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甘疯子把来老头拉起来呵呵大笑道:“俺是个有话便说的人,老实对你说,只怪你自己枉活了这些年,竟上了萧山县的当。如果换了别的去处,不懂交情不念你年老,来到虎口还有你命在么?现在这话丢在一边,既然远道来此咱们且痛快喝一场再说。”来老头这时被众人说得一颗心七上八落,哪有闲情喝酒?却又不敢多说。包翩翩、幻云、白飞燕等人却暗地同黄九龙商量了一阵,黄九龙却不让她们去出头露脸,把东关双哑暗地叫来在一边低低吩咐了一番,双哑连连点头自去准备不提。等到甘疯子等款待了来老头一番酒饭之后,来老头起身告辞,却不知跟去到案的究是哪两位角色?又不便启问。黄九龙知道他的心意,大声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来老丈尽管独自先回去,俺们派去的人早已动身在杭州城外某客栈恭候老丈了。老丈到了那客栈只管用上刑具解去销案,其余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咱们本应该多留老丈盘桓几天,无奈老丈公事在身不便冒昧款留,只好改日再驾临的了。”

来老头将信将疑的走出堡来,别了众人急急赶回杭州来。一到杭州城外,远远便见那客栈门口立着两个短小精悍一身华服的人,一见来老头走近跟前,两人双手一抱便从手中递过一张字条,来老头一看,字条上只写着“二人便是”四字。来老头会意,慌一同走进客栈极力应酬了一下,那二人却只微笑终不答言。来老头不知他们是哑巴,还以为是黄九龙的命令,只好先将两人安置在客栈中,自己急匆匆走进城中,邀了许多精明干练的捕快备了刑具家伙赶出城来。先备了一桌丰盛酒肴请东关双哑大嚼一顿,酒毕,然后抖出刑具来,东关双哑彼此一笑伸手就刑,随随便便的由来老头同许多捕快拥进城来。这一来顿时哄动了满街的人,都说萧山有名的老捕快捉了江洋大盗回来了。男男女女扶老携幼谁也要见识江洋大盗是不是三头六臂,见识见识老捕头来老英雄怎样的人物。及至来老头簇拥着东关双哑过去,众人指指点点露着疑惑的脸色,都说凭这两个猴精似的人敢做出这样泼天的事来,这位来老英雄也不过是一个平常老头。

且不提满街纷纷议论,单说来老头这一面走一面却捏着两把汗,心里只卜登卜登的乱跳。冷眼看东关双哑当先带着脚铐手镣叮噹叮噹的一路乱响,两颗头博浪鼓似的两面乱瞧便象没事人一般。来老头心里明白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回头到了巡抚衙门不知做出什么把戏来,自己这层干系怎样才能平安脱卸?这条老命简直悬在他们两人手上。正在这样心口相问,忽然左边人堆里冲出一个人来往来老头身上一靠,向右边人堆里直闯进去,转眼就不见了踪迹。来老头被这人一冲几乎跌倒,正想破口大骂,猛觉手上被这人塞进一点东西,抬头一看却已不见这人去向。急向手中一看原来是个纸团,慌偷偷扯直纸团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寥寥几句话。来老头不看则已,一看到这几个字吓得两手冰冷,知道堡中另外还派人跟来,如果不照纸条写着去办自己性命定必难保,除出这条路确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保全自己的身家。一跺脚主意打定,向前走去。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大家走不到一箭路,猛然马蹄响处泼剌剌卷到一队人马,举着两盏气死风灯,当头一个军官捧着令箭大声吆喝道:“抚台大人有谕,速提要犯听审!”原来捕快中早已有人到抚衙报信,抚台一听大盗提到大喜!慌知会将军立时在大堂摆设两座公案,预备人犯一到连夜会审,拔了一枝令箭叫几个戈什哈飞马跑来,火速获解人犯投案听审。来老头恐怕当街决撒,慌向东关双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趁势迎上前去,同马上几个戈什哈招呼了一阵,然后一阵风似的簇拥着两个要犯直趋抚衙。

一进衙门,只见从衙门口直达大堂,亲兵番役刀枪雪亮,火燎灯笼耀如白昼,密层层摆得风雨不透,好不威武。来老头一进衙门,先教戈什哈到公案前禀明。自己趁这点工夫,百忙里三脚两步向就近杂货店买了一点东西塞在怀中,急匆匆回到东关双哑身旁。正听得大堂口暴雷似的喊了一声堂威,接着连喝带要犯上堂,一声一递传下来直到大门口。来老头这时宛如自临法场一般,慌掏出萧山县的密札,带着几个伙计跟着两个戈什哈拥着东关双哑,火杂杂抢到大堂口滴水檐前。来老头当先走进大堂双膝跪下,双手高举萧山县密札同自己缮就的禀单,口中高声报道:“萧山县退役捕头来锦帆奉谕捉到钦案大盗两名,投案缴差。”高唱毕,上面喝一起来,候赏!便有值堂的兵役走下来把来老头手中的密札禀单取去送到公案上,抚台朱笔一动,左右又齐喝一声带要犯,这一来便没有来老头的事。另有一拨番役忽的赶来推着东关双哑直趋公案,不料这一般番役象吃灯草灰般,蜻蜓撼石柱似的休想推动得分毫。东关双哑相顾一笑,冷不防带着脚镣呛啷呛啷直到公案前屹然立定。这一来把上面坐着的将军同抚台大惊失色,几乎惊得直立起来,勉强拿起惊堂木一拍喝声跪下!左右有几个亲兵恃着有几斤蛮力,一阵风分两边抢过来,冷不防一齐举腿分向东关双哑腿弯横扫过去。两个犯人头也不回,脚跟微一垫动大腿向后一绷,只听得拍挞卜通几声怪响,两个亲兵宛似肉弹般凭空飞了起来直滚落到大堂外滴水檐前,跌得筋断骨折躺在地上。立时大堂上一阵呼噪,个个吓得望后倒躲。来老头这时已担着心立在一边看两人的动静,满以为就要决撒,哪知跌了两个亲兵一阵骚动以后,两犯依然笑嘻嘻的卓立不动。但是上面巡抚将军两位大员哪见过这个阵仗,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却只伸着手向来老头乱招,意思之间,你捉来的大盗别人降不下,还是你来制伏。不料巡抚那只手还未放下,东关双哑掉头向外一瞧微一点头,两人就在这当口一蹲身一伸腰,咯噔咯噔几声怪响,两人脚镣手铐便一齐折成几段掉在公案下面,一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顺手向公案桌上一丢,拍的齐一跺脚,飕,飕,飕便象两只飞鸟般从人头上直飞出大堂外去。在甬道上一垫脚轻身又飞上大堂屋顶,一转瞬就不见了两人踪影。这一番动作何等骇疾,大堂上上下下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半晌那位将军同巡抚才惊魂还窍方要呼喊,忽又听得大堂旁边扑通一声巨响,大喊一声:“痛死我也!”这一来,又把将军巡抚吓得泥塑木雕一般。亲兵番役们急向喊处看时,只见大堂角落里白雾迷漫,一个人在那满地乱滚。乍着胆去一看,原来是萧山捕头来锦帆,不知何时被人用石灰撒瞎了两眼痛得满地乱滚、乱喊。这一来大堂上又骚扰得不成样子,连追捕逃走要犯几乎都忘记了。还是跟将军来的一个守备上堂禀道:“要犯逃走不远,赶快请抚宪下令,闭城兜拿要紧。”将军同巡抚如梦方醒,颤巍巍的掣出一枝令箭递与那位守备,结结巴巴的说道:“全仗老老哥大才,调调动标标营去搜查,赶快赶快,这是钦犯,非同儿戏。”那守备令箭在手立时长了威风,大踏步走下堂自去调兵,趁此借着搜查为名,又好向商民借题骚扰去了。

这里大堂上没有了要犯当然只有退堂,但是公案桌上还有要犯遗下的一封信,巡抚按定惊魂同将军一齐把信拆开来一看,登时又吓得瘫在座上。半晌才你看我我看你,连呼怎好?怎好?原来信内没有别话,只写着“如果再不知趣,立时取尔等首级不贷”。将军同巡抚彼此脑袋一缩连爬带滚退回花厅互商办法去了。只苦了来老头,由他伙计扶回萧山去,自去将息。萧山县得知这个消息慌来看视,据来老头自称,两犯逃走时候正想飞身上前捉拿,不料另有埋伏的凶盗用石灰撒瞎了他两眼,既然眼瞎此后无法再替公家帮忙了。萧山县虽然有点疑惑也无可奈何,只好放还他去极力抚慰他一番。从此来锦帆双目失明,算保全了身家性命。其实用石灰撒瞎了两眼虽然是自己动手,却是按照半路得到的纸团上所写的计策咬牙忍痛做的,接下去都是黄九龙、甘疯子等布置好的计划。表面上似乎毒辣一点,但是要保全来老头身家性命也只有这条道儿,否则要犯逃走官厅仍然要来老头去捉的。至于官厅方面以后有无别人出来同太湖作对替官厅出力,那又是另一问题了。

且说太湖黄九龙得到东关双哑回去的报告,已知杭州方面的一切情形,知道一时不会再生枝节,却也不甚放心,仍旧派了两个精明头目到杭州坐探官厅动静。这里却己到了水陆联盟的黄道吉日,这天葫芦谷内群雄聚会严肃异常,一切礼节虽然仿照山寨开大香堂的成规,骨子里却有点不同。在谷中幔天席棚内排着好几层大供桌,上一层设着天地神祗的牌位,中一层第一座牌位便是明室崇祯皇帝,两旁依次排着许多殉国的忠臣义士,下一层便是本门内家祖师张三丰的神位,两旁依次排列着本门前辈英雄如张松溪、王征南、王百家、单思南以及吕元、吕四娘、张长公等等都在其内。牌位前面供着大牢、少牢、清酌,时馐,然后宝鼎焚香莲炬托烛,好不威仪肃穆神光如在。大家鸦雀无声的肃候了一忽儿,猛听得赞礼的高唱一声:“排班就位,主祭者升堂。”唱毕,棚前乐声大作钟鼓齐鸣,便听得环佩锵锵,衣冠峨峨,主祭的陆地神仙穿着明代的深服玄裳峨冠朱履,雍容徐步而来。后面眼着陪祭的少室山人、范高头、滕巩和千手观音、飞龙师太,也一例穿着明代衣冠。最后分着男左女右,男的钱江为首,领着甘疯子,黄九龙、龙湫僧、王元超、高潜蛟、东方杰、东方豪、东关双哑、痴虎儿以及海上首领霍雕等等,女的红娘子为首,领着吕舜华、吕瑶华、幻云、白飞燕、包翩翩雁翅般走进棚来依次立定。再由几位纠仪的把与祭的水流大小头目都在后边一层层班班立定,然后鼓声再发钟声再起,三通鼓罢,司礼的又高唱起来,按着礼器程序举行过祭神之礼,一直到读毕祭文作乐送神以后,主祭的陆地神仙同陪祭的少室山人等转过身来面南而立。由陆地神仙朗声宣布水陆联盟的要旨,与此后在本门下同舟共济、驱除鞑靼、待机而动的一番慷慨陈词。说到精辟激越之处,个个举臂大呼声撼山岳。陆地神仙笑容满面微一举手,便又肃然静止。接着司礼的又捧起一卷纸来,写着本门的规约,从头到尾的读了一遍。读毕,下面春雷似的暴应了一声遵命!便有几个精细的湖勇赤着两条臂膊只披着一件旗子布的背心,火杂杂的抬着一具大盆进来摆在陆地神仙而前,盆内满贮着金黄艳艳、热气腾腾的美酒,盆边挂着许多椰瓢。又有几个湖勇左手各捉着一只喔喔乱啼的白羽冠大雄鸡,右手握着明晃晃牛耳尖刀,来到酒盆边一齐提起白鸡,刀光一闪各个了帐,都把鸡血滴在酒盆内,然后带着死鸡俯身退出。陆地神仙先自举手提起那椰瓢向酒盆内舀了一瓢,略一沾唇便放下退后。接着陪祭与祭的众人各各依次饮毕,这便是歃血为盟的大典。这一幕过去司礼的便高唱礼成,这才算大典完毕。接着就在谷内杀牛宰马大飨会盟与祭的各路英雄,霎时间满谷笑语如潮都是猜拳行令之声。也有当席舞剑弄枪各献绝艺的,也有酒酣耳热曼声高唱,各个披肝沥胆豪气凌云。唯有红娘子等一般女英雄却与众不同,悄没声的把一席酒筵移到飞龙师太母女栖息的崖上那座古洞内,开怀畅饮起来。

原来这时这座古洞与前不同了,已由飞龙师太、滕巩两位老同门趁着布置葫芦谷时节,乘便把这所洞穴也改造了一下。洞口原有的蓬庐拆去改建了一座扇形的玉石屏,洞口的藤蔓荆榛都已斩除干净,在洞上面一块镜面青石上刻着飞龙洞三个大篆字,纪念飞龙师太首先寻着此洞之意。恰巧黄九龙名字中也有龙字,仿佛象征着湖堡龙兴之象。洞口两旁还设着两个石鼓,玉石屏后环着洞口叉移植许多苍松翠柏,真有天仙洞府之概,洞内经双凤、白飞燕等也布置得明净幽雅可坐可卧。最奇这样深奥洞府并不十分黑暗,从前因被珠光宝器交映看不出天然光线,现在发现洞顶石钟乳累累倒垂之间却透射进日光来。起初一看不知从何来?仔细一搜查,才知洞顶玲珑剔透都是细孔,而且这种细孔直透洞外,日光空气都可曲折射入,如遇风雨吹不进来,也可算得天巧地设了。红娘子、双凤等早已把这座洞府看成宝贝一般,无事时大家常到此地聚谈,今天群雄大会便移席进洞,几位女英雄兴高采烈吃得好不兴头,正在推杯交盏之间,蓦地从洞口跳进一人大笑道:“你们躲在此地高乐,也不看看榜去。此刻听俺爹说,几位小姐派到什么飞龙岛、芙蓉岛还有什么山什么岩去,都是现成的仙府,偏俺没有这好福气去开一开眼,只有将来求诸位挈带挈带的了。”红娘子一看进来的人是痴虎儿,听他夹七夹八说了一大套摸不着头脑,其中只有幻云和双凤已知他说的意思,幻云便向众人笑道:“前几天祖师爷同黄堡主和家母等商量好,因为现在水陆英雄在堡中聚在一起不是办法,顶备在各省要紧所在设立分寨,湖堡算作发号施令的总机关。各处分寨分派主要人物驻守,无事时互通声气唇齿相辅,有事时秉承湖堡号令或聚或分步骤如一。这原是一个极好的办法,此刻想已分派停当张榜出来了,可惜飞龙岛这样好地方俺也没福跟去。”说到此处不禁面孔一红低下头去。

红娘子心中了然,知道她不久同黄堡主结婚当然不会派到外面,将来双凤当然也与王元超在一起,只有自己孤鬼似的不知派往何处。想起自已惨死的丈夫,何等痛心!眼看人家花团锦簇一对对的结婚,自己一个孀妇夹在中间未免老大没趣,反不如远远同老父派到别处去免得触目伤怀。想到此处一腔心事,哪有心情再吃下酒去?便立起身来推说看榜,同痴虎儿走了出去。席上她这一走,白飞燕、包翩翩好动不好静,也立了起来一齐出去了。红娘子同痴虎儿一齐跳下层崖到了葫芦谷内,一抬头便见棚前悬挂着一张黄榜,榜上标着几处地名同分派出去的主要人名及一般辅佐的名字,开首就写着:

太湖总堡黄九龙主之 幻云、东关双哑为辅

太湖柳庄分堡范高头主之 红娘子为辅

太湖葫芦谷分堡滕巩主之 子痴虎儿为辅

百笏岩甘疯子主之 东方杰、东方豪为辅

飞龙岛飞龙师太主之 包翩翩、白飞燕为辅

灵岩寺龙湫僧主之 高潜蛟、霍雕为辅

芙蓉岛王元超主之吕舜华、吕瑶华为辅

每一处又写明统率头目若干、喽卒若干,把海上各路头目喽卒分派匀妥,支配于飞龙师太驻守的飞龙岛、王元超管辖的象山港、芙蓉岛。这芙蓉岛原是双凤之祖吕元隐居之地,早已布置停停当当,此次千手观音把这芙蓉岛派王元超等驻守原是人地相宜,双凤自然格外欢迎。而象山港到云居山也非常相近,千手观音如果同陆地神仙远隐莽歇崖,这云居山只剩一对老虎同几个道婆当然也归双凤等管理。当下红娘子等看完了榜子,知道自己同老父仍居柳庄,均归旧主倒也相宜,而且常常可以到堡中同幻云谈天也不寂寞。看完了榜正想转身,只见双凤等也来了,大家看了一阵,心里都自暗喜。唯有包翩翩、白飞燕觉得这几天大家热辣辣的聚在一块好不兴头,忽然分散似乎依依不舍。

众人正在榜下纷纷谈笑,忽见范高头同甘疯子走来,见他们正在看榜,甘疯子笑道:“你们姐妹虽然暂时分别,每年太湖总堡照例定有一年聚会四次,大家依然可以见面,就是平时也可互相来往。俺的百笏岩与飞龙岛更是相近,地道再一打通就成一家一般。红娘子笑问道:“榜上怎的不见大师兄同少室山人的名字呢?”范高头道:“他们两位与众不同,责任也比别人来得大。大师兄是奉命到两广联络当地各路英雄待时而动,少室山人是云游北方,专门探听满廷举动以及洞庭湖单天爵各人的行为,随时与太湖总堡通消息,所以他们两位并不在榜上列名,一半也是机密之意。”范高头这样一说众人才明白。红娘子又笑道:“今天水陆联盟大会完毕,还有一场联婚大礼在何日举行呢?”甘疯子大笑道:“这联婚两字下得有趣。”此言一出,把在场的双凤同幻云说得面泛朝霞,一齐扭过脖颈远远走开了。虽然远远走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拉长了耳朵,想听甘疯子究竟说出哪一个日子来。无奈甘疯子同范高头等一味诙谐百出海阔天空的谈讲,并没有那句下文。一赌气索性走开了,却不见了幻云,只剩自己姐妹二人一面走一面喁喁私谈。走了几步正想转过山角,猛不防山角那面也转出一人,抬头一看恰恰是王元超独自款步走来。一见她们姐妹俩顿时笑容可掬躬身相迎,双凤一见是他面孔一红,立又不是走又不是,只有敛衽为礼。王元超看她们两人面上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知道刚才看了榜上的缘故,一看四面无人就低低说道:“三师兄婚礼即在后日举行。”在王元超说这句话一语双关,因为原定两批婚姻同日举行,说了三师兄一面就同说自己一般。不料双凤姐妹一听后日就要结婚,日子这样紧促,虽然与俗人不同,到底总要预备一点,这样晴天霹雳突如其来,姐妹未免愣愣的立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元超肚内雪亮慌忙接着说道:“小弟已蒙师父师母明谕,我们举行婚礼与众不同,所有习俗繁文缛节一扫而光。到时戎装佩剑交拜天地和本门祖师神位就算了事,仪式非常简单,我们一切不用预备。而且因为他两位老人家急于同赴莽歇崖,所有派赴各处的人们也预备在我们婚礼后各归汛地,就是我们到象山港芙蓉岛也应急急前去整理一番,还有拨归我们管辖的一班海上人物也难从缓,所以我们婚礼非急急提前不可。”双凤听王元超彻底说明心里方始贴然,但怕有人撞来不好意思,匆匆立谈数语就各自走开。过了几日,黄九龙和幻云,王元超和双凤就举行婚礼,大飨士卒,而且奉着陆地神仙千手观音的命令,把库中许多银于犒赏水陆喽卒。虽然婚仪简单,可是上上下下欢声载道,全堡都是喜气洋洋。至于黄九龙、王元超两批夫妻当然可以用如胶似漆一语表过,种种琐碎情节无关大体,也可不必多费笔墨。

且说陆地神仙、千手观音两位老夫妇看得堡中大事告竣,就将众人召集重行叮嘱一番,就飘然远赴云贵交界的莽歇崖双双偕隐,参修道术做一对世外仙侣去了。这里堡中第一批钱东平和少室山人也同诸人分手,各自分途向南北云游。然后分派各处的飞龙师太、甘疯子、龙湫僧、王元超等也一批批的各归汛地,暗暗培植根基共卫太湖。这样过了几年,太湖的威名当然远闻四海。好在那时清廷正值暮气深沉,各处盗匪蜂起,一辈官厅只知保全禄位剥削百姓,哪敢到太湖去捋虎须,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这时候单说高潜蛟在灵岩寺跟着龙湫僧用了多年苦功,早已练成了全身武艺。龙湫僧喜他天性纯厚尽心传授,名虽是师兄弟,其实同师生一般。不过高潜蛟无论如何怎样用功,对于飞纵跳跃本领和内宗剑术却限于天赋未能深造,但是对于拳术却是得心应手,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有一年太湖湖堡召集各处岛寨分堡的首领大家照例聚会讨论几桩大事,高潜蛟当然也在其中。大家久别重逢杯酒联欢,当然兴高采烈!这时包翩翩也从飞龙师太学会了许多惊人功夫,同白飞燕等也在座上,听众人谈论起各人功夫来,不觉兴致勃勃离座而起,一撩衣裙拔出佩剑当筵舞起一套峨眉剑,端的宛若游龙翩如惊鸿,倏徐倏疾忽现忽隐,舞到后来满厅剑光灼灼寒风飕飕,座上众人看她初学能够如此已经难能可贵,不禁拍掌称好!包翩翩就在这一忽儿卓然抱剑立定,面不涌色气不发喘,笑容可掬的说了一声献丑,姗姗的依然入席。黄九龙笑向高潜蛟道:“六弟这几年大有功夫,何妨一露身手使我们一开眼界呢?”高潜蛟笑答道:“小弟这点毫末之技怎敢班门弄斧?大可不必献丑了。”甘疯子点头道:“善藏若虚,即此一点便见六弟功夫定已到家。”龙湫僧笑道:“彼此都是自己人你何妨一试?谁还笑话你不成呢。”高潜蛟兀自一味谦逊,禁不得众人齐声催促,没奈何立起身来慢慢走到席前,抱拳向席上众人拱了一拱笑说道:“小弟后学初进,蒙几位师兄赏赐了几手功夫,虽然也练了许多年,恐怕手笨心拙学得没有到家。趁此机会斗胆练几手,请诸位指教指教,也可长点能耐。”说罢略把前襟向上曳起退了几步,便屏息凝神不徐不疾的练出一套平生最得意的神功化象拳来。这套神功化象拳讲到初学时的架式只有三十六手,到了神而明之便可随心所欲变化无穷。据说从前汉朝华佗氏五禽戏是按照虎、鹿、熊、猿、鸟的一举一动创造的,所以有熊经鸟伸之说,后来少林宗派从五禽戏脱化出来变为一百七十三手的五拳。怎叫做五拳呢?便是龙拳练精,蛇拳练气,虎拳练力,豹拳练骨,鹤拳练神五种,这五拳是少林镇山之宝。但是一代代传下来,因为龙拳最难练,非从内功入手不可,没有相当的天才是练不到家的,因此便逐渐失传,五拳只剩四拳了。不料陆地神仙是天生奇才,从幼年时便已软硬兼工内外并绝,却把这最难练的龙拳也参悟出来,而且把武当的内功化而为一独创出这套神功化象拳。怎叫做化象呢?因为陆地神仙到了晚年学究天人神行超迹,悟出少林的五拳虽然很有道理,还嫌拘泥形迹,以为一个人自有万灵的本领何必去学禽兽的样子?华佗熊经鸟伸无非为下乘说法,如果功夫已臻上乘自有超于象外之妙,所以名谓神功化象拳。席上众人细看高潜蛟练这套拳真有周身夭矫如龙之妙,看他一气贯串约摸已练到二百多手以外,一手有一手的精妙确值得称奇赞美。席上除五师兄以外,真还看不透高潜蛟这几年已练到这样地步,便是五位同门虽然同一师傅,却各有所长,所学也是因人而施并不一致,这趟神功化象拳只有龙湫僧练过,却也料不到高潜蛟今天在众人面前整套的练来,比平日又高超了不少。可见他平时暗地里不知怎的苦心揣摩、昼夜苦练。听得众人齐声大赞,自已也觉得光辉异常,慌笑喊道:“吾弟,够了够了,快来喝一杯酒休息休息吧。”他这样一喊高潜蛟才慢慢的收住招式,依然卓立在原地方,面上笑嘻嘻的向众人作个连环大揖,然后还席坐下笑说道:“小弟献丑,务请各位包涵。”黄九龙执起酒壶向他杯上满满斟了一杯,亲自拿起酒杯送在他唇边笑说道:“我们大家都要恭贺一杯,这一杯是我特地敬你的。”高潜蛟推辞不得直着脖子喝了一杯,大家也举杯相照。王元超笑道:“我同六弟在宝幢铁佛寺初见时便知六弟姿质不凡定能造就,今日一看,果然两眼不瞎。可是话又说回来,没有四师兄替师父尽心指授也无法这样猛进的,我们也应该恭敬四师兄一杯才是。”此言一出大家又连声道是,各人吃了一杯举杯相照。龙湫僧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家人怎能吃这许多荤酒,不如免此一杯吧。”甘疯子大笑道:“你这酒肉和尚,这样的门面话谁来信你?快干了这一杯是正经。”龙湫僧无奈只好勉强陪了一杯。这时滕巩、范高头都在座,却不理会众人说话,两人只顾向席前地下指点,众人看得诧异一齐伸起头来跟着两人的指点看去。原来高潜蛟练拳过的几块二尺见方的地砖上印着许多清楚的脚印,滕巩指着脚印道:“高兄功夫真了不得,你们看在地砖上印几个脚印并不稀奇,难得的脚印并不多。虽然练了二百多手,进退之间还是丝毫不失尺寸,可见平日用功之深。”飞龙师太道:“这一来,把这留下的脚印不要毁掉。有人要练这手功夫,只要照这脚印去练,比拜师还要事半功倍哩!”大家一想各个抚掌称妙,第一个痴虎儿便嚷着要练。滕巩笑喝道:“你是贪多无得,百学难精,这是练功夫的大毛病。”黄九龙笑道:“这几年虎弟也练得大有可观,达摩剑同峨眉剑都有几层功候,尤其腿上功夫无人及得。”双凤笑问:“腿上功夫如何,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呢?”痴虎儿早已心痒难搔,巴不得有人让他露几手在众人面前风光风光。双凤这样一说,早已霍的跳起身来大踏步向门外走去,回头向众人一招手道:“是,是,是!且看我的。”众人大笑,离坐而起走出厅外,且看他怎样施展。

众人一到厅外,只见广坪四周种的松柏桃杏之类都已长大,绿荫满枝,树荫底下地上钉着整整齐齐的三十余根柏木桩,只有二尺许露出地而,每一根柏木桩足有碗口粗细,众人都以为他要跌桩了。哪知他一个箭步窜上第一枝桩上独足立定一足上翘,显出朝天一炷香的姿势,却见脚下的桩很快的向地下钻去,一霎时把上面二尺许长的桩头尽没入土中。他等到桩头没到同地而一样平,忽然又一跳跳上第二枝桩上去,却又换了一个姿势,只用足尖一点趁势一个翻车觔斗依然两只脚尖立在桩头上。可是经他这一个觔斗翻过来,那二尺长的桩头很快的也没入土中了。他这样一连跳了七八根柏木桩,每一根桩上必换一个花样,把七八根桩都没入土中。众人见他这手功夫很是不易,便知是他父亲教的先天一炁混元功,非从童子功入手不可,能够练到这样实在也不易了。众人自然齐声交赞一番,滕巩乐得嘴都合不拢来。

痴虎儿一听众人大赞,正想把其余的桩木再施展下去,猛见白飞燕在后面一声娇喊道:“虎弟稍息,俺也来陪你玩玩。”话到人到,众人只眼光一晃之间便见没入土中的几根桩上有一个人影象蝴蝶般飞来飞去的飞了几转,一根根没入地面的柏木桩依旧一根根透出土来,依然二尺多长露在地面。原来白飞燕看得痴虎儿在众人面前露脸,自己把主意打定,先用自己独到的轻身功夫在上面飞了一遍。然后在倏来倏往之间伸下玉臂,用鹰爪力把没入地而的木桩一根根拔了出来,而且拔得不长不短同原来一样。众人一见她出奇制胜慧心独运,也齐声道好。甘疯子道:“她在飞行之间用出鹰爪力来确是不易,我们有这样人才将来何愁大事不成?这几年大师兄偶然回来说起两广中已有许多豪杰,暗地收服民心招军买马屯积粮草待时而动,而且发动就在眼前。大师兄就在那边主持帷幄,一到长沙我们就起来响应,现在我们就要一步步预备起来。至于少室山人在这几年中也探得北方满廷虚实,其中空虚已极,所虑只在几个汉大臣死不要脸的还向满室尽忠,但是汉臣手中大都没有军权,也不足虑。现在少室山人从北方回来已到浙东诸暨包村,在他徒弟包立身家中勾留。”甘疯子说到此处,包翩翩也接着说道:“侄女昨天接到家兄包立身来信,说是少室师傅在寒舍大约要多耽搁几天。因为敝乡包村在万山重叠之中形势非常,是一个天然寨基。一村都是包姓也有八百多户,各户壮丁经先严指导拳棒各个都有几手防身本领。现因为各处山头都有强盗出没公举家兄为首,设立包村团练公所,倒也部署得法井井有条。家兄所以请少室师傅多留几天多传授几手绝艺,以便保卫乡村,信内还要侄女回去帮他哩。”甘疯子笑道:“你还不知其中实情呢!少室山人留在包村虽然为的是指导令兄,但还有一桩要紧的事,俺这里也有信来同俺商量。”黄九龙等齐声问道:“他究竟为了何事要同师兄商量呢?”甘疯子道:“你们都知道从前师父说过,百拙上人在莽歇崖铸炼八柄利剑带下山来,游踪所致捡着合宜地点分埋起来,以待后世有缘的人。照师父先天易数推算,这八柄剑都应该聚在太湖俺们这帮人手内。照现在算起来已有四柄剑在我们手上,便是滕老丈的奔雷、痴虎儿的太甲、五师弟的倚天、幻云弟妹的紫霓。尚有四柄未现,其中一柄贯日剑在洞庭湖柳摩霄手上,三柄尚未出现。”王元超说道:“三师兄的白虹剑是师父自己铸的,果然不算。不过弟妇舜华、瑶华分用两柄合股雌雄剑也是宝物,也许就是百拙上人八剑之一呢。”甘疯子笑道:“你哪里知道,她们的雌雄剑是宋元以上的古物,剑镦剑鞘是后人装饰献媚朝廷才加添上去的。便是这两柄剑名也是后人妄造,绝非那剑原名,也绝非百拙上人八剑之一。因为百拙上人所铸的剑都用细铁精华炼就,质地略有不同,可以辨得出来。前几天少室山人从包村差人赉函与我,说是他在浙东一带游历,偶然看到距包村几十里外绍兴山阴所管剑灶村山内,在星月光下透出几道剑气直冲霄汉,定有宝剑埋在山内。也许百拙上人未出现的三柄剑,要在该处出世了。且那剑灶便是战国时代欧冶子为越王勾践铸成干将、莫邪两剑之所,山川秀丽间气所钟,原是极好的藏宝之所。因此他写信来同俺商量,教俺派几位到剑灶村去暗地寻找埋剑之所,以符师父八剑聚会之言。便是俺们几个人内尚没有称手军器的,也可借此宝物相得益彰光大我们门户,想那剑气通灵也是应运而出的。”这一番话,没有宝剑的人各个跃跃欲试,头一个包翩翩抢着说道:“侄女原欲禀明诸位师伯师叔回去看一看家兄,趁此去寻剑也是一举两便,就请甘师伯派侄女去吧。”甘疯子点头道:“你去倒也人地相宜,还有哪一位愿去?”

高潜蛟想起剑灶村是生长的故里,先人坟墓多年没有祭扫,自从那年误打误撞出去打猎碰着四明山掘蛟的一档事,不期时遇着王、黄两位师兄学成一身本领。屈指一算,整整在外混了七八个年头,何妨趁此机会回去一躺看看父母坟墓。主意打定,便挺身出来向甘疯子说道:“小弟原是剑灶村的人,平日时时刻刻想回去看一看祖宗坟墓,因为自己正在用功头上不敢因此分心,现在既有这个机会,可否派小弟同去寻找一番?万一找着了宝剑,在小弟自己却用不着这样好剑。象小弟一知半解的剑术也委屈了这宝物,所以小弟心中并未想到。万一被小弟得到,决计拿回来送与咱们门下剑术高明的几位,这一层小弟可以预先声明的。”甘疯子知道他是心口如一的人,便说道:“一物一生各有前缘,丝毫勉强不得。你说的不愿意得此宝物,现在谈不到。既然你要去看看先人坟墓倒是正理,准定派你们两位去便了。不过你们两位对于剑气恐怕看不出来,就是看得出剑气而不知剑气从何处透出怎样挖掘出来,也是枉然!少室山人虽然懂得,一人也难下手。现在这样办,你们两位先分途进行,包侄女回到包府听少室山人指挥行事。六师弟回去权且隐身下来,随后俺亲自跟踪你们前往,来指导你们挖掘法子好了。”当下议定,高潜蛟同包翩翩便动身赴包村和剑灶村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