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转所在广西,看来是一个支配车辆的交通机关,我说的是设在柳州的一个;那地点是在柳州的乐群社——沿着那通行长途汽车的马路,向东走过一点。这一天,时候已经不早,太阳快要挂上了天的中央,但运转所门前的车辆还是拥挤着,不曾开走半辆。对面,靠近一个树林那边,有一个储藏汽油的小仓库,“开车的”戴着军帽,有时也穿着军服,人数是多极了,他们不计一切,照常有的开油罐,有的修理着车的肠肝肺腑之类,总是把一种金属物弄得砰砰的作响。而运转所里的许多公务人员们,他们爱的是嘈杂,放开喉咙,尽量地喊出了最高音,在这震耳欲聋的极高的音调中还有更高的音调,简直是互相地搏击着、战斗着,如果找不到对手,那么拿上电话听筒,打起电话来,把声音传到一百九十里以外的地方去,这电话机一天到晚就没有一刻儿空闲,——那小小的办公室里是纷乱极了……从司令部派来的副官,把好些公务人员们踩在地下,而当公务人员遇到那从早到晚守候在运转所的门口,恳求着在车里让给一个座位的老百姓们,则挥起了脚尖,像踢狗似的把他们远远地踢开去,……

(注:《将军的故事》这部作品集1937年6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这里来了一个颇有骨气的中年人——他的面孔很清秀,身材很高大,有一种极诚恳恺切的近于可怜的态度,在乡下的“高等学校”的学生里边,有一种年龄过高、但级数还是很低的人物,他用一种极高的德性,几乎是盲目地毫不选择地泛爱着所有年龄较小的同学,而结果还是不能从别人的身上得到更多一点的尊敬,像这样的一种悲哀的色彩,在刚才所说的那人身上,是颇为浓厚的。他是一个广西人,但并不以山野的粗暴强蛮的气质为可贵,他确实是文弱极了,起初,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从那老百姓的人堆里走出来,跑进了运转所的办公室里,与其说他是勇气很高,倒不如说他是太匆忙了,——在那纷乱的办公室里,他绕过了许多的办事桌子,忍受着许多公务人员的搽屁股纸一样的臭面孔,结果是从一个主任那边听得了这么一句。

——没有位子了,都是军车。

他有着很迫切的行程,向那主任百般地恳求,可怜的是,他绝不顾惜自己,他的媚态已经显见地暴露了。他绝望地走了出来,看着在运转所门口排列着的车辆,无论载的是军火和兵士,的确,都已经一架架的往公路上开,这时候,如果允许我偷偷地问他一声“你觉得怎样”?当心,他必定从鼻孔里喷出火来!

但事出意外,他忽然走到一辆还在停着的车的旁边,眼睛变得很黄……这黄眼睛我刚才倒不曾发见,不想一下子黄得这样利害,在动物园里,我们看到有一种极精警凶狠但时时爱走着极卑下的行径的家伙,它的眼睛正是同样的黄,奇异,黄色本来会唤起人们对于一种尊贵崇高的东西的仰慕,在这里却完全相反,它象征了一种不高明的龌龊的意念,一个可鄙的阴谋。他用这黄色的眼睛利害地察看着,不知使过了若干的秘密,若干的狡计,最后是低着上身,用着乘其不知,攻其无备的占上风的姿势,在最不受注意的千分之一秒的瞬间里,脱离了形骸的鬼魂似的悄悄地潜进了车里去。

我们实在不能加以想像,在一架总共也不过八立方尺大小的容积的车里,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极暗的角落,一个僻静的山谷,一座深邃的森林,可以窝藏住这个严重的“秘密”呢!谅必他正在半声不响的坐着,把呼吸也停止了,假装是死去就最好,在这千钧一发的严重的场合,他最高妙的决策是莫过于否认了自己!

这时候,有一队兵士刚刚被派装运炮弹,许多夫子让沉重的木箱把背脊压得弯弯地,那为首的一个已经最初把木箱装进车里去了。有一个特务长,夹带着无始无终的硕大无朋的灵魂,挺着胸脯,跳上了车,在司机的座位上皇帝一样稳固地坐下去,他不必鬼头鬼脑的去观察一点什么,仿佛这世界都平静了,现在要使用一点职权去裁制一件什么,那么这极高的职权也只有让给他自己似的,他是多么的恬静呵,他不说不动,连袖口擦在身上的声音也没有,……有一个夫子用力竭声嘶的音调,这样严重地叫着。

——滚开去!

——对不起,请让一个座位吧,——到大塘就下车!

那可怜的家伙恳切地要求着。

——滚开去!滚开去!另一个兵士咆哮起来了,他以为这个人这样大胆地走上车来,必定是什么长官的亲戚朋友之类,却更糟,这使他盛怒地骂着。

——南宁出的布告你看吧!老弟,打你是总司令的朋友,还不是滚!

没有法子,那可怜的家伙只好拖着沉重的包裹从车的后门落下来,但他不能心平气静地转回头向着原来的路上走,却绕了半个圈子,到那坐在司机的座位上的特务长那边,看看是不是可以讨得一点人情,——那坐在司机的座位上的特务长,面孔对着天空,眼睛望得很远,可是那讨厌的声音追迫着他,他无声无息地从司机的座位上走下来,回头向乐群社那边走,仿佛心里在痛苦地叫着,——你胜利了,我现在只好退避了你呵!

这样他一连恳求了许多别的人,别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退避了,把“胜利”让给了他。

但这之间,他不幸跟两个抬炮弹的夫子冲突起来,大概是他背上的包裹和他们抬着的炮弹相碰了吧,——有一个武装兵走来了,他拿下了肩上背着的枪,凡是可以攻击的目标都给尽量地夸张了,他几乎要托起枪来对着那可怜虫瞄准,枪一舞动,空气都几乎隐隐的起着震荡。……

这情景非常的纷乱,有许多兵士把他包围起来了,连夫子都放下了木箱,要去打他,……总之我没有法子去说明这军事性的事件的变动是怎样的急激。这运转所的门前突然有三百以上的兵士在集拢着,潮水似的汹涌着,——许多的老百姓都跑光了,但那可怜虫还给包围在兵队的里面,只留下了一点可悲的幻影,……在那里,常常用了百姓的无知和卑怯描写出兵队的残暴!

一九三六,一二,一七

--- 全 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