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菲晨起,立在楼前眺望,横在他的面前的是一条与海相通的河沟,水作深黑色,时有腥臭的气味。河面满塞着大小船只,船上直立着许多吉宁人和中国人。河的对面是个热闹的“巴萨”①,巴萨的四周都是热闹的市街。西向望去,远远地有座高冈,冈上林木蓊郁,秀色可餐。

①巴萨,马来语,即菜市场。

他呆立了一会,回到房中穿着一套乡下人最时髦的服装,白仁布衫,黑退绸裤,踏着一双海军鞋——这双鞋本来是他在C城时唯一的皮鞋,后来穿破了,经不起雨水的渗透,他便去买一双树胶鞋套套上,从此这双鞋便成水旱两路的英雄,晴天雨天都由它亲自出征。在这新加坡炎蒸的街上,树胶有着地欲融之意,他仍然穿着这双身经百战,瘢痕满面的黑树胶套的水鞋。他自己觉得有趣便戏呼它做海军鞋——依照姚大任告诉他的方向走向漆木街××号金店去。

街上满塞着电车,汽车,“猡厘”②,牛车,马车,人力车。他想如果好好地把它平均分配起来,每人当各有私家车一辆;但照现在这种局面看起来,袋中不见得有什么金属物和任何纸币的他,大概终无坐车之望。这在他倒不见得有什么伤心,因为坐车不坐车这有什么要紧,他横竖有着两只能走的足。一步一步地踱着,漆木街××金店终于在他的面前了。

②英语lorry的译音,即卡车。

金店面前,吊椅上坐着一个守门的印度人。那人身躯高大,胡子甚多,态度极倨傲,极自得。店里头,中间留着约莫三尺宽的一片面积作为行人路,两旁摆着十几只灰黑色的床,床上各放着一盏豆油灯,床旁各各坐着一个制造金器的工人,一个个很专心做工,同时都表显着一种身分很高的样子。之菲迟疑了一会,把要说的话头预备好了便走进店里去。

“先生,陈若真先生有没有住在贵店这儿?”他向着左边第一张床的工人问着。

“我不晓得那一个是陈若真先生!”那工人傲然地答,望也不望他一眼。

之菲心中冷了一大截,他想现在真是糟糕了!

“大概还可以向他再问一问吧,或许还有些希望。”他想着。

“先生,兄弟不是个坏人,兄弟是若真先生的好朋友。在H港时他向兄弟说,他到新加坡后即来住贵店的,他并约兄弟来新加坡时可以来这儿找他的啊!”之菲说,极力把他的声音说得非常低细,态度表示得非常拘谨。

“我不识得他就是不识得他,难道你多说几句话我便和他认识起来吗?”工人说,他有些发怒了。这工人极肥胖,声音很是浊而重,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鼻头有点红。

之菲忍着气不敢出声,他想现在只求能够探出若真的消息出来便好,闲气是不能管的。他再踏进几步向着坐在柜头的掌柜先生问:

“先生,请问陈若真先生住在贵店吗?兄弟是特地来这里拜候他的!”

掌柜是个长身材,白净面皮,好性情的人。他望着他一眼,很不在意似地只是和别个伙计谈话。过了一会,他很不经意地向着他说:

“在你面前站着的那位,便是陈若真的叔父,你要问问他,便可以知道一切了。”

站在之菲面前所谓陈若真的叔父,是个矮身材,高鼻,深目,穿着一套铜钮的白仁布西装,足登一对布底鞋,老板模样的人。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已来不及否认他和若真的关系了。他很细心地把之菲考察了一会便说:

“你先生尊姓大名啊?”

“不敢当!兄弟姓沈名之菲。兄弟和若真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在C城是一处在干着事的。兄弟和他在H港离别时,他说他一定到新加坡来!并约兄弟到新加坡时可以来这儿找他。兄弟昨日初到,现住潮安栈,这里的情形十分不熟悉,故此一定非找到陈先生帮忙不可的。”之菲答。

“呵,呵,很不凑巧!他前日才在唐山写了一封信来呢。他现在大概还在故乡哩。”若真的叔父说,“你住在潮安栈么?我这一两天如果得空暇,便到你那边坐坐去。现在要对不住了,我刚有一件事要做,要出街去。请了!请了!对不住!对不住!”他说罢向他点着头,不慌不忙地坐着人力车出去了。

“糟糕!糟糕一大场!完了!干吗?哼!”之菲昏沉沉地走出金店,不禁这么想着。

街上的电车,汽车,马车,牛车,“猡厘”,人力车,依旧是翻着,滚着。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拖着倦了的脚步,不知道在这儿将怎样生活下去,不知道要是离开这儿又将到哪儿去,到哪儿去又将怎样生活下去。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时需要点玄学了,哼!”他自己嘲笑着自己地走回潮安栈去。

黄大厚诸人已到沙捞越去。他独自个人坐在七号房中,故意把门关住,把电灯扭亮,在一种隔绝的,感伤的,消沉的,凄怨的,失望的复杂情绪中,他现出一阵苦笑来。

“生活从此却渐渐美丽了!这样流浪,这样流浪多么有文学的趣味!现在尚余七八块钱的旅费,每天在这客栈连食饭开销一元五角。五天:五元,五五二块五,七元五角。索性就在这儿再住五天。以后么?他妈的!‘天上一只鸟,地下一条虫!’‘君看长安道,忽有饿死官!’以后吗?发财不敢必,饿死总是不会的!玄学,玄学,在这个地方科学不能解决的,只好待玄学来解决了!——不过,玄学不玄学,我总要解决我的吃饭问题。今天的报纸不是登载着许多处学校要聘请教员吗?教国语的,教音乐的,教体操,图画的,教国文的,无论那一科都是需要人才。索性破费几角银邮费,凡要请教员的地方,都写一封信去自荐。在这儿教书的用不着中小学毕业,难道大学毕业的我不能在这里的教育界混混么?好的!好的!这一定是个很好的办法!不过这儿的党部统统勾结当地政府,他们拿获同志的本事真高强。现在K国府明令海内外通缉的我,关于这一层倒要注意。教书大概是不怕的,我可以改名易姓,暂时混混几个月。等到给人家识破时,设法逃走,未为晚也。名字要做个绝对无危险性的才好。——‘孙好古’,好,我的姓名便叫作孙好古吧!“好古”两字好极了,可以表示出一位纯儒的身分来!但‘孙’字仍有些不妥!孙中山大革命领袖是姓孙的,我这小猢狲也姓孙起来不是有点革命党人的嫌疑吗?不如姓黄吧!但性黄的有了黄兴,也是不妥,也是不妥!唉!在这林林总总的人群中,百无成就的我,索性姓‘林’起来吧。好!姓林好!我的姓名便叫林好古!

“退一步说,假如教书不成功,我便怎样办呢?呵,呵,可以卖文。今天《国民日报》的学艺栏中分明登载着征文小启,每千字一元至三元。好,不能教书,便卖文也是一个好办法。卖文好!卖文好!卖文比较的自由!”他越想越觉得有把握,不禁乐起来了。只是过了一会,他想起这些征求教员和征文的话头都是骗人的勾当,他不禁又是消沉下去。这儿的情形他是知道一点的,虽然从前并未来过。教员是物色定了,才在报端上虚张声势去瞎征求一番,这已是新加坡华人教育界的习惯法了。大概这用不着怀疑,教书这一层他是可以用不着希望的。卖文呢,那更糟糕了,便退一百步说,征文的内幕都是透亮的,他的文章中选了,但卖文的习惯法,大约是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拿得到稿费的。仅有五天旅费的他,要待到那个时候去拿稿费,连骨头都朽了!

他再想其次,到店里头当小伙计去吧。中英文俱通,干才也还可以,大概每月十元或二十元的月薪是可以办到的。但,这也是废话,没有人相识,那个人要他?到街上拉车去吧,这事倒有趣。但对于拉车的艺术,一时又学不到,而且各种手续又不知怎样进行。

“完了!完了!糟糕!糟糕一场!”他叹息着,呆呆地望着灯光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