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第一则(原缺)

卷三第二则(缺目)

(上缺)出房,转过天井,只见屈氏与濮义老婆痴呆呆的立在那里。友生看见,吃了一惊,连忙回转书房睡了。屈氏与濮义老婆领了朝云,回到房中,问道:“姑爷怎么说?”朝云不敢隐瞒,从头直说,气得那濮义老婆捶胸跌脚道:“什么要紧,断送了我一个女儿!”鼻涕眼泪哭个不住。屈氏道:“适才嘱付你的,临期须要叫喊,为何你绝不出声?”朝云道:“我本要叫,无奈姑爷将那蜜甜甜的舌尖儿填塞在我口中,一时叫喊不出。”只见那小川走过来问道:“这事怎么说?”屈氏将朝云的言语说与小川听了。小川道:“既然如此,料不是个呆女眷,明日与他讲话。”屈氏道:“这是我们不是,与他何干?只是到了初六,要他拜花烛。若还不肯,须索处治他一番,方出此气。”大家怨怅了一会,各各睡去。不题。

且说友生为这朝云,一连住了几日,每每黄昏时候,直等到二三更天,方才去睡。想道:“我与朝云勾当,他父母若还知道,必定加之颜色。若不知道,缘何截足不来?这事大有可疑。我明日私下问他一声,方才放心。”候到次日下午,只见朝云独自一个在角门□□□□□。友生四顾无人,走到身边问道:“朝云姐,为何晚间不拿茶来?”朝云道:“母亲知道了,连赠嫁不稳哩。”友生听了这两句话,不加思索,已是回报肚肠,笑道:“缘份若此,何命之蹇也!”这日到房就睡,想道:“不要没主意,明日回去吧,若再迟延,便落他局了。千着万着,走为上着。”到了五更,穿好衣服,出房竟往后门一溜,逃之夭夭去了。到得家中,父母尚未起床,便到房中收拾铺陈银两,叫琴司挑了,连父母也不别,雇了一只小船,往望州进发。不题。

且说小川清早起来,差濮义去叫厨司、定戏文,家中打点,好不热闹。大家忙了一会,只见濮义老婆慌慌张张走进来道:“昨夜失贼了!”后门已是大开,检点家中并不失脱。前前后后俱已看到,只有书房失了一个女婿,连忙报与小川知道。小川晓得他逃走回家去了,再叫濮义请来。濮义走到陆家,见了天成,说道:“家主多拜上相公,今日要姑爷另拜花烛,特道小人来请。”天成道:“自那日到你家来,并不见他返舍。”只见管门老儿进来对天成道:“小相公天未明敲门进来,叫琴司挑着行李,不知那里去了。”天成即将此话覆了濮义。濮义领命而去,回覆小川。大家一场扫兴,气得十生九死,不在话下。

且说友生一程来到杭州,看见西湖景致,不胜欢喜。盘桓数日,再四流连,又恐父母差人追寻,须索远遁才是,即便渡江。盘山过岭,吃尽奔波,行了半月,已到江西地面,落了饭店。想道路已远了,不必再行,思量觅一住房,安顿身子,用功读书。只见店门前走进一个客人,也是投宿的,因来迟了没有空房,就与友生合着一个房儿,彼此拱手。友生问道:“请问老兄贵姓大名?仙乡何处?”那人道:“小弟姓严名真,住在吴门。”友生也通了姓名乡贯,两人俱是同乡。友生道:“老兄到此贵干?”严真道:“家兄严悦,现任吉安知府,幕中乏人,家兄特令小弟返舍,觅请幕宾,因而到此。但不知尊兄到此何干?”友生道:“小弟有一敝友,在吉水作邑,特请小弟入幕。不料中途闻报,他已丁艰回去,所以羁迟在此。”严真道:“不知尊兄肯到家兄敝署去么?”友生道:“小弟匪才,恐不堪为令兄鞭策。”严真见他言语温雅,人物稀奇,必是个有学问的人,要他同行,庶免归家,省却往返之劳。遂叫店主人设下一壶一菜,两人对酌。言语投机,竟成莫逆。到了次日,严真替友生算还饭钱,二人雇了轿马,一路往吉安进发。

且说朝云自友生去后,朝思暮想,病了一年,把一个粉装成、玉辗就的容貌,弄得骷髅相似,服药祷赛,全无应验。临死之时对母亲道:“孩儿大约不济事了,箱内有一题诗汗巾,千万要与我带去。”濮义夫妻连忙向箱中寻觅,果然有一汗巾,将来递与女儿。朝云看了这件东西,倍增伤感,霎时间便瞑目而去。竟与巧巧之死却无两样。

要晓得这两个魂儿,是与友生不肯干休。果然精灵不泯,到了阴司恰好遇见巧巧。说来都是陆友生的冤家债主,到了阎罗案前,双膝跪下,把陆友生的薄情短义,哭诉一番,还要思量回阳,与他聚首。阎王即查姻缘簿上,陆士善与巧巧、朝云凤缘已满,无容再合;更查得陆士善本该少年科甲,因他无故弃妻,上帝嗔怒,将他前程革去。二人听了,哭倒在地。阎王道:“你二人阳寿虽未该绝,但已脱胎离舍,不得回生。且放你作浪荡游魂,遨游尘世,直到阳寿终时,再行发放。”二人随风化影,离了阴司,一径往吉安府来。正是:

冤家本是前生结,来世冤家今世成。

按下不题。

且说濮小川养了这个女儿,受尽万般气恼。女婿逃走出门,杳无音信,养着女儿,终无结局。若还改嫁,倘若女婿回来,又费周折。正在那里与屈氏宛转踌躇,没法布摆,闻得朝云死了。小川道:“我们不若将朝云当作女儿开起丧来,只要瞒得陆家耳目。”屈氏道:“依你见识,将大乔着放何处?”小川道:“我有一个表亲,叫做孔方,他领我三千本钱,在吉安府开张饭铺,将女儿寄送他家,待事冷落,另择一配,岂不干净!”屈氏道:“只是女儿自小在我身傍,怎忍舍他远去?”小川道:“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便与濮义夫妻说知。濮义也落得如此,即报到陆家,说大姑娘死了,殡殓成礼。陆天成夫妇都来哭吊,信为实然。只是苦了朝云,活也要他替,死也要他替。不觉过了七七之期,小川另差管家濮忠夫妇,准备盘缠行李,随了大乔直到孔家。濮忠先进投书。孔方见书,便请侄女进内,见过了礼,收拾房帏与他住下。孔方就嘱付媒婆,要寻亲事。那知这个滞货,到处不通行的,一连说过四五十家,没有一家落马。又耽搁了几个年头,绝无受主,媒婆说合之兴渐渐已阑,大乔要嫁之心也渐渐淡了。正是:

命运不该天喜动,红鸾偏照别人家。

且说陆友生在严悦府中做了五年幕宾,囊中积蓄也饶,就改名严豫,随任进学。一日忽有报来,钦取严公进京。严公欲带友生同去,友生想道:“多年不回赴考,这秀才已是久旷的了,若回去时,岂不两头脱空?不如再待两年,乡试中得一名,娶他一个标致娘子,那时衣锦荣归,一举两得,却不是好!”写书一封,烦严公带回,自己租了一间民房住下,且自用功读书。

适值七月七日,家家乞巧穿针,友生想道:“今日是巧巧生日,我若在家,必与他称觞欢喜。如今天各一方,急切里不得见面。”不觉流下泪来。便口占一律道:

两地相思各泪流,天边枉自说牵牛。

难消帝女千年恨,欲解仙媛七夕愁。

绣阁雨云情耿耿,绮窗风月思悠悠。

巫山远隔银河水,悲断人间宋玉秋。

吟罢,只见门儿呀的一声,不知甚么人来,且听下则自有分晓。

 

卷三第三则

俊郎君鬼媒合卺

却说友生见门开响,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妇人,年约三十上下。友生急忙起身,上前施礼,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到此贵干?”那妇人道:“老身姓魏,不知进退,特来为相公作伐。”友生道:“承魏娘见爱,深感美情。只是在下立心,必得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肯娶他。”魏娘道:“老身说千说万,并不曾误却人家儿女。这位姑娘年已长成,生得如花似玉。相公若娶得成,将何以报我?”友生道:“果如所言,自当重谢。”魏娘笑了一笑,起身告别。友生问魏娘住居,魏娘道:“大街东首第三个牌坊下便是。”魏娘别过,即转身到孔家,与大乔做媒。孔婆道:“我女儿说过几十头人家,只是我不中意,所以迟延到今。今日魏娘说的,必是好头脑。”魏娘道:“这严相公人才出众,是个当今饱学秀才。”孔老晓得是太尊的幕宾,自然有力量的,即便应允。

到了次日,友生去见魏娘道:“昨承所论,愚意必得这女子觌面一见,方才放心。”魏娘道:“这个使得。”即同友生走到一个大户人家,请友生坐下,自己进去。有一杯茶时,只见两个丫鬟扶着一位女子,轻移莲步,袅袅娜娜走将出来。直至厅下,对友生行礼,立了少顷,便同魏娘转身进内。友生见了,神怡心爽,好生欢喜,以目送他进了中门,方才转眼。不料地下失了一条汗巾,友生拾起,恐人瞧见,不及细看便藏在袖中。魏娘出来,即便起身,一路里问道:“相公可中意么?”友生欢喜道:“果是一品人物。但不知要多少聘金?”魏娘道:“聘金他也不论,只要入赘过去的。”友生道:“这也使得。”当下就别了魏娘,择日行聘成亲。

到了吉期,友生打扮停当,行人已来。即便上轿,迎到孔家。合卺已毕,魏娘谢了出门。友生走到房中,看见这个新娘,心里惊讶道:“怎么不像前日相的?大有原故。”连忙扯到面前,仔细端详,不觉暴跳如雷的嚷道:“那里来这个怪物!我前日相的是十七八岁一位标致女子,你们掉了包儿哄我,我要去告状哩。”孔方听见房中聒噪,即忙走来询问。听了友生这些说话,便道:“我的女儿何曾有人相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友生道:“那魏媒婆同我来的,两个丫鬟扶出一位女子,生得如花似玉,那里是这个东西!”孔老道:“你敢是见鬼哩!那里有如花似玉的与你相。”友生道:“岂有此理!相亲这日,那女子还遗下汗巾一条,我拾在此,拿来你们看。”急到箱中取出汗巾,递与孔老。孔老接来一看,上有蝇头细字。友生接过方才看见,念了一遍,惊道:“好奇怪!是我赠朝云的汗巾,缘何在这女子身边?只要问媒婆,便知端的。”要孔老同去。孔老见他语言诧异,也要寻着媒婆讲话。

两人气昏昏走出大门,到得第三个牌坊脚下,只见都是一片空地,那里见个房子?媒婆也不见面。二人目瞪口呆,朝这空地看了一会道:“好奇怪!好奇怪!”问那邻近的人,个个都说没有什么魏媒婆,这空地十年前做了检尸场,所以无人起屋居住。翁婿二人面面相觑,难以解分,只得怏怏而回。对家中说了,各各称怪不已。

友生坐在房中,将这汗巾儿翻来覆去,想了半日,全没理会,也只好丢开肚肠,置之不问。只是如今娶了这个妇人,又弄得不上不落,必须再逃,方得脱离此难。一夜不睡,挨到五更,开门竟走。不料被管店的瞧见,报知孔老。孔老即唤三四个童仆追寻。半途赶着,扯了转来。孔老夫妇十分气恼,对友生道:“事已如此,贤婿为何不别而行?难道将我小女弃而不管,使他白头抱恨?岂是君子所为!”友生低头不语。孔老晓得大乔初次嫁的丈夫,已是逃走去的,如今见这个又走,恐怕去而不返,又是一桩不了之事,不由分说,竟推他到房里,将门锁上。四处窗楹墙壁,防得紧紧密密,三餐茶饭用一转斗传进。如此布摆,任你有翅难飞。

友生坐在房中,犹如槛猿笼鹤,无计脱逃。没奈何,忍气吞声,延挨朝夕。孔老想道:“女婿不是犯法罪囚,如何幽禁在内?不若将大乔黄昏放他进房,清晨出来,一则使他不见丑貌,二来又好同床。后生家或者回心转意,也未可知。”那知这陆友生比那鲁男子柳下惠的心肠更坚几分,一任他睡在身边,毫忽不动声色。过了几日,连大乔也不肯进去。这也是友生一点求才爱色的真心,所以坚执如此。

不料孔方运倒。一日三更时候,忽然门外人声喧嚷,劈门上瓦,都是盘头盖脸一班强盗,明火执杖打进房来,惊得友生无处躲避。四下搜寻无物,就把友生绑缚起来,将火草浑身烧烤,逼着献宝。友生受苦不过,只得说道:“要宝须在后面楼上。”强盗牵了友生引路。友生才到他家,路径又不熟惯,却被强盗一步一棍,打到后楼。倒笼翻箱,饱欲而去。仍恐有人追赶,把友生牵到二三里路外,方才放他。

友生没命奔逃,步履踉跄,跌得昏晕,扒将起来又走。不料脚下鞋儿掉了一只,满地去摸,鞋子却摸不着,倒摸着园楸楸沉重重一个包儿,想是强盗遗落在地的。友生拿了,藏在腰边,心下踌躇道:“我若回去,他们必竟依旧锁在房中。我若不回,无奈不曾穿得下身衣服,倘若天亮,成何体面?”正在没法之际,忽见玉兔将沉,金鸡报晓,少顷天色已明。友生止好蹲倒身子坐在地下。这些地方上人,见了这个奇货,周回圈定,问他来历。友生到答应得不耐烦,忽见一个小使从人丛中捱将进来。看见,叫道:“相公,穿了衣服。”友生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琴司小使。他夜里听见把家主捉去,必竟半路放他,下身不穿衣服的。琴司待强盗出门,拿了几件小衣,不待天明,各处寻觅。刚刚走到这个所在,遇着。

友生穿了衣服,同琴司一路商量道:“我与你不要回去了,另寻一个去处安身。”琴司道:“行李俱在他家,如何就弃舍了不成!”友生道:“行李值得恁的!若还走去,依旧把我锁在房中,如何有出头日子。如今科场已近,我们且到省城觅个下处,读几时书。过了试期,再作道理。”琴司道:“盘缠一些没有,科什么举!”友生将乞跌得银的话说与他听。琴司欢喜,随了主人,沿路买了铺盖。行到省城地面,科考已过,遗才取得一名,只候三场得意。

过了几日,已是头场。友生准备停当,到得贡院,恰好点名进去。此时天色尚早,题目纸还未发来,友生低头假寐片时。只见许多吏员嚷道:“堂上唱名,快去快去。”不由分说,扯了便走。上面逐名唱过,唱到第十八名陆士善,友生上前答应。只见上面坐着一位尊官道:“汝无故弃妻,上帝嗔汝,已将你前程革去。”友生正要禀白缘由,却被吏员!出。友生扯住问道:“为何点我上去,又不中我?”吏员道:“这位老爷是专管那中不中的举子。”友生还要问□□□□□□□□□□□□□一□,已是下午□□□□□□□□□□□□□□。遂纳了一个白头卷。□□早高高一名贴出。友生道:“今科下第,多因这梦所误。我如今再待三年,下科若还不中,再作商量。”光阴迅速,不觉又是秋闱。天理彰彰,依旧又落孙山之外,遂对琴司道:“两科下第,在此也觉无颜。我且丢掉这个秀才,收拾行李回去。”当日还了房租,即便起身。一路想道:“场中这梦,果然诧异。我今回去,先到孔家修好,然后带了娘子同到家中,再接濮氏回来,以完璧归赵。”正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只这一番思想,早已惊动了值日功曹,申报上帝,这功名又有七八分指望。此是后话。

且说孔方夫妇待强盗去了,在床下扒将出来,检点家中银物,足足没了三五千金,又没了一个女婿,一时人财两失,好不气苦,未免经官缉获。正是失贼遭官,闷闷不乐,染成一病,寒热交加,不数日间,呜呼尚飨去了。孔婆亦相继而亡。大乔哀恸过于亲子,守了三年孝满,尽礼殡葬。一分兴头人家,没了这两根中厅柱,弄得七起八倒。大乔年纪虽有,未曾适人,终是女孩儿家景藏,那里约束得落众人,只好置之度外。一日想道:“我年已若大,一身无主,连嫁二次,丈夫俱成画饼。我如今也不想什么好处,且收拾回去,见我亲父母一面,削去这几茎头发,出家罢了。”就叫濮忠夫妇与他商量。二人依命,大乔便收拾停当,雇了车辆,三人取路而回,不题。

且说陆友生一路望吉安府来。到得孔家,只见门庭萧索,不似旧时热闹,好生疑惑。忙问对门一个老者道:“孔家近来何如?”老者道:“孔家盗劫之后,夫妇双亡,房屋已卖与别人。”友生道:“他还有个女儿,如今住在那里?”老者道:“他的女儿三日前已搬去了。”友生道:“他搬到那里去?”老者道:“这个实落不知。”友生闻了孔家一败涂地,娘子又不知去向,心里十分凄楚。同了琴司无处投奔,只得再计归程,望前途进发。

已到玉山地面,一路奔波,未免受些风霜之苦,染成一病,只好住下饭店将息,延医调治。不料日重一日,病势几危,囊空如洗。琴司忙了手脚,来与店主人商量,要卖自己身子,为主人后事之费。店主人道:“你若去了,谁人伏侍相公?”琴司道:“且先成契,待我相公吉凶下落,我去不迟。”店主人道:“这也使得。你一边去和相公商量,我就与你寻个主儿。”当下琴司对友生说知此事。友生含泪道:“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只是难为你一片好心,倒是我连累你了。”说罢又哭。琴司道:“相公不必过哀,此事不过权宜之计,相公若有原银,依旧赎小人回来。”两人正在那里商量,只见店主人走到窗前叫道:“陆阿哥,对你讲话。”琴司出去。店主人道:“售主倒有一家,止肯出四两银子。”琴司道:“待用甚急,随他罢了。”店主人即去说知,约定次日成交。琴司次日即同店主人到了那家,立了文契,便交银子。回到店中,请医服药。正是: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过得三五日,病即稍愈。看看到了望月,身子强健,友生道:“我病已好,你且到他家去罢。”琴司拜别主人去了。

且说那琴司新主,姓陈名衍。父亲陈国柱,现任陕西督学,因路途遥远,不带家小同行。母亲钱氏,课子读书,年已一十四岁。琴司到了他家,磕头行礼,拜见主母、小主,然后厨下相见嫂叔弟兄。平素做人滑溜,到处人人欢喜。就是陈公子,知他卖身救主,是个义仆,也知重他,毫不加以威福。

一日,提学公寄书转来,书上先以请先生教公子读书的话,十分谆笃。琴司得见,对公子道:“老爷书上要请先生,相公何不就请小人的旧主倒好。”公子道:“知他学问何如,你就轻易开口!”琴司道:“小人虽不知他的学问,只晓得他当初在家里时节,十二岁进学,十六岁补廪。后来到吉安府做幕宾,不及回家赴考,随任又批道进学。这个光景,想是晓得做文章的。”公子笑了一笑道:“既如此,我就写个帖子,你拿去请他来吃酒。”公子就写个即日候教的帖儿,着琴司拿去。

琴司走到饭店,见了主人,递出帖子,说这缘故。友生欢喜不胜,便整顿衣冠,写一拜帖,就去拜他。一进了门,陈公子倒屣出迎,十分礼貌。分宾主坐下,叙过寒温。茶罢,讲论些古文时艺,娓娓不倦,无不透快。陈公子听了,便道:“先生名言高论,令人领会不少,茅塞顿开。”友生道:“不敢。”当下摆出酒肴,二人把盏对酌,饮至更深方散。就留先生在书房歇宿。到了次日,公子对母亲说知,要请这先生坐馆,夫人应允。公子备了贽礼,请先生登堂上坐,拜了四拜,□□关书。当日坐下,不题。

且说大乔出门,因陆路辛苦,叫了一只浪船,沿长江一路而回。行了几日,江中风浪滔天,难以进棹,船泊大姑山脚下。不料到了二更时候,江中水贼一拥上船,把主仆三人捆了。丢在江中。将箱笼什物,袭卷净尽,一伙而散。正所谓: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大乔若不遭此颠危,怎得后来夫荣妻贵!这是下则。

 

卷三第四则

媸女子三度完姻

却说大姑山下,长江大流,就是丢了万万千千落去,那里查账?大乔合当有救,浮到一只座船边。船上艄公看见喊道:“上流头有一妇人氽来,快救快救!”众人拿篙的拿篙,下水的下水,捞将起来,还有三五分喘息。那仓里的官儿,便叫艄婆与他解了绳子,换了衣服,安息片时,然后叫大乔到仓里问他来历。大乔将父母根由、嫁张嫁李,以致中途遇盗的话,细细说了一遍。那官儿连声叹息道:“可怜,可怜!”因把眼瞧他一瞧,果然面目可憎,人人不中意的:“如今年已老大,还是闺中处子,况又是好人家出身,流落在此。我今若不提携,必作沟渠之鬼。”对大乔道:“婚姻迟早,命中分定,你不须性急。我今收你为女,你且在我身旁权住几时,待我慢慢觅一个有才貌的丈夫配你,送你回去。”大乔欢喜道:“大人既有活命之恩,又成就孩儿终身大事,异日衔环结草,不足以报万一。”便移一张椅儿过来道:“爹爹请坐,待孩儿拜谢再造之恩。”那官儿公然上坐,看他拜完,然后迁坐。过了一日,沿途讨了两个丫鬟,陪伴大乔小姐。

你道这个官儿是谁?就是那请陆友生教书陈衍的乃尊陈国柱,现任陕西督学,正去到任。也是大乔造化,遇着这个活命恩人,又受荣华富贵。只苦了濮忠夫妇,已葬江鱼腹中,深为可怜。陈公到任,一清如水,只因为人古拗,不肯逢迎上司,做了三年,被按院参了一本,降作福州知府。陈公即带了大乔望闽中进发,到任之后,便差人迎接家眷。

且说陈公子资质鲁钝,得了这个明师,朝夕论诗论文,师友情同骨肉,不觉已是三秋。一日闻报父亲降作福州知府,陈公子心下虽然不乐,且喜任所不远,可以携老挈幼同享荣华。又过几时,差人已到,即便束装荣往。陆友生要辞馆归家,无奈这陈公子再三苦留,不得已,一同前去。

到了福州界上,人夫轿马俱已等候。大家进了衙门,小姐拜见母亲。陈公便将大乔来历说知夫人。夫人道:“女儿偌大年纪,缘何在陕西三年不与他觅一佳偶?”陈公道:“他是吴门生长,必配本乡本土的人,后来父母能够完聚。”夫人道:“有理。”当晚设席,陈公请先生叙话,父子师生三人对酌。酒至数巡,陈公道:“小儿愚鲁,蒙先生造就,言语规格不似旧时顽劣。”友生道:“不敢。令郎颖悟过人,闻一知十。晚生荒疏已久,恐不堪为令郎师范,望大人莫责。”两边问些行踪,论些书史,直到更深方散。

次日,公子即同先生后园读书。此时正是三月初旬,牡丹大放,大乔小姐随了三四个丫鬟,到后园赏花。转过书斋,不料与友生打个照面。友生连忙回避书房去了。丫鬟随了小姐,各处观花游玩,尽兴方回。那知这位友生润破纸窗,悄悄窥视,想道:“这个小姐,虽然珠翠满头,并无半分颜色,故此偌大年纪尚未适人,耽误青春,深为可惜。”把眼儿直送他进了园门,方才走开。连声叹息道:“小姐,小姐。你的苦就是我的苦一般。我陆友生才貌兼全,今日也像你孤身独自。若论起我来,你守孤闱,亦不为过。”正是:

好丑形虽异,孤灯两地同。

这一席想,不过是偶然触兴,也就丢开手的,那知这心儿里到朝朝暮暮把这小姐牵挂起来,动了无限凄楚。追前想后,自悔:“当初少年全无主意,父母为我娶了濮氏,虽然容貌丑陋,也是花烛夫妻,缘何逃走出门?后来配了孔氏,也就罢了,为何一年之内并不与他同床?都是这些强盗可恨,捉我出门,我就生定主意,竟不回去。若强盗不捉我出来,我或者回心转意,也未可知。如今年将四十,兀自孤身;早知今日凄凉,深恨当初执性。正是:

一着不到处,满盘俱是空。

父母年过六旬,不能追随膝下。这两家的女儿,或嫁或守,不知下落。朝云、巧巧,二十年不见,想已老成吧。”那前前后后,思想一番,泪如泉涌,哽咽不住。哭了一场,不觉神思困倦,曲肱而枕。

忽见两个妇人走进房来道:“承相公垂念,特来奉候台阶。”友生打眼一看,却是巧巧与朝云。友生羞见江东,欲要回避,却也不及。巧巧道:“相公何其负心!不听奴言,以致今日。”友生道:“一时愚昧,两次被人骗了。”巧巧道:“如今相公的婚姻是一位千金小姐,你若再蹈前辙,则终身不获有缘矣。”友生道:“领教,领教。”只见朝云一把扯住道:“姑爷还□□□□□□□□□□□□□□□□□□□□,缘何在那相亲?□□□□□□□□□□□□□便向书箱中取出,递与朝云□□。巧巧即将做媒相亲的话说知友生。友生道:“听你说来,你二人已作黄泉之鬼。”二人见他说明是鬼,不复再言,化作一风而去。友生连忙四下追寻,并无踪影,知他的真是鬼,便喊叫起来。一时魇醒,原来是梦。即去寻那汗巾,早已被他拿去。因想前事,都是着鬼。汗巾来历,一向怀着鬼胎,尚作十分珍重,今日方知来历,重加叹息。不在话下。

却说巧巧、朝云,生前抱恨,死后含冤,故一灵到此,要将这丑妇与他为妻。虽然是姻缘分定,其实是这两个人牵合得自然。前番做媒不就,仍恐后来漏网,故又托这一梦。却被友生叫破,化风而去。自此之后,二人阳限已满,来到阎王案前。查他二人生前并无过犯,游魂二十年,大有功于濮氏,着他二人托濮氏胎中,为陆门子嗣,贵显异常,光门耀第,到也是一宗因果。

不说二人托生,且说陆友生得了这梦,想那千金小姐,必是陈公之女,十分欢喜,道:“若得此女为妻,不枉了奔波二十载。”因是把这小姐想来想去,书也不读,饭也懒吃,恹恹的害起相思病来。叹道:“小姐深闺独处,受尽凄凉,我陆友生客馆孤寒,耽尽寂寞。天呵,何不将我们二人赤绳系足,偕老白头,到也两人都有着落。只是有个缘故,陈公为人执拗,他如何肯将女儿配我这个浮萍的过客?即使陈公肯了,那小姐也未必乐从,嫁我这个教书的先生。就是两人都肯,我却也无阶而入,不便央人作伐,又不好自己开口。就是自己开口,此老若不应承,反讨他一场没趣,师友之间亦不雅道。其实想来,他是千金小姐,我是饱学秀才;我不嫌他丑,他不嫌我贫,就嫁了我,也不为屈他。”千思万想,这事必竟做不来,只好望梅止渴而已。

且说文宗落学,发牌岁试,陈公子要先生改了陈姓,随任赴考。友生改名陈冲。两人进去,俱是得意,先生进了批首,陈公子进在第三,两人俱准入场。到了秋闱,三场已毕,先生中在八十名外,陈公子中了闱□□□□□□□□□□□□□□□□□□□□□□□□□□□□□□□□□□□□□□□□□□分宾主。一则是年侄,二来认做亲子中的,三来陈公向有此心,要将大乔许配先生,所以这日大乔不出相见。陈公夫妇坐了上席,先生西向,公子东向,大家欢饮,尽醉方休。到了次日,少不得会同年兄、主考,接连忙了一月方闲。

一日,陈公对夫人道:“我向要将大乔配与先生,如今他已中了,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夫人道:“只是女儿容貌粗陋,年纪又大,先生倘若不中意,如之奈何?”陈公道:“且做了亲,再作道理。”当日就去拜了一个相知,姓柯名冰,央他作伐。柯冰应允,即便来拜友生,说起陈公小姐姻事。你道友生正是渴想不到的人,今日陈公俯就,有个不纳的理?便满口应承。选了吉日,寸丝为定,就在府里成亲。

到了花烛之夜,合卺已完,归到洞房,那友生搂了小姐的香肩,将个银#把他花容照了一照,叹口气道:“我的命,我的命!”小姐答道:“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友生笑了一笑,便走了开来。小姐怒道:“我不过因你见爱,叫我这声,我不好拂你意思,答你这句,为何你就笑我?”友生道:“卑人也不是笑小姐,也不是叫小姐。卑人只怨自己的命,故此叹息。”小姐更怒道:“你落泊江湖,亏我兄弟留你栖身,如今又亏我父亲随任得第,我一个千金小姐,翠绕珠围,难道配不得你这个瘪举人过?你还要怨命?”说罢,号淘大哭起来。友生再三哀求苦劝,他越发哭得响了。一头哭,一头嚷道:“你分明嫌我貌丑,要思量逃走么?你若走了,我就叫爹爹上你一本,革你前程,害你性命。”说罢又哭。友生忙了手脚,恐怕陈公夫妇听见,不好意思,连忙双膝跪下道:“小姐暂饶初次,以后再不敢冒犯龙颜。”便将衣袖去掩他一尺阔的大口。大乔见他十分周旋,也便住嘴,问道:“必竟你这怨命,为着何事?可一一说与我听。若有半句谎言,罚你跪到天亮。”友生道:“卑人十八岁时立定主意,要娶个盖世无双的美女为妻,不料一时父亲为我配了濮小川的女儿,十分丑陋。拜了花烛我就逃走出门。后来又娶了孔方的女儿,也是一般,我又不别而行。如今娶着小姐,相貌端庄,十分中意。这个叹息只为卑人命里该娶千金小姐,故不肯与这些出奇丑妇为婚,岂不是我的命?”

小姐听了这篇说话,纳不住的笑了一笑,扶他起来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当初嫁了一个陆士善,拜了花烛逃走去了。后来又嫁了个严豫,也逃走去了。如今嫁着相公,恐怕你又要逃走,所以这才含羞答应你这一句。”友生道:“听你说来,那陆士善是我,严豫也是我,今日娶小姐的陈冲亦是我。难道小姐就是濮家的女儿、孔家的令爱不成?”大乔道:“我也不必瞒你,那濮小川的女儿是我,孔方的阿爱也是我,今日嫁你的小姐亦是我。”友生道:“我说天下那有第二位,毕竟还是你。真姻缘□□□所难违。”两个说笑一场,解衣就寝。方才言语参差,少不得被窝中去和事。一个是半老含花的闺女,一个是老童久旷的花男,何须谦逊,不必推辞,携云握雨,竟赴高唐。友生到了此时,也不管他上边的丑陋,只受用下面的珍馐。心里犹是怨怅自己不是什么要紧,两人丢却了二十载风流,空自匍匍匐匐,到头总是夫妻。一夜欢娱自不必说。次日对陈公□□□□,各各称奇不已。

且说□□□□□人进京不及,□□□□□□□□□□□□□□□□□□□□□□□□□□□□□□□□□□□□□□□□□□只有严太守寄得一封信来,方知下落。后来音信杳然。幸喜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名代儿,以女代儿之义,年已一十六岁,天成夫妇庶几膝下有人,不致晚年寂寞。

一日,正在厅前闲坐,忽见一人欢容满面走近前来,双膝跪下道:“爹爹,孩儿万死,今日回来了。”那天成老眼朦胧,仔细定睛一看,一把扯住道:“我的儿,你撇我二十年,好教我想煞也。”一时悲喜交集,鼻涕眼泪哭个不住。萧氏在内听见老儿啼哭,不知甚么缘故,同了女儿赶将出来。友生见了,跪拜一通,三人抱头大哭。只有代儿不知,连忙回避。天成对代儿道:“这是你的亲哥哥,出去二十年,今日方回,快些走来见面。代儿见了友生,福了两福,四人坐下。阔别已久,一言难尽,友生且把自己中举娶濮小川的女儿情迹,说了一遍。父母不胜欢喜,即差人到船中搬取行李,请媳妇上岸。琴司在陈公处亦配一个义女,路上服侍,一同回来。

天成又差人通知濮家,濮小川夫妇不一时俱来。大乔已到,满堂点了香烛,友生夫妻从新拜了家堂,参拜两家双亲。摆下团圆筵席,不胜欢喜。酒席之间,把二十年事迹,你说一通,我诉一遍。说到欢喜时,大家笑一场;说到苦楚时,大家哭一会。此时只有濮小川夫妇十分赧颜,当初说女儿死了,缘何又在这里?陆家虽然不题,他却于心有愧。当晚尽欢而散。

友生次日问起巧巧、朝云,俱说死了十七八年,友生不胜痛悼。追思昔年恩爱,一旦无影无踪,那知这巧巧、朝云,又到你家接代香火!这都是前缘宿债,暗里分明,离合之间,如有神助。

过了一年,陈公任满,就同儿子进京会试。道经苏州,来拜陆天成。友生即排筵席。饮酒中间,就说起陈公子姻事。友生要将妹子代儿配他,陈公应允,对天成道:“路途仓卒,不曾备得聘金,奈何?”天成道:“小儿久蒙骨肉之爱,安用礼仪?”次日,陈公差人送金如意一握,银鼎一座,以为纳吉之敬。盘桓数日,即同友生上京应试。到得春闱,二人俱中三甲进士,该选知县,候缺领凭。陈公已补了海道,一同回来,友生就与妹子完了姻事,大家荣任。

后来友生二子俱登两榜,夫妻二人寿登九秩。子子孙孙,於万斯年,可见天下的事,人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都是天也、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思之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