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星当了马夫不久,有一天,副官长在司令部门口的广场上严厉地大声地叫了,——马夫!——马夫!……

副官长的面孔骄傲地向着天空,向着屋顶,像发出了一个最单纯,最容易懂的符号一样,这声音是正确,毫不夸张,而且一点疑问也没有。

这声音猛然地在对面的马棚那边起着剧烈的震荡,把马棚里的好几匹又矮又瘦的劣马都吓得身上的毛一根根像海胆般的直刺起来。

谢金星当着猛烈的阳光,把那肥大,臃肿,轮廓不明的面孔缩成了一大块,扁平的鼻子羞涩地藏匿在更低凹的地方,——他这个黑灰色的影子从一个墙角边迟钝地爬了出来,喉咙里独自个在咕噜着,——他……可不是在叫我?

一个年纪幼小,面目清秀的小兵,看着谢金星这般如痴如梦的怪样子,觉得又好笑又惊异,一面避开了副官长的注意,一面用锐利的目光迫射着谢金星的面孔,几乎是毫不怜惜地对谢金星的脖子砍下了一斧似的严重地说,——哼,叫你,还不去,……丢那妈,等一等就枪毙你!

谢金星像一只熊似的带着低劣而沉重的黑灰色的影子,走到副官长这边来了,这时候,他的面孔泛出了妇人一样的柔顺的笑,笑得很久,嘴巴张得阔阔地,连额上也起着疙瘩,——就这样,他惊慌得卜卜地跳着的胸脯才有法子让它平静下来,惊慌也就减少了好一些,那么即使副官长现在用皮靴尖踢他的屁股,或者用别的更利害的手法来凌迟他,仿佛那对于他都没有什么不可以似的。

副官长是一个出色,有教养,毫无缺点的男子,他体格雄伟,面貌庄严,所有一切的举止,动作都和操场上的一无二样,——他决不看轻自己,就连对别的人甚至王八蛋一类的家伙也决不看轻,如果他们一旦做了他自己的部下的话。比方那个庶务副官,肥胖,狡猾,面是扁的,走起来像鸭子一样,那真是再混蛋也没有的家伙,而副官长却还是同样的尊重他。

副官长现在大声地几乎是喝彩一样的说,——你这个马夫实在太好了!哈哈,宝贝,我的舅子!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怕就没有一个会是这样的欢喜你,——怎么?你的腿子害了脚气病没有呀?可惜我这里的军医官太流口水(劣等),他总是请假到别地去,不然要叫他查查你的屁眼才对!

他于是把谢金星放在一边,大声地叫马夫班长。

马夫班长走来了。

马夫班长驼背,高个子,一对锐利的眼睛蛇一样的泛着毒液,他的面孔在狞恶而凶暴的一点上几乎比一个正式的战斗兵还要及格些——不错,这是副官长所欢喜的,副官长常常就这样说,蠢货们呀,还要把面孔张得更狞恶,更凶暴一点!如果能够把鬼也吓死的时候,就最好了!……

——现在,发给谢金星三日的粮食吧!怎么?你该是听见了?你的耳朵会有什么缺点,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看你将来还有当高级参谋的希望呀!

原来,司令部的好几匹马都委实太劣等了,是那样的又矮又瘦,指挥官已经托人在南宁买了一匹好马,如今是派谢金星这马夫到南宁去把那匹马带回司令部来。

在谢金星临到要出发的前一晚,马夫班长躺在床上,他善意,恳切——叮咛地对谢金星说,——如果你对我好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好,如果你对我凶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凶,——黄来那家伙你是看过的了,他肥胖,高大,面孔又漂亮,他的鼻子简直不像广西人,广西人的鼻子是四方的,扁的,扁得和鸭嘴一样,但是他也不行,他患着心脏病,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像蟹叫一样。——只有李发这家伙比较有男子气,他体壮力健,胆略过人,但是他比我却差得远了,……

他深沉,狡猾,几乎不惜用了欺骗的手段,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并且强迫着谢金星一定要在他的面前立即有所表示,而他的声音是由粗暴变成低微的了,简直还在卑怯地起着颤抖,仿佛必定要是这样,才能叫谢金星耳朵里所听取的更有益些。

谢金星于是低着头,有时候用鼻音,有时候用呛咳,却正式地摒除了轻佻,暴躁,或者嘻笑的成分,从马夫班长所说的每一句,每一段落中,按照着一定的时间,毫不懈怠地回答了他,这时候,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总是陷进了一种沉郁,晕眩,甚至近乎睡梦的状态,必定要等到旁边并列地在坐着的徐振雄对着马夫班长有所发问的时候,才能清醒过来,而马夫班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够懂得了一点点。

徐振雄也是司令部里的马夫之一,他的脾气很坏,喜欢在别人的面前乱暴地凌迟他所管辖的那一匹年龄衰迈的褐色马,仿佛那匹马不幸做了他自己的儿子一样,一点也不懂得马的尊贵,有时候副官长写条子叫他装马也没有能够弄得好,——总之他鄙视着马夫这个职务,他的见地要马夫班长来得高些。

——据我看,徐振雄这样说了;南宁在今日有着那么高的无线电台,是前一代的人一辈子都梦想不到的!南宁,这个都会会比广州差一点吗?不说别的,单说南宁的影相馆,——啥,不用骗我,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到处都一个样,如果那边有一间漂亮的房子,那可以断定:不是教堂就是医生局,不是医生局就是理发店,不是理发店就是影相馆,至于南宁的影相馆,是比平常看到的漂亮的影相馆还要漂亮些,……

谢金星这时候却困倦,乏力,他愚蠢地打着呵欠,几乎把满口发腐了般的臭气都喷在马夫班长的狞恶而阴沉的脸上。在广西,有着这样的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凡是到过广西的人都知道,广西有什么景色呢?不是那些嶙峋交错,奇模怪样的石山吗!不是那些从红色的土壤里生长着,一株株穿着绿色裤子的怪树吗!还有那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不,这是一种毁谤!是一些见短不见长,毫无德性,专门在攻击广西的人们所说的!——毁谤,攻击,有什么用呢?这对于我们的广西是一点损害也没有!

那么,石山,怪树,女人,……这些都不必再提了,只要是对广西稍微有点尊重的人,就是有千百座石山,千百株怪树,千百个女人摆在面前,也可以装作不曾看见的样子!——当然,这已经是一种虚伪的造作了,如果觉得那些石山,怪树,女人什么的根本对于广西的景色无伤大雅,那却是尽可不必的!

这里,是一座石山,一株怪树也没有,真的,一点也不骗你,——至于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那是在百色,龙州等处才有;龙州和这里相距很远,百色也是广西的边境,那地方和云南很相近,既然大家以为有了这百色地方存在,——为了它是那些女人的出产地的缘故——对于整个的广西毫无裨益,那么就忘掉了它吧!或者随便让它归入云南的境界里去也行!这里都可以断言,那样的不名誉的女人是半个也没有,……

下过了好几天的大雨,这天太阳一上山就显得特别亮——天幕像蒙上了一重纸,是合着烟雾调得很匀的不常见的气体,从那里渗透过来的阳光,已经失去了一丝丝的线,像一种破坏了纤维的窳败的物体,不过比之大雨倾盆时还是很明亮,飘荡在空气里的一些微小的水点都照见了。

汽车冒着雨,在山谷里绕着高斜度的山坡走,——这汽车是很久以前一个退职的旅长送给指挥官的,现在是老了,破旧了,脾气也变得坏了些,走起路来总是卡通卡通的响,骄倨,自大,把所有的毛病都溶化在自己的性格里面,只有那车夫却镇日里对着它诅咒,毒骂,在全中国最坏的广西的公路上,让它在崎岖不平的石头和罅隙之间悲惨地作着绝望的怒吼,而自己却兴灾乐祸地在驾驶着,——这一次,副官长派了一个中尉副官带两枝坏了的匣子枪到南宁军械处去修理,而有一位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不知为了什么事,也要到南宁去,副官长于是把车夫叫到面前,对他说,——怎么?你觉得当马弁好呢?还是抬轿子好呢?在我这里当一个司机总不会辱没了你吧?——来!把汽油倒进油缸里去!开开它!

车夫——那又矮又肥胖的贵州人默默地听从着副官长的吩咐,嘴里咕噜地念着婊子!山贼!饭匙铳!……这一串稀奇古怪的名辞,装了油,走进那黑色,满身破烂,在木头和铁相接的地方起着茸毛的老旧的汽车里。

——Kala——Kala——K……K……

不一会,那汽车呛咳,呻吟,像一个受伤的人给触痛了创位,痛楚地挣扎了一阵,至于混身都颤抖着。

——它能够走多少里?副官长毫无憎恶,并且几乎是宠惜地问。

——八百里……九百里……大概是这样了!车夫悻悻地回答。

——行!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要它走九百里就足够了!

当汽车向南宁出发的时候,副官长对那携带枪械的中尉副官说,

——我知道全司令部中只有那司机是最混蛋的家伙,你给我监视监视他吧!如果那汽车中途发生故障,一定是这混蛋出的鬼计,——至于那个学生,我要教他知道在这军书傍午,交通断绝的时期,还能够坐在汽车的软垫子上,完全是我对来宾的好意。马夫谢金星,他这一次到南宁完全是为了公事,他要坐我的汽车在一天的工夫一直赶到南宁去,是谁都不能加以阻止的!

天又变成了晦暗,雨点一阵阵在窗外横扫着,汽车叫出了比雨声更高的音响,显得勇猛起来了,像一只为狡猾的敌人所围困的怪兽,它正要夺路而走,卑怯地用背脊去接受敌人的袭击,但是前头一受了高高突起的山陇的阻挡,路总是弹簧似的弯曲着,这样教它在悲惨地挣扎着的当儿,也还不能不睁开大眼,对后面的敌人不断地作着回顾,它于是变成了更勇猛的样子,叫的比前更响,——这时候,雨又忽而变大了,天空是沉重而且低压,几乎和太阳的光亮完全隔绝起来,只有在闪电一闪的刹那间,这阴暗的山谷里才忽而光亮了一阵,并且把天上一块块还未溶解的云卷也照得透明,但是过后却又陷进了更深的黑暗,那怪兽不得已把额上的电炬也开放了,集密的雨点在这电炬的迫射中一颗颗像灿烂的明珠般的滴溜溜地滚动着,在空中交进着,一颗颗的分解了,碎裂了,飞散了,在雨点中布起了一重浓白色的雾霭。雨水从山上奔泻下来,混着红色的泥土,在山谷里的绿草与碧树之间流成了红色而华贵的小河。

谢金星坐在车里,非常兴奋,是不是因为他坐这乌龟样的小汽车还是最初第一次的缘故,他欢喜极了,蠢笨的成分减少了好一些,又非常爱说话,而当话还不曾说出口的当儿,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奇特地怪笑着。

他说,——伍金子那人实在没有用,什么都不懂,又喜欢跟人家吵嘴,——嗄,你看怎么样,我想带他到广州香港去逛一逛——

这时候,汽车正走过一个坳口,据说这是一个在军事上颇占位置的重要的地区,右边,在一个特别高起的山阜上,有许多兵士看押着无数征发而来的农民们在挖散兵壕,他们像没命地经营着巢穴的蚂蚁一样,曲着背脊,高举着锹子,在穿蚀那红色而美丽的土壤,也不顾大雨在身上倾注着,——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中尉副官解释着广西的抗×运动在整个的救国阵线中是属于如何重要的一环,夹什着车行的卡通卡通的声音,这解释在一种郁闷,沉重,几乎令人呕吐的空气里进行着,而当问题一从政治转入了军事的时候,中尉副官就坦然地说出了:在这一点上,所有的“学生仔”们都得听受他的教训!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于这样的难以控制的场面实在不能不将它把握得更准些,他并不轻视这样的一个有见地的军人,他只要把任何一个人都当作一种宣传的对象之后,就振振有辞起来了,这样他的话说得更加唠叨,简直是滔滔不绝的样子,直至那中尉副官再也不想发出任何妄自尊大的狂语为止,也不管那中尉副官在沉默中蕴蓄着多少忿怒。

少年在中尉副官的身上所做的政治工作既然告一段落之后,趁着这留存下来的余暇,就开始对谢金星发问了。

——怎么?你还不下车?你是要到柳州去的呢?还是要到桂林去的呢?

——柳州?桂林?哦,副官长并不曾对我说过,那匹马是在柳州,桂林,那么我为什么要到柳州桂林去的呀?——很好。不过我要问你,那是一匹什么马呢?

——一匹什么马?喔,我看那一定是一匹很坏的马,在广西,真真好的马是没有的,——我一生就只有看过一匹好马,但是我的姊夫已经把它杀掉了!

——为什么杀掉的呢?

——它在麦田里踩死了我的姊夫的孩子。

——那你的姊夫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把马杀死?他岂不是一下子死了一个孩子,又死了一匹马?

——不,我的姊夫一点也不愚蠢。他把那匹马杀掉之后,一个人走到日里去,在一只很大的过洋船上发了财。有一个看相先生对他说,他如果不杀掉那匹马,他的第二个孩子也要死掉,可不一定要让马脚踩倒。

少年很惊异,他冷冷地笑了笑,但是他的兴趣并不低减半点,他转变了语调,说出了更多的话,每当汽车驶过不平坦的地方,叫出了更响的声音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就提高了些,简直是在演说,并且双手都舞动起来了,——这是一个政治教育非常充分的少年,他到过俄国,据说在广西的几十个俄国留学生之中,他是颇有希望的一个。他个子高耸,不瘦不胖,面孔漂亮,态度严肃,除了政治理论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谈,如果和他做了朋友,当两相睽隔了很久之后,忽而又碰见的时候,对他问起“你好?——喔,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令弟,他现在那里去了?”他是绝然地不回答你半个字;如果你连他的姊夫都问起的时候,那简直是侮辱他了。

中尉副官显见得很没趣的样子,他好几次打断了谢金星的话头,又对车夫攀谈起来,以图分散那令人生厌的少年的谈锋,再没有法子的时候就用自己的中尉副官的身份和这里全车的人作个对比,叫谢金星刻刻的谨记着自己,无论怎样,总不过是一个马夫而已。

下午六时三十分,他们抵达了南宁,汽车一直驶进青云街苏家祠指挥部后方办事处的门口来。

雨是老早就停了,天色慢慢的黑下来。后方办事处的电灯,忧郁地放射着黄色的亮光,潮湿的尿酸气从那窳败而泛着铅白色的墙壁上强烈地发散着,充塞着满座屋子。凭着一点夤缘,一张推荐书或履历表,远远地从外省跑入了广西来的朋友或宾客们,白色的衬衣之下穿着短裤子,拖着木屐,面孔,手指,一应都弄得非常洁净,带着三分游手赋闲的样子,并且保持着各人特有的风度,有的不顾一切,拼命地在研究桌子上的报纸,有的双手插在袋子里,高高地拱着背脊,对任何人都表示谦让,当耳朵听到一点声息的时候就不断地把脑袋耸动着,或者有意地把声音弄得很低,碰见什么人的时候就珍重地问,“你好?——饭吃过了?”

他们听见一架汽车突然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下来,各人的寂寞,空虚,并且像泥沼一样乱糟糟的心里都吓了一跳,为着要取得一点新的刺激,都集中到楼下的厅子里来。

——从前方指挥部回来的!

每一个都用低而急促的声音互相地把消息传递看。于是静静地窥伺着从汽车里爬出来的什么人,看看他们的动静,——最初爬出来的是中尉副官,他精神焕发,态度紧张,瘦小的面孔很白净,年纪还不大,眼睛放射着轻蔑骄傲而难以亲近的光焰,有两枝匣子枪和一枝左轮在背着,他对于这些陌生人决不理会,他从汽车里一爬了出来,就趾高气扬的跑上楼上的主任室里去了。第二个爬出来的是那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他面貌虽然很漂亮,却黯淡地毫无光彩,他爬了出来之后似乎还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一下子,态度的严肃性毫不低减,这严肃中所包含着的是:神秘,莫名其妙,绝大的秘密。但是他也匆匆地走了,走到别的地方去,看来是一个和后方办事处毫无关系的家伙。第三个爬出来的是马夫谢金星,他懵懂,纷乱,一爬了出来就立即给四周的生疏的气氛包围着,……

有一个面孔黎黑,瘦小,嘴唇很厚的家伙,他轻着脚步,低着腰,——似乎并不是不知道谢金星是一个下等人物,因而轻蔑地对谢金星挥着手,从那厚的嘴唇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使谢金星迟钝而单纯的目光不能不受他挥着的手所引动,——旁的人却每一个的面孔都泛出了轻松的微笑,把目光集中在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脸上。

当谢金星走近那厚嘴唇的面前的时候,厚嘴唇低声地对着谢金星说,——总指挥有信给我了……有一位,他名叫何国君,当的是上尉书记,我们总指挥部的布告就是他起草的,你认得他吗?有一位,他名叫钟维岳,是刚刚从德国回来的,怎么?你连他也不认得?还有一位,他名叫蔡霖,……

——蔡霖?谢金星愚蠢地反诘着,当别的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很惊惶,而当他对别的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平静下来了,因而也从愚蠢中变得精警了些。

——是的,蔡霖!还有一位,他的年纪顶小,他名叫郑国杰,……

别的人也来询问了,把谢金星包围着。

谢金星也不再反诘,他冷静,平和,间或说出了自己的眩糊,纷乱,谁都不能懂得的意见,使旁的人都喜欢他,并且对他发出了更多的询问。

第二天,大约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中尉副官把谢金星叫去了。

中尉副官的面孔带着怒气,用短促的声音对谢金星喝问着,随即带谢金星向总司令部的马房那边走。

——你应该是在今天早上就出发的,但是你迟了,……中尉副官严厉地对谢金星责骂着。

在马房的左边,有一列低矮而细小的房子,墙壁涂着黑灰色,每一间的门边都钉着长长的蓝色的木牌子,写的是和马路的墙壁上或电杆上平常所见一无二样的抗×救国的标语。中尉副官在第二间房里找出了一个小兵,小兵又从别的地方找出了一个马夫,——为着要在马房里鉴别出指挥官新买的那匹马,马夫又找到了他们的马夫班长一同来。

马夫班长,一个精警而有决断的壮年人,身体瘦小,声音宏亮,他胸有成竹地呼着另一个马夫的名字,把另一个马夫也找出来了。

马夫班长站立在那些小房子和马房之间的一幅小小的旷地上,和中尉副官作了一阵友谊的交谈。他的态度并不如中尉副官那样的紧张。他询问了中尉副官关于前方的一些情形,而当中尉副官正准备着作更详细的回答的时候,他就点点头,表示自己是早就知道了,于是对中尉副官笑了笑,像狡猾的成年人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取得了一点便宜之后,从而设下了更深的诡计,而自己是始终对那卑怯可怜的灵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

中尉副官莫名其妙地紧张着,至于红了脸。他于是回转头对谢金星发出更严厉的怒喝,——谢金星已经随着那最后出来的马夫的指引,从马房里把指挥官的马牵了出来。

这是一匹雄伟,壮健的白马,身上的毛衣白得很纯净,一根什色的毛也没有,额上的鬃毛和马尾都是新剪的,它对于这生疏的友伴也不畏惧,也不自骄,却带着一种神秘的人与马不同类的隔阂,在一转身一举足之间,显出了一种宽宏,柔美的气度,时而把他的友伴谢金星放在一边,高高地举起了那长而秀丽的颈脖,对深远而蔚蓝的天空凝视着。

谢金星骑着指挥官的新马,在这天的下午离开了南宁。

一出了南宁的北门,他就爽爽快快地把他的马快跑了一阵。

回头一望,南宁城的赭褐色的屋瓦向天空喷着灰色而疏薄的气体,——无线电台变成了和天幕相距很远,整个的南宁城似乎都已经陷进了深凹的低地里去,山野像潮水一样,一个浪头逐过一个浪头的在前面涌上来了,天地的中心却显然地正跟随马的狂奔而移动着。

谢金星快活极了。他骄傲地扬着鞭,叫这匹非凡的白马跑得更快些。他觉得混身松动,筋骨里充满着新的活力,一点别的拘束也没有。而当那白马驰缓了下来,在慢慢地走着的时候,他就唱——

银瓶山顶呀……一对呀——活的鲤鱼,

砍柴阿兄呀……割草阿姊……

鹰飞,鸟叫……

呵呀,呵呀……

落难的馋狗无人睬,

谁呀?呵,王八,我的皇帝呀……

在路上步行的学生军,听了谢金星的歌,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谢金星带笑地喝问着:

——那里去?

——芦圩,你呢?

——庆远。

——你们是谁的部队?学生军接着问。

——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伟大!他们都挺起了大拇指。

——你们到芦圩去干吗?

——宣传。

谢金星觉得很好玩,立即又唱了起来。

宣呀传——传呀宣……

哎……哎…

玲——东

玲——东

玲东玲东丁……

这时候,谢金星的马已经走过学生军的队伍的前头;学生军对他的背影飞起了石子。谢金星对他们装了装鬼脸,又扬着鞭,叫他的马向着前面高起的山坡冲了上去,回头一望,学生军的队伍远远地落后在低凹的水田边,像一群可怜的蚂蚁。

和芦圩相距不远,这里有一幅布满坟墓的原野,车路沿着旧的路基,跨过原野的中间,路的两边,有无数古老高大的松树在排列着,黝绿而浓密的树梢隔绝了猛烈的阳光,——一辆黄色的长途汽车,从路的那一端奔驰着来了,发疯了似的,在崎岖不平的石头罅隙之间跳跃着,并且狂暴地呼叫着,这声音迅急地自远而近,叫这阴凉,寂静的处所立即失了常态,在一种刺耳的巨大而烦闷的音响中震荡着,——汽车在极短的时间里停了一停,下车的是一个二等身材的中年人,穿着广西流行的灰色制服,手里带着一个很小的藤箧。汽车随又开行了,叫得更响,这声音狂暴而且顽强,地壳都几乎起着颤抖,整个的松林的寂静完全给破坏了。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刚好急急地跑上了来,他这下子的马应该是跑的最快的,两边的松树往后面飞动着,风在耳朵里呼呼的响,他还扬起了鞭,要叫他的马跑得更快,企图在那汽车刚好在停着的当儿,从它的身边挨擦而过,但是汽车终于开得太快,使谢金星难以叫他的马躲闪起来,几乎要和它迎头相碰,幸而这是一匹好马,而况一路上遇到的汽车正也不少,它决不会为这样的一辆汽车所吓倒,而至于惊惶起来。

——喔,金星,停下!……金星!……

因为始初离开那颠簸不定的车而呆呆地站立在路旁的中年人,突然大声地叫了。

这声音谢金星是听见的,但是他的马跑得太快,听来也很含糊,他仅仅对这声音起了一点疑异而已。他于是把马勒了下来,——他骑马的技术还算不坏,不然他的马跑得那么快,在那样突然地一勒转来的时候老早就摔下去了。那中年人看看谢金星一下子去得那么远,也不再叫,免得叫破了喉咙,只是摆动着他的手。

谢金星骑着他的马走近了来,他看出那中年人正是他的表亲刘玉余。

——喔,原来是你——我倒看不见……

说着,谢金星连忙下了马。

——我们大概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刘玉余说。

——是的,足足三年……

那时候谢金星在他们的山货行里做工,贪吃,懒做,是一个愚蠢,劣等,绝不会被人爱好的家伙,就是那一次离开他们的山货行,也还是他起的主意,他看不过眼,不能不让谢金星滚蛋,现在谢金星居然混进军队里去了,并且变得这样高大,强壮,又骑了一匹漂亮的白马。

——那么,你现在比从前好了!喂,表侄,怎么样?比从前好得多吧?

刘玉余暗暗地觉得有点惭愧,至于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地颤抖着,他于是又问,

——你现在是在……什……么……人的部队里呢?——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现在刘玉余也不说不什么的,只是独自个在点点头而已,这样他决定了自己的主意,他要请谢金星此刻就到他的村子里去。

——很近,往那边走,朝南,……喔,那村子以前你不是到过的吗?谢金星牵着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变得有点不自检束起来,它全身都蕴蓄着强盛的力,使它像梭子般的不是向前彪就是向后退,忽而又蹬着前脚,高高地直立起来了,——谢金星为着要扼制扼制它一下,把它勒得更紧些,但是他显然没有马的力气,马的脖子一摆动,他反而跟随马跳跃着,而且有点纷乱起来,只管前后左右的变更着站立的位置,几乎要把脚跟踩在刘玉余的脚掌上,因之刘玉余也跟随那马在跳跃着。

刘玉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低,他苦于不能把话说的更清楚一点,好教他的表亲很快地就听得见,现在更不行了,那匹马似乎已经发了狂,它每一次跳跃着,每一次叫刘玉余把放在唇边的话抛到别地去,并且从而紧张了面孔严厉地对马怒喝着,那是一种变态的沙哑的声音,在马的耳朵听来,那是纷乱的难懂的,简直是一种错误。

刘玉余趁着马稍为平静下来的时候,重又对谢金星说出了刚才的意思,但是这下子是呛咳和喘气阻碍了他,谢金星始终不曾听出他说的是什么,也始终不曾受他的话所引动,——而况马并不是真的就平静下来,它作着从也不曾有过的凶暴中带着三分游玩的奇特的姿势,猛然地一耸声,叫谢金星抛弃了为扼制一匹马所必须站立的位置,谢金星这下子才好笑,他竟然陷落在马的前胸下面,至于毫无解脱的办法,让马从他的身上一彪而过,好在他心里还镇静,知道把脑袋放低下来,而马却已经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它一无返顾,笔直地向着西南角的村子奔去。

刘玉余简直吓青了脸,他纷乱极了,一边重重的推谢金星的身子,叫谢金星赶快去追马,一边又发出沙哑的声音喝制谢金星不要动,几乎要唱起以前在山货行里的老调子,动辄就给谢金星来一个老祖宗九十九代。

这实在是懵懂得很,他直到此刻才清楚地意识着,——那马跑去的村子,不就正是他们的村子吗?——对了,刘玉余轻舒地呼出了一口气说,那么,我现在也不必再强拉,你也非到我们的村子里去玩一玩不可了!——但是这会不会误了你的公事?

谢金星沉吟了好一会,他说,——也好,我不怕赶不到庆远去,这匹马快得很!在广西,有着这样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这里向西,可以望见一座雄伟壮丽的大山,一排排的山峰,向那深不见底的蓝天里高耸着,从上到下,全身富裕地打着贵重的盛装,呈着苍翠华美的颜色,在初秋的晶亮的阳光下,不管那山和这里相距有多少远,也可以显明地看出那上面所绘画着的灿烂夺目的一切,以及每一条新的还未曾消失过的指纹。东南,向着郁江沿岸一带的地区追索下去吧,那苍郁的层叠不绝的山峦,那幻梦一样飘浮在蓝天里的一朵朵的游云,那清泉里的小鱼似的一点点蠕动着的飞鸟,——要是你的眼睛过于受了眩惑,觉得有点疲惫的样子,不能不向近处把视线收缩回来,那么这当儿,你就要突然地给惊住了,像发见了宝藏的贼,贪婪地把这宝藏里的每一件宝物都用了锐利的目光深深地刻上了记号,不自觉地呼唤起来,却恐怕为旁人所觉察,只好不自然地保持着难以忍煞的沉默,每当旁人在疯狂地不能自己地拍手叫绝的时候,就叫你不能不用鄙夷的目光,讥笑他是怎样的浅薄无知,自己却只好暗暗地私自叹息着,觉得人类的语言是如何的拙劣无用,因而就变成了更加沉默……

谢金星身体很好,他跑得很快,不过因为心里忙乱,手一挨擦额上的汗点,把军帽子也弄翻了,军帽子跌进路边的水田里去。他跑得太快了,一时之间很不容易把步子停下来,直到距那跌下了军帽子的水田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才回转来,想要拾回那军帽子,但是刘玉余在后面挥着手,恐怕谢金星再还不懂得他的意思的时候,就拼命地往前面伸长了脖子,叫谢金星可以不必去理那军帽子,随后他自己会跟他拾,那么尽管飞步去赶那匹马就是。

谢金星跑过了一条石桥,在一排很高的篱笆下碰见了一群正要到附近的镇里去投市的女人,突然觉得一阵冷风吹上头来,猛然地意识着自己的磨光的满留着烂疮疤的脑袋并没有戴帽子,心里更加着了慌,脚尖冷不防碰着了高起在路上的石钉,上身向前面飞进的速度突然增加了一千倍,立即一个人都猛撞下去了,扑通一声,水花高高地飞溅起来,——这里可并不是水田,而是一个池塘,正满满地装着一池塘绿色的水。

女人们吓了一跳,至于尖着喉咙怪声地叫起来。好在那池塘并不深,而且有许多死狗死猫以及破烂的竹具木器之类在填塞着,那绿色的水载着一重厚厚的绿色的萍,显得很受拘束的样子,只是泛起了几条粗大的波纹,并不曾破口大笑起来。

谢金星从池塘里爬了起来,刘玉余还在很远的地方没有赶到,他慌乱到了极点,也不敢对那些女人回看一眼,急急地就跑过篱笆的尽天处,依旧去追他的马。

这里有一个漂亮的花圃,向日葵和鸡爪菊正在盛开着,靠着那用破旧的木板搭成的横栏的近边,有五株并不怎么高大的木瓜树,正结着累累的木瓜,都已经长大而且黄熟,仿佛那细小的瓜柄已经不胜其赘累似的,如果风一吹动,或者地上一震荡,就几乎要对那黄熟的木瓜实行撤手,让它们一个个的滚下去。花圃的看守人是一个勇猛、自大、整日里背着步枪的小伙子,他看着谢金星从池塘那边匆匆地走了来,满身的军服都湿了,脑袋的烂疮疤泛着水影,在阳光下起着刺目的反射,也不戴军帽子,觉得实在好笑。

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呈着蓝色,他气汹汹地对着那花圃的看守人问,——你看见我的马没有呀?

岂知不问还好,一问就激起了突变。花圃的看守人暴烈地揪住谢金星的胸脯,他力气很大,手一和谢金星的湿落落的军服接触,那湿落落的军服就不胜其压榨似的痛苦地溅出了水花,至于喷出了白沫。花圃的看守人于是把谢金星猛力地一推,谢金星为了一路上带跑带跌,过于劳顿,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这一跌更加紧要,后脑硼的一响碰在坚硬的土块上,眼里也跟着发起火来。却不想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花圃的看守人已经拿下了身上背着的枪,毫不宽贷地对谢金星作起瞄准射击的姿势。

一分钟过后,就晓得这严重的场面不过是一种玩艺而已;花圃的看守人放下了他的枪,对谢金星挥着胳膊说,——我已经饶了你了,你此刻就走你的吧!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下一次对你的马这样放纵,——喂,狗子,这橄揽核是准给你吃的!

谢金星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这是没有法子的,他甚至还对那花圃的看守人赔了个笑脸,湿落落的军服上粘满着砂粒和烂泥,就连把精神抖擞一下,让这些不成样子的砂粒和烂泥从他的身上脱落下来的力气也没有!他爬了起来,还是继续去追他的马。迎面是一条直通村子的田径,猛烈的太阳并没有把这被泥泞的烂泥淹盖着的田径晒干,为那花圃的看守人所威吓的马,正在这田径上留下了狂奔疾驰的马蹄印,这些马蹄印都很深,但是马上就给装满了黄色的水,现在是这黄色的水也和谢金星开起玩笑来了,谢金星一个不留神连二接三的把脚底踩中那马蹄印,那黄色的水像火箭似的飞溅着,交射着,叫谢金星满身嵌镶着砂粒烂泥的军服添上了更多的花朵。

这其间,在村子的另一端,为了一匹马的事正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匹马不但有那样的壮健而雄伟的外貌,并且还有着它的泼辣而奔放的性格,它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好马。它跑进了这村子,在池边站立着——这又是另一个池,毫无拘束地喝它的水,并且把前脚的蹄蹴着池岸上的石块,蹴得劈劈的响。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爱看它,——他们,只要是留在屋里的都跑出来了,在距离马稍远的巷口站了一大堆,却没有一个不对着那马喝彩。

——这是那里来的一匹马!一个患橡皮脚的中年人这样赞叹着;这样的好马我是从来都不曾看过,你看,它的毛是白得那么洁净,像一只白兔一样的白!——不,像一只鹭鸶一样的白!一个患黄疽病的小伙子也跟着说;你看那马身吧,有一处抽根结核的地方没有?那马尾又多么好!……

——我看路上必定有军队开过,这匹马是从队伍中跑出来的。有见地的人这样说。

——这样的一匹好马,没有当排长的人还能够骑吗?——当排长的人有马骑!真是笑死人!那至少也该是连长吧!——或者是团长也不一定。副官也有马骑,不过不见得有这样好的马,这匹马委实太好了!

这当儿,人堆里突然有人掷给那马一个石子,破坏了马的宁静,它于是响着蹄儿,沿着池畔向东跑去,长而繁茂的尾巴在它的后腿上斜挂着,青色的池水映出了它的贵重而柔媚的倒影,像一片洁白的云彩一样,——从背后玩赏着它的人们,现在都受了这从未有过的美景所吸引,变成了静默默地,再也不响出半声。……

刘玉余的屋子是这村子里顶漂亮的一座,一连三间,建造还不久,墙壁上的石灰还是白的。它位置在这村子南面的外皮,如果稍一留心,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到那白色的墙,而白色的墙,在这村子中是只有刘玉余的屋子才有。屋子的前面有一幅大灰町,靠左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坞,香蕉开了红色而斑斓的花,像牛的脏腑般的在悬挂着。

如今刘玉余把那匹马拴在他的窗柱上,让它整天高举着那长长的颈脖,那马似乎很不好受,它的颈脖大大的暴胀着,筋肉起着脊梭,刘玉余正想藉此惩戒它一下。人们(其中有一大半是小孩子)站立在和马相距约五步的地方,作着环围的形势。刘玉余每隔了一会总是从他的门口探出头来,不辞繁冗地对那些人们作着“站远些!”“不要用手动它!”的警告。他的屋子里也非常热闹,稍为有了年纪的人,比较懂得礼貌些的,都乐意走进来对他问讯。他的老婆一时忙死了,她烧了一锅热水给谢金星洗澡,接着又要烧饭和菜,……她的丈夫为着忙于应酬邻人,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她觉得很郁闷的样子,而她的家姑——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却欢喜得跳跃着。满屋子嘈杂的声音中,不时的只听见刘玉余在得意地高声地狂笑着。

一一你们知道,刘玉余说;在我们全国中,广西是一个最有荣誉的省份。关于广西的建设,民团,学生的军事训练等等的情形,在上海,并且在日本的报纸上,都有着极详细的记载,凡是外省人都对广西表示羡慕,他们说世界上真的社会主义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只存在于我们广西这块土地上!广西的将领从来没有叫过社会主义,在某一时候他们并且是打击红军最有力的健将,……但是广西的社会主义却老早就成功了!我们的白副老总是一个最利害的家伙,他把全国所有的俄国留学生都罗致在广西一省里,俄国留学生是最好的,现在广西全省各县的县长都是俄国留学生,试问有一县的县长不是俄国留学生的没有?人们静默了一下,有一个已经开始对刘玉余问起了前方的战事。

——梧州的公安局长也是俄国留学生吗——我好像听见什么人说过?又有人这样问。

——哼,公安局长,那还消说!所有的区长,稽查,——连我们宾阳的警察长都是俄国留学生了!当他说起了前线的战事的时候,他就把谢金星介绍到人们的面前。

——这个人是我的老表,他说;他现在当了北路总指挥夏威将军的部下,是抗×的战士,没有人不敬仰他,没有人能够蔑视他为人的价值,那匹白马就是他骑的!谢金星洗了澡,把他的湿落落的军服换去了,刘玉余分给他一套政务人员穿的灰色制服,这制服左边的口袋上有一个金属徽章在挂着,取着青天白日的十二角形,黑色,上面镌着“抗×救国”四个字。谢金星的左腿刚才不过受了一点微伤,谢金星这下子几乎把那创位都忘掉了,他的脸上焕发着光彩,他感觉得非常快活。……

谢金星决定在刘玉余的家里歇息一夜,预备着在明天赶路。刘玉余因为有要紧的公事,他只能在家里停留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又乘上了长途汽车,——他非在今天午后六时以前赶到南宁去不可。

晚上,刘玉余的邻人王爷御大伯伯请谢金星去吃饭。

王爷御大伯伯壮健而且高大,在这村子中,除了刘玉余之外,要算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他曾经到过汕头和香港。那时候他的儿子是一个革命党员,可是不久就在汕头给钟景棠抓去枪毙了。他只有这个儿子,这个打击几乎要使他发狂,此后他完全生活在一种沉痛,压抑,毫无精彩的日子中。他曾经好几次向县政府请求帮助,他要到香港去探寻他的仇人,可是都没有弄得成,他临到了最后的绝望。他的思想受了他儿子的影响,在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们之中要算是最进步的一个。为了他的儿子之死,他体验过这一代的年轻人的身上所课与的危难,这使他对于任何年轻人都感到爱悦。他喜欢到处的打探消息,尤其是一种秘密,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决不会受他所重视,因为那知道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人把一点消息告诉他,同时又对他说明着这是一种秘密,他的神经就立即起了极大的兴奋,至于严重地站起身来,轻着步子走近四窗口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并且事后他一定绝对地严守这个秘密,无论这秘密是伪造的也好。

现在他和谢金星并排地坐在一起,——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愿意谢金星的座位和自己隔得太远,他的夫人却只好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有一个刁狡的女佣人,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在投市的时候打他们的斧头。她的手脚很迟钝,如果他们的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她决不会把开饭的时间弄得早些;如今天是全黑了,壁上的挂灯的玻璃罩也没有挨干净,灯光在黑暗中只占了很淡薄,很狭小的地位,在这昏黄的灯光下,谢金星的面孔显得非常臃肿,王爷御的沉郁的眉头也显得更加痛苦,而他的夫人却简直在哭泣着。蚊子在满屋子里飞旋着,叫得翁翁的响。

王爷御突然把嘴巴挨着谢金星的耳朵低声地问,——你以前在你们表亲的山货行里当伙计,现在却在夏威将军的部队里当起连长来了,我恭喜你。这消息刚才正从别人的嘴里传到,那是果真的吗?

谢金星不知怎样回答好,他急得张大了嘴巴。

不想王爷御这下子和谢金星挨得更紧些,并且摆动着双手,似乎是把谢金星制止着,叫他不要将嗓子震得太响。

谢金星踌躇了起来,他没有什么,只是点点头而已。

但是王爷御已经满足了,这时候,他可以毫无忌惮地提高了嗓子,谈起别的话来,或者把他的蠢笨,愚蒙,什么都不懂的夫人严厉地教训一顿,而当谢金星这样大声地说,“在庆远,没有一条桥梁不埋下了地雷,没有一座山不开了战壕,没有一间店子不驻扎了兵队,——飞机场用石灰写“抗×救国”四个字,捉到的汉奸都枪毙了!”的时候,他也知道:这的确是一种很可宝贵的消息,但是一经在众人的面前说了出来,就值不上半文钱!

王爷御不断的给谢金星斟酒,他把好一点的菜都推在谢金星的面前,叫谢金星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一点也不要客气。

这时候,半掩着的板门给推开了,随即走进了一个人,是王爷御最好的朋友蔡定程,——他面目黧黑,样子丑陋,没有像王爷御那样的文雅,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不久之前他还在梧州经营着贩卖洋货的生意,他的性格和王爷御恰好相反,他豪爽,坦直,说话的声音宏大,并且凡是装在肚子里的东西都可以干干净净的倒泻出来,他不懂得什么叫做秘密。一踏进了门口就大声地嚷着说,——我听说刘玉余的家里来了一位抗×军的连长——这使王爷御急得直站起来,连忙摆动着双手,在制止他的朋友的狂妄的说话。

蔡定程一看了这屋子里的情形,就晓得自己的唐突,他几乎红了脸,想着自己为什么这样消息不灵通,这伟大的客人竟让别人先请了,又怨恨起自己来,于是变了口气说,——哦,……真是对不起连长,失敬了!

王爷御立即给蔡定程斟了一杯酒,又斟满了谢金星的一杯。

——一位是商界的领袖,他说;一位是抗×的英雄,你们都干一杯吧!

谢金星觉得很好笑,他只是默默地喝着,吃着,——这是一种误会,他心里想;但是他们也许要因此而受骗了!

——凡是汉奸都应该把他枪毙!谢金星沉着脸严重地说;庆远的汉奸现在多极了,他们有的藏在妓馆里,有的假装星相先生,有的在马路上乱跑,他们到处的捣我们抗×政府的蛋,拒用我们抗×政府的钞票,挖散兵壕,筑城,都冷淡得很!

蔡定程为一种凛然的空气所压迫,始终不能表白出自己的意见,他向来喜欢对人家说笑话,有时简直忘记了自己有多少年纪,以为还是和小孩子一无二样,王爷御就常常告诫他说,如果是这样,他将来一定非吃亏不可,因为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人预备同他玩。王爷御这下子却保持着更深的沉默,如果谢金星这时候允许他把嘴巴挨近耳朵说一句真实话,那他一定对谢金星表示极热烈的赞同,正如别的人鼓掌,喝彩一样。过了一会,他就提高了嗓子说,——听说蔡廷楷和翁照垣都到我们广西来了,我们是表示欢迎,还是拒绝好呢?我看,蔡廷楷和翁照垣两将军都是当代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我们决不能不欢迎他们,你们看,我们的白副老总真是一个精干的家伙,他已经拨了五万几的军队让他们带了!

当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毫不奇特的消息,是在对着客人应酬的时候说的。

太阳从东山上爬了起来,——天气是比昨天还要晴明些。朝南而望,郁江沿岸一带的高空泛着翠羽般的青色,没有半点云丝,布列在田头陇畔的繁茂的小树丛,像沉落在低空里的一幢幢碧绿的云彩,新鲜的阳光照得那云彩一片片晶亮地在发闪。晨风从西方辽阔而平坦的原野上一阵阵吹来了,一阵阵吹拂着水田里的禾苗,把禾苗的令人陶醉的气息撒遍了这村子的四周。村子里安适而宁静,连鸡和狗的声息都没有。——碧绿的禾苗舞动了,一缕缕掀起了金丝织成般的浪涛,和那些碧绿的小树丛溶成一片,广泛地在村子的四周布起了碧绿的云雾。

谢金星睡在他表亲的房子里,这房子是正屋中靠东的一间,向南有一个窗,这窗虽则开了也等于没有,因为那中间的三条直柱太大了,把窗隔成了四条很小的缝,又恐怕夜里有什么歹人到这窗口窥望,把这四条透风的小缝也用禾秆子塞住了。——谢金星带了三分酒意,一夜睡得很舒畅,中间不曾发生过什么事,连做梦,半夜小便,捉虱子的事都没有。那黑色的蚊帐很好,不曾漏进了半只蚊子。总之他一爬上了床铺之后,很快地就入睡了,并且是很深很甜的沉睡。这是一张油着红漆的漂亮的新床铺,充塞着桐油和女人的发香的气味,——他自从爬上了这床铺以至从床铺上跳下来,这两个时间几乎可以说是紧密地接合在一起,他忘掉了昨晚是怎样的一夜。

这房子的窗既然给塞得很牢,屋顶上也不开半个明窗,白天里也是一团阴暗,谢金星还以为早得很,——他从睡梦里醒转了来,呆了半晌,一时之间几乎想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掉进这房子里来。

他自己开开了房门,让白昼的阳光透射进这黑灰色的房子里来。厅子里泛着饭香和热水的白汽。太阳升得更高了,人类对于这些美好的光阴似乎总是白白地空过了的,他们困倦,怠惰,缺乏生活的能力,永远找不到更深刻更确当的生活方式,这些——所有一切的错误构成一种沉重的空气在人们的头上高压着,使他们疲劳地沉进了毫无光彩的深坑里,至于可怕地感受到无聊和单调。

表婶是一个小心而柔顺的中年女人,她低低地呼叫着,——这是洗脸的热水……

谢金星粗野地应答着,狂暴的声音像雷响一般。

这时候,蔡定程那绅士就像接到了通知似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昨晚是穿着平常的短布衫,今天却换了线绒的长袍子,挂在后脑上的一排短发似乎经过了梳洗,黧黑的面孔仿佛也变白了一些。他一踏进来就对谢金星鞠了个躬,嘴里呼着“连长早呀!”于是说明了他自己的意思,他是特意来请连长到他的家里去吃早饭。

如今在座的,谢金星和蔡定程不用说,有蔡定程的父亲,蔡定程的兄弟——蔡学贤,蔡作熏力和蔡立胜,蔡定程的儿子,还有为着躲避战争,从前方跑到此地来的两个中学生,他们是蔡定程的亲戚。

谢金星不怎么说话,态度很得体。蔡定程向来爱说话,一进了这严肃的场面就变成了沉默。但是这席上是颇为热烈的,有蔡定程的小弟蔡立胜和两个中学在辩论着。

问题是这样引起的。

蔡立胜最近以前曾经在南宁逛了半个年头,结识了一个当政治领袖的怪杰,这怪杰在南宁总司令部中有着极高的职位,挂少将衔,他的身体非常高大,鼻子笔直,颈子似乎生了什么毛病,用白纱布绷着,大概还敷着药,……

有一天,他叫蔡立胜到乐群社某会议上去参加选举,蔡立胜奉命投了黄翰华的票,黄翰华是一个托洛斯基派。

就这样,蔡立胜面红耳赤地把他的叙述进行着,中学生很欢喜说话,他爱在蔡立胜的叙述还没有完了的时候就插嘴,而所说的——据蔡立胜的判断,是一点价值也没有。他们于是吵得很利害,几乎要把满桌子的饭菜都推翻下来。他们各都有着一种强烈的冲动,这在谢金星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实行规劝的时候是更为显著地表现着,……

蔡定程不断地替谢金星斟酒,——谢金星的酒量是不坏的,他常常把杯子高举着,向满桌的人们挑战。而当他的面孔偶一对正着蔡定程的父亲的时候,蔡定程的父亲总是摇荡着他的秃光而起着粗点的劣斑的脑袋,并且像猴子般的耶耶地作着怪声的叫,——此外是蔡学贤,他很爱说话,他曾经到过宁波,上海,懂得好几种的方言,并且连日本语和英语都懂得了一点点,现在他把凡是自己所懂得的各种方言都一无遗漏地使用着。

吃过了早饭,已经十点左右,谢金星知道花去的时间太多,决不能在这里再作逗留,现在就非走不可了。——蔡定程叫人把他的白马喂得很饱,如果不是在路上嫌累赘,蔡定程还要送给他一麻袋的马料。

谢金星骑上了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显得更加雄伟,谢金星比来的时候也变得简直是判若两人,他在全村子的人们的眼中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没有人不对他抱着热烈的敬仰和羡慕。他穿的还是他的表亲送给他的灰色制服,却束着自己原来的腰带,黑色的金属徽章在左胸上荣耀地闪烁着,这灰色制服并不比他自己原来的军服来得坏些。军帽子也洗得很干净,他的表婶自己有熨斗,并且似乎曾经亲自把这原来像一块烂麻饼般的军帽子好好地用熨斗熨过,不然这军帽子不会变得这样漂亮。

他威武地骑着他的白马,离开了他表亲的新屋子,走过池塘的岸畔,——全村子的人们,无论老少男女,都涌出来了,起初还塞积在巷口,后来竟然堆满了池塘的四岸,几乎把去路也阻塞住。王爷御,蔡定程和他的兄弟,中学生他们,取得了全村的人们所没有的荣誉的地位,他们分成两排,跟随在谢金星的马后。——王爷御的沉郁的表情刻深而又坚定,他还带了点不能消解的忿怒,用严厉的目光监视着在旁拥挤着,汹涌着的人们,禁止他们的喧扰:不要多说话,要静静的看,好教那白马的坚硬的蹄子在那石砌的路上踩得更响些。蔡定程也说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他只是呆呆地昂着头,有时候独自个在低低地叹息着,当然,他抱怨谢金星在他们家里停足的时间太短了些,——再觉得没有法子的时候,就说,——连长,你的公事要紧,我们无论怎样都不能留得住你,这是无可如何的。唉,有什么法子呢!此去距宾阳不远,有一个村子叫石鼓龙村,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开一个小规模的农场,我希望你经过宾阳的时候,顺道去看看他,他一定很欢迎你的,只要你肯踏进了他的门口,那不但是他自己,就是做他的朋友,他的亲戚,甚至做他的邻人的都觉得很荣耀了,——他名叫吴仲祥,是一个有见地,学识很深,并且非常爱国的人物;那农场名叫“大中国德兴农场”,不错,“大中国德兴农场”,你一定记得的吧,——立胜,你身上有铅笔和日记本子吗?你给我写吧,快点!——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吴仲祥先生,并且把我的名字也写在上面!

蔡立胜从日记本子上撕下了一张纸,依照着写了,——好在谢金星的马走得很慢,因为这里四方八面都有人在拥挤着,阻塞着,蔡立胜是高等小学出身的,人又精警,笔又敏捷,一下子把那纸片子写了,蔡定程立即接了过来,双手高高的举着,在众人的肃然惊叹的目光之下,骄傲地把那张纸条子亲自交给了谢金星。

到了黄昏的时候,山岳变成了一幢幢的黑影,原野失去了昼间的灿烂辉煌的色泽,只有天上,一颗颗的星儿已经放射出寒冷的金光。人和牲口们都归去了,晚风带着初秋的冷意,吹过了路边的小树丛,卷起了谢金星的衣襟,又一阵阵的猛扑在谢金星的脸上,使谢金星感到日暮途穷时候的孤独,几乎要打了一个寒噤。

骑了整半天的马,谢金星觉得有点累,腰很酸,两股麻痹,那受伤的左腿似乎发出了一阵闷热,不过不怎么要紧,上面已经生了一重薄薄的红色的痂。在马跑得快的时候,背上出了汗,弄湿了底衣,现在这底衣变成很冷,在背上冰冻着,很不舒服,至于使谢金星有点兴趣索然,心灰意懒起来。

不久,谢金星碰见了一辆因为机件发生故障而停在路边的汽车,这汽车完全失去了常态,两只大眼灯忽而亮了起来,喷着几乎要射穿了黑夜的非常猛烈的光焰,忽而又熄灭了,这时候,它竟然卡咯卡咯的惊叫起来,使谢金星的马向着远处的阴影东张西望,——谢金星也不使用他的脚跟,却低声地呵叱着,他的马可以说已经和他混得很熟,它绝对驯服地听从着谢金星的意思,——很快地走近那汽车的边旁,一到那汽车的边旁就停歇下来。

谢金星用粗暴的声音叱咤着,——司机老爷呀,……嗨,是什么鬼!兔子,你的奶奶的!连一个鬼的影子也没有!

汽车里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睡着了,中年妇人为了汽车跑不动,天又黑,路程还是很远而沉进了极深的忧虑和郁闷中。汽车现在静默默地,一点声息也没有。车夫是把自己的身体钻进车底下去了,他凭着一支萤火虫般的小电筒,凭着那精确熟练的指头的摸索,在勘察那琐碎繁什的机件,并且把哪一条铁管子发生毛病都静心地加以鉴别。

如果这询问的结果一点也得不到要领,是不行的。谢金星于是叱咤得更凶一点,他的马也口皮口皮的喷着气。——坐在汽车里的妇人并不是不知道这高高地骑着白马的家伙走近了来,但是她不管,她决不给以半声的回应。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至少具有南宁总司令部副官长太太所有的智识,她懂得当一个长官高高地直站在大操场的木台上,在东指西划的当儿,就不知有几千百这样骑着马的小将军们,在他的脚底下,像一群初脱壳的鸭子般的可悲地跳跃着,她看过了几千百勤务兵,仆役,以及所有的下级军官们的腼腆卑怯的不知羞耻的面孔。她虽然做了一个女人,却有她自己的骄傲。对于这些男人们,她简直只有呕吐和唾弃,——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伸出了一条毒辣的指头,不胜其烦扰似的厌绝地指着车背后说,——你是要到宾阳去的吗?朝后面走!朝后面走!——一点也不错!谢金星知道那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把喉咙放嫩了些说;对的呀,给你一猜就猜中了,我正要到宾阳去,——不过从这里到宾阳还有多远?唉,实在对不起!

中午妇人的脑袋更加拉出了窗外一点,她恶狠狠地向车背后挥着手,把她的话重复着,——朝后面走!朝后面走就对了!

——不,你这样告诉我是不够的,你知道我要到宾阳的哪一地方去呢?我是要到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去,是的,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这里还有我的朋友写给我的纸片子,你一看就知道了!

说着,谢金星从马背上跳将下来,灰暗而寂静的晚色助长了他的胆量,他双手恭敬地把一张纸片子呈过那中年妇人的面前。却不想那中年妇人突然发了火,她接了那纸片子,连看也不看,立即把它掷在地上。

——什么?她厉声作色起来;农场?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不快些给我滚?

接着她尖着喉咙,拼命地大叫,——松九!——松九!

松九从车底下为着躲避那些莫名其妙的锐利的铁片的抵触,要把身子移动,非常困难。

——松九!——把驳壳拿上来,快些给我开枪!……

强盗!山贼!……

谢金星太恐慌了,他立即跳上了马背,把那重要的纸片子也抛掉不管,他的嘴里发出了从来未有的怪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将这紧张,危险的空气稍为调节着,——这一次才晓得那马的利害,它也不等谢金星的脚跟在肚皮上动一动,像一支拉得很满弓的箭,只是一撤手,就飕的向前面射去了,把谢金星救了出来。

那是好得很,谢金星的马正也应该在这时候跑得快些,不然,他们恐怕到今晚十二点还是赶不上宾阳。

现在宾阳的电灯是望见了,这一等县的市面的确繁盛得很,旅馆的门前有千百支电灯在闪耀着,把半里外的小村子都几乎照见了。——谢金星心里有点着急,他不晓得是住旅馆,还是住什么地方好,那农场又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去找去,……

在一间小旅馆的门口,谢金星下了马,——他只好决定去住一住旅馆。但是正在这当儿,他忽然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谢金星似乎并不怎么认识他。他是从谢金星的对面走来的,似乎正吃完晚饭,没有什么事,不过在街上随便逛逛而已。他确实有些愕然,他能够在这里和谢金星重又相见,显然是一种意外,——那么他要试一试在谢金星的脑子里是不是还存有着他的影子,当谢金星不曾下马之前,他就肃然地站立在谢金星的面前,预备着对谢金星呼出了这贵重的字眼,“呵,连长!”……但是谢金星却不理他,在谢金星的眼中,他的身上一点也没有值得注意的所在,他和街道上成群结队地走着的人没有二样。

这使他觉得很痛苦,他应该羞惭,并且应该远远地走开去,再不要对那骄傲自尊的家伙看,甚至还可以对那骄傲自尊的家伙大骂一顿。他是可怜的,他是那样的一点也不顾惜自己;他坚决地,甚至发了誓,为着争取自己的地位,他宁愿在谢金星的面前战死了去。——那白马是从未见过的一匹好马,它的纯净的毛衣在黝黑的夜色中门辟出了一个令人目眩的光圈,在跑着的当儿,它的短而结实的腰背在空间里一起一伏,时而笔直地向前面奔驰,时而昂起了脖子向背后作着回顾,却是那样的泼辣,活跃,壮健而优美,——无怪那虔诚的崇敬者是那样惶急地躲在一边,要不然,这稀有的骏马从头到脚,混身充满着活跃而洋溢的力,它并不曾为了连日地跋山涉水的缘故而减少一分的威猛,眼看它这样汹汹地直冲而来,把马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惊动了,如果稍为躲得慢了些,那就有被踩死的危险。

如今那骏马为一种神秘的魔术所制御,突然地静止了。在马背上骑着的勇士,高高地耸着他的肩背,翻身一跃,像石打的偶像似的在地上弯弯地分站着他的两只强劲而有力的脚,瘦着腰,突着胸脯,——没有人懂得他沉毅而神圣的胸怀到底暗藏着什么。

那虔诚的崇敬者惶急地走到他的面前,凛然地鞠了个躬,嘴里呼出了那贵重的字眼,——连长!……

谢金星觉得很奇怪,以为他是疯子,几乎要挥手叫他滚。但是他是顽强的,这是一个严重无比的生死关头,他正和谢金星作着坚决不屈的战斗。

谢金星这才回忆起来——这不是别人,原来是蔡定程的令弟蔡作熏力。

蔡作熏力对着谢金星鞠躬,点头。

——连长,他说;吴先生等你好久了!

——哦,吴先生?

——就是大中国德兴农场的吴仲祥先生。

——对了!对了!我现在正想找他,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等我?

——是,在等。我家兄恐怕他们不能招待得好,所以叫我先来通知他们。我又恐怕你先到,我乘的车太慢了。

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主人吴仲祥先生,纯良,豪爽,不愿意亲近权贵,也不否认权贵的存在,总之他和所谓权贵的东西丝毫无涉。他和谢金星相见的时候,起首第一句就说,

——连长,不是我有意高攀你,是你光降到舍下来了,我没有理由不欢迎你。

他本来是一个从乡村师范毕了业很久无用的少年,他的毕业证书非常陈旧,装在玻璃框里,在客厅的墙壁上高挂着,——他曾经在郁林城开了一个小书局,小书局并且还附设着小小的牛奶咖啡店,都没有弄得好,后来失了火,都烧掉了,他决然地舍弃了商场里的活动,雄心勃发地跑到南宁去投考军校,当他在履行那最初的预备试验的时候,那冷淡而失去了表情的医生用一条指头,像查询里面有没有东西在装着似的,在他的深深地凹陷着的胸脯上敲击了一下,证明了他的身体是如何的败坏无用,他只好惶急地跑回乡下去结了个婚,全成了人生的意义,等候着有一天,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躺进棺木里去,而在未死之前,他听了舅子的话,——他的舅子是一位大地主的儿子——创办了这个小小的农场,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之中,这农场永远带着始创的匆忙而纷乱的姿态,不曾收获过半条香蕉,半只番茄,却在前后左右堆积着山样的木料和竹篱,竹篱不胜其秋风春雨的侵袭,都发了霉,长起了红色的菌类,而木料却节节地给寸断了,或者片片地给扯裂了,和砂石泥土混在一起,在路上给践踏着。

谢金星这一晚洗了一个非常爽快的澡,又吃了一顿非常丰富的饭菜,因为有点乏力,很早就睡了觉。这是一觉睡得比前一夜还要甜,直到第二天十点的时候方才醒来。

吃了早饭,谢金星对吴仲祥提议说要走了。

——怎么?你现在就要走了?这是从何说起的呀?我正预备和你玩三个整天来着!

——不行!不行!舅子也说;怎么能够让你这下子就走!你说笑话!——我的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广西的公路四通八达,随便你逛到什么地方去,我的汽车是一九三七年式最新的汽车,每天纵横可以走一千二百五十里的路!

这使谢金星踌躇不决起来,他觉得这实在好玩,但是如果回得太迟了又怎么办呢?——不,他的马跑得很快,那是一匹最好的马,他不必害怕赶不上庆远。

上午十一时卅分左右,他们的汽车出发了。这是一架着着实实,不折不扣的一九三七年式的最新的汽车,油着庄严而富丽的黄褐色,——跑起来像一只好斗的勇猛的猫,口皮口皮地叫着,四只胶轮如何尽速地在转动,是谁都不知道的,舅子驾驶得也委实太熟练了,汽车简直成了他整个人身的一部分,他喜欢当从那高高的山坡上向下直奔的时候放尽了所有的马力,叫汽车跑得像飞起来一样的快。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谢金星,蔡作熏力,吴仲祥和他的舅子。舅子很瘦小,似乎患着贫血病,却也是一个畅快豪爽的家伙;他只顾把汽车驾驶得很快,至于究竟要驶到世界上那一个角落里去,他是不管的,他又爱说话,有时候简直把驾驶汽车的事放置在脑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分散在说话上面,每逢汽车向着路人的身边冲过的时候,总要叫它和那人挨擦得很近,至于使他在汽车过后的一刹那间,惊惶失措地把身子摇摇不定的摆动着,而自己则从车窗伸出了脖子,忘形得失地对那可笑的家伙频频地作着回顾。吴仲祥和谢金星一同坐在后排的软垫子上,两个人靠得很近,——吴仲祥的身体是高而又瘦,如今在汽车里坐着,像一条卷成了一堆的蛇,他的长长的面孔呈着铅白色,和谢金星红光洋溢的面孔相比,显得一点光彩也没有。他不知怎样,总是把牙关咬得很紧,像在忍受着冰度以下的寒冷,至于使两腿的筋肉都失了血色,起着脊棱,在一起一伏的扭动着,——谢金星却壮健而且英勇,他的泰然自若的气度,在这车里的四个人之中是出色的,可惊的,他自始至终是那样的把吴仲祥高高地制服着。吴仲祥无疑地是做了谢金星的俘虏了,他在谢金星的身边一有动作,手必定是颤抖的,一有发言,舌头总是不听受指挥,至于变成了可笑的口吃。

——我想,吴仲祥现在这样说;我们……我们……把汽车驶……驶到南宁,去喝……喝一顿酒吧!

——不,他的舅子却表示反对;我们要驶到桂林去!

——桂林怎么……怎么成呢?桂林太……太远了!

——不然就驶到梧州去吧!

——梧州不也是太远吗?蔡作熏力插嘴说;我们最好是到郁林去,郁林是广西的一个最漂亮的城,我们怎么不到郁林去呢?

谢金星默默地不声不响,他的内心有着一种非常可笑的活动,并且所有的脾气都发作了——而当吴仲祥毕恭毕谨地请问他也有什么意见的时候,他仿佛还是怒气未消的样子,悻悻地说,——郁林!郁林好了!

如果有一个人从庆远方面经过南宁,向郁林方面走,他起初是为那魔鬼般的奇异的山岳的压抑而窒息,——南宁要算是广西全省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区,但是对于这个窒息的人,它只能够稍为尽了一点刺激的作用而已;一到郁林,看呵,这个窒息的人醒了!在郁江沿岸一带流荡着的空气是新鲜的,这里的田园也多了,路道很平坦,人民很富庶,东望那广东边境的高大壮丽的大山脉,庸奴的人们多少会得到刚愎义勇的启示吧!

谢金星的脾气现在变得很坏,他的肥胖臃肿的面孔处处起着疙瘩,呈着紫黑色,堕入了更深的沉默,间或短短地叹息着,——他似乎一步一步的和其余的三个人远隔起来,甚至毫不留情地和他们决绝了。当在郁林酒店吃饭的时候,他说出了更加难懂的话,而忿怒却不曾减少半点,几乎到了非对吴仲祥他们叱骂不可的地步。

晚上,当吴仲祥和蔡作熏力觉得很累乏,而很早就睡觉了之后,吴仲祥的舅子就悄悄地把谢金星带到一个秘密的妓馆里去。舅子一路上恳切地劝导着谢金星,叫他出外人不要把酒喝得太多,而一有积蓄的时候,就要立即把钱寄回家里去,使谢金星心平气静,两人之间变得非常和好起来,谢金星拍着舅子的肩膀说,——你要不要到前方去?

——去!一定去!我很早就有这个决心了,我觉得在家里很无卿,我想一个男子是应该走出外面去为国家出力才对,但是军队的门路我一点也没有,你能不能带我一同走?

这时候,他们已经停在一间黑的屋子的门口,敲了门,在倾听里面的动静,而里面正发出了娇嫩的声音,——谁呀?

谢金星应答着,

——可以的,明天你同我一道走好了!

——那是好极了!

两个人兴高彩烈地交谈着,走进了那低矮的门子,颠颠簸簸地踏过那用细小的石子砌成的天井,走进了一个更低矮的门子,——那女人的身上穿着薄而滑的绸制的袍子,她挽着舅子的手臂,而用她的高突的屁股把谢金星的膝盖挨擦着。——这里一连有三间房子,都有门可以互通,却各都用了一条挨手布般很脏的白布帘在间隔着。舅子和谢金星进了中间的一间房子里,连老太婆算在内,这里一共有五个女人,他们极力地保持着一种生疏,不相识,并且几乎是羞涩的样子,对那两个男人看得发呆,舅子和谢金星的谈论继续不断,这谈论比刚才是还要热烈,却是那样的糊涂而且纷乱,至于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五个女人互相看了看她们自己,于是哄然大笑了,笑得有的倒仆在床铺上,有的挨擦着眼泪。

舅子老练地招着手,叫她们之中穿红袍子的一个。红袍子带笑带扭地从远远的地方一彪,像一只小老虎似的彪到舅子的身边,舅子于是用嘴巴挨着她的耳朵低声地咕噜了一阵。

红袍子的面孔是扁的,不过比较还很好看,她只管吃吃的笑着,旁的人似乎还在窥伺着笑的机会,预备着再又一齐地大笑一场。

在暖和的阳光照临底下,郁林城宁静而且优美,它安适地给建立在那纵横一百里不见高山的平原上,让那从郊外的小溪流和小树丛之间悄悄地升腾起来的奶白色的烟霭疏薄地覆盖着,——街道上很洁净,旅馆,图书馆,理发店和医生局,都是很好的建筑物,县长是第一等的俄国留学生区渭文先生,……在郊外,人民的巍峨,高耸,宽敞,洁净的房子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们的财富,学生,少女,都各得其所,所有的驻军极重纪律,他们也安适,快活,同样地爱惜着各种各式的纪念品,在城内的低级照相馆里,一天到晚永无休止的照相。

谢金星的脾气变得更坏,他独自个唠唠叨叨的咕噜着,常常使吴仲祥疑惑不定的翻起了白眼膜,却又不能不装着笑脸,表示他对于谢金星是如何的了解而且驯服,——更感觉着困窘的时候,就对他的舅子发出了糊涂的问语,他的舅子也糊涂地应答着。

下午,他们离开了那美丽的城,向回来的路上跑。——汽车保持着以前的惊人的速度,像一颗远射的巨弹,拨开了地上的尘土,在空气里飕飕地叫鸣着,刚才望见那前面的山还是远远地绘画着苍郁平淡的一线,一下子,在这勇猛急激的巨弹射击之下,那山就松弛地解开了它的胸膛,至于毫无抵抗地摊开了它的臂膊,让它的庞大的躯体在寸断,在碎裂,像崩决下来的河水,从汽车的前头汹涌地奔流到汽车的后面。

第二天的正午,谢金星在吴仲祥的家里吃了从未吃过的最好的筵席。吴仲祥把他所有的朋友和邻人都请来了,其中有商会的委员,年老而缺乏新的知识的小学教师,店员,民团的分队长,老书记等等,一共有十五个左右。

当吃喝得非常痛快的当儿,吴仲祥以主人的地位向所有的来宾发言了,——诸位,他的声音夹带着咳嗽,又有点沙哑,不过还不至于口吃;今天,在我本人,能够有这么多的朋友参加这个宴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晓得我在这里过着一种堕落,腐化,不上进的生活,想法子要把我改造改造,是他的一点最应该接受,最值得敬重的好意。我屡次听从朋友的话,开书局,投军,办农场,这都是对国家社会很有益的事,可惜我是一个庸才——我有着很高的热情,到底是不是这过高的热情害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过高的热情常常使我混身颤抖,并且从极高的山巅坠进极深的谷里,我几乎有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黯淡无光,不见天日的境地中挨过,我知道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和我这样可怜的人了!——喂,诸位,请听我说出一点由衷之言吧!我没有成见;不满意别人的所为,而自己做来却并不见得漂亮,这样的人简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我对他只有厌弃。我呢,我非常地羡慕这世间,因为这世间是热烈的,我所有的朋友都重视我,并且忠实于我,他们一点也没有对不起我的所在,只有我自己对不起他们。现在要怎么办呢?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每一次碰见我,总是叫我多多的锻炼身体,因为身体是太重要了,……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吴仲祥满面通红,非常紧张,眼睛迸射着怪异的光焰,视线缩得很短,常常落在(看来)并无实体的空气里面。

……

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在下午二时左右离开了宾阳。

吴仲祥全家以及所有的朋友和邻人们都欢送他到离开宾阳城半里以外的地方,——宾阳城的市民们远远地望见一群绅士簇拥着一位勇士走来了,那勇士高高地骑着一匹雄健而威武的白马。

——团长!——团长!

——不,师长!我记得曾经在南宁总司令部的门前看过这个人,对的,我一点不会记错,那时候他身穿黄绒军服,脚穿马靴,骑的是一匹棕色马,瘦一点,没有像这匹白马高大,这匹白马太好了!

市民们各都为一种低声地,急促地传递着的消息所联结,从而一堆堆地塞积在街道上,跟随着那白马的骑者,慢慢地,无灵魂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凡是谢金星所走过的街道,都为无数的市民所挤满,他们因为总是出神地对谢金星的一身凝视着,谢金星一昂头,一回顾,都使他们的身上起着奇特的反射作用,至于不自觉地在脸上起着痛苦的痉挛,或者把脖子扭动着,——在更远的街道上站立着的人们也望见了。

——我看这不是李总帅,就是白副老总。

——什么?李总帅?白副老总?他们到我们宾阳来了?

——也许是呀……我昨天听见了这样的消息,说是前线的抗×军已经和中央军开始接触,而且打败了中央军,夏威将军的队伍已经有两师左右向湖南推进了,李白宣布要在我们宾阳县组织非常时军政府。

——但是这位骑白马的并不是李白。

——在我们广西,当这风起云涌的时会,所有的英雄豪杰都集中了来,我承认这里面还有比李白更重要的人物!

谢金星的白马是一产下来就决定了它的尊贵和伟大的一匹马,它熟悉它的主人所统率的市民,在这广大而热烈的市民的队伍里面,它精明,得体,短而结实的腰在空间里摆动着轻微的波纹,用着镇静自若的步武在前行着,使所有的市民们都更热爱它,挨近它,决不对它怀下了一点点的危惧的意念。

到了红水河畔,已经是午后三点左右。谢金星让他的马在河边喝水,自己懒懒地呼着对岸的渡船夫。

渡船夫从隔岸迟钝地移动了他们的笨重的大木船,他们一个个分站在两边,曲着腰背,用肩膀去撑那长长的竹篙,无灵魂地从木船的前头走到后头去。河水卷着漩涡,非常湍急地在滚动着,似乎分成了无数的个体,它们互相间只要稍一起了磨擦,总是没命地在扭绞着,有的在这扭绞中突然破碎了,痛楚地迸出了花沫,——大木船在中间走过,常常陷进了无能为力,停顿,甚至全身痉挛的可怕的状态,船夫们把竹篙靠在肩膀上一撑,无论怎样用力,哪怕全身的筋肉都抽根结核,至于起着高高的脊棱,都不能使大木船移动半步,临到了这样的场合,船夫们只好暂时静止在两边的船舷上,却一律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紧张着全身的筋肉,上身向前面倾斜着,像墙壁的浮雕上所常见的冀图以最单纯,最有力的姿势去打动观众心坎的角力者——仿佛是我们新广西负责建设的同志们,集中了所有的人力财力,不容易弄成功的结晶品一样。

谢金星起初没有注意到,和他一同乘大木船过河的还有三个学生。谢金星和他的白马上这大木船来的时候还很早,大木船照例等二十分钟,看看有没有更多的人要过河然后开行。临到了要开行的一刹那,三个学生才力竭声嘶地追了上来。

他们一踏上大木船,就开始注意那白马。他们低声地互相谈论着说,

——恐怕就是这匹白马了!

——我也这样想,不过那骑的人并不像一个连长。

——不错,他的军服是政务人员的制服,又没有横直皮带,……

——他的胸脯上还挂着徽章呢!

——呸!抗×救国,这是什么!从商店里随便买来的!

那年纪较大的戴眼镜的一个,带了点少年老成的样子,对于世间上的事姑且作如是观似的冷淡地开始对谢金星问,

——连长,请恕我冒昧,我有一件事要报告你,刚才我们碰见了一个人,他问我们这路上刚才有一位骑白马的连长走过没有,我看他问的一定是你了。

谢金星很觉诧异。

——我看那人一定是你的朋友,戴眼镜的学生接着说;他穿着漂亮的西装,是一个又白又瘦的少年人。

——那么他现在哪里去了?谢金星问。

——他正走在前面,他是乘前一次的渡船过河的。

戴眼镜的学生同时问清了渡船夫,把自己的话确凿地证实着。

谢金星怀着满腔的疑团,过了河,急急地跳上了马,也不回头对那三个学生举礼告别,就叫他的马飞速地向河畔的高高的斜坡猛冲上去,——不到半里远,就把那奇怪的少年追着了,原来是吴仲祥的舅子。

吴仲祥的舅子非常爱慕谢金星的军队生活,他决意抛弃了半生不死的农场和他的姊夫,他要在谢金星的身边做一个随从,跟他一同到前线去抗×去。这个意思他是早就决定了,只恐怕他的姊夫要阻止他,他是从宾阳暗自乘长途汽车逃走的,——他实在狼狈得很,帽子也不戴,自己随身最简单的用物都不曾带走,完全是一个幼稚,未见世面,带着犊儿不怕老虎的勇猛与无知的小孩子的情态。这使谢金星看了也动起怜悯。谢金星对他说,

——那么你还是乘长途汽车先到庆远去等我吧!我今晚住大塘,明早从大塘出发,大约上午十一时左右总可以到庆远去,……

谢金星本来是应该在离开南宁后第二天到庆远的,副官长限定他一往一返的时间至多不能超出三天,谢金星一路上是经过了那么多的奇特的事,整日里吃吃喝喝的,自己正也有点忘形得失的样子,不觉已经花去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在这个礼拜中,前线的局势有了非常的变动,抗×军不曾和中央军打过仗,以前在路上所听的消息都是假的,现在广西的抗×军已经和中央军联合了,广西的“抗×”原不过是为着要和中央军打仗,现在既然不和中央军打仗,“×”也就不必“抗”,……庆远这地方已经在日前让中央军接了防,原来的抗×军不晓得给调到哪一个角落里去。谢金星再也找不着他们的司令部。

吴仲祥的舅子用完了所有带来的钱,终于含羞忍辱地走回他的姊夫那边去。谢金星是什么都没有,只得了一匹马。他狼狈得很,饭也没得吃,又不敢带他的马跑到别地去,恐怕他的马要中途被人截去了。他很惧怕,至于挨着饥饿整日里躲在一间无人过问的破屋里空守着他的马。那白马现在变得很憔悴,身体饿得很瘦,……

一个西风吹得很紧的晚上,谢金星为饥饿所迫,悄悄地跑过了邮政局附近的一条狭小的巷子,走到乐群社这边来。庆远城的市民们很早就熄灭了灯火,狭窄而破烂的街道陷进了从未有过的黑暗,——为着要清查城里的散兵游勇,中央军正在戒严。谢金星在街道上碰不到半个人,他的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如果像平日一样,这街道上到处有牛肉摊子在摆列着,趁着人多手什的时候,他说不定可以有完全不花钱的东西入手,……

但是在前面,突然有野兽般的怪异的声音叫出了:

——口令!

谢金星正想退下来,而猛烈的电筒已经准对他的面孔迫射着。

——举手!

谢金星驯服地把手举起了。

哨兵开始搜查谢金星的身,——电筒猛烈的光焰偶而划过了刺刀的梢末,那上面就有一种雪亮而青绿的光焰在耀眼地流射着。

谢金星给中央军带回司令部里去之后,为要避免许多的苦刑,他决意献出了他的白马。——他完全依照着所决定的做了。当司令部里的人知道他原本是一个马夫的时候,就又给一个马夫让他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