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先生见李德生这么说,便点了点头笑道:“说起来倒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今天不是八月二十一吗?前几天我放了学,独自在祠门外站着,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手提一把瓦壶从南朝北走来,看见我好像是认识的,立住脚问道:‘老先生就是这祠里教书的陈先生么?’我说不错,那妇人听了反现出踌躇的样子,似乎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的神气。我便问道:‘娘子有什么为难的事吗?不妨说出来,只要是我能替娘子设法的,一定替娘子设法。’那妇人仍有些害羞的神气,半晌才说道:‘我知道老先生起课拆字都非常灵验,我打算求老先生起一课,或拆一字。但是我身边没有钱,听说你老人家起课拆字是要二十文钱的,所以我又不敢说。’

“我忍不住笑道:‘我起课拆字并不算灵验,也不一定要钱,只因一文钱不要,来找着我起课拆字的人太多了,绣花大姐掉了一口针,也来求我起课拆字,我不胜其烦,所以订出要钱的章程来,其实并不是靠起课拆字吃饭的。娘子有什么事要问课,不妨且报一个字我拆拆看。’

“那妇人便说道:‘我没有钱送给先生,我想请先生起一个课,看我丈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说起课太麻烦,在这祠门外不行,须进祠里去取课筒。你随口报一个字拆拆,也是一样的。那妇人听了我这话,倒似乎有些为难起来。我说不拘什么字都使得,你只信口说一个就得咧!

“那妇人忸怩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实在一个字也不认识,不知道要如何报才好。’说时即将手里的瓦壶举起来说道:‘就报这么一个字行么?’我又忍不住笑问道:‘你这壶里是什么东西?’那妇人道:‘是才买来的醋。’我说:‘好吗?就是这个醋字吧!你丈夫准在本月二十一日回家吃晚饭。’那妇人很高兴地问道:‘先生这话靠得住么?’我说:‘怎么靠不住,一定在二十一日回家吃晚饭。’那妇人笑嘻嘻地边走边说道:‘只要真靠得住就好了,我早点儿杀一只鸡煮熟了等他回来吃。’说着就去了。

“刚才忽然跑来那个汉子,一见我的面,就怒气冲天地问道:‘你就是会替人起课拆字的陈先生么?’我打量那汉子满身尘土,脚上还穿着草鞋,也是灰尘很厚,一望便知道出门行路的人;而问我这话的语气很奇怪,不像是闻我的名,特来找我起课拆字的,只好随口答道:‘曾替人起课拆字的事是有的。’那汉子接口就问道:‘你前几日曾替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拆过一个醋字么?’我说不错,那妇人问她丈夫几时能回,我说本月二十一日,准能回家吃晚饭。

“那汉子听了,脸上的怒气,立时退去了,改换了一副笑脸说道:‘先生的字,拆得这么灵验,我也要报一个字请先生拆。’说毕即从腰间掏出一个手巾包来,里面大约包的是钱,掏出来就用手去解,无奈手巾四角结得太紧,手解不开,便拿口边用牙齿去咬。我一看他这咬手巾的情形,觉得不好,连忙对他说道:‘你的字不用拆了吧,快跑回家去,救你老婆的命,你老婆此刻正在家里上吊,迟一步就救不活了。’那汉子不敢踌躇,拔步便向外跑,不提防与李大哥撞了个正着,所以我出来说他身上有人命关天的事。”

李德生道:“先生何以见得他老婆在家上吊呢?”陈先生道:“这无非是触机,看那汉子初来的情形,以及问出来的话,可知他是不相信老婆曾有拆字的事。他到我这里还怒气不息,在家时更可想而知了。他拿手巾去用口咬,‘口’字底下一个‘巾’字,不是‘吊’字是什么呢?因料定他在家夫妻吵过嘴才到这里来,所以一触到这个‘吊’字,就可断定是他老婆在家中上吊。这所触的机验与不验,虽不可比,然古人龟蓍占卜,也都少不了这点儿灵机,不验的时候绝少。”

陈先生有这般闲情逸致地谈论人家夫妻的事,蒋辅卿只为自己的老婆被人奸占了,前来求计,心里早已如油烫火烧地难过。听了这汉子的事,想起这汉子的老婆,对丈夫何等恩爱,自己也是一对恩爱夫妻,活生生地被瞿宣矩奸占了,不得团圆,想起来越觉得难过。伸手在李德生衣角上拉了一下,低声说道:“天色已晚了,就请你把我的事向陈先生说一说,求他老人家快替我出个主意。”

李德生便开口向陈先生说道:“有一桩使人听了气破肚皮的事,我却想不出出气的法子,所以特地到先生这里来,敬求先生代替出一个主意。”陈先生接口笑道:“听说你李大哥还不曾办喜事,就有什么气破肚皮的事闹出来呢?”李德生听了不由得怔了一怔问道:“先生这话怎么说?”

陈先生笑道:“我是和李大哥开玩笑的,据我看现在的人,都把老婆看得重,只有老婆偷人养汉,是最伤心最气苦的事,除了这桩事,就是可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得。”

李德生也笑道:“先生这话虽是开玩笑的,却被先生说中了。我是没有老婆的人,本来这类龌龊气还轮不到我头上来,不过我这个蒋辅卿老弟,他有这么一桩事,简直使我气得比自己老婆偷人,还要厉害。如果是老婆和丈夫没有夫妻恩爱之情,老婆爱上了旁人,和旁人相好,做丈夫的虽也免不了怄气,然一半也得怪自己不好,不应该不讨老婆欢喜。至于我这个蒋辅卿老弟,这番所受的龌龊气,就与平常丈夫所受的不同。先生的两眼,是光明如镜会看人的,看了我这个老弟的举动模样,必知道他是一个很诚实、很规矩的人。他虽是在人家帮生意,然家里还有一点儿祖业,夫妻两个并一个两岁的女儿,一家三口很舒徐地过度,夫妻也甚是恩爱,从来没有口角闹意见的事。我们和他要好的朋友,平日见他夫妻和好,凡事有说有商量的,很羡慕他们是一对好夫妇。谁知瞿老五那个混账东西竟敢在青天白日之下,与林氏强逼成奸,林氏又羞又忿,只得将被强逼的情形,向丈夫哭诉。

“我这个老弟,也会几下拳脚功夫,当下听了就磨快了一把尖刀,待与瞿老五拼命。瞿氏兄弟的凶恶厉害,在一都地方,是早已出了名的,没有不畏惧他兄弟的人。林氏知道瞿老五敢是这么横行无忌,无非仗着一身武艺没人敌得,料知自己丈夫,是万分斗那混账东西不过的,白送了一条性命,也是枉然。就劝我这老弟不可和瞿老五硬干,须得思量一个好计策去对付,总要能出气,不致再怄气才好。我这老弟心想也是不错,便把拼命的念头打退了。

“两夫妻正在商议如何对付的时候,不料瞿老五那东西,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我这老弟既没有与他拼命的心思,自然以暂时避开为好,一见瞿老五进门,立时就起身待往外走。凭你老人家说,亲夫见奸夫来了,倒起身避开,这个亲夫之懦弱怕事,也可算到极处了。无论如何凶狠没有天良的奸夫,在这时候还能对亲夫说出欺负人的话来吗?我也不知瞿老五这东西,是一种什么心肝,倒向我这老弟说了一大套不怕气死人的话。我越想越气,也述不出来。”说时回头向蒋辅卿道:“你自己说给先生听吧。”

蒋辅卿便接着将瞿宣矩进门时说的那些话,照样述了一遍道:“这事实在使我太难堪了,无奈我是一个帮生意的人,既没有学问,想不出好主意,对付那恶毒东西;又没有多钱可以和那东西打官司。我平生要好的朋友,就是李大哥,只有他听了我这种事,决不至笑话我,所以迳跑到他家里去,找他替我想方法出气。承他的情,为我怄气着急,并想了几个方法。但是那几个方法,我觉得都不甚妥当。听得李大哥说,唯有先生足智多谋,许多人有为难的事,求先生设法,无不如愿。我平日不来亲近先生,这时有为难的事,才来求先生想办法,原是没有道理的。不过我听李大哥的话,知道先生是个学问渊深、道德高尚的长者,听了我这种不平的事,必蒙原谅我,发慈悲救我一条性命。”说罢,起身对陈先生作了一个揖。

陈先生忙立起来回礼,望着李德生说道:“承你的情,替我揄扬,将这种事来照顾我。这位大哥,我今日才是初次见面,那个姓瞿的,我更是连姓名都不知道,又是这类暧昧的事,教我有什么主意可想呢?你与蒋大哥是多年的好友,应该替他帮忙,替他设法,还是请你去和他好好地商量,看怎么办怎么好。”

蒋辅卿见陈先生这么推却,不便说勉强的话,只得望着李德生,现出很着急的神气。李德生道:“我和他论交情,自然是应该替他帮忙,替他设法。不过像这样不平的事,不要说是多年的好友,就是一个我不知姓名的人,被恶人欺负到了这步田地,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便教我拼着性命去打不平,我也是不推辞的。无奈这回的事,我纵然肯把性命拼了,不但不能替我这老弟出气,反替他惹出无穷的祸来。他到我家找我的时候,我因替他想的几个法子都不行,就提起先生,要带他来。此时他也曾虑及与你老人家素昧生平,而这类暧昧的事,又与寻常为难的事不同,恐怕你老人家避嫌,不肯替他设法。我竭力地说你老人家是个最喜与人方便的人,绝没有不肯设法的。他见我这么说,才跟我来,想不到你老人家倒责备我不该多事。”

陈先生刚待回答,蒋辅卿已双膝往地下一跪说道:“先生或者是因我的来意不诚,不愿理会我这等龌龊事。于今我求先生出主意,先生有主意教我,我便依照先生的去做,如果先生一定不肯理会,我也不敢勉强,只好求李大哥帮助我一臂之力,哪怕就送了性命也说不得。与其活着在这里受气,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陈先生连忙弯腰扶起蒋辅卿说道:“我不是不肯替你出主意,不过这种事,也是人命关天的事,我非亲非旧,如何好胡乱替你们出主意。你于今既是这么求我,我若始终不作理会,害你白送了一条性命,我于心也不安。我且和你两位商量商量,看应该怎么办才好。瞿家兄弟的武艺高强,我虽曾听得地方人谈起过,但是他们为人究竟怎样,我是不得而知的。据你说瞿老五在你家里那种情形,果是可恶,不过李大哥也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人,他想出来的方法,应该是不错的,怎么觉得不甚妥当?毕竟是几个什么方法,请先说给我听,好大家斟酌一番。真是不妥,再作计较。”

李德生道:“瞿家兄弟的性格,没有一个不是穷凶极恶的,他兄弟所做的事,没一件不是使人听了切齿的。我多久就存心要替地方除害,只为自顾力量有限,恐怕不是他兄弟的对手,这回的事,却由不得我顾虑了。我原打算今晚同辅卿老弟回家去,乘那东西不防备,我两人同时上前,大概不至于杀他不死。杀死之后,连夜将尸身抛向大河里去。辅卿老弟却说杀死他一个做得到,他还有四个哥子,不能一齐杀却。这类杀死了人的事,尽管做得干净,将尸身消灭,然从来没有不破案的,事后遭起人命官司来,更是怄气。我见这个方法所以不妥的缘故,就是怕他那四个哥子报仇,事后遭人命官司,就主张将那东西杀死之后,一家三口即时逃往外省去,不在这地方住了。瞿家兄弟找不着对手,仇也无从报,官司也无从打。以为这法子可以行了,辅卿老弟又虑及无地方可逃,手中并没有积蓄,这里一点儿产业,不变卖就没盘川,变卖又一时找不着承受的人,这法子也是不能行的。我见这不行,那不行,只好主张连同奸夫淫妇,一刀两断,杀了自去巴陵县出首,辅卿老弟还说不妥当。我是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了,所以将他带到你老人家这里来。”

陈先生微微地点头道:“你这些方法都不错,就是免不了后患,委实不大妥当。但是这种报复的手段,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留得他四个哥子不死,想免后患是很不容易的。依我的意思,最好是不存报复的念头,要变卖这里的产业,虽一时找不着承受的人,然低些价钱卖出,房屋田产是不愁没人承受的。变卖田产之后,即移家到旁的地方去住,只要离瞿家在一百里以外,我料瞿老五决不至再来无礼了。有一句古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瞿老五既是这般横行无忌,你让了他,他断不知道改悔的,必然横行得更厉害。一旦恶贯满盈,遇着了对头,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到那时你睁起两眼在旁边看着,不是一点儿不费事,看别人替你报仇吗?不知你的意思,以为我这方法怎样?”

蒋辅卿听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想:亏你说得出口,这难道也算是方法吗?这样的方法,谁人想不出来,我巴巴地跑到这里来找你干什么?照这种主意看起来,如何算得是会替人出主意的人,倒不如李大哥想的几个主意,虽说免不了后患,却还痛快,是报仇出气的举动,这方法简直是要我忍气吞声当忘八就是了,真是笑话。蒋辅卿想是这么想,但不好这么说出来,只做出不愿意的神气,望着李德生不开口。

李德生性情直爽,也不以陈先生这个方法为然,不过自觉不是事主,蒋辅卿不表示意见,不便先说这方法不好。及见了蒋辅卿的神气,就低声问蒋辅卿的意思怎样。蒋辅卿道:“这方法是好,只是我的性子太急,不能忍耐,等不到有恶人磨他,只怕我已经气死了。”李德生跟着说道:“人争气,火争烟,依你老人家这样方法做去,后患真是没有,然而千万人唾骂的乌龟忘八蛋,又如何受得了呢?他瞿氏兄弟其所以敢在一都地方,是这般横行无忌,就为让他等他去遇对头的人太多了。凡上了瞿氏兄弟的当,及受了瞿氏兄弟欺负的人,一个个都是如此存心,有谁是他们的对头?他们的恶贯,待到什么时候才能满盈呢?”

陈先生听了抬头大笑道:“上当受欺负的人,果能一个个都知道如此存心倒罢了,两位既是都说这方法不好,便用不着说了。我还有一个方法,虽过于恶毒些儿,对他兄弟倒也说不得。我有一句话,得先事问明白,这方法能行不能行,方敢决断。据你说瞿老五是强逼成奸的,第一次的奸,我相信是由强逼而成,只是以下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多少次,都是由强逼而成呢,还是本人也有一点儿心甘情愿呢?这里面的分别最要紧,必须问明白了才好用计。”

蒋辅卿羞得两脸通红说道:“敝内的性情,我知道得很透彻,我敢替她具断头切结,决不致心甘情愿和瞿老五通奸。先生有什么方法,必须问明这话?”陈先生见蒋辅卿羞惭满面,忙安慰道:“你不要因我问这话,觉得难过,我若可以不问的,也就不问了。我这个计策,保管置瞿老五于死地。他死后不但使他几个哥子不能向你寻仇,并且能使他们连口都开不得,正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不过这计策非与你娘子商通,内应外合,不容易办到。你若有把握,能料定你娘子能做内应,这计策便能行,万一你心里觉得靠不住,那就不是当耍的,打草惊蛇,也是不但出不来气,说不得更要怄气。”

蒋辅卿道:“我已说了可以替敝内具断头切结,安有靠不住的?我说句你老人家不可多心的话,只求你老人家的计策靠得住,教敝内做内应是万无一失的。我若有丝毫觉得敝内靠不住的心,李大哥主张的那个一刀两断,自去出首的办法,我无所谓不妥了。请你老人家且把这计策说出来,看是怎样,你老人家的计策,自是没有错的,但是我一个没有能为的人,计策虽好,若我的力量做不到,也是白好了的。”

陈先生摇头笑道:“我这计策,此刻还只能对你两人说出一半,一半不能就说,你们依着我的话,做好了上半,下半得我亲自动手。李大哥既引你特地到我这里来问计,不答应替你设计便罢,答应了就得保管你一计成功,决不致有差错,使你画虎不成。你能相信我的话,去行那一半计策么?”

蒋辅卿虽不知道这陈先生究竟是何等人,然因听了李德生推崇备至的话,又见替那妇人拆字如此灵验,心里原已十分相信,陈先生确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只是一听他说的第一个计策,是不存报复的念头,恶人自有恶贯满盈的时候,心里立时觉得这种迂腐的话,算得什么计策。第一个计策,他自己所谓最好的,尚且如此不中用,不得已而思其次,安知不比第一个更不行呢?

蒋辅卿是这般着想,当然不能相信,就是李德生也有些怀疑,不知陈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先生看出两人迟疑的神气,便笑着说道:“家庭间的私事,非至亲密友熟悉彼此情形的,原没有干预的道理。蒋大哥为自己的事,尚且恐怕做得不干净,有瞿氏兄弟出来报仇。我这个老朽无能的人,此时替你出主意没要紧,如果事后传到瞿氏耳里去了,我难道就不怕他兄弟来报仇吗?还是请李大哥原谅我,不要使我为难吧。”

李德生还没回答,蒋辅卿见陈先生忽然变卦,说出这几句不负责任的话来,却又急起来了,慌忙起身央求道:“你老人家不可因我踌躇,以为我是不相信你老人家的计策,我一定依你老人家的吩咐去做一半。”李德生知道除了这陈先生,没人能帮着对付瞿宣矩,当下也帮着蒋辅卿央求。

陈先生才点头说道:“像瞿氏兄弟,那一类凶横不法的人物,既落到我手里,我何尝不想能替地方除害。不过杀人的事,非同小可,天道好还,杀人的结果必为人杀,我居心本是要劝你,不动声色地全家避开,你两位既都不以我那方法为然。论理我本可以趁此敬谢不敏,无奈你说我不设法,你就得去拼命。与其眼望着你把一条性命,送在恶人手里,就不如先除了恶人,救你的性命,权衡轻重,才有这计策出来。今夜是已经来不及了,明日你悄悄地回家去,对你娘子说,夜间尽管仍旧陪瞿老五同睡,等到瞿老五睡着之后,偷偷地起来,将房门开了。这时你和李大哥,就得在房门外等候,房门开了便进去,乘瞿老五睡着了去动手,大约不至擒捉他不住。如果你两位恐怕瞿老五厉害,不妨再邀几个会武艺的好朋友帮助,总得将瞿老五捉住捆缚起来,到那时我自会亲来处置。不过你明日须预备几样应用的东西,免得临时取办不出。”

李德生道:“他瞿老五就是一只猛虎,睡着了也不愁捉拿不住。不过练武艺的人,睡时多比平常人警醒,只要房中略有响动,就得惊觉。万一我们进房的时候,他已惊醒转来,在势不能不动手捉他。两下对打起来,各以性命相扑,手脚无情。我固然难保不被他打伤,我也难保不打伤他,若是将他打伤了才捉住,也不妨事么?”

陈先生道:“打伤虽不妨事,能不打伤更好,他身体疲乏了才睡,估量他不至一闻声响就醒。我也曾闻瞿老五的名,若在醒的时候去捉他,恐怕不容易将他捉住,所以我这计策,必须蒋家娘子做内应。”

蒋辅卿道:“这一层我包可办到,请说出要预备的东西来。”陈先生就书案上取了纸笔说道:“要预备的东西有好几样,你心里有事的人,口说恐怕你忘记,开一张单子给你吧。”旋说旋提笔写字。笔还不曾落纸,忽听得有人在神殿上,高声喊道:“陈先生在里面么?”陈先生即将笔搁下应道:“是哪位?请进来。”这话说出,就仿佛听得有两人低声谈语,随即走进来了。

蒋辅卿看来的不是别人,就是进陶真人祠的时候,李德生撞跌了的那个汉子,身上的衣服已更换了,不是灰尘堆积的行装打扮,脸上也改变了一副和悦的颜色,不是那种匆急慌忙的神气了。那汉子走进房,并不向人打招呼,回头对着门外说道:“进来呢。”接着便见一个中年妇人,衣服也穿得齐齐整整,低头走进来。那汉子在妇人衣袖上拉了一下,同走近陈先生跟前,真是男不作揖,女不万福,拜菩萨也似的,并肩跪拜下去,汉子口里语道:“老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特来叩头道谢。”陈先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回事,只慌得回礼不迭。

二人拜了起来,汉子开口说道:“老先生真是神仙,我若不是经老先生指点,回家略迟了些儿,敝内一定没有命了。我前月因有事去长沙,去时并不约定何时回来,到长沙之后,也没寄信说明归期。今日到家的时候,只见敝内立在大门口,好像盼望什么人来的样子,脸上涂脂扑粉,不似平时我不在家的模样。我见了心里就有点儿疑惑,及进门又见桌上,已安放好了两副杯筷,我家里只我夫妻两个,并没有第三个人,我既不在家,桌上安放两副杯筷做什么呢?因此我心里更决定敝内有外遇了。敝内当见我面的时候,虽曾喜滋滋地说道:‘我知道你这时分会回来,所以站在这里盼望你。’进门又指着桌上的杯筷说道:‘我连饭菜都预备好了,只等你来家同吃。你看,不是杯筷都安放好了吗?’

“我听了这几句话,更气愤不过,以为是随口掩饰的话,我又不曾寄信回家,在长沙未动身以前,连我自己都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回家,敝内偏说知道我这时会回来,并弄好饭菜等候我回来同吃,这不是鬼话吗?一时火冒起来,便懒得说什么,卸下背上包袱,一手就把桌子推倒了,桌上几样下酒的菜碟,也都打得粉碎,口里骂将起来。敝内怔住了,问为什么事生气。我还只道她故意装糊涂,伸手抓住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便打。敝内听我骂她无耻的贱货,才明白我生气的意思,对我说出在老先生这里拆字的缘由来。我听了仍不相信有这种怪事,问她在这里拆字的情形,问明了即时跑到这里来,打算问老先生是不是有这种事。及听老先生说出来的话,和敝内说的毫不差错,就不由得后悔太鲁莽了。心念敝内本是极贞洁的人,她对我一番好意,我不领情倒也罢了,反疑心她不干净,骂她打她,问心也太过不去了。所以我也想请老先生拆个字,看敝内不至因我这番的举动鲁莽,就存心怨恨我么。

“我听得敝内说平时老先生替人起课拆字,是要二十文钱的,谁知才拿出手巾包来解钱,老先生就说敝内在家上吊。我心里虽相信老先生的话多灵验,然跑到半路上,还疑心不见得便灵验到了这一步,跑到家见房门关了,才觉得不妙。叫了两声,不见敝内答应,一脚踢破门进房看时,敝内的身体,已悬在房中间来回地荡动,只要在路上迟了两步,就不能救治活转来了。原来敝内并不知道我是到这里来对质,以为我因疑心她有外遇,气愤得不在家里住了。她一个人越想越难过,觉得唯有一死的干净,取了一条带子就上起吊来。这回若不是你老人家指点,等我从容走回家时,敝内自然救不活,而我是这么冤枉逼死了她,也无颜再活人世了。你老人家这样救命大恩人,我夫妻不亲来叩谢,不成了忘恩负义的禽兽吗?”

陈先生摆着手笑道:“快不可这么说,凡事都有一定的,因为你娘子不应该这么死,你才遇着我,现出那口咬手巾的机来,这与我完全无干。”李德生道:“在你老人家自然不肯居功,然他夫妇受恩的人,应不忘谢,若没有你老人家说破,这娘子又如何能救活呢?”陈先生道:“你只知道没有我救不活,就不知道没有我不会寻死吗?我不能算他夫妇的救命恩人,倒是你可以称得是他们俩的恩人。”

李德生诧异道:“这话怎么讲?”陈先生道:“世间一切的事,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倘若他听了我那上吊的话,跑回家去,在门口不被你撞跌,就是撞跌了不开口乱骂,或骂了你不用脚将他踏住,他一口气跑回家去,没有那刹那的耽搁,到家时他娘子还正在想上吊不曾上吊。夫妻见面,事情已解释明白了,不是没有这一回险事生出来吗?所以我说,你倒可以称得是他们俩的恩人。”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那汉子带着妇人去后,陈先生才重新写出一张单子来,交给蒋辅卿道:“你照着这上面写的办好,临时自有用处。”李德生凑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长麻绳一条,要一丈开外,剃头刀一把、破烂蓑衣一件、无色颜料各少许、棕须一大束、棕叶十多枝、扁担一条、旧笔四五支。

李、蒋二人看了这些东西,都莫名其妙,猜不透有什么用处,怔怔望着陈先生。陈先生笑道:“到了明夜,你们自会知道这些东西的用处。不过我有一句话须叮嘱,你们事后不可漏出一点儿风声来。我不是这地方的人,在此住一日、算一日,若怕人寻仇,不妨提起腿跑路。你们两位就不然,都是此间土著,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万一事后得意忘言,招了后祸,那时我只图自顾,便不能顾你们了。你两人不向人漏出风声,我永远担保他兄弟,找你们不上。”蒋辅卿道:“我们虽蠢,这自寻苦恼的事,是不会做的,何况你老人家还特地叮嘱了呢?”说罢,揣好了单子,和李德生作辞出来。这夜蒋辅卿就在李家歇宿了。

次日,二人办齐了应用的物件,蒋辅卿因恐怕瞿老五没有走开,不愿意回家去,自己在僻静地方躲了,教李德生假装访蒋辅卿到家里去,进门故意大声喊道:“辅卿老弟在家么?”林氏闻声走出来道:“原来是李大哥,他昨夜没到你府上去吗?”李德生点了点头,伸出五指做着手势,低声问道:“还在此么?”林氏已哭起来说道:“凑巧刚出去买东西,说了就要回来的。他和大哥已商量出什么方法来么?”李德生道:“那杂种既说了就要回来,我不宜给他看见,计策已商量停当了,但此时不能细说。”随即将陈先生教林氏做内应,偷开房门的话说了,仍退了出来。

这次也是瞿宣矩的恶贯满盈,合该死在妇人之手,原来他出去买什么东西呢?因和林氏缠起了劲,嫌蒋家贫寒,没有好吃的东西,自己去买了些酒菜来,好与林氏吃喝个痛快。林氏也是很能干的妇人,心里越痛恨瞿宣矩,表面上越装出欢喜爱慕的样子来,好使瞿宣矩不起疑心。

据林氏事后说,若蒋辅卿再迟几日,没有稳妥解决的方法,她自己打算乘瞿宣矩睡着了,用剪刀将瞿宜矩的下阴剪断,自己也拼着一死。不过这是事后的话,究竟确与不确,或是说着掩丑的,都不可知。总之拿性命去换节操,是古圣先贤所难做到的事,本不能拿着去责备寻常妇女。

闲话少说,且说瞿宣矩,亲自提了许多鱼肉酒菜回来,对林氏说道:“我回到家里,大哥对我说,这两夜一家人都听得大门外有鬼哭,平日一有人听得鬼哭,不过几日,不是左右邻家病死了人,便有人跌在河里淹死。大哥因此不放心,说我欢喜喝酒,时常喝醉了,夜深还在外面行走,恐怕不留神,失足掉下河里去;又不会泅水,夜间遇不着救的人,不是当耍的。教我无论在什么地方,天色尚早才可回去,黄昏过后,就不妨在人家歇宿,免得家里人担忧着虑。我大哥从来不愿意我在人家歇宿的,因为怕我嫖坏了身体。我在这里和你要好,回家对他们都不能说。二哥、三哥、四哥整日整夜地嫖人家的女人,大哥明知道也不说什么。唯待我不同,说我的年纪太轻,身体不曾长足,嫖多了是不会长寿的。为人只要眼前得快乐,管他长寿不长寿,人到七八十岁,嫖也嫖不得了,吃也吃不下了,眼睛也不能看了,耳朵也不能听了,就是活着不死,又有什么快乐?只是尽管我这么说,大哥总不肯放我在外面整夜地嫖。难得这回有这么一只好鬼,在我大门外哭了一会子,把我大哥哭得教我在人家歇宿了,你看这鬼不是我两人的恩鬼吗?”

林氏听了喜问道:“你大哥不知道你在我这里吗?”瞿宣矩道:“我没有向他们说,他们怎得知道。”林氏故意问道:“你为什么不向他们说呢?”瞿宣矩道:“我不是说了,大哥怕我嫖坏了身体吗?我将在你这里的事,说给他们听,虽也不要紧。但是一则害得我大哥,替我的身体担忧;二则我一和他见面,就得听他啰啰唆唆的话,不如索性不向他们说明的好多了。”

林氏道:“你大哥曾问你昨夜,在什么地方歇宿的话吗?”瞿宣矩道:“问虽问了,我不安心说实话给他听,问也是白问了。”林氏又忽然放下脸来,做出娇嗔的神气说道:“你既说了给我丈夫一百银子,教他去另娶一个老婆,我就算是你的老婆了,你为什么连说也不敢向家里说呢?难道你瞿家的规矩,娶老婆不娶到家里去,就在外面住着的吗?”

瞿宣矩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你奉承得我快乐时,我自然有娶你到家里去的时候。此时对家里人说与不说,都算不了事。四个哥子都娶了嫂子来家,岂有不许我娶老婆的道理。至于一百银子的话,不过是当面说得好听一点儿,谁肯真个掏腰包,拿出一百银子来买老婆。你不相信,尽管去打听,看我家四个嫂子,除了大嫂是明媒正娶的而外,这三个谁不是看了中意就带回家来的?”

林氏嘻嘻地笑道:“你说的话,我还有不相信的吗?你就不说出来,我也料到你一百银子的话,是随口说出来的,不能作数。好在我那个丈夫很知趣,自愿让你。我听得邻家赵奶奶说,他昨日就动身出远门去了,临行对他的朋友说,这一辈子也不回一都来了。”瞿宣矩问道:“这话是真的么?”林氏道:“你不相信,我就叫赵奶奶来,问给你听。”

瞿宣矩喜道:“你相信我的话,我就不相信你的话吗,叫来问什么呢?我带来的鱼肉蔬菜,你好好地烹调出来,我们饱吃一顿好安睡。我在家吃惯了好的,到你这里没好菜,吃不下饭,半夜里饥饿起来,弄不到吃的,真是受罪。此后每夜得留出些酒菜来,半夜饿了的时候,起来同吃一顿再睡,是这般一夜可以抵两夜。”林氏听了,正合心愿,连忙恭维瞿宣矩想得周到,生成是享福的人,才能有这般举动,瞿宣矩被恭维得浑身畅快。

这夜林氏待瞿宣矩分外地就热,天色一黑,就双双携手入帷,一觉睡到二更时候,林氏悄悄地坐起来,原打算下床偷开房门,放蒋、李二人进房动手的。刚坐起来,瞿宣矩就惊觉了,问道:“你起来做什么?”林氏吓了一跳,恐怕他生疑心,连忙说道:“你不是吩咐我,半夜弄酒菜给你吃喝的吗?此刻已是半夜了,料想你睡了这么久,必已觉得饥饿了,我打算去厨房里弄菜,你还是睡着等吧,我弄好了再来叫你起床。”

瞿宣矩信以为实,一翻身朝里面睡着,合了眼说道:“我这时正睡得舒畅,你去弄吧,我再睡一会儿也好。”林氏见瞿宣矩又睡了,才大胆下床,开了房门出去。这时蒋、李二人早立在大门外面等候,林氏轻轻开了大门,借着天上星月之光,一手向睡房里指着,一手做出曲肱而枕的样子,意思是说瞿老五已经睡着了,尽管进去。

李德生拉着蒋辅卿,凑近耳边说道:“我两人同时进去,你按住他的下身,我按住他的上身,陈先生既说以不伤他为好,我们便不可使他受伤。”蒋辅卿点头应是。

二人直走到床前,瞿宣矩还是鼾声如雷,李德生不由得心里暗笑,这小子徒有虚名。我两人到了床前,尚兀自睡着不醒,算得了什么好武艺?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二人同时撩开帐门,照着预定的捉拿方法,一个抢半截身体,猛力按住。李德生在瞿宣矩耳旁说道:“恶贼也有这日么,你的本领到哪里去了,怎不使出来?”说时听瞿宣矩的鼾声,并没有停息,身体也似失了知觉的,绝不动弹。

李德生对蒋辅卿道:“我这里按住了,你且把恶贼的腿捆起来,须捆得结实,这小子还假装睡着,不要中了他的诡计。”蒋辅卿应了句好,刚腾出一只手来,取腰间带来的绳索,不提防瞿宣矩的大腿一起,已将蒋辅卿踢得身体腾空,跌倒在墙角落里,离床已有一丈远近了。李德生见瞿宣矩一腿的功夫,竟有这般厉害,心里也着实有些惊骇。哪敢怠慢,用尽平生之力,仍紧紧地按住上半截身体。看瞿宣矩还像是睡着了不会醒,就是起那一腿,也仿佛在无意中抬起了一下,随即又照原样落下,上身并没转动半点。因李德生加劲按下去,才好像被按得有点儿知觉了,胳膊也向上抬了一抬。亏得李德生的武功,比蒋辅卿高了几倍,知道这一下若不躲闪,虽不见得和蒋辅卿一般地跌到一丈开外,然跌下床去是免不了的。连忙闪让了一下,跟着又按下去。

这一按却把瞿宣矩按醒了,睁眼望着李德生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武功倒还不错。只是你练就这般一身功夫,很不容易,犯不着拿来和我为难。我是很爱惜你,才向你说这些话,你自己站开些让我起来吧。”

李德生劈面“呸”了一口道:“你这恶贼,今日是你的死期到了。我生性专喜除强梁恶霸,非取你的命不可!”瞿宣矩冷笑道:“还早呢,你这点儿本领,哪里就够得上说除强梁恶霸的话。你既不识抬举,我就只好对不起你了,你按紧吧,我要少陪你了。”这话刚说毕,李德生不知不觉地浑身震动了一下,身体立时按在虚空之处,竟不知道瞿宣矩如何抽身逃脱的。慌得跳下来寻找时,只见瞿宣矩赤条条地立在床前。

此时蒋辅卿早已从墙角落里跳起来,手擎那把磨快了的尖刀,见瞿宣矩赤条条地下床,不顾性命地持刀直刺过去。瞿宣矩并不回手,只闪开一旁说道:“你不必在我跟前动手动脚吧,像你这种不中用的脓包货,打死也不算一回事,不过污秽了我一双手,所以我不愿意回手打你。如果你定要讨死,再拿刀来逼着我,就说不得要赏你一下。”蒋辅卿这时正是怒气填膺,这些话哪里听得入耳,益发气红了眼睛,又杀将过去,李德生也从腿上抽出两把解腕刀来,直向瞿宣矩下部滚结进去。

瞿宣矩的能耐真了得,毫不费事地就将蒋辅卿手中的尖刀夺了,和李德生略斗了几下,知道要杀翻李德生,也非容易。究竟心虚的人,不敢恋战,也没工夫给他穿衣裤,就赤条条地一纵身,将窗门踢开,只一个鹞子翻身,便翻出窗外去了。

李德生哪里肯放他逃走,也飞身追了出去,双脚才点地,猛觉一条白影,从旁边扑过来,欲待躲闪,已来不及,只得顺势往这边一倒,瞿宣矩已扑到身上。李德生最得意的武艺,就是滚跌功夫,见瞿宣矩扑到身上,不觉逞口叫道:“来得好!”瞿宣矩只顾招架着,并不回手,问道:“你毕竟是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快说出来,我此后永远不再上蒋家的门了。”

李德生又跳起身来说道:“怕了你的算不了好汉,我便是鹅绒山的李德生。你说此后不来,我现在便不能放你去。”说着又杀过去。瞿宣矩忍不住怒道:“你倒想吃住我么?来,来!看到底是谁强谁弱。”二人就在大门外晒谷场上,一来一往地恶斗。

论李德生的武艺,究竟不敌瞿宣矩受过名师指点的精微巧妙,数十个回合以后,渐渐有些敌不住了。蒋辅卿虽也追到了场上,无奈武艺生疏,够不上帮助李德生,只立正一旁看了干着急。

李德生勉强支持了一会儿,终被瞿宣矩一腿踢倒在地。瞿宣矩赶过去踏住说道:“我原没有害你的心,并想结识你这个汉子,叵耐你成心要和我作对。你这种硬汉子,我今夜就饶了你,你将来做得我翻的时候,也还是要做翻我的,真是姑息不得。说时掉手中刀尖向下。

蒋辅卿见了这危急的情形,只急得号哭起来,双手掩着面孔,不忍看李德生为他的事丧命。就是李德生到了这时候,也唯有瞑目待死,正在那刀尖将下未下的时候,猛听得远远地有人喊道:“刀下留人啊。”这声音不知怎的,竟和被风刮到耳根上来的一般,由远而近。“人”字才喊了,就听得瞿宣矩“哎呀”一声,李德生顿觉身上没东西踏住了。忙睁眼一看,星月之下,看得分明,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陶真人祠教学的陈先生,一手抓住瞿宣矩,与提一只小鸡子无异。

瞿宣矩虽也东撑西拒地想脱开,陈先生伸起胳膊抓住,睬也不睬,回头问李德生道:“李大哥身上没受伤么?”李德生这时的惊喜,真是形容不出,一蹦起身说道:“还好,还好,没受伤。”陈先生笑道:“我来迟了一步,险些儿被这孽障,干出不堪设想的事来。这孽障居心太可恶,可以逃不逃,偏要逞能,还打算取你的性命,这还了得,进去吧,我们慢慢地处置他。”

蒋辅卿喜得跑过来,望着陈先生叩头道:“你老人家再迟一步不来,李大哥丧了命,我也没有命了。”陈先生一手搀起蒋辅卿笑道:“照你这样说来,我不又成了你们的救命恩人吗?”李德生道:“这还算不了救命恩人,世界上就不应该有‘救命恩人’这四个字!”陈先生道:“本来如此,但是此时也没工夫说这些闲话。”

李德生见陈先生已将瞿宣矩抓住了,伸手想接过来,陈先生道:“这孽障肚子里倒有几句《春秋》,不换手的妥当些,虽不怕他逃了,只是麻烦得讨人厌。”李德生也觉得自己的能为,是不及瞿宣矩,当下便由陈先生抓回蒋辅卿的卧房。蒋辅卿这才从腰间取下绳索来,就陈先生手中将瞿宣矩捆了个结实。

瞿宣矩倒在地下望着陈先生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怪物,竟有这般厉害?”陈先生笑道:“怪不得你不认识我,我是在陶真人祠教蒙馆的先生,你家三代没有读书的人,你怎么能认识教书先生呢?”瞿宣矩现出很迟疑的神气问道:“有了这么高强的本领,为什么在这里教蒙馆呢?”

陈先生哈哈笑道:“我这点儿能为,只在你们一都还勉强用得着,如何够得上说本领,天下有高强本领的人多着啊!”瞿宣矩半晌才悠然叹道:“我若早知道就在一都地方,也有这般本领强似我的人时,也不敢如此横行无忌了。”李德生在旁说道:“休说你这目中无人的小子,不知道有这般本领的人在一都,我难隔三天不见老先生的面,半年来也直到此刻才知道呢。”

陈先生指点着瞿宣矩说道:“我是在此地教书的人,往日与你无冤,近日与你无仇,本没有为难你的心思。无如你为人行事,太伤天理。据我看必是山川乖戾之气,钟集在你一家,因此你五兄弟,一个个都是横暴无伦、天理丧尽的恶物。如果因重惩你一个,能使你那四个哥子见了,便回心向善,固是地方之福,也是你瞿家之福;若重惩你之后,你哥子仍怙恶不悛,我可断定必有重惩你哥子的人,在那里等着。”

瞿宣矩听了,料知哀告无益,禁不住流泪说道:“我悔不听丁师父的教训,至于今日,如丁师父尚在,怎得许我在外面胡行乱走。”陈先生道:“你不悔不该从丁师父练武,却悔不听丁师父的教训,你可知道你兄弟的罪孽,全是丁师父一人造成的么?可恨丁昌礼有武艺,不择人而教,使地方受无穷的害。”说时,回头问蒋辅卿道:“昨夜教你预备的东西,已办齐全了么?取出来吧!”蒋辅卿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抱了一大捆进来。

不知陈先生怎生处置,且俟第四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