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从楼梯慢慢地上来,全身的形态也慢慢地摄入上官旭的心目中。只见这人身量并不高,衣衫举动,满身斯文书卷之气。这样冬令,头上既不加冠,身上也只穿一领川绸单衫,腰缠丝绦,脚踏云履。

最奇外面风雨交加,道路当然泞泥,这人脚上一双云头粉底逍遥履,依然净无纤尘,不沾一点泥水。这人走上楼梯,上官旭暗暗觉得两点寒星似的眼光,从自己面上一瞥而过,便到了背后先来的僧人身旁。那僧人却已立起身来,掉脸向那人点头招呼。

上官旭初上酒楼,在僧人背后落坐并未理会,此时看他一掉脸,才看清僧人庞眉长须,通已雪白,少说也有七十多岁,却生得河目海口,高颧广颡,精神奕奕,迥异常人。上官旭吃了一惊,暗想,不意此地遇到这等人物,不禁注了意。虽然自己背着脸坐着喝酒,却暗暗留神听那两人言谈。

这时秃顶文士已在须眉皓白老和尚一席上对面坐下,伙计添设杯箸,又添了几样酒菜,转身走开,便听老和尚笑道:“师弟,怎么此刻才到?天一下雨,我们不如搭船走一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你看好么?”

秃顶文士呵呵笑道:“你想六根清净,一尘不染,那班狐子狐孙,偏要在我们跟前摆来摆去,而且老狐狸也到了此地。偏巧他手下狐群狗党,替他探着了一个冤家对头,此刻定已飞报老狐狸,回头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我们定有好戏看了。”

上官旭听得心里又是一动,不禁停杯沉思起来。猛然一个伙计腾腾跑上楼来,手上举着长形信一封,笑嘻嘻地走到上官旭面前,把那封信在桌上一搁,说道:“老爷子,你贵姓是上官吗?”

上官旭吃了一惊,点点头。

伙计笑道:“此刻楼下来了一个汉子,掏出这封信来,说是奉人所差,信内一锭银子,送与楼上临窗座上吃酒的上官老达官,送到就得,不必回条,说罢那汉子便转身走去,大约你老忘记带银子,所以巴巴地追送了来。其实像你老这样规矩人,在柜上说一声,明日送来不是一样,何必使你贵差在雨头里来回的跑呢。”

上官旭听得莫名其妙,听得这送信人已走,只可点头承认,先把伙计敷衍开。伙计一走,上官旭把信封拿起,便觉信内沉甸甸,硬帮帮,真像有锭银子在内,慌拆开信封,取出一看,顿时吓得心口怦怦乱跳,瞪目无言。原来信封内沉甸甸、硬帮帮的一件东西,哪是银锭,明明是一支钢镖。

上官旭用不着细看钢镖上刻着的字号,一入手内,测一测分量,便知是自己的东西,同当时身上暗藏的镖,一式无二。再一细看,镖尖还隐隐留着血痕,陡然想起自己这支镖,定是飞钵峰下,暗助瞽目阎罗,发镖击退飞天狐,飞天狐带着这支钢镖逃走,当时并不在意,此刻想起来,镖上本刻着“上官”二字,飞天狐起下镖来,一看便知是我的暗器,还以为我同瞽目阎罗约好,用诡计取胜呢,当然仇上加仇,恨如切骨。万想不到改走水路,仍然被他狭路相逢,先头凭窗下眺,看见有一大汉询问自己船夫,当然是飞天狐的羽党。大约铜鼓驿也有贼人巢穴,自己不留神,上岸时定落在飞天狐眼内了。心里这样一琢磨,又惊又恨,情不自禁一拍桌子,出声叹道:“唉!这真是冤家路窄了。”

这一出声,猛又惊觉,隔座一僧一俗不是刚说过,冤家路窄,有好戏看的话吗?句句都关着我的事,好像此刻送镖示警,回头觌面复仇,好似都先料到。看情形两人绝非贼党,自己却又不识。最奇那位秃顶文士又滑稽又奇特的一付形貌,原听人说起过,此时偏会想不起来,不禁扭头向隔座看去,却见一僧一俗自顾自浅斟低酌,好像毫不理会。不便多看,想起自己今天的祸事,难免满脸凄惶,哪还有心喝酒。暗想自己孤身一人,在这人生地疏的客地,万一飞天狐真个到来,定是凶多吉少。不过在这闹市里,或者不致下手,也许等我下船以后动手,也未可知。想到此地,不免口心相商,满肚皮筹划脱祸之策。

忽然听得隔座那位秃顶文士,此时又开口笑道:“师兄,人人说此地醉八仙四远驰名,当得起色香味俱全的考语,在我看来,这种好酒也得分谁喝,也得看有口福没有口福。常言道得好,‘酒是福水。’如果喝酒喝出祸来,懊悔都来不及。眼看着这样驰名的酒,琥珀似的摆在面前,却不敢沾一沾唇,你说难过不难过,要命不要命?”说罢,仰面大笑。

这几句话不要紧,听在上官旭耳内,每一句话,都变成锋利的箭簇,支支刺入心窝的深处。上官旭究竟阅历深沉,明知话出有原,调侃自己,并不动怒,只思索这一僧一俗,是何路道。说了这样打趣的话,有何用意。

不意秃顶文士话锋不停,又听得老和尚微微笑道:“师弟,你还是游戏三昧的老脾气。在老僧冷眼看来,人生怨孽牵缠,兰因絮果,一毫勉强不来。只有把自己这颗心,安置得稳稳当当,多种福因,自然不结恶果。你说酒能祸人,何尝不能福人?其实不是酒能祸人福人,完全是吃酒的一念所起的因果。我佛说过:‘酒肉经肠过,祸福两无关。’即如老僧今天同你在此喝这酒,还有许多带血腥的鱼肉,岂是皈依三宝,口念弥陀所吃的东西。但是老僧却不怕人们称我是个酒肉和尚。因为世上许多口念弥陀、不茹荤酒的佛子,可是骨子里全做着满手血腥的勾当。此刻老僧虽然满嘴血腥,一肚酒肉,回头也许碰着有缘的,照着我佛慈悲的本旨,做些排难纠纷,锄强扶弱的勾当,岂不是一桩小小的功德?到那时候,也可以说喝这醉八仙,可以转祸为福,化凶为吉了。师弟,你说是不是?”

秃顶文士口里啧啧两声,大笑道:“师兄这样一说,不用说,今天一夜功夫,师兄要造成八面玲珑的七层宝塔了。可是我又替狐狸精发愁,在这七层宝塔之下,定要压得喘不过气来,最不济也要现出原形,一溜烟逃走的了。”说罢,一僧一俗都笑了起来。

这一番话,别个酒客听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他们在那儿参禅,唯独上官旭听入耳内,句句爱听,字字宝贵,尤其是七层宝塔的一句话,明明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故意说得这样恍惚。这句话钻进耳朵,直达心房,转布四肢百脉,宛如吃了返老还童的金丹,起死回生的仙药。先时一支支钻刺心窝的冷箭,此刻也变成一朵朵娇艳郁馥的鲜花,心花怒放之际,把面前一杯酒,不管冷热,“啯”的一声,便喝下肚去。

这一杯下肚,胆气一壮,心里也有了主意,先把贼党送来那支钢镖,纳入贴身镖囊内,刚想起立整衣,走向隔座,和一僧一俗攀谈,蓦听得楼下鸾铃锵锵急响,一阵马匹奔驰急骤之声,到楼下截然停住。霎时从楼梯奔上两个凶眉恶目的大汉,都顶着遮雨的宽边竹笠,一样的披着一裹圆风衣,衣角上尽是点点滴滴的泥浆,下面露出赤足草履,也是满腿泥浆。想是雨天道路泞泥,来路略远,飞马奔驰,兀是飞溅了一身泥浆。这两个大汉一到楼上,只向四座一瞥,便直奔上官旭一座而来。

上官旭心存戒备,霍地从座上站起身来。那两汉在身边一站,一人大声说道:“尊客是成都上官旭老达官吗?”

上官旭答道:“正是。老朽同两位素昧生平,有何见教?”

那人两道板唰眉一展,微微冷笑道:“我们怎配同达官爷交往?老达官也用不着明知故问。先时老达官的好朋友,已有一件信物送来。老达官看到那件信物,当然肚内雪亮。现在那位朋友已在市梢一座古刹恭候大驾,离此不过七八里路,命我们飞马赶来相迎,还再三吩咐我们,说是不用提名道姓,因为达官爷自己明白,同他是好几年的生死交情,绝不会不去的。如果酒饭已经用过,快请起驾罢!”

上官旭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这种场面过节,岂有不知?而且料到对头明知此次自己单枪匹马,自投死路,故意仿效江湖上常常见的举动,尽量让自己饱受惊慌,嘲笑个淋漓尽致,然后再伸手报仇雪恨。主意非常歹毒。可是自己已被人挤到这种地步,就是摆满了刀山,也只可咬牙接着,立时答道:“两位这样劳步,实在不敢当。不瞒两位说,老朽今天到此,原是特地找贵当家来的。行客拜坐客,当然应该老朽先去拜望。不过老朽还有一位朋友,约在此地见面,一忽儿就到。没法儿,只可等他一等。两位暂请先回,请两位拜复贵当家,二更前后,老朽必到。一言为定,老朽也不留两位喝一杯了。”说罢,微一拱手,表示送客,其实便是逐客。

来的两个汉子倒也识相,互相眼光里打了个招呼。一人慢腾腾地答道:“这样也好,老达官这样岁数,这样身份,当然不致失信。好,咱们先告退。达官爷,回头见!”一转身,便跑下楼去了。

两人走后,上官旭又愁眉百结,提心吊胆起来,慌偷眼向隔座望去,顿时大吃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宛如整个身子,跌入极深的冰窖,闹了个透心凉。

原来隔座的一僧一俗,已无踪影,竟不知何时下楼的。更奇近在咫尺,凭自己多年的阅历和功夫,竟会不知不觉,不晓得一僧一俗怎样走的。这样看来,一僧一俗的武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本已存心上前相见,可恨被两个该死贼党上来一打混,错过了极好机会。生有处,死有地,大约我命该如此。心里一阵难过,嘴上不免长吁短叹,猛然又一转念,慌再回头一看隔座,僧俗吃过的杯箸残肴,尚未见伙计过来收拾,又想起老和尚曾说过的几句音在弦外的话,明明说与自己听,大有路见不平,伸手相助之意。

先头送上镖函的伙计,又拿着一封信送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向隔座一指,道:“这边吃酒的那位老和尚真古怪,临走时,忽然想起你老是他的施主,却又不愿回身上楼,向柜上索讨纸笔,飞一般写好了这封信,马上叫我送上来,自己却又走了。”说罢,把信交与上官旭,自己向隔座收拾杯箸等去了。

古人说得好,一纸家书抵万金。老和尚这封信虽然不是家书,但在上官旭看来,此刻这封信,比万两黄金还贵重百倍,真有得之则生,不得则死之慨。

上官旭急忙忙把这封生死交关的信,拿在手上,先看信面写着:“上官旭檀樾亲拆”几个字,便已咄咄呼怪。老和尚素不相识,怎知我的姓氏?且不管他,拆开封口,取出信笺,只见上面写道:

铜鼓驿左行八里许,地名鸦嘴,寺名狮吼,原飞天狐期会之所。更鼓再响,坦然径往。老衲当于暗中翼君脱险。事毕,或能与檀樾促膝篷底,略道始末也。老衲无住和尚。

虽然寥寥几行,上官旭已是喜出望外,也可以说绝处逢生,尤其是信尾署名“无住”两个字,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高僧,便是四川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也是少林嫡派,鼎鼎盛名的内家宗匠。想起二十年前,走镖长江上下流,拜识一次。事隔多年,竟是觌面不识。算计这位无住禅师的年纪,现在怕不有七十开外,比自己还长了好几年,精神体魄,却依然如故,只须皓眉白罢了。又从无住禅师推想到那位俗家装束的秃顶文士,这时也陡然记起,定是他的同门师弟滇南大侠葛乾孙了。

滇南大侠比较无住禅师年纪小得多,现在也不过五十,可是江湖上推崇这位滇南大侠的一身本领,和许多行侠仗义的轶事,同他神出鬼没的古怪脾气,真可以说举世无双。万想不到今天我上官旭,因祸得福,会巧遇当代大侠、高僧。葛大侠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了无住禅师暗中护卫,已够飞天狐对付的了。

可怜上官旭年迈苍苍,为了千里寻友,到了铜鼓驿临江楼,满想举杯凭栏,稍舒一路风霜之困,想不到,上得楼来,倏惊倏喜,倏危倏安,一颗心七上八落,何尝有一刻安顿,有一分享受?直到此时,千真万确的一封救命信拿在手中,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才始唤上伙计,重温几斤驰名的醉八仙,添配可口的菜肴,一面喝酒,一面筹划赴约的步骤。算计无住禅师信内写明三鼓时分始能前往,时间绰绰有余,尽可在此慢慢地吃喝。

其实飞天狐同上官旭也是凑巧碰上,此地并无巢穴,他是奉九子鬼母的密计,从六诏山赶来,先到省城昆明,暗探官府,对于云贵交界,边匪纷纷蠢动,作何计较。他一到省城,昼伏夜出,探出黔国公沐启元已奉旨剿办,正在羽檄飞驰,调动各处官军,和几个效忠土司的苗兵。果然不出九子鬼母每所料,又是仇怨深似海的沐府出头,慌派心腹飞报九子鬼母。自己按照原定计划,带了几个心腹头目,骑着快马,离开省城,恐怕中途碰着沐家官兵,不敢走昆明到曲靖的大道,却从昆明背后绕去,出碧鸡关,渡螳螂川,经梁王山,再向东洪江、火石坡僻道,绕到云贵边界的石龙山,去指挥蠢动的苗匪。

巧不过,他这天也走到铜鼓驿,正同几个手下头目,乔装客商,在临江楼对面一家宿店,打尖避雨,原想在这宿店度过一宵,第二天再走,偏巧飞天狐寄宿的一间屋子,正是临街的楼面。

飞天狐向对面临江楼叫来一桌酒席,正同几个头目吃得兴高采烈,忽然一眼瞥见云海苍虬上官旭孤身一人,踱上酒楼,立时怒火上升,恶胆陡起,同手下略一计划,先差一个头目,假充酒客去临江楼下酒座暗地监视,一面在江岸停泊船只内,探出上官旭的雇船,确系孤身一人,还是路过巧遇。然后先送镖函恫吓,再派两个头目冒雨上骑,到市梢八里外看定一座古刹,作为动手报仇之地。

两个头目返身回来,迳上酒楼,邀约上官旭赴会。上官旭却也对答得好,两头目回到对面宿店,据实报告。飞天狐不知上官旭对答的话,全是缓兵之计,哪里来的朋友!飞天狐却信以为真,以为上官旭虽然单身过路,也许此路有他朋友住着,也未可知。素知铜鼓驿,没有能人。即是上官旭,确有朋友,也逃不出掌握之中,好像上官旭这条命,已在自己手心攒着一般。上官旭约定二更前后必到,酒楼下面,又有人监视着,也不怕他逃上天去。何况自己凭窗饮酒,对面酒楼进出的人,逃不出自己的眼光,尽可安心作乐。但是在上官旭那一面,梦也想不到飞天狐近在咫尺,楼下还埋上暗桩。

其实先头那两个贼党下楼时,上官旭惊魂未定,没有察觉两人飞马而来,去时怎会听不到铃声蹄声呢?好在上官旭这时也同对面宿店的飞夫狐,自以为一样有了把握,倒吃了一顿安心饭。饭后,时间尚早,下了酒楼,先回到自己船上,向船老大去打听铜鼓驿相近,有座狮吼寺,究竟有多远。

船老大笑道:“说起这儿的狮吼寺,却是个古迹。可惜有名无实,偌大一座大寺,现在弄得东倒西歪,十殿九塌。丈六金身如来佛,少臂缺腿,简直一座破寺罢了。老客官想是听了酒楼伙计们信口开河,动了游兴。”

上官旭道:“这样大的市镇,怎地没有人募化重建呢?”

船老大道:“这座荒寺,离市镇也有七八里路,地名叫做鸦嘴湾。一面靠江,一面靠山。那座山叫狮吼峰,峰坡便是寺脚,早年被一股苗匪烧毁。据说风水也不大好,到现在没有听人提起重修。”

上官旭同船老大瞎聊了半天,探明白了地点,俄延到相当时刻,从篷窗窥探岸上,行人稀少,店铺上门,风雨却已停住,天上露出凉月寒星。只有邻舟的住客们,尚有从岸上下来的,其余寂寂无声。先时灯光辉煌、市声喧尨的景象,都在沉沉夜色中消失了。

云海苍虬上官旭对船家推说有事,等自己回来,再定行止。嘱咐妥定,暗地紧束头巾,换上夜行衣靠,整顿好兵刃暗器,外披玄色风衣,飘然上岸。不意钻出船舱,踏上纵板时,忽见岸上“唰”的飞起一条黑影,疾逾飘风,窜上左面靠岸一家铺面的屋檐上,便不见了。

上官旭这才明白,贼党已盯住自己,绝不放松。慌拢住目光,手按佩刀,借着沿江高挂的桅灯和天上星月微光,徐步向街心走去。过了临江楼,一看长长一条街,已断行人,恐怕贼党暗地阻击,施展轻功,腾身上屋,从栉比的街屋上,向左疾驰。

片时到了市稍,一片田野,阡陌纵横,侧面沿江长堤,蜿蜒如带。田野尽处,一座笔架形峰影,临江耸峙,峰脚伸入江心,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神,意欲跨江而过的神气。

上官旭猜度前面定是狮吼峰。从屋上向长堤细瞧,寂无黑影,堤下一二只夜行船,扬帆徐驶,划破了玻璃似的江面,潺潺水声,隐隐入耳。

上官旭哪有心思赏玩江月夜景,一心只惦着那位无住禅师有否到来。明知这样人物决不会失信,但是事到临头难免忐忑不宁,只好跃下平地,向沿江堤走去。

前面狮吼峰越走越近,片时到了峰脚,却见壁立危峰,石多土少。峰脚凿成一条石路,同长堤相接。转过峰脚,沿江怪石如林,树木稀疏。远远一条起伏如龙的小岗子,从狮吼峰背后蜿蜒过去,环抱江湾,足有三四里路长短,大约此处便是鸦嘴湾了。原来狮吼峰的峰脚,尽是光滑的坚石,斜伸入江,远看真有点像老鸦嘴在江心啄鱼吃。

上官旭已到地头,四面打量,既不见约定的无住禅师,也不见一个贼党,更不知狮吼寺在何处,又向前走了几步,极目向前望去,江边岗脚,草木没有遮隐的地方,哪有寺院的一椽一瓦。暗想:方向、峰形和远近,都一点不错,狮吼寺虽然残破,总有寺基可寻,哪会踪影全无?也许走过了头,在长堤那一面?

刚一转身,却看到这面峰脚下如林的乱石中,依稀还有一条仄径。回身走近一看,果然,在突兀不平的石坡下面,有条小道。先纵上石坡,想探一探小道通到哪儿。一到坡上,才看出这般小道,若断若续,通到一箭路开外。狮吼峰侧面峰坳内,露出残缺的一段围墙。墙内满是参天古柏,隐约露出一角佛殿。殿后藏入峰坳以内,被柏林遮住,看不出来,心想那边定是狮吼寺了。

正想跳下石坡,向狮吼寺走去,忽见“唰”的一条黑影,窜出围墙缺口,宛如脱弩之矢,似向小道这边,飞驰过来。却因小道两边,怪石如林,草木丛杂,来人忽隐忽现,看不清切。

眨眼之间,忽听身后有人呼喝道:“该死的老东西!自己躲着不敢出头,却叫别人偷偷摸摸施行诡计。你记着,这是第三次了。终有一天,叫你们个个都是死数!”

上官旭刚一回身,坡下一声怪喊,便见“嗤”的一点寒星,向坡上袭来,慌不及就地一伏身,身边矗立着一人多高的一块怪石上,“喀嚓”一声,火星四爆,石屑纷飞。

上官旭一抬身,刚看出坡下仄径口立着一条黑影,又是“克克”两声,两点寒星,分咽喉、胸口袭来,这一次坡下暗器,悄没声地连珠袭到,电掣星驰,奇快无比,而且正在上官旭抬身注目当口,实在不易闪避。

上官旭刚喊声“不好”,却见自己面前铮錝连响,火星爆空,两支袖箭竟在面前五六步开外,从空中掉下坡来。

上官旭惊魂乍定,明白自己生命呼吸之间,定是有人搭救,把敌人联珠箭中途击下来,没有别人,定是酒楼碰着的老和尚。四面留神,却没有踪影。最奇的在这一瞻之间,连坡下的飞天狐也走得无影无踪。

上官旭愣愣的痴立坡上,宛如做了一场恶梦。万想不到这样险恶万分的事,竟这样轻飘飘地躲过去了,正在悚然惊疑当口,忽听得身后远远有人笑道:“替你赶跑了狐狸精,还不回去,在这儿等待甚么呢?”说毕,一阵哈哈大笑。

上官旭一转身,看不出说话的人落在何处,慌高声说道:“恕老朽目力不济,请老禅师现身相见,待老朽来拜谢大恩。”说毕,绝无回音。

那阵笑声隐隐地还留在耳边,又似乎一面笑一面走远的样子,把上官旭弄得莫测高深。人家施恩不望报,连见一面都不能,只可怏怏的独自下坡,循原路回来。片时走到泊船所在,市上更锣当当,已报三更。却见岸下一排船只,黑沉沉的都已息灯安卧。一眼看到自己船内舱中,却漏出灯光来,后稍船老大一家子却又鼾声如雷,心里微觉奇怪,也许特地替我留着灯烛,免得我误踏邻船。

心里想着,人已跳上船头,也不惊动船家,躬身钻进舱内。烛光闪动之下,猛见一位须眉皓然的老和尚,在中间木坑上,盘膝而坐。定晴一看,正是酒楼上的无住禅师,也就是自己意想中的救命恩人。这一来,又出上官旭意料之外,未免又是一愣。其实他自己心里恍惚迷离,忘记了人家字条里早说过“事毕促膝篷底”的话。

那位老和尚却已飘腿下炕起立,向南微笑道:“老衲深夜闯入宝舟,尚望老施主多多担待。”

上官旭慌不及躬身长揖,满脸惶恐地说道:“今天幸蒙老禅师伸手相助,得脱危难。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刚才狮吼峰下,还以为老禅师不屑赐见,飘然远引,想不到老禅师功夫惊人,已先到敝舟相候,使老朽又感激又钦佩!此后老朽风烛余年,都是老禅师的恩赐。这样的大德,岂有不谢之理。”说罢,便要纳头拜下。

老和尚两臂微伸,已把上官旭架住,口中大笑道:“老施主,你我这样年纪,何必如此多礼。武当少林,本出一源,除暴安良,便是功德。何况老施主,还有点误会。替老施主解围的人,早已走远了。老衲无功可居,怎能受老施主这样的大礼呢!”说罢又呵呵大笑不止。

这几句话,又把上官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想,今天碰着的事,全是恍惚迷离,像做梦一般,楞柯柯地立在老和尚面前,半晌作声不得。

老和尚却反客为主,从容微笑道:“难怪老施主怀疑,且请安坐。老衲把内容一说,老施主便明白了。”

上官旭这才安定心神,知道其中有事,像今晚神出鬼没的举动,以及这位老和尚居然肯光降舟中,安坐相侯,定然另有说处,慌语老和尚上炕安坐,自己下首对面相陪。这种船上的木炕,无非几块木板搭成。可坐可卧,白天收起铺盖卷,中间设一矮脚小炕桌,便可用茶吃饭。

当下二人一周旋,后稍船老大,也自惊醒,起来从舱缝里一张,客人已经回来,还多了一个老和尚。原来老和尚先在舱炕坐了半天,他还全然不觉,这时弄了点茶水,送进舱中间,问了客人,当夜不开船,并无别事,才回到后梢,再钻进被窝,自去高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