老实赏收。带着银子喜孜孜的走回城来,预备邀集十位同游少年大乐一天。刚走到城门口吊桥边,看见桥脚下围着一堵人,他闯进人丛一看,一个乡下老头儿坐在桥脚下捶胸大哭,一问所以,围看的人说道:“这个老头是奚翰林奚大绅士的佃户,今年年成不好交不起佃租,被奚家几个如狼似虎的管家三番五次下乡迫逼,弄得鸡飞狗跳一村不宁。最后一次把他十六岁的独身女儿拉进城来,关在奚家作为抵押,限他三日以内措交出来。如果交不出来,就作为卖女的身价,休想领回去了。今天己是第三天,他老人家急得求神拜佛当尽买绝凑成十几两银子,还不到奚家佃租一半,想先交上去求奚绅士发个慈悲心把女儿放出来,再想法补交清楚。哪知到奚家钱是缴进去了,女儿依然不肯放出,被几个奚家管家推了出去,急得他无路可走,所以在此寻死觅活的痛哭了。”那人说罢,艾天翮气得剑眉倒竖,虎目圆睁,大声道:“岂有此理,青天白日,哪有强抢人家女儿的道理?”一迈步走近乡下老头儿身边,问道:“他们说的话可真?”那老头儿一边哭一边连连点头。艾天翮略一思索,又问道:“你已缴进去十几两银子,究竟还缺多少呢?”老头儿呜咽着说道:“还差十八两,可怜我这女儿是乌鸦巢里出凤凰,定被天杀的看中强抢去做偏房了。如果这样,我老两口儿是死路一条。”说罢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哭起来。天翮喝道:“休哭,哭死济得甚事?跟我走,凭我艾天翮的,保管还你一个宝贝女儿来。走走走!”那老头儿被艾天翮这样一来倒怔住了,这时旁边有认得艾天翮的,低低说道:“艾少爷,你难道不知道奚老虎手眼通天,专做这一手儿的吗?何苦惹火烧身?我劝少爷自己招朋友高乐去,不要管这闲是非吧。”艾天翮鼻子哼了一声却不答言,只一伸手把地下老头儿扶了起来,拉着就走。围着看的人恐惹是非一哄而散,低低说话的人也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边说边走了开去。却有一个清癯老者,面上蓄着两撇紫须架着玳瑁阔边茶镜,身上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袍褂,手上提着三尺长的旱烟袋暗暗跟着艾天翮踱进城来。艾天翮一时豪气凌云,只顾扶着那乡下老头儿急匆匆向奚宅走去,并未顾到后面有人,不一时已到奚宅门口。

艾天翮是本地人,奚家情形当然熟悉,讲起来彼此还是世交。不过贫富悬殊,艾天翮又少年不羁,平日看得奚翰林气势熏天,时常使酒骂座,故而势若冰炭。此刻碰着这乡下老头儿想借此借题发挥,一到奚宅大门昂头直入,那老头儿是惊弓之鸟,吃过奚宅底下的苦头,吓得往后倒退。艾天翮一跺脚喝道:“这样脓包,如何讨得出你女儿来,更何况万事都有我呢!”不由分说,拉着老头儿望外直闯。忽见耳房内抢出两个人拦住问道:“尊驾拜会何人?”一言未毕,忽一眼溜见艾天翮身后的老头儿,顿时竖眉瞪目的喝道:“你这老家伙又是怎样,难道定要讨死吗?”艾天翮厉喝道:“胡说,这是我家亲戚,特地带他来见你主人,休得无礼!快通知奚景轩,说本城艾天翮有事见他,快去,快去。”两个人看得艾天翮气概不小,平日也闻得艾天翮的小名头,此时同那老佃户一块儿到来已经瞧料几分,一个赶忙进去通报,一个绊住艾天翮暂引到客厅等候。半晌走进一个獐头鼠目的人来,身后跟着两个一脸横肉的凶汉,那人一进门便开口道:“奚大人因本省制台请去商量要公,已进省去了,在下本宅账房,尊驾有事,不妨同在下说明。”艾天翮不待他再说下去,鼻孔先自一声冷笑,指着老头儿朗声说道:“这位是我亲戚也是贵宅佃户,已经来过一次缴过一点祖银,现在明人不必细说。他尚未缴清贵宅一点银子,此刻已如数带来,欠债还钱别无罪过,债能还清尚有何说?但是人家闺女也是十月怀胎娇生惯养,怎能随意掳人勒赎?这件事情如果传扬开了贵东如何犯法,恐怕有点不便。何况彼此都是本地有名的乡绅,其中利害何必明言?喏,喏,银子在此,快把他女儿送出来,人银两交不可再欺侮人了。”说罢从怀内拿出那封谢仪来,啪的一声掷在桌上。在艾天翮一厢情愿,以为这番话定可压倒对方,哪知那账房一双鼠眼骨碌碌一转,回头向身后两个凶汉一使眼色,便假作惊奇的神气向艾天翮道:“艾先生的大名素来钦佩,可是此刻说的一番话实在莫名其妙。这佃户没有偿清本宅租银倒是有的,至于掳人勒赎的事而且还是他的闺女,这不成笑话吗?不要说本宅是此地独一无二的大绅士,就是平常百姓在这清平世界也是做不出来的,这不是儿戏的事。艾先生是斯文中人年纪又轻,容易受人欺蒙,幸而奚大人不在此地,万一被他老人家知道,以为艾先生不安本分,故意串词污蔑别有作用。那时候他老人家只要一张名帖往县里一送,艾先生就要吃不消了!本来这种捕风捉影的话怎能信口乱说,不是自己惹祸招灾吗?我说艾先生,你年纪轻轻,彼此都是本地乡士,在下一番话都是金玉良言,千万息了这个念头。即使这个佃户是你令亲,本宅忠厚传家这点租银也不致难为他的,用得着艾先生出头了事么?艾先生依我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人家瓦上霜,比什么都强。”说罢身子一偏,一副送客走路的神态。这一来,艾天翮真有点犹豫不决起来,本来凭那老头儿单面之词无凭无证,一时意气想打个抱不平,现在被人家当头一罩反而弄得下不了台。正在为难,猛然那老头儿跳脚大哭起来,指着那账房身后一个凶汉大喊道:“你们丧尽良心竟这样推得干干净净,还要血口喷人!那天你们租船下乡来,你们三人都在场,动手抢我女儿的就是这个强盗胚。此刻你们这样说,存心要霸占我女儿了,我这条老命同你们拼吧。”说着一头向那账房胸前撞去。

还未近身,后面一个凶汉一言不发,一上步伸出巨灵般大手把他夹背抓住轻轻一掼,早把老头儿掼得四脚朝天满地哭滚。那账房立时面色一沉,厉声喝道:“这还了得!你们吃了豹子胆竟敢到此讹诈,快把他捆起来送县去!”这一嚷又奔进几名大汉,来势汹汹就要动手。艾天翮这时格外弄得手足无措,正在不可开交,猛听得头上一阵哈哈大笑,众人一抬头,个个惊得目定口呆。只见屋顶横梁上笑嘻嘻坐着一个干瘦老头儿,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手上拿着一根旱烟袋,面上还架着大茶镜,从茶镜内射出两道电闪般眼光注定了账房面上。把众人吓得鸦雀无声也不知是人是鬼,凭空会在屋梁上发现这个老头来,尤其是那账房,被梁上两道可怕的眼光射得毛骨森然魂灵出窍!一迷糊矮了半截,朝着梁上卜通卜通连叩响头,口中祝祷道:“大仙爷呀,你老人家怎么青天白日也高兴显出本身来,弟子可没有冲犯你老人家啊!”账房一叩头,几个大汉忙不迭也跪了一地各自喃喃祷告。一厅的人只有艾天翮没有跪下,却因事出非常也愣在一边。那佃户本来跌在地上。此刻逢着这样活灵活现的奇事,在他心里以为不是灶王爷就是土地爷,大约是来救他的,顾不得遍身痛苦,趴在门角落里连连哭告。那梁上老头儿忽然用旱烟袋管指着账房发话道:“你这黑心东西也狗仗人势欺侮乡下人,快叫奚景轩出来。你这番鬼话怎瞒得过本大仙?今天你们如果不好好放还他的女儿,我立时用仙火烧掉这所房子,把你们这群黑良心个个烧成焦炭。”这几句话,吓得账房同几个凶汉个个三十二颗牙齿象发三阴疟疾般上下厮打起来,连连叩头道:“不……不关小人们事,都……都是奚大人的主意。”梁上又喝道:“废话少说,快叫奚景轩放出人来!”账房连声应道:“我……我去,我去。”梁上喝道:“你敢动,叫一个狗腿去就是!”账房忙回头叫身后一个大汉起来,通知内房去。那大汉还未立起,恰好厅内怪事已震动了内房,奚景轩果然没出门,得知这件怪事兀自半信半疑,一般女眷都吓得走投无路,恐怕这位大仙爷真的放起火来。奚景轩终有点不信,想亲自出去看个明白,传齐护院的壮汉、全宅的男仆簇拥着走向大厅来。将到厅门,忽从门内跑出一个下人来,慌慌张张的说道:“怪事怪事!大仙爷明明坐在梁上,一晃身忽然隐身不见了。”奚景轩喝道:“胡说,怎么我一出来就会不见?哦,我明白了,我是堂堂翰林,朝廷清贵之巨,定是邪不胜正把他吓跑了。这且不管,那艾家小畜牲跑掉没有?”那人还未答话,上房一阵喧哗,登时跌跌冲冲奔出一群丫头仆妇面无人色的喊道:“啊哟,大人,不得了!大仙大马金刀的坐在三姨太太房中了。大仙吩咐立刻放出那佃户的女儿,如果牙缝进出半个不字,立时用仙火把全宅烧成白地。太太同三姨太太都跪在地上叩响头,求大仙手下留情,一面叫我们请大人快快把佃户女儿送回去吧。”这一来,真把奚景轩吓得四肢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因为三姨太太是他最宠爱的,所有重要家产契约钱庄存折同不能告人的秘密文件,一股脑儿都藏在三姨太太房内,万一大仙真个来一把无情的火,那还了得!这时也顾不得翰林公的清贵,也理会不到邪不胜正,只一叠声催下人们快把那佃户女儿放出来愈快愈好。奚景轩这样一吩咐,顿时由几个女仆进去扶出一个蓬头散发掩面娇啼的妙年女子来,奚景轩一见这女子,气得连连跺脚直喊:“不中抬举,臭丫头,快滚、快滚!”奚景轩骂了几句,一转身三步并作一步独自向内直跑。走到半路猛觉眼前一黑,拍的一声面颊上被人打了一掌,立时眼前金星乱进,痛得直矮下去,昏迷不起。那厅门口还拥着一大堆护院当差丫环仆妇之类,一看大人独自向内跑去,正想随后跟进,瞥见一阵风似的从内飘出一个清瘦老头儿。一晃眼,只见老头举起手上旱烟袋在人群内一阵乱舞,除那蓬头散发的女子之外,每人身上都着了旱烟袋一下,个个瞪着眼张着口立得纹风不动,象在地上生了根似的。那老头儿微微一笑,用旱烟袋朝厅内一指,对着那故发女子笑道:“你父亲在内等着你一同回家,还不进去相见。”那女子也不知这老者何人,一听父亲在内慌忙奔进厅门,只见地上跪着几个人,自己父亲也泪流满面瑟瑟的跪在角落里,兀自口中喃喃地祷告。那女子并不理会这些人跪在地上干甚,只见着父亲便象得着性命一样,立即抢过去,抱住那佃户大哭起来。佃户见着自己女儿,也相抱对哭,心里却明白父女两条性命是蒙大仙爷搭救的,忙又朝着横梁叩头不已。

这时厅内立着艾天翮益发弄得昏头搭脑,暗想他女儿果然出来了,但是青天白日竟会发生这样活灵活现的奇事,真是闻所未闻。就是我今天一时气愤闯了进来,倘若梁上不发现怪老头,我孤掌难鸣,非但救不出佃户的女儿,连自己也难免吃大亏。正暗暗筹划善后计策,猛一抬头,那怪老头已笑嘻嘻立在门内,一迈步举起旱烟袋向地上跪着的账房脊背上拍一下,顺手又在几个凶汉身上也照样各拍了一下,经他这样一拍,账房同几个凶汉好象断了颈骨一样,个个把脑挂在胸前抬不起来,却又跪得笔挺象西湖岳王坟前的铁像一样。艾天翮大惊,也以为是仙人的手段,忙向怪老头一躬到地正要开口,那怪老头旱烟袋一摆呵呵笑道:“年轻任性使气,往往把事情着得太容易,到了节骨眼儿,就难免虎头蛇尾了。”艾天翮面孔一红,竟一时答不上话,怪老头又回头向那佃户道:“女儿既已到手,还不快快回家,离开这是非之地?”那佃户战战兢兢朝着怪老头叩头象捣蒜一般,艾天翮却被怪老头提醒,忙走近前面那佃户道:“大仙吩咐一点都不错,我们快走为是。”说话当口,怪老头忽又飘身出厅。那佃户也听话,爬起身代他女儿把头发拢起,仍由艾天翮领路急急跟出厅来。只见门外男男女女一大堆,都张嘴瞪目立得象墓前翁仲一般看得非常害怕,三人一溜烟跑出大门。最奇从内到外,奚家的人或坐或立个个象木雕石刻动弹不得。三人以为是大仙的手段,一出门口都象做了一场恶梦。艾天翮正想同他们分路自己回家,那佃户忽然拉住艾天翮啊哟一声道:“我们走得匆忙,少爷摆在桌上的银子没有收起,小老头儿只要女儿能安然回来就很心满意足,怎好平白叫少爷花这许多银子?而且当时也没有交待清楚,此刻虽然逃出身来以后不知怎样,不如请少爷同俺女儿暂在门外稍等,俺再进去把银子收回,交还少爷吧。”说毕便要举步,艾天翮忙一把拉住道:“这点银子稀罕什么?先头已向奚家账房说明,如果取回银钱,你依然欠他们租银,难免再来啰嗦。这样人回来钱交清,便心安理得,至于以后如何结局,俺想那位大仙定有办法,我们不必担忧。只可惜我年轻识浅沉不住气,那大仙又倏隐倏现来去莫测,忘记求问仙人名号,不能够多谈几句,实在可惜得很。”正说着,一眼看见奚宅大门内走出那怪老头来,嘴上还含着那根旱烟袋,烟气蒙蒙呼呼直响,一跨出门顺手把大门掩上,慢慢踱下台阶笑向三人道:“此地事了,我好人做到底送你们父女出城去。”又朝艾天翮道:“为德不卒,古人所诫,你似乎也应送他们一程。”艾天翮巴不得同怪老头一路走,借此可以近乎近乎,闻言大喜,连声应是。怪老头却又吩咐道:“我却不许你们在城内同我说话,应该说的话到城外再说。”三人领命,怪老头在先,三人在后,一路步出城来。艾天翮一路暗暗留意怪老头的举动,除了两只眼睛在一副大茶镜内威光凌凌同常人有异,其余实在看不出是仙人来。而且初见怪老头时,听他的口音并非扬州,完全道地苏白,难道仙人也爱吴侬软语么?不多辰光已到城外,恰好依旧走到老佃户大哭的吊桥上,怪老头向前一指道:“那边有座土地庙,且都到那庙内去我有话说。”三人自然唯命是从一齐走进庙内,四而一看别无人影。怪老头向那佃户道:“奚家的事包在我身上,从此绝不敢再来欺侮你父女了。这位替你还的租银我也安排妥当,交与奚景轩自己手上。不过你是一个乡村穷苦人,为了这点事弄得当穷卖绝,女儿虽回度日不易。”说到此处放下旱烟袋,从怀内掏出一包银子,约莫也有二三十两送与佃户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只管拿着,可赎回当掉的东西,时已不早,你们就此回去吧。”

那佃户做梦也想不到仙人还送他出城来再与他银子,拉着他女儿又跪在地上哭谢一番,当而求仙人许他在家里立大仙爷神位,以便朝夕礼拜祐着无事。怪老头没法同这个乡农分辩,只挥手催他快走。那老佃户把额角叩成个大疙疸,兀自一步一回头,把大仙爷三字叫得震天价响。挈着那女子出庙去了。怪老头一见佃户父女出庙,呵呵大笑道:“天下哪有许多神仙来管这些事,不要说神仙,就是狐仙,在这种龌龊势利的奚宅,也不能一日居的。”艾天翮这时已有点明白,知道这怪老头虽不是神仙也是剑侠一流人物,赶忙向那怪老头屈膝下去,恭恭敬敬的说道:“老丈是世外高人,晚生今天无意中得遇老丈真是天下幸事。晚生无意功名,不入那龌龊势利的仕途,只落得心雄力薄落拓一隅。倘蒙老丈不吝教诲得侍左右,天高地厚终生感激。”说罢俯伏于地,不肯起来。怪老头面色一整,声若洪钟的发话道:“你且起来,我有话说。”艾天翮只好起来,垂手立在一边,怪老头道:“老夫就是苏州张长公,生平传授门徒寥寥无几。要知道我们这一道千门万户有邪有正,心正的人练得一身武艺,非但可以行侠仗义平人之不平为人之不敢为,也可以由艺而进入道,敛神凛志,返本还真以成不坏之身,优游于六合之外。但是心术不正的人想仗艺为非作恶,必定会玷辱师门,还落得尸骨无存。这一正一邪造端极微,全在平日师友之教训,自己理欲借以分辨。我看你一身傲骨,从小就知道仕途不良,未始没有根基。即如今天吊桥上见义勇为,不顾旁人劝之,虽然冒昧从事,也可算得侠义天性,未始不可受教。不过我看你聪明外露,锋芒不敛,是个病根。你如能够随时收束心神屏除一切专心从我三年,方能再授衣钵真传,如果你自问办不了,不如趁早各自分手。”这一番话说得艾天翮毛骨森然冷汗直流,而且语切中自己心病,好象怪老头天天在自己身后目睹平日一切行为一样。但是艾天翮也自缘法凑巧,怪老头虽说得凛若天神,其实也爱惜他是个可造之材,到奚宅去救佃户女儿的一幕怪剧还是为艾天翮起见,未始不愿收在门下。当下艾天翮福至心灵,第二次又跪在怪老头面前,就改口称师父道:“弟子愿一切遵从师傅训诲,务请师傅俯允吧。”经他这样哀哀跪求,张长公也就点头允许。好在艾天翮父母早故,只有一房兄嫂,无甚牵挂,从那天起艾天翮就弃家从师跟张长公到苏州学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