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黑幽沉的夜,

深黑幽沉的土人,

在十字街头茂密的树下,

现出一段黑的神秘的光,

黑夜般的新加坡岛上的土人啊!

你们夏夜般幽静的神态,

晓风梳长林般安闲的步趋,

恍惚间令我把你们误认作神话里的人物!

在你们深潭般的眼睛里闪耀着的,

是深不可测的神秘!

家国么?社会么?

你们老早已经遗弃着了。

人类中智慧的先觉啊,

你袒胸跣足的土人!

宇宙间神秘的结晶啊,

你闪着星光的黑夜!

时候已是盛夏六月了,之菲来新加坡已是十几天了。他在潮安栈住了两天,即由若真的叔父——他的名字叫陈松寿,之菲和他晤面几次后才知道的——介绍他到海山街×公馆去住。住宿可以揩油免费,他所余的几块钱旅费,每天吃几碗番薯粥过日,倒也觉得清闲自在。

这晚,他独自个人在这街头踱来踱去。大腹的商人,高鼻的西洋人,他在C城看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最令他觉得有浓厚的趣味的是那些新加坡土人。他们一个个都是黑脸膛,黑发毛,红嘴唇,雪白的牙齿,时时在伸卷着的红舌,有颜色的围巾,白色——这色最圣洁,它色也有——的披巾。行路时飘飘然,翔翔然,眼望星月,耳听号风,大有仙意。在灯光凄暗,夜色幽沉的十字街头,椰树荫成一团漆黑,星眼暗窥着紧闭着的云幕,披发跣足的土人幽幽地来往,令他十分感动。他沉默地徘徊了一会,便吟成上面那首新诗。

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又觉得无聊。他想起这班羔羊被吞噬着,被压迫着的苦楚,又不禁在替他们可怜了!

他们过的差不多是一种原人生活,倦了便在柔茸的草原上睡,热了便在茂密的树荫下纳凉,渴了便饮着河水,饥了便有各种土产供他们食饱。他们乐天安命,绝少苦恼,本来真是值得羡慕的。但,狠心的帝国主义者,用强力占据这片乐土,用海陆军的力量,极力镇压着他们背叛的心理。把他们的草原,建筑洋楼;把他们的树荫,开办工厂;把他们的生产品收买;把他们一切生死的权限操纵。

他们的善良的灵魂怎抵挡得帝国主义的大炮巨舰!他们的和平的乐园怎抵挡得虎狼纵横占据!唉!可怜的新加坡土人,他们的好梦未醒,而昔日的神仙似的生活,现在已变成镣枷满身的奴隶人了!

过了一会,他很疲倦,便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这寓所是个公馆。地位是在一座大洋楼的二层楼向街的一个房中。馆内有几种赌具——荷兰牌,扑克,麻雀牌。赌徒每晚光降的时常都在七八人以上。馆的“头佬”是个胖子,姓吴名大发,说话很漂亮,神情有点象戏台上的小丑,年约三十岁的左右,在洋行办事,兼替华人商家把货名译成英文送关(华商办进出口货,必需列货单呈海关纳税,单上货名统要由中国名译成英文)。据他自己说,他每月有五百元进款。他不过在英文夜校读过九个月的英文,他常为他自己的过人的聪明和异样的程度所惊异,他时不时这样说:

“哼!不是我夸口,我的English(英文)的程度,在这新加坡读‘九号’英文毕业的也赶我不上!哼!他们只管读英文的诗歌小说,和学习什么做文章,这有什么用处?newwords(生字)最要紧!一切货物名字的各个newwords能够记得起,才算本事!才能赚到人家的钱呢!”

照他的意思,读英文的,除记起货物的名字的生字外,更无其它法门。关于做人的办法,他亦觉得很简单。他时常说:

“中国人不可不学习英文!学习英文不可不记起newwords,把newwords记得多了,不可不替洋人办事!”

他很快乐,他觉得他所有的行动和说话,完全是再对没有的。他是这公馆中的领袖,一切银钱大计,嫖赌机宜,有什么纠纷时,都要听他解决。每每一语破的,众难皆息!

他很少来公馆,大约是几天来过一次的。他对之菲——他们叫他做林好古——很客气,不过也不大高兴搭理他。他和松寿有点交情,松寿把他介绍给他。他算是之菲的恩主,他时常蹙着额对着之菲说:

“好古先生,不是兄弟看不起你们这班大学生,但你们这班大学生只晓得读死书,不晓得做活事,这真有点不可以为训!哼!你在大学时如果留心记着newwords,现在来到新加坡不愁没饭吃了!”

对着一切事件他未尝和人家讨论过,便下着结论。因为他说的话,总是对的!

他有一个表弟名叫陈为利的,年纪很轻,身材很小,脸孔有点象猫头鹰的,白天总在这儿学习英文。他对他很满意,很赞赏。因为他很是能够记起生字的。他自朝至暮不做别的工作,都在把他的表兄钦赠给他的几张华英对照的货物单练习着,练习着。什么鸡蛋=egg,碎米=brokenrice,麦粉=flour,鱼=fish……这一类的生字,镇日地写着,念着。据说这几张货物单,新加坡岛上没有第二人能够比得上吴大发填写这样精密!

赌徒而且每晚都和之菲一处在楼板上睡觉的,有三人。第一位名叫林大爷,洋行伙计,年约四十,矮肥精悍,鼻低,额微凸,口小。此人在赌徒中,最慷慨,最骄傲,嗜嫖若命!第二位名叫蔡老师(不知道前清是否有点功名,人人都称他做老师),年约三十余,秀雅温存,鼻特别大些,眼很灵活,行路时背有点驼。此人比较谨慎,拘滞,谦下,嗜嫖若命!第三位名叫程阿顺,洋行伙计,现已失业。他完全是个不顾生命的嫖客。年纪三十左右,样子漂亮,可惜嘴唇太突,眼睛太小。他为嫖而牺牲他的位置,为嫖而牺牲他的健康,但他现在仍积极地在嫖着。他的那个最要好的妓女象一只腊鸭一样,时常到×公馆来和他吊膀子,真是令人一见发呕。此时有时来住有时不来住的赌客还有几位。第一个有趣的名叫陈大鼻,此人年约四十,面色灰白,腰曲,说话时上气接不得下气。有时一句话他只说一两个字,以下的他便忘记说下去。还有名叫“田鸡”的,行动时酷似田鸡。名叫“九筒子”①的,是个麻子。

①麻将牌(赌具)牌面分刻筒、索、万三种,数目各自一至九。筒牌按数目刻上圆形花纹。有人戏称麻脸为“九筒”。

这班人除程阿顺日里也在馆里高卧不起外,余的概在黄昏六七时以后才来馆里集齐。由六七时赌起,赌到十一时左右便散会。散会后便一齐到妓馆去,一直到深夜两三时才回来,这是他们的日常功课。

之菲便在这群人中间混杂着生活下去。这真有点不类,有时他自己真觉得有点惊异,但大体上他也觉得没有好大的不安。

这晚,他拖着倦步回来,他们正在赌着荷兰牌。他们并不问讯他一声,由他自来自去。关于这点,他觉得多少方便,因为彼此可以省些多少不安的情绪。

他们心目中的“林好古”,是个从乡村新出来谋生活的后生小子,是个可供驱使的杂役。他们有时叫他去为他们买香烟,泡“沽俾牛乳”,这后生小子都是很殷勤地应声而往。

程阿顺的“老契”那象腊鸭般的妓女也很看不起他。她日日来公馆和程阿顺大嬲特嬲,但未尝向他说一句话。她向他说话时只是说:“去!去!替我买一包白点烟来!”

这真有点令他觉得太难堪了!

但,在过着逃亡生活的他,只得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场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