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维生意外听到杏乐说:“韩星和我同意分开。”

“为什么?”

“就是合不来嘛。”杏乐粗枝大叶说。

没有必要再解释了。

当时──一九二九年──经济大萧条了一阵子。银行接二连三倒闭。几个商业世家也宣布破产。橡胶贱如尘土。一切信誉都受到了威胁。

杏乐仍然保住了差事,回到他叔叔家去住。韩星到一个店铺工作,后来又换到一家美容院。不久以后,杏乐发现她在一家饭店的理发厅担任修指甲师傅,因为外形迷人,收入相当不错。

维生听到他朋友和情人分居,相当诧异,后者更没想到秀英姑姑居然和维生交上了朋友。你永远猜不透女人。秀英至少比维生大四、五岁。由外型来说,杏乐也没想到他的朋友对女性有吸引力──尤其是他这位整洁、秀气的小姑姑,他原以为她永远不会结婚的。

一头乱发,一副邋遢、充满挑战味儿的诗人相正好打动了秀英的芳心。毫无疑问,双方都有爱慕之意。维生具有俊秀的中国文学素养,就拈信手拈来的报导,也朗朗可读,文笔出色,偶尔还夹上一个古典的暗讽,对一个博学多闻的中国学者自然具有很大的吸力。通常暗讽愈冷愈偏,能懂的人就愈得意。就像讽刺话一样,团体中愈少人懂,懂的人就愈欣赏。

一切文学引喻都具有死结般的吸力,使人产生“你不懂我懂”的感觉。

俩人在一起之后,维生也鼓励秀英用笔名发表诗篇和短文。

但是清秀、美丽、风雅的秀英怎么能忍受维生的乱发、脏指甲和忘记带火柴、忘记对女士多礼的习惯呢?她好像全都喜欢。

有时候两个人应邀到叔叔家。既然杏乐回家了,只要两个人有空,他常常打电话叫他们来。

屋子里再度充满年轻人的谈笑。秀英和他们在一块儿,显得很活泼,维生带的手帕也比从前干净多了。

有一次叔叔当着杏乐的面对维生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混帐的事。那个外国女孩子已经进到他的骨髓里。他还要她,还希望有一天她会回到身边。你觉得怎么样?我不算有钱,但是我可不要一个指甲师当儿媳妇。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混帐的事儿。”

他咬咬雪茄,吐了一口痰。

杏乐日渐消瘦。颧骨开始突出来。眼睛总带着迷迷蒙蒙、如梦如痴的表情。

双方既然暂时分居,杏乐还不断去看韩星。两个人都没有恶感。韩星达到了自己的愿望,态度不坏,杏乐则希望分居是暂时的。他们碰面,总是高高兴兴“哈啰”一声!

有一天下午,杏乐带韩星到公园前广场角落的一间咖啡室去。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他们常常到这间咖啡屋,因为人不多,他们可以独处。咖啡室通宵营业,他们相识的头一年常来这里。附近有一家宵夜酒店,灯光黯淡,顾客可以喝喝酒,陪女侍跳舞。

杏乐始终认为,只要带她到从前约会的场所,他就可以唤醒旧日的回忆。高高的店主和他太太都认识他们。门边有一架自动留声机,后面是六、七张对坐的台子。杏乐选了一张内角的桌子,可以静静谈话。他们有机会讨论彼此的问题。他问起她的近况,她就谈谈自己在“彩签商场”工作的情形。工作很轻松,她常常收到一元的小费。她蛮高兴的。

这时候有几个法国水手进来了,叫了一杯酒,站在柜台边,点一张留声机的唱片,开始唱起歌来。韩星站起来听音乐,不久就帮水手们选择自己喜欢的唱片。她和他们谈得很起劲,并且随音乐的节拍摇头打手。

杏乐懊恼极了,她居然抛下自己,去陪不相识的水手。两个人单独会面的机会对她根本不算什么。他迫不得已,只好上前参加。她正盯着他们制服上的徽章,问他们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他们转到一家酒吧去喝酒。韩星发现,杏乐送给她的一个银质打火机不见了,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呢。她气疯了。她记得借给一个水手,他却不承认。他们走回咖啡厅来找。水手终于拿出来,说他是在一个花瓶上拣到的。

如果有什么事比沙滩那一夜更叫杏乐伤心,那就是这一次约会了。也许她宁愿陪陌生的水手,表白她是自由身;也许她根本不在乎,希望他死心。

他提议到“大世界”娱乐中心,里面有射击长廊、艺品店、饮料摊、冰淇淋中心、电影院和舞厅。那是马来青年和女友常去的地方。男女面对面,随着鼓声和尖锐的乐声起舞、拍手、前后踏步。但是身子绝不接触;这是热带兴起的一种舞蹈,因为天热流汗,根本不想拥抱在一起。

“但是我刚刚去过了。”韩星说。

“那我们出去吃饭,地方随你挑。”

“抱歉,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饭局。你不介意吧?”

“绝不会。”杏乐说,心情却像斗败了的公狗。

他说,那他就回家了。她还不想走,她要等着外出吃饭呢。

杏乐心中充满孤寂。他从来没有这样被女孩子蔑视过。但是他知道自己少不了她。除了韩星,他不可能再爱别人。

他在叔叔家吃晚饭。心都要碎了。他回房打算看书。但是注意力无法集中。他要见韩星,看她的面孔,听她的声音。他等到十点,决定到她家再找她一次,一定要和她谈谈。他告诉叔叔说要出去。叔叔看他失魂落魄,也没有问什么。如果韩星陪朋友吃饭,这时候一定回家了。

他到她母亲家,听说她还没有回来。使他更失望,更寂寞。

他走遍所有夜总会,希望找到她,逼她一起回来。但是一点影子都没有。

最后,他回到他们最喜欢的咖啡店,认为她或许会在那儿。她果然在那里,陪一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朋友!一个中等身材、运动型的法国青年。

她看他进来,有点吃惊,却毫无窘态。她对她朋友低声说,杏乐是她从前的爱人。她为两人介绍了一番。法国人用亮晶晶的双眼看看他。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他们相互微笑。留声机正播着一首非洲歌曲:“甜心,我爱你。”

三个人转到隔壁的酒吧,他们始终很友善,韩星偶尔和法国人说话,偶尔和他谈谈。听说那边有余兴节目。他们等到半夜。顾客很少,余兴节目还没有开始。

韩星随着法国人回到咖啡馆,闲站在一边。杏乐自知碍眼,就说要回家了。

法国人听到这个好消息,忙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韩星说:“他有车子。”

“不,谢了。”杏乐推辞着说。

他们走出门,站在广场角落里。法国人有点不耐烦了。他说:“那么再见啰,”开始陪韩星走开。杏乐说声再见,伫立在那儿,看他们要去哪里。他俩没登上法国人的汽车,却手拉手逛向公园。杏乐眼看着意中人在另一个男士的怀抱里消失在暗处。真无耻!

杏乐心寒到极点。他不必疑惑,不必踌躇。原来这就是韩星的真面目。他认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完了。

突然他想起“独立”这个字眼。是的,她渴望脱离他而独立,正如他自己不想依赖叔叔一样。

第二天他做了一件最疯狂的傻事。他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醒来,马上想起韩星。他觉得还有未尽的事宜。他一定要见韩星,做一个了断。

八点左右,他希望陪她吃早餐。没想到走近她家,却看见一辆汽车停下来,韩星跨出车门。

那位法国人坐在驾驶座上,笑得好开心。

她一点都不难为情。表情又幸福又愉快。

“进来吧。我刚回来。”

“不了。我刚好起得早些,路过这里。”

“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

这时候车里的法国人露出胜利的微笑。他挥挥手,把引擎换到第一档,疾驶而去。

杏乐回头走了一段路,搭上巴士,到办公厅上班。

那天早上的遭遇使杏乐的爱情美梦完全熄灭了。他们的爱情就连肉体的基础都谈不上;她对他吝啬异常,却肯通宵陪陌生的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