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人到了地,一边割谷一边谈话。小顺果然说话痛快,什么也不忌讳。老杨同志提到晌午听的那四句歌,很夸奖小顺编得好。小保道:“他还是徒弟,他师父比他编得更好。”老杨同志笑道:“这还是有师父的?”向小顺道:“把你师父编出来的给咱念几段听一听吧?”小顺道:“可以!你要是想听,管保听到天黑也听不完!”说着便念起来。他每念一段,先把事实讲清楚了然后才念,这样便把村里近几年来的事情翻出来许多。老杨同志越听越觉着有意思,比自己一件一件打听出来的事情又重要又细致,因此想亲自访问他这师父一次,就问小顺道:“这歌编得果然好!我想见见这个人,吃了晚饭你能领上我去他家里闲坐一会吗?”小顺道:“可惜他不在村里了,叫人家广聚把他撵跑了!”接着就把丈地的故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一直说到小元被送县受训,有才逃到柿子洼。老杨同志问道:“柿子洼离这里有多么远?”小顺往西南山洼里一指道:“那不是?不远!五里地!”老杨同志道:“我看这三亩谷也割不到黑!你们着个人去把他请回来,咱们晚上跟他谈谈!”小明道:“只要敢回来,叫一声他就回来了!我去!”老杨同志道:“叫他放心回来!我保他无事!”小顺道:“小明叔腿不快!小福你去吧!”小福很高兴地说了人“可以”,扔下镰就跑了。小福去后老杨同志仍然跟大家接着谈话,把近几年来村里的变化差不多都谈完了。最后老杨同志问道:“这些事情,章工作员怎么不知道?”小保道:“章工作员倒是个好人,可惜没有经过事,一来就人家团弄住了。”他直谈到天快黑,谷也割完了,小福把有才也叫来了,大家仍然相跟着回去吃饭。

小顺家晚饭是谷子面干粮豆面条汤,给他割谷的都在他家吃。小顺硬要请老杨同志也在他家吃,老杨同志见他是一番实意,也就不再谦让,跟大家一齐吃起来。小顺又给有才端了碗汤拿了两个干粮,有才是自己人,当然也不客气,老秦听说老杨同志敢跟村长说硬话,自然又恭敬起来,把晌午剩下的汤面热了一热,双手捧了一碗送给老杨同志。

晚饭吃过了,老杨同志问有才道:“你住在哪个窑里?今天晚上大家都到你那里谈一会吧!”有才就坐在自己的门口,顺手指道:“这就是我的窑!”老杨同志抬头一看,见上面还贴着封条,不由他不发怒。他跳起来一把把封条撕破了道:“他妈的!真敢欺负穷人!:”又向有才道:“开开进去吧!”有才道:“这锁也是村公所的!”老杨同志道:“你去叫村公所人来给开!就说我把你叫来谈话啦!”有才去了。

有才找着了广聚,说道:“县农会杨同志找我回来谈话,叫你去开门啦!”广聚看这事情越来越硬弄得自己越得不着主意,有心去找恒元,又怕因为这点小事受恒元的碰。他想了一想,觉着农救会人还是叫农救会干部去应酬,主意一定,就向有才道:“你等等,我去取钥匙去!”他回家取上钥匙,又去把得贵叫来,暗暗嘱咐了一番话,然后把钥匙给了得贵,便向有才道:“叫他给你开去吧!”有才就同得贵一同回到老槐树底。

得贵跟着恒元吃了多年残剩茶饭,半通不通的浮言客套倒也学得了几句。他一见老杨同志,就满面赔笑道:“这位就是县农会主席吗,慢待慢待!我叫张得贵,就是这村的农会主席。晌午我就听说你老人家来了,去公所拜望了好几次也没有遇面....”说着又是开门又是点灯,客气话说得既叫别人搀不上嘴,小殷勤也做得叫别人帮不上手。老杨同志在地里已经听小顺念过有才给他编的歌,知道他的为人,也就不多接他的话。等他忙乱过后,大家坐定,老杨同志慢慢问他道:“这村共有多少会员?”他含糊答道:“唉!我这记性很坏,记不得了,有册子,回头查查看!”老杨同志道:“共分几小组?”他道:“这这这我也记不不清了。”老杨同志放大嗓子道:“连几个小组也记不得?有几个执行委员?”他更莫名其妙,赶紧推托道:“我我是个大粗人,什么也不懂,请你老人家多多包涵!”老杨同志道:“你不懂只说你不懂,什么粗人不粗人?农救会根本就没有收过一个细人入会!连组织也不懂,不只不能当主席,也没有资格当会员,今天把你这主席资格会员资格一同取消了吧!以后农救会的事不与你相干!”他一听要取消他的资格,就转了个弯道:“我本来办不了,辞了几次也辞不退,村里只要有点事,想不管也不行!....”老杨同志道:“你跟谁辞过?”他道:“村公所!”老杨同志道:“当是是谁叫你当的?”他道:“自然也是村公所!”老杨同志道:“不怨你不懂,原来你就不是由农救会来的!去吧!这一回不用辞就退了!”他还要罗嗦,老杨同志挥着手道:“去吧去吧!我还有别的事啦!”这才算把他赶出去。

这天因为有才回来了,邻居们都去问候,因此人来得特别多,来了又碰上老杨同志取消得贵,大家也就站住看起来了。老杨同志把得贵赶走以后,顺便向大家道:“组织农救会是叫受压迫农民反对压迫自己的人。日本鬼子压迫我们,我们就反对日本鬼子;土豪恶霸压迫我们,我们就反对土豪恶霸。张得贵能领导你们反对鬼子吗?能领导你们反对土豪恶霸吗?他能当个什么主席?....”老杨同志借着评论得贵,顺路给大家讲了讲“农救会是干什么的”,大家听得很起劲。

不过忙时候总是忙时候,大家听了一小会,大部分就都回去睡了,窑里只剩下小明、小保、小顺、有才四个人(小福没有来,因为后晌没有担完糠,吃过晚饭又去担去了)。老杨同志道:“请你们把恒元那一伙人做的无理无法的坏事拣大的细细说几件,我把它记下来。”说着取出钢笔和笔记簿子来道:“说吧!就先从喜富撤差说起!”小明道:“我先说吧?说漏了大家补!”接着便说起来。

他才说到喜富赔偿大家损失的事,小顺忽听窗外好像有人,便喊道:“谁?”喊了一声,果然有个人冬冬冬跑了。大家停住了话,小保、小顺出来到门外一看,远远来了一个人,走近了才认得是小福。小顺道:“是你?你不进来怎么跑了?”小福道:“哪里是我跑?是老得贵!我担完糠一出门就见他跑过去了!”小保道:“老家伙,又去报告去了!”小顺道:“要防备这老家伙坏事!你们回去谈吧,我去站个岗!”小顺说罢往窑顶上的土堆上去了,大家仍旧接着谈。

老杨同志把材料记了一大堆,便向大家道:“我看这些材料中,押地,不实行减租,喜富不赔款,村政权不民主,这四件事最大,因为在这四件事吃亏的是大多数。咱们要斗争他们,就要叫恒元退出押地,退出多收的租米,叫喜富照县里判决的数目赔款,彻底改选了村政干部。其余各人吃亏的事,只要各个人提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这样一来他们就倒台了,受压迫的老百姓就抬起头来了。”

小明道:“能弄成那样,那可真是又一番世界,可惜没有阎家-----如今就想不出这么个可出头的人来。有几个能写能算、见过世面、干得了说话的,又差不多跟人家近,跟咱远。”老杨同志道:“现在的事情,要靠大家,不只靠一两个人-----这也跟打仗一样,要凭有队伍,不能只凭指挥的人。指挥的人自然也很要紧,可是要从队伍里提拔出来的人才能靠得住。你不要说没有人,我看这老槐树底的能人也不少,只要大家抬举,到个大场面上,可真能说他几句!”小保道:“这道理是对的,只是说到真事上我就懵懂了。就像咱们要斗争恒元,可该怎样下手?咱又不是村里的什么干部,怎样去集合人?怎样跟人家去说?人家要说理咱怎么办?人家要翻了脸怎么办?.....”

老杨同志道:“你想得很是路,咱们现在预备就是要预备这些。咱们这些人数目虽然不少,可是散着不能办事,还得组织一下。到人家进步的地方,早就有组织起来的工农妇青各救会,乐们这里因为一切大权都在恶霸手里,什么组织也没有。依我说,咱们明天先把农救会组织起来,就用农救会出名跟他们说理。咱们只要按法令跟他们说,他们使的黑钱、押地、多收了人家的租子,就都得退出来。他要无理混赖,现在政府可不像从前的衙门,不论他是多么厉害的人,犯了法都敢治他的罪!”

小保道:“这农救会该怎么组织?”老杨同志就把《会员手册》取出来,给大家把会员的权利、义务、入会资格、组织章程等大概讲了一些,然后向大家道:“我看现在很好组织,只要说组织起来能打倒恒元那一派,再不受他们的压迫,管保愿意参加的人不少!”小保道“那么明天你就叫村公所如开个大会,你把这道理先给大家宣传宣传,就叫大家报名参加,咱们就快快组织起来干!”老杨同志道:“那办法使不得!”小保道:“从前章工作员就是那么做的,不过后来没有等大家报名,不知道怎样老得贵就成了主席了!”老杨同志道:“所以我说那办法使不得。好坏办法还不只是没有人报名,一来那种大会上讲话,只能笼统讲,不能讲得很透彻;二来既然叫大家来报名,像与恒元有关系的那些人想报上名给恒元打听消息,可该收呀不收?我说不用那样做;你们有两个人会编歌,就把‘入了农救会能怎样'编成个歌传出去,凡是真正受压迫的人听了,一定有许多人愿意入会,然后咱们出去几个人跟他们每个人背地谈谈,愿意入会的就介绍他入会。这样组织起来的会,一来没有恒元那一派的人,二来入会以后都知道会是做什么的。”大家齐声道:“这样好,这样好!”小保道:“那么就请有才老叔今天黑夜把歌编成,编成了只要念给小顺,不到明天晌午就能传遍。”老杨同志道:“这样倒很快,不过还得找几个人去跟愿意入会的人谈话,然后介绍他们入会。”小福道:“小明叔交人很宽,只要出去一转不一大群?”老杨同志道:“我说老槐树底有能人你们看有没有?”

正说着,小顺跑进来道:“站了一会岗又调查出事情来了:广聚、小元、马风鸣、启昌都往恒元家里去了,人家恐怕也有什么布置。我到他门口看看,门关了,什么也听不见!”老杨同志道:“听不见由他去吧!咱们谈咱们的。你们几个人算是由我介绍先入了会,明天你们就可以介绍别人,天气不早了,咱们散了吧!”说了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