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老和尚无住禅师长髯拂胸,雪白如云,笑呵呵说道:“今天老施主狭路逢仇,略受虚惊,可是飞天狐他自作自受,非但讨不了好去,而且栽到了家。今晚这一场气恼,也够他受的。这事大约老施主尚未明白,便是老衲也是刚才我师弟到此略说内情,还把飞天狐视同性命的一件随身宝贝,顺手夺来交与老衲,才知今晚飞天狐吃了大亏。”说到这儿,从左臂大袖兜内,掏出一件东西,放在矮炕桌上,争光耀目,宛似紧紧卷成一盘的软银带。

上官旭一见,便认出飞天狐的缅刀,又惊又喜,急问所以,偏又碰着火气全无的这位老和尚,指着桌上缅刀,点头叹息道:“现在缅甸国内,要造就这样火候的好刀,恐怕也不可得了。不论中外,总是古人肯专心一致。不惜精力,才有好东西制造出来。人人都说缅刀吹毛断发,其实我们中国,古代铸造宝刀宝剑的人才很多,便是现在就有一位,能够把千把斤精铁,在炉冶里折成二三十斤,再配合金银以及丹药等物,才能铸成斩金截铁的刀剑,还不算数,还要再冶再淬,炼成软硬兼全,柔可绕指,坚能贯犀,才算大功告成。不过没有大行家,而且要清操厚德,才配佩带此种宝物。像这柄缅刀,少说也是百年以上的旧物。物不遇主,偏在飞天狐这种恶魔身上,非但得不到宝刀的好处,反而因此造成杀身之祸。现在我们师弟将它取来,将来转赠烈士,倒是一桩美事。”

老和尚话锋略停,上官旭已经喉痒难忍,急于想问狮吼峰下的真情。可是这一段话,也未尝不爱听。因为自己擅长单刀,几十年来爱刀成癖,到处物色名匠名刀,便是自己这柄厚背宽锋八卦刀,也是聘请能手,不惜物力财力,才弄到手的,此刻一听老和尚忽谈到现在便有铸造刀剑名手,不禁问道:“刚才老禅师说起,现在还有从事铸宝刀宝剑名手。老禅师定必认识,不知此人何处人氏,尚乞见告。”

无住禅师呵呵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此君便是今晚替老施主解围的人,也就是刚才到此送来缅刀的那一位。不瞒老施主说,实在就是我师弟葛乾孙,在临江楼上,老施主也见过一面了。”

这一连串的话好比画龙点睛,把上官旭半天闷在心头的事,到此才一语道破。惊得云海苍虬上官旭跳起身来,喊道:“啊呀,了不得!原来今晚赶走飞天狐,是鼎鼎大名的滇南大侠!怪不得一切举动,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想不到今天连遇高人,居然蒙葛大侠暗中相助,这是何等荣幸。可惜临江楼上,觌面相逢,竟不能当面拜见,略申平时景仰之意,此刻又无缘向大侠拜谢救助之德。好在老禅师是大侠的掌门师兄,无论如何,要请禅师引见的了。”

无住禅师道:“我们这位师弟,素来事事游戏三昧,令人难以捉摸。便是今晚狮吼寺一挡事,起头原是老衲的主意,后来我想起自己没有同飞天狐见过面,而且今晚的事,最好不出面,便把贼人降服。这种事,我自己明白,只有让我师弟出手,才能办得干净利落。当时同他一说,他便一笑应允,却不料此刻在老施主未来之先,赶来交我这柄缅刀,顺便说起捉弄飞天狐一段趣事。

“他说他到狮吼寺当口,飞天狐已在破寺内溜达,却没带着贼党。我师弟飞行绝迹,隐身在相近古柏上,飞天狐丝毫没有觉察。只见飞天狐在大殿外道上溜达了几圈,似乎有点焦灼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要路口我已派人监视,谅老贼断逃不出我的掌握,来时先尽情凌辱他一番,再用我新得来的峨嵋秘传,龙虎追魂刀的绝招,在老贼身上试试新,搠他几个透明窟窿。再去找瞽目阎罗算还旧账,才出我心头之恨!’

“他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忽然从腰间卸下缅刀来,竟在甬道上,表演起龙虎追魂刀的绝招来。这一来,柏树上我师弟,几乎笑歪了嘴。可是飞天狐确有点门道,施展的刀法,经我师弟一看,便知是九子鬼母的传授。飞天狐自己说的新得来绝招,倒是不假,尤其是手上这柄缅刀,一经我师弟的眼内,便替这柄宝刀抱屈,在飞天狐手内,做得出甚么好事,反而助他多做几桩恶事罢了。

“我师弟从这柄缅刀身上,便做了文章,略一思忖,悄悄从树后飞身而下,又从地上捡了几粒极小的圆石子,运用身法,声响全无,已到飞天狐身后的甬道边。恰巧,几株参天古柏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树身。隐身树后,绰绰有余。

“这当口,飞天狐正洋洋得意,表演龙虎追魂刀,最后‘云龙搅尾’套着‘黑虎掏心’几手绝招,把我师弟隐身的一株古柏,当做假想敌人,在五步以外,霍地转身,一跺脚,遍体刀光,似乎连人带刀向那株古柏飞刺过来。最奇人未近树,刀已脱手,‘喀嚓’一声,软软的缅刀竟刺入树身三寸多深,飞镖一般,钉在树上。

“老施主,却不能轻视他这手功夫,刀虽脱手,人的精气神都跟着刀走,完全仗着丹田一口气劲,否则又薄又软的缅刀,哪能笔直刺进树身有三寸多深呢?照他这手功夫,原应该人随刀进,一刺之后,刀仍拔在手内,纵身后退,仍回原地。旁边人看去,应该看不出脱手飞刀,好像刀不离手一般。要到这种地步,才见功夫。那时大约飞天狐得意忘形,一见飞刀中树,新学的绝招居然能够运用功劲,贯注在撒手兵刃上,同他老师九子鬼母一般,顿时大乐,自己呵呵大笑起来。

“万不料在他张嘴大笑之际,突然‘嗤’的一颗暗器,不偏不倚,正打在门牙上,立时一个门牙齐根打掉,痛得他猛一闭嘴,一吸气,不知不觉,把一颗带血门牙,咽在肚内,正合着一句俗话:打落门牙肚内咽了。

“在飞天狐吃惊之际,还没有辨出敌人存身所在,蓦地又听得身后‘唰’的一声响,飞天狐倏的一转身,大喝一声:‘谁?’他一心以为是老施主,又喊着施主台甫,喝道,‘既然到此践约,还不快滚出来受死。躲躲闪闪,当得甚么?’

“他威喝了几句,慌不及又回身一个箭步,窜到那株柏树跟前,一伸手,目光触处,顿时吓得他心头乱跳,呆若木鸡。原来这一忽儿功夫,钉在树上的缅刀,竟自无影无踪。

“老施主,你当然明白这柄缅刀落在何人手内了。我师弟隐身柏树后面,原打算缴械主义,想不到飞天狐无端表演起脱手飞刀来,却又半途停步欣赏自己绝技的成功,大乐特乐起来,这就使我师弟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飞天狐视同性命的缅刀取在手内了。头一石子,对面发去,故意使他突吃一惊,心神涣散。第二石子,又故意落在飞天狐身后,使他疑心敌从身后袭来,不得不转身查看。在他追身当口,刀已到手,人也离树,施展轻身绝技,已飞上大殿屋角,隐身后坡了。

“飞天狐一见缅刀失踪,才明白受骗,情急之下,宛如受伤猛兽,在甬道上顿足大骂。骂声未绝,他又听得头上有人嗤嗤冷笑,似乎笑声出在殿脊上。飞天狐一跺脚,飞身窜上殿脊。一看前坡后坡,均无人影,而且居高临下,四面留神,也查不出一点踪迹来。

“飞天狐刚想跳下地来,猛听得山门外面,发出几阵铮錝清越的响声,似乎有人用指弹着刀剑作响。飞天狐耳熟能详,一听便知弹的正是自己的缅刀,一声怒吼,不顾命涌身跃下,从大殿到山门口,不过两三跃,像飞天狐一身功夫,眨眼就到。哪知山门外,依然静悄悄的不见只影,气得他忿火中烧,野心大发,宛如疯狮一般。

“可是每逢他略一停步,便有突如其来的声音发动,不是冷笑声,便是弹着刀片,有时还尖咧咧地唤着飞天狐名字,倏东倏西,倏远倏近,引逗得飞天狐竖跃八尺,横跳一丈,寺内寺外,窜高跳矮,没一刻儿稍停,摆布得他汗没气促,力竭声嘶。

“最后飞天狐实在有点疲于奔命,心里大约有点觉悟了,知道今晚暗中别有能者。照目前情形,今晚自己栽到家了,自己那柄缅刀已无法夺回,再留连下去,连命都保不住,连场面话都没法交代,挂着一面孔耻辱,抱着一肚皮郁火,跺跺脚,便向寺外奔去。

“他走过那条小径,却碰见老施主立在坡上,原想放出联珠袖箭,在施主身上出气,不料第一枝袖箭被施主闪过,二、三两枝又被我师弟暗中用石子击落,这才垂头丧气地离开狮吼峰走了。

“那时我师弟暗中递话与老施主后,依然远远监视着飞天狐,看他真个离开铜鼓驿没有。果然,飞天狐依然向市上回来,在市稍堤上召集暗中埋伏的几个贼党,同他走到此处临江楼对门的宿店,敲开店门进去了。我师弟才下船来,向我说明经过和订下的妙计,说完,便又上岸走了。”

这一段话,上官旭听得又惊奇,又痛快,又佩服,连声赞叹,感谢不止。

无住禅师笑道:“且慢称谢,今晚事情,没有算完。飞天狐这种桀傲不驯的脚色,决不会有放下屠刀的一天。今晚他受了如此大辱,又失掉了宝刀,仍旧同党羽返身回来,相距又近在咫尺,故意敲开店门,一同进内,焉知不返身越墙而出,到船埠来探听虚实?说不定此刻已暗伏在岸上了。”

上官旭不住点头,心想唤醒船老大,立时开船,离开此地,面子上却有点说不出。

无住禅师好像明白他心意一般,含笑摇头道:“不必,片时便见分晓。”刚说到这儿,老和尚话锋一停,似乎侧耳细听,面现微笑,伸手把桌上一盘缅刀,向上官旭对面一推,悄悄说道,“快把这件东西收起来,那话儿来了。”

上官旭并没有听到甚么,一听老和尚这样说,定是飞天狐来了。叫自已收起缅刀,不知是何用意,这当口又不便多问,只好遵命束在腰中。一想飞天狐如果真个到来,敌暗我明,老大不便,照着平时习惯,一扭头,便要张嘴吹灭炕桌上的烛光。无住禅师连连摇手,上官旭一愣之间,蓦地听得岸上远远的有人喝道:“无耻东西,这样缠绕不休,定要显出狐狸精原形才完吗?”喝罢,嘿嘿一阵冷笑。

笑声未绝,自己的船身微微一晃,似乎有人在船头跳板上,轻轻一点,跳上岸去,同时听得靠近的岸上,有人猛一跺脚,发出破锣般嗓子,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既然把事揽在身上,应该挺身出来,报上你的万儿。这样鬼鬼祟祟的一味捣乱,算甚么英雄?”

上官旭一听这人口音,便知是飞天狐,自己暗暗惭愧,飞天狐已经落在跳板上,自己竟未觉察,即此一端,便知无住禅师的武功造诣,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士。

念头起落之间,岸上飞天狐语音未停,起先冷笑的人,又在远处一声断喝道:“住口!我明明立在此地,谁叫你没有本领看出来呢?亏你不识羞,还想用话激我出来。老实对你说,凭你也想见我,实在有点不配。不过你们六诏山一群妖魔这样闹下去,总有一天,同你们对面。那时你想逃命不见,还做不到呢。今天你已够受的了,这是先警诫你一下,让你回去通知九子鬼母一声,她也许知道我是谁。言尽于此,识趣的,快替我滚!”

这人说话时,好像声色俱厉,语语锋芒,宛似教训小孩子一般,果然厉害。这人喝毕,飞天狐绝不还口,半晌,岸上绝无声息。

老和尚一对精光炯炯而含着慈祥恺恻的眼光,向上官旭看了一眼,点头微笑道:“老施主,你听出来用话吓跑飞天狐的人是谁吗?”

上官旭道:“当然是葛大侠。我非但感激入骨,而且五体投地地佩服令师弟了。像飞天狐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到了葛大侠手上,用不着出面,只一顿臭骂,便把飞天狐吓跑了,真真痛快之至。”

老和尚满脸笑容,慢慢说道:“老衲不便过于夸口称赞自己的师弟。可是我们这位师弟,一举一动,无不滑稽突兀,出人意表。但谲不失正,做出来的事,没有一桩不大快人心,而又道义凛然的。与其说他武功精湛,不如说他才学器识在在过人。即如今晚的事,一经说明,恐又出老施主意料之外。此刻岸上吓走飞天狐的人,其实是我师弟的替身。全凭狮吼峰下把飞天狐捉弄得淋漓尽致,成了惊弓之鸟。凭着这点先声夺人,又不出我师弟的预料,料他定不甘心,以为狮吼峰的人,虽然疑心是施主的帮手,举动又有点不像,大半以为是个偶然路过,存心偷他缅刀的能人。万不料二次里又中了埋伏计,还是个替身,特地装成我师弟口音,出其不意的,一顿威吓。气魄口吻,无一不像。而且句句都有斤量,说得不枝不蔓,恰到好处。像飞天狐这种粗鲁脚色,哪能不落圈套呢?其实我师弟匆匆送来缅刀以后,安排好替身,早已飘然远引,此刻大约已在几十里开外,恐已到了梁王山支峰兀泊山麓了。”

这一番话,又把上官旭听得目瞪口开,作声不得。半晌,才开口道:“嘿!原来还有这样奥妙,可是这位替身又是谁呢?”

无住禅师且不答话,一扬脸,望着船头朗声说道:“何师侄,你下来,我替你引见一位老前辈。”

立时听见岸上有人应了一声,同时船头微响,便见一个面如冠玉、猿臂蜂腰的英秀少年,踏进中舱,立向上官旭一揖到地,满面笑容地说道:“晚生何天衢,这次随待师伯和敝业师一路行来,途中敝业师常谈及老前辈盛名,早已钦佩得了不得。想不到此地巧遇,能够拜识尊颜,实在欣慰之至。”

上官旭慌不及离炕还礼,便请上炕。何天衢却已从容不迫地拦住了上官旭,自己已在无住禅师下首,贴舱矮凳上,侧身告坐了。

无住禅师笑道:“彼此同道,相见日长。舟中地窄,施主不必谦逊。老衲还有要事相告。”

上官旭无法,只可仍在炕上相陪。这时船后梢高卧的船老大一家人,已被岸上一番呼叱,和船中的举动惊醒。虽然互相惊疑,却摸不透怎么一回事。从后舱板缝偷瞧,却见中舱又多了一位少年客人。船老大偷视的举动,怎瞒得过中舱的主客,却好上官旭寒暄已毕,无住禅师忽向上官旭附耳低言。

沉了半晌,上官旭便高声唤起船家,也不说明所以,便命船家开船,移到左面市稍狮吼峰鸦嘴湾停泊。船老大莫名其妙,暗想这样不是又倒开回去了,自作聪明,猜摸客人,定是明天还要游一游狮吼寺,也不多问,便唤醒船伙,拔锚起舵,掉转船头,向鸦嘴湾摇去。七八里路片刻就到,便泊在狮吼峰脚下。

时已深夜,非但岸上一带江堤,绝无行人,便是江面上,也无片帆经过,满目荒凉,只有自己这只孤舟,泊在此处。

上官旭等得船已下锚,又嘱咐船老大道:“我同这两位客人,多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谈。明天何时开船,也不一定。你们只管睡觉,今晚没有你们的事了。”

船家哪知上官旭的用意,听说客人不走,还要谈天,正对自己的心思。泊在这样荒凉地段,客人们深宵坐谈,无疑替自己守夜,乐得安心高卧,立时钻进后梢,补他的好梦去了。

这里上官旭说道:“老禅师令我移舟此处,定有机密要事赐教。后梢船夫们蠢如豕鹿,沉睡如死,不虞泄漏,便请见教罢!”

无住禅师侧耳一听,后梢果然吼声如雷,此唱彼和,不觉微微一笑道:“他们虽然愚蠢,倒是无挂无牵,一家人泛宅浮家,也是乐事。”

下首坐着少年却说道:“师伯说他们安乐,倘若阿迷贼党,真个不顾一切发动起来,连他们也难以安生了。”

上官旭听得吃了一惊,知道话出有因,正想动问,无住禅师道:“今天我们同老施主巧遇,真是奇缘。在老施主一心感念我师弟不止,却不知我师弟也感激老施主今天的巧遇呢!”

此语一出,上官旭又迷惘不解。

无住禅师又说道:“这件事不发动则已,一发动不知要伤害多少生灵。如果能够事先把他消灭,在佛门弟子看来,是一件无量功德的事,也是侠义豪杰应做的事。我们那位师弟,在临江楼碰到老施主以后,临时想出主意,想把这件大功德,借重老施主身上,一步步的把它圆满做成,所以托老衲同这位何师侄留在此地,冒昧登舟,乘机说明一切。而且预料这件事,老施主没有不愿意的。”

无位禅师说到此处,上官旭一发惊奇不止,正不知要他这样年迈苍苍的人,担当甚么惊天动地的事,无住禅师笑道:“施主不必惊疑,待老衲说明其中情由,便见分晓。”说着一指少年道,“这位何师侄,便是滇南维摩州三乡寨,何大雄何老土司的公子,名叫天衢。也就是葛师弟生平唯一无二的门徒。我师弟从来不收门徒,终年浪迹江湖,也没法收徒传艺。唯独对于天衢师侄,却是例外。因为何老土司何大雄的的确确是个汉人。滇南有身份的苗女,常常赘汉人为婿。汉人一经入赘,便须弃掉本姓,改从苗姓,生下来的儿子,苗人称做白儿子。说也奇怪,凡有汉苗联婚的后代,似乎都比纯粹苗族生得优秀白皙。

“当时三乡寨土司,却巧也姓何。何大雄原是孤身一人,游学到三乡寨,便成就了千里姻缘,被三乡寨土司看中。虽然同姓,可是汉苗不同族,苗人也不管这些。三乡寨老土司,因为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位独生女儿,便把何大雄赘入土司府内,儿婿兼当,更不用改姓,老土司死后,便承继了土司职位。不知细情的,还把何大雄当作苗人。何大雄袭位后,便生了天衢师侄。

“不意祸从天降,那时阿迷大盗狮王普辂业已出现。他窥视三乡寨土司府的富厚,纠率党羽,黑夜混入土司府内,却被何大雄夫妇警觉,长鼓一鸣,何大雄率领苗卒围杀群盗,非但没有损失,遂捉住盗党多人,立时枭首示众。漏网的只盗魁普辂及侥幸逃免的一、二盗党。普辂怀恨在心,等待何大雄外出时,竟用喂毒标枪,从暗地飞枪狙击,把何大雄生生穿胸标死。

“这时我们天衢师侄,仅只十三四岁,幸亏他母亲御众有法,教子有方,竟被三乡寨苗族推戴,暂摄土司职权,好像皇太后垂帘听政一般,苗族却称做‘耐德’,待天衢长成,正式承袭土司。这种事在各苗族里不算希罕,汉官方面,也照例承认。可是天衢的老太太,颇具男子心胸,时时卧薪尝胆,誓报夫仇,希望自己儿子长成,手刃父仇,才称心意,常常督率天衢,苦练武功。苦于三乡一带没有出色的武师,时时四处派人探访,居然被她打听出葛师弟的居址。

“这位老太太真有志气,悄不声地改扮普通乡妇,携着儿子向哀牢山进发,沿途吃尽苦头,受尽深山毒蛇猛兽的危险,居然至诚所至,金石为开,被他们母子俩寻到我葛师弟隐居之所。却巧我师弟从外新回,这位老太太立时领着儿子在我师弟面前,长跪求师,哭诉一番心愿。我师弟敬重她节孝双全,志坚意诚,也就破天荒地收留了这位门徒。

“那时节,我们天衢师侄不过十五六岁,到现在整整六七个年头,已年逾弱冠了。讲到本领,大约已得我师弟十分之六七的功夫,要想手刃父仇,上慰亲心,大约已不致十分为难。不过现在狮王普辂,也非当年为盗时的普辂了。他同九子鬼母联合以后,非但武功精进,远非昔比,而且羽翼已成,势力通天,阿迷四近各寨苗族,威逼利诱,尽成他的附庸。维摩三乡寨距离又近,真亏何老太太暗地咬牙,明地屈心降志地归附他,这几年来总算相安无事。

“但据何老太太意见,普辂并没有忘记从前的过节,以为虽然是个女子,反不上天去,迟早可以随自己手里转。他却没有注意到外面还有卧薪尝胆的天衢师侄。何老太太也掩饰得好,说是早年幼子失踪,六七年没有下落,定被匪人拐骗去了。哀牢山拜师的事,近身人没有一个知道的,非但普辂相信不疑,连三乡寨本族,也没有一个不信的。还有几个近支苗族,以为‘耐德’一死,土司职位和家产都有占据希望,拼命暗中争夺,预向普辂面前献媚奉承的很多。

“可怜何老太太一心望着儿子学成惊人本领,突然归来,手刃父仇,承袭父职呢。但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现在狮王普辂已变成九子鬼母的前站先锋。普辂自己做不了主,事事奉着九子鬼母命令而行。专找普辂报杀父之仇,或者还容易,报仇以后,想母子团聚,平平安安地承袭父职,这是万难做到的,除非把九子鬼母一群妖魔鬼怪统统剿灭,才能除掉祸根,安居维摩。可是这样事,岂是一人之力所能办得到的,所以非想一个妥当办法不可。

“不过这档事,无非关系着一家的祸福,尚算小事一段。还有同这档事有点连带关系,而比这档事重要万倍的,果真发动,最小限度引起苗汉残杀,全省骚动,也许播及邻省,酿成滔天大祸。这事已由我葛师弟暗地调查得清清楚楚。事情是这样的——

“早年奸党魏忠贤炙手可热时,他邸中供养着江湖奇特的人,很是不少,说他潜蓄异志,不为无因,其中最信任、最敬畏的,是一个异常诡僻的道士,魏忠贤亲信奸党都尊称他叫做碧落真人。这位碧落真人非但受魏忠贤的常年供养,还同当今的乳母客氏密切交往。如果奸党异志告成,这位碧落真人便是姚广孝第二,不过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罢了。

“可惜当今皇帝是位英主,登基以后,霹雳一声,首先铲除魏忠贤、客氏二人,连带这位碧落真人慌不及逃回云南老家,隐迹滇蜀毗连的边界,蛮苗麇集的丽江府属十二栏杆山。因为这位碧落真人原是苗蛮族类,据说还是汉代孟获后裔。

“可是这位碧落真人,确是苗族中特出的人物。一身武功,实非常人所及。他虽属峨嵋玄门一派,却被他独出心裁,悟澈各派武术的真奥,独创一门拳剑。这人除出种种怪僻不正的心术,单论他一身功夫,不是恭维他,实在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现在能够同他颉颃的好手,实在没有几位,怪不得他大言不惭,在少林、武当两大派之外另竖一帜,终有一天,会一会少林、武当的能者,争一争谁雌谁雄。他这句话并不是空言,别派不知道,我们少林门下几位长者,时时预备他这句话实现时的应付方法。

“前几年碧落真人极力韬晦,深隐十二栏杆山,唯以教门徒为事。近来魏、客两人死后逃亡的死党,常同他秘密交往,有所图谋。他心计至上,到现在自己秘不露面,教他手下几个得意门徒,在川、黔、滇边境以授徒别创一家武术为名,密布党羽,联络亡命,待时而动。而且他的独门武术,绝不传授汉人,所以他的门下,都是苗蛮族类,用心极为深刻。他自己认为门徒中最得意可以继承衣钵的,便是六诏山的九子鬼母。

“据我们葛师弟暗中考察,九子鬼母虽是个丑怪绝伦的一个老婆子,论武功确与乃师不相上下,论心计诡谋及怪僻性情,更与碧落真人志同道合。这几年九子鬼母搜罗了不少党羽,占据了阿迷州一带土地,事事先丈夫狮王普辂出头,自己隐在六诏山秘魔崖秘划一切,同他师傅举动一般主意。不过在碧落真人尚以为现在时机未至,九子鬼母却已等不及,这几天时时在暗中布置发动。

“她第一步计划,先派几个得力党羽,煽动云南边境苗匪,扰乱边境,占据要隘。不论成功与否,借此牵动官军,使官军疲于奔命;第二步以报私仇为名,仿效江湖仇杀举动,派她丈夫率领几个有本领的心腹,先把效忠朝廷、屏落南疆的沐公府全家明杀暗刺,消灭了第一个障碍物。这两步计划尚是暗地施展,到了第三步,半明半暗,使她丈夫普辂出面,自己仍在后面牵引,用威力胁逼滇南各寨土司,悉听自己号令,预料滇南较有力量的土司,没有几个能与自己抗争的。即使有几个抗不听命,凭自己现在力量,不难一鼓而擒。

“这三步计划,如果次第实现,滇南悉为己有,无异半个云南属于九子鬼母了,然后明目张胆,发动其他州府埋伏的匪党,同时并举,驱戮汉官,直捣省城。沐府既已消灭,这不易如探囊?等到席卷全省,便要请她老师碧落真人下山,称孤道寡的大干了。

“他们这种狂妄的野心,虽然一想情愿,无异痴人说梦,可是冷眼看到这几天云贵交界一带,苗匪蠢蠢思动,以及九子鬼母手下飞天狐等行动,都可以看得出来,尤其石龙山胜境关一带被关隘守军搜查出匪人身上都带着‘票布’(匪人奉命集合的符号),上绘双狮。官军茫然无知,其实便是狮王普辂同他儿子小狮普民胜的记号。

“这样蛮干起来,且不论他们成败,试想云南一省老百姓受祸到甚么地步?倘若事先能够设法消灭这场大祸,真是天字第一号的无量功德。为朝廷,为百姓,为少林、武当两派发展,连带也替我们这位师侄母子帮了忙。我们葛师弟不自量力,竟抱着这样宏愿,特地千里迢迢,派人把老衲找来,商量此事。这几天我们从哀牢山带着何师侄一路行来,想从此地到武定州边界和贵省会经州毗连的绛云岩,去找我们内家掌门师兄独杖僧计议此事。

“我们少林派所称内家外家,同世上传说的不同。世上分别武功,往往称为内家、外家,其实应称为内功、外功。我们少林门徒遍天下,僧俗全有,所以分别皈依三宝的门徒称为内家,俗家门徒称为外家。这位掌门师兄独杖僧,比老衲年岁大了一二年,是我少林南派执掌祖师戒律的内家长老。我葛师弟便是少林南派外家掌门人,所以此事需要他们两位掌门人合议而行。

“到绛云岩去,此地是必经之路,想不到一进铜鼓驿便在道上碰着九子鬼母手下健将飞天狐带着两三个党羽骤马进市。老衲并不认识他。何师侄偷偷儿回到三乡寨归省老母时,暗地见过飞天狐和仇人的面貌。葛师弟专为探查贼党行动,也认识飞天狐。一见他飞马进市,我们便跟踪而来,却见他在临江楼对面一家宿店下马进门,我们也进临江酒楼,却教何师侄到那家宿店暗探飞天狐行动。更想不到又遇上老施主同飞天狐狭路逢仇的一档事。

“我葛师弟真个地理鬼,他非但认识老施主,而且知道老施主同飞天狐结过梁子,连老施主此番由蜀到滇的缘由他也猜度得一点大概。他说老施主业已在家纳福,忽然只身到此,定是来寻找好友瞽目阎罗来的。我问他怎样知道得如此清楚,他说从阿迷同沐公府两处暗地探得来的。老施主好友瞽目阎罗假扮瞎子,现正投入沐公府,充二公子武教师呢。”

无住禅师滔滔不绝说到此处,对面侧耳静听的上官旭突然听出瞽目阎罗消息,立时精神奋发,长髯乱点,赶着问道:“啊,原来他进沐公府去了。老禅师说的一点不错,我正为他来的,但不知他在沐府充教师是确实的么?”

无住禅师道:“大约不假。因为我们葛师弟为了九子鬼母这个女魔头,时时运用他的神出鬼没的本领,暗探贼党举动,顺便也探明了飞天狐以前在瞽目阎罗手上吃了亏,和贼党商量好报仇的计划。后来暗探沐公府对贼党举动又无觉察防备,去了几次,便发现了瞽目阎罗。再从别处得到片断的消息,四下里一印证,便了然于心了。这事且不谈,刚才老衲已把过去九子鬼母等行为说明,现在要讲到今天我们葛师弟临时想到主意,想借重老施主身上,成就这件无量功德了。”

上官旭听了半天,对于借重他办此大事一节,还是莫名其妙,不禁开口道:“老朽在成都时,也听人谈起滇南大盗狮王普辂这个人,却没有知道九子鬼母、碧落真人等名声。想不到事情这样严重,怪不得老朽来时,经过可渡河当口,虽然瞧不出甚么,可是沿途关隘,盘查严紧得很,行旅们也常交头接耳,神色慌张,好像不大安静似的。此刻听老禅师讲起贼党们三步计划,果真有点因头。希望葛大使施展旋转乾坤之力,挽回这样劫数,非但是件莫大功德,而且为江湖侠义、武林同源,做一个万世榜样!岂止一省生灵,视同生佛,连当今皇帝,也要铭感于心的。不过像老朽风烛残年,武功浅薄,办得出甚么大事?怎的说到借重老朽成就功德上去呢?这样岂不耽误葛大侠的大事么?”

无住禅师呵呵笑道:“我们这位师弟这颗心,真是玲珑七窍,起初我还疑惑他猜度出来的,未必事事合拍,此刻同老施主当面印证,才觉得他设想的计划,实在妙到毫巅。如果九子鬼母的第二步计划,真个实现,确非借重老施主不可,而且是老施主千愿万愿,求之不得的。别的事且放在一边,同老施主千里访寻的好友有切身关系。目下危机隐伏,难免与沐府同遭惨祸。老施主听到这样消息,当然急友之难,想法去救贵友,脱掉一场大祸。可是贵友瞽目阎罗因为居久交厚,师生情深,一经发难,决不肯独善其身,悄然离去。这一来,救贵友便是救沐公府;救沐公府,又无异救云南百姓,而且我们这位天衢师侄的事,也算得顺带公文一角,一举而百事俱妥。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宛如一盘零零落落、大大小小的珠子,需要一条线索,把珠子穿成一串,成功一件东西,老施主就是唯一无二的线索了。”

无住禅师说到这儿,上官旭才恍然大悟,霍地立起身来,庞眉紧锁,满面愁容向无住禅师不住拱手道:“哦,现在老朽明白了。老朽此番赶到云南来,本为的敝友单身涉险,不大放心。现在敝友那儿既然危机隐伏,葛大侠又立志挽回浩劫,老禅师又是少林名宿,俗语说得好,救兵如救火,我们何妨就此开船先赶到沐公府,通知府内。想那赫赫有名的沐公府,又在省城内地,只要事先知道贼情,不愁没有抵制之法的。”

无住禅师微笑道:“老施主且请安坐。施主对于沐府情形,大约尚未明了。照说沐府中仅家将军弁少说也养着一二百人,可是历年养尊处优,过惯太平日子,一旦有事,未必有用。再说沐公爷沐启元,现在正在奉旨剿平边匪,府中稍有能力的将弁都挑选随征,助守关隘。便是沐公爷没有出征,得知阿迷贼情,调兵守卫公府,恐怕也是毫无用处的。老施主不要小觑九子鬼母,她手下确有几个厉害人物。何况飞檐越屋,暗中下手,人多并无大用。仅凭贵友瞽目阎罗一人支撑,太已危险。这样天天防贼,也不是事。

“不过施主暂时可以放心,这几天九子鬼母第一步的计划,眼看没有多大用处,施展第二步,也需相当日子。因为第二步计划,专对沐家,却须等对头仇人沐公爷班师回府,然后派几个得力部下,暗进沐府,一举把姓沐的一家门洗个干净。他们这条毒计,最早也要半个多月方能发动,我们现在最要紧的,要听葛师弟同掌门长老独杖僧议定的办法。他们两位好比行军正副主将,我们恭听指挥好了。

“刚才葛师弟嘱咐老衲,和老施主说明情形以后,务恳老施主和老衲、何师侄同到绛云岩聚会。在我们对付九子鬼母的计划步骤,尚未确定以前,万不能让阿迷贼党得知一点风声,连沐府都不能让他知道。现在省城贼党潜伏,沐府举动,贼党时时暗地窥探,详细备知。如果老施主此时赶到沐府,有害无益。即如今晚飞天狐暗开玩笑,一点都没有露面,便是这个意思。”

上官旭嘴上连连称是,心里却巴不得同瞽目阎罗见面,但是人家这番举动,关系太大,自己刚受恩惠,怎敢异议。当下商量停当,不到天亮,便命开船向来路回去,因为到武定州绛云岩仍须回到梁王山起旱。

无住禅师、何天衢、上官旭三人起旱以后,又盘山越岭走了相当日子,才踏上绛云岩。龙脉绵长,和上官旭一路经过的兀泊山、梁王山、双腰峰等山脉都相衔接。到了绛云岩,便觉前面走过的山峰,都在脚下,但是抬头一望绛云岩顶,岩腰以上,便被蓬蓬勃勃的云气遮住,偶然氤氲缥渺之中,露出危峰一角,格外显得上接青冥,高不可即,而一派葱笼郁秀之气,和一路所见峰峦,大不相同,便觉此山灵气所钟,岩外已是如此,岩内更不知有多少秘区奥境,深蕴造化孕育之奇,更可想见隐居此中的独杖僧,定是一位绝世高人了。

上官旭一路行来,已觉察这位无住禅师武功造诣,非自己可以测度,便是跟着老和尚亦步亦趋的何天衢,虽然绝不显露,在行家眼中,早已看出已到上乘地步。在水上舟行一段,尚不觉得,自从梁王山下上岸,走的都是崎岖山道,尤其是近绛云岩一大段山道,更是险仄难行,可是人家老和尚比上官旭年岁还大,大约知道上官旭不行,并不施展陆地飞腾之术,飘飘大袖,雅步从容,行走非常潇洒。饶是这样,上官旭还有点望尘莫及。到了绛云岩下,大家停下来,略一休息,上官旭已是面红气促,偷眼看人家,不用说老和尚,便是何天衢也比自己强得多。暗想自己江湖上混了这大岁数,怎么混的,这次来到云南,又几乎把老命送在铜鼓驿,想不到因祸得福,倒碰着高人了。如果早三十年碰着,正是访师求友的好机会,现在一切都晚了,可是跟在人家后面,开开眼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