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沐天波说出华宁婆兮寨土司禄洪受伤经过,私室之中,大家略去了名分,便在榻前促膝秘谈,商量防范阿迷贼党的计划。商量了半天,大致已有了眉目,沐公爷又把这件大事,完全委托给龙土司和瞽目阎罗主持一切。

这当口,二公子沐天澜已从花园到来,一进屋内,向众人行礼毕,便向沐公爷说道:“父亲,此刻龙叔父营中的金都司金翘鹏带领了许多弓手们到来,悄悄地从花园角门进来的,已由俺们家将接待在后面家庙内驻扎。金都司金翅鹏安置好弓手们,便到小蓬莱和上官老达官、张师哥们,谈得非常投机,顺便托儿子进内禀报。”

沐公爷点头道:“他们这样进来最好,免得招摇耳目。澜儿,今天你不必到花园去了,和你大哥陪我在这儿,静静过一天罢!”

天澜向众人扫了一眼,笑答道:“左师哥、张师哥一肚皮的稀罕事儿,今晚没法听了。”

瞽目阎罗笑道:“今晚可不比往日,一到起更,谁也不能任意乱走,高声谈话。要紧地方的灯火都要熄灭,哪能随意谈故事呢!公爷听说你十二粒铁莲子,练得不错,要你带着镖囊,在密室保护公爷呢。”

天澜一听又有点高兴了,却问道:“师傅,今晚贼人真有这么大胆。还敢蓐闹吗?”

众人都笑道:“贼人们尝过二公子铁莲子味道,如果今晚真个进来,定是吃得味道不坏,又来讨莲子吃的。”

天澜嘻着嘴道:“父亲,儿子一准陪着父亲。可是左师哥也能发镖,本事比儿子大得多,何妨把他也叫来,让俺们两个孩子在一块儿。父亲也可听他讲些外面的稀罕事儿,解点心烦,岂不两便?”

沐公爷笑道:“痴儿,你倒无忧无虑,但是你们两个孩子在我身边,倒也是办法,免得你师傅多操一份心,准照你意思办好了。”

这时,瞽目阎罗同龙土司立在一边,悄悄商量晚上的事。床上的禄土司,也觉今晚形势严重,非同儿戏,想起自己被贼人拦劫之事,余怒未息。不禁切齿道:“今晚贼人不来则已,如果真要进来送死,俺也要出一口胸中恶气。”

沐公爷道:“你可不能出去,新伤未愈,最忌气愤。有他们两位主持,贼人绝做不出甚么大事来的。”

龙土司也说道:“我们已有妥当办法。跳梁小丑在这省城,也未必能率众来犯。便是来,无非几个高来高去的巨贼,谅也做不出甚么大事来。没有你的事,而且正要你在内宅帮助大公子,紧护内宅。你留在公爷身边,最好不过,责任也不轻。其余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禄土司点头道:“这样也好,其实我只有腿上被穿了一镖,其余都是皮伤,此刻内服外擦,业已如常,身上的困乏,也休息过来了。不过途中救我出险的两人,究竟是何道路,我到现在还想不出所以然来。这份恩情,却难报答。”

瞽目阎罗向龙土司微笑道:“未见人影,先闻笛声,大约就是敝友上官所说的铁笛生了。”

龙土司点头道:“果然有点像,还有送他们到碧鸡关的那一位呢?”

瞽目阎罗道:“多半是铁笛生的船伙浪里钻。这人不是说过一句回去交差的话吗?”

禄土司急问道:“铁笛生是谁?浪里钻又是甚么人?名字从来没有听说过。”

龙土司立起身来笑道:“你先闷一忽儿,也许今晚你会见着此人。此刻我们没有功夫细说,应该回小蓬莱去,调度一下,免得措手不及。”

瞽目阎罗点头道:“正是。”

两人便别了沐公爷、禄土司走出去了,沐天澜赶出室外,拉着瞽目阎罗再三叮咛,务必叫人把红孩儿左昆送进内室来。两人笑着答应,瞽目阎罗暗念这位高足,友义谆挚,绝无纨袴门第之见,实在难得,但愿自己儿子力争上流,同这位贵胄公子早夕相处,文武两道,得些切磋之益,将来也许附骥直上,致身青云,改换门庭。做老子的总希望自己儿子成名,瞽目阎罗当然也难免世俗之见。

且说瞽目阎罗同独角龙王龙土司走进花园,到了小蓬莱内,先后走入中间堂屋,堂屋内,上官旭、张杰、左昆三人,正陪着金翅鹏谈话。金翅鹏一脸怒容,正在指手划脚,高声大骂飞天狐,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一见龙土司瞽目阎罗进门,大家离坐相迎。金翅鹏又向龙土司报告,调来弓箭手六十名,头目二十名,都是挑选出来的能手,现由此地家将们领到园后家庙内暂驻,静等命令调派。

龙土司道:“这样很好,白天没有他们的事,让他们自由自在的吃喝去。到了申酉之交,再调派不迟。可是你此刻大骂飞天狐,好像和你也有不解之仇,难道你义父飞天蜈蚣的仇人,也是飞天狐么?”

金翅鹏咬着牙点了点头,还没开口,龙土司身后,瞽目阎罗已趋前相见,同金翅鹏互道仰慕。

这时云海苍虬上官旭呵呵笑道:“此刻我同金都司正讲起飞天狐屡次作祟的情节,说到万年青一案,想不到金都司的过继先人,便是从飞天狐手中夺去‘万年青’的飞天蜈蚣。我们鉴秋老弟到云南来踪迹仇人,已两年有余,想不到这两年内,飞天狐也到长江上下流,寻找飞天蜈蚣的踪迹,冤家路窄,偏在瞿塘一带,碰到了飞天蜈蚣,伤在那恶魔手内。金都司到云南来,便是立志替义父飞天蜈蚣报仇来的。这一来,我们真可谓志同道合了。”

经上官旭这样一说,龙土司恍然有悟,拍手道:“喝,我明白了,我们金老弟原对我说过内情,不过他来到云南不少日子,实在没有明白仇人是谁,大约此刻听上官老达官说起‘万年青’一案,才始明白的。不过这也是想情度理,凭空推测出来的。究竟你义父在瞿塘受伤殒命,当场有人见到飞天狐没有呢?”

龙土司这样一说,金翅鹏立刻抢着说道:“绝不是凭空推测,也不是从老达官口中听出来的。此刻我同上官老达官还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将军同左老英雄便进来了。”

龙土司道:“咦?这又奇了,你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难道说,你一到省城,便知道仇人是飞天狐么?”

金翅鹏摇头道:“我从昨晚三更以后,才知道的。”

此语一出,非但龙土司莫名其妙,上官旭、左鉴秋等,都听得诧异起来,一屋子的眼光,都盯在金翅鹏脸上,等他说明下文。

金翅鹏微微地叹了口气,才说道:“昨晚的事,连我自己,也出乎意料之外。我因将军不在营中,多加了一份小心。三更以后,又起来跑出帐外,暗地向各帐篷巡视了一周。细查各篷兵卒,都睡得好好的,轮班放哨的也一个不缺,才安心返回自己营帐。不料一进帐内,一眼瞧见烛台底下压着一封书信,信皮上写着‘鹏儿收拆’。我一见这四个字,顿时心头怦怦乱跳,先不拆看,急急赶出帐外,查勘送信人是谁。

“可是营门外荒郊寂寂,风消霜凝,哪有人影?贴身几个护勇,也一个不在,想已抱头大睡去了。愣愣地回到帐内,暗想世上叫我‘鹏儿’的只有一个人,这人便是瞿塘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也就是我唯一无二的师祖,金翅鹏的名号,便是这位师祖临分手时替我取的,那时亲口对我说,将来替你义父报仇之日,便明白这三字的用意了。此刻想起来,才明白仇人匪号飞天狐,我金翅鹏也是满天飞的巨鸟,正是飞天狐的克星。顾名思义,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可见我师祖,早知仇人是谁。那时大约怕我少不更事,轻身涉险,枉送一条性命,特地没对我说罢了。我想起来真惭愧。我来到云南这许多日子,流离颠沛,吃尽苦楚,连仇人一点影子都没有摸着。直到昨夜接到师祖手谕,同此刻这位老达官,谈到万年青一案,才约略的明白仇人同我义父结仇的原因。”

金翅鹏说到这儿,便从身上掏出无住禅师的那封信来,摆在桌上请大家同看。龙土司一班人看那信时,只见上面写着:

老衲浪述至此,始悉尔得龙将军提携,甚慰。将相宁有种,好自为之。沐府寇警甚亟,尔当助将军守御,以报知遇。盗党飞天狐,尔父实死厥手。然尔非其敌,老衲当相机助尔,以瞑九泉之目。沐府上官翁,悉余近状,当为尔告。晤面在即,匆匆不赘,无住手泐。

众人看完无住禅师的信,才明白万年青案内的飞天蜈蚣,原来是金翅鹏的义父。

上官旭又将路遇无住禅师、葛大侠、何天衢,戏耍飞天狐,同访独杖僧、铁笛生,又同舟来到昆明的种种情由,说与金翅鹏听。

金翅鹏大喜,明白师祖无住禅师、师伯叔葛乾孙会合少林、武当两派名宿,出来同阿迷巨盗周旋,连带着自己义父之仇,也可克偿夙愿,好几年不见的师祖也到了省城,可以见面,实在可喜之至,不禁兴高采烈,把自己到云南来种种经过,后来蒙龙将军提拔,沐公爷赏委都司记名,随营办事等情节,向瞽目阎罗、上官旭等说了一遍。

瞽目阎罗正愁人手不够,知道金翅鹏同葛大侠、无住禅师有相当渊源,与贼党飞天狐也是不共戴天之仇,自然引为同调,极力拉拢。彼此谈了一阵,龙土司、瞽日阎罗二人又把今晚调度,阖府将弁按段分配防御贼寇的办法,详细向众人说明,一到日落时分,便要照计行事。

除出大公子沐天波、二公子沐天澜、红孩儿左昆、婆兮寨土司禄洪在密室随侍沐公爷守护内宅,并不预备应敌以外,所有几位主干人物,都在眼前。便是独角龙王龙土司在田、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记名都司金翅鹏、通臂猿张杰,统共才五个人,人手实在有点单薄。可是这种心理,五人中只有瞽目阎罗有这样感觉,因为别人没有同阿迷主要盗党接触过,大半是耳闻之言。尤其是豪迈不群的龙土司,他以为在密室沐公爷面前,商量好的防御计划,注重在一个守字,完全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府内有这许多弓箭手、削刀手,已经万无一失。

但是瞽目阎罗表面上虽也附和着龙土司,鼓励着众人的勇气,面上一点不露声色,其实他手心里老捏着一把汗。因为他同狮王普辂见过面,以及黑牡丹、飞天狐、六诏九鬼等能耐,心里有数,另外没见过的阿迷能手,不知还有多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阿迷贼党处心积虑,不止一天,此次志在复仇,沐府情形贼党定必调查得一清二楚。不来则已,来必有恃无恐。仅凭埋伏的弓箭,做防御的利器,实在觉得不妥。唯一的希望,只盼葛大侠、无住禅师几位少林名宿,准时赶来扶助,或者能够转危为安。

如果上官旭哥哥所说的独杖僧、桑苧翁、铁笛生、何天衢这几位老少隐侠,真个能够釜底抽薪,先在六诏山动手,制伏住魔头九子鬼母,使贼党们自顾不暇,回护自己巢穴,那才叫天从人愿,沐府便可一尘不惊,平平安安地渡过这重难关了。恐怕事情未必这样顺手,这几位武林隐侠,宛如闲云野鹤,举动非常人所能测度,这次出来同贼党周旋,另有他们的志愿,仅仅沐府的安危,他们真未必在心上呢。

瞽目阎罗自己暗地一琢磨,总觉事情有点悬虚,表面上还得顺着龙土司的口吻说好听的。小蓬莱堂屋内,大家正纷纷谈论着,忽见沐公爷贴身家将沐钟掀帘进来,向龙土司垂手禀道:“公爷此刻下谕,吩咐外面值堂将吏们,今天省城大小官吏,如有到府谒见,或有宴会,一律推说,公爷身体欠安,挡驾的挡驾,辞谢的辞谢。倘有求见将军的,公爷说,也以不见为妙。免得闲人混杂进府。”

龙土司说道:“公爷所见极是,一准这样办好了。”

沐钟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折子来,双手递与龙土司道:“这是公爷根据将军同左老师傅商量好的调度将弁办法。此刻又同禄将军参酌了一下,叫大公子开列名单和地段,都写在折子上。公爷说,再请将军同左老师傅、上官老达官几位过一过目,如没有甚么更改,卑弁拿回去,公爷便要传令,照此分派了。”

龙土司便把手上折子递与瞽目阎罗,请上官旭、金翅鹏一同观看。大家一看手折上,开得非常详细,从国公府大门起,一直到花园内,凡是要道口子,都派有标枪手、削刀手,轮班守卫,这一批便派出八十多名,专司巡逻的队伍,又组成好几队。每队挠钩手八名,正副头目各一名,随带腰刀、弹弓、灯球、捆索等件,按照派定地段,川流梭巡。这几队人马又是一百多名。这两批是在明处警备的人马。

折子内最注重的是暗地埋伏的弓箭手,计分三处埋伏。第一处公府前门箭楼上,四面原本开着许多箭垛子,上下还是三层。不过,此处虽是第一重门户,却未见十分重要,只派了弓手二十名,正副头目各一名,使的是硬弓长箭;第二埋伏处所,完全以内宅正屋为中心,围着正屋四面第二重房坡上,都蹲伏着擅长匣弩的健卒,个个背里面外,怀抱匣弩,屏息隐伏,只要看到贼人从屋上欺近宅来,立时匣弩齐发,矢如猬集,无异在内宅屋面上筑了一道箭围子。这处屋面上匣弩手共派了六十名,另选派通晓武艺、精干的材官人员,一同上屋,指挥防御。

龙土司营内调来的弓箭手,便有大半配在此处,还有屋上许多家将,也个个箭上弦,刀出鞘,督率几队挠钩手、削刀手,在内宅紧要处所,隐伏暗处,严密防卫。同屋上弓弩手,互相呼应。

这班屋上屋下的将弁们,规定分前后夜,轮班替换,实数确须打个对折,即便是这样,也够森严的了。

还有第三批埋伏,也有四十余名,一半从府内将弁中挑选出来的能手,一半配上龙土司营内调来的弓手和头目们,个个跨腰刀,背匣弩,手上还持倒须钩的长矛,预备远攻近取,无往不利。这队全身利器的勇士,算是全军的精华,派由金翅鹏率领这队人马,埋伏在花园内,随时听候龙土司、左老师傅们紧急调遣,接应各处。

除这三处伏兵以外,尚有派定专司了望、哨探、警报、传命等散卒,也有十余名,总共动员三百四五十名,真是如临大敌了。

大家看完了折子内开列的人数和分派的计划,别人还没有开口,独角龙王龙土司已拍着桌子,大声嚷道:“想不到阿迷小丑,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公爷这样一分派,不亚如铜墙铁壁。我真不信阿迷贼寇有这样大胆,便是真个冒失来到,也无非灯蛾扑火,自投死路罢了。”说罢,狂笑不止。

龙土司这样大声一嚷,连上官旭、金翅鹏、张杰三人,也觉得有这许多将弁守卫,还加上这许多埋伏的弓箭手,贼人万难讨得好处,便是一座城池,也足保守一气的了。

上官旭等心里这样着想,嘴上自然附和着龙土司,都说不怕贼人来,只怕贼人不来。如果夜夜这样,劳师动众的防贼,倒有点后难为继了。

这当口只有瞽目阎罗沉思不语。刚想说出一番话来,被众人兜头一阵夸扬,便把想说的话拦了回去。龙土司并不理会,不加思索的把折子依然交与沐钟带回,吩咐:“回去禀明公爷,说是我们都已看过,没有甚么改的,就请公爷下令好了。”

沐钟接过手折子又说道:“公爷还有几句话吩咐,转达将爷和左老师傅。公爷意思,折子上虽然派了不少人,但是定法不是法,全仗将军、左老师傅同几位老少英雄随时指挥他们。公爷今天不便亲自陪着老达官们谈话,非常抱歉,请诸位千万不要客气才好。”

上官旭一听这番话,慌立起身来,笑道:“公爷真是纡尊降贵,太已谦恭!请将爷回禀公爷,草民虽然年迈苍苍,也要尽我力量,报答公爷这份厚意的。”

沐钟唯唯之下,却向红孩儿左昆笑道:“少师傅,我们二公子再三吩咐,务必请少师傅一同到内宅去呢!”

瞽目阎罗笑道:“我倒忘记了。出来时,公爷也吩咐过的。昆儿,既然二公子要你进去,你就去吧!可得规规矩矩侍候公爷。二公子虽然比你年幼,他比你练达,万事要听公爷同二公子的话,不要失了礼貌。”

红孩儿应了一声,便向众人告辞。

瞽目阎罗忽然想起一事,向沐钟道:“昨夜受伤的张德标今天怎样了?”

沐钟惨然笑道:“刚才外面将爷们进来禀报,说是张德标脊背骨业已折断,内部也受伤甚重,到此刻还是昏沉沉的。据外科医生说,危险万分,恐怕无望了。公爷为了此事,很是难过的呢。”

瞽目阎罗点点头,沐钟便同红孩儿行礼退出,到内宅去了。

沐钟去后,瞽目阎罗说道:“今晚防御贼党的事,总算大致就绪。此刻我想到阿迷贼党,既然如此妄为,省城内,定有他们落脚巢穴。我想趁白天无事到外面去探一探动静。万一侥幸,淌着了贼人寓藏之所,或者竟探出贼徒的人数和诡计,于我们防御上,岂不便利得多。”

此语一出,头一个龙土司,鼓掌如雷,大嚷道:“对!这便是兵法上,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要着儿。可是左老师傅,你不能出去,也用不着你亲自出马,挑几个了事的家将,分头侦探便了。”

上官旭也说道:“老弟,你这个主意是对的。不过你在贼党面前,已经露过面了,确实不宜亲自出去。再说你同龙将军,是全府的主干,不便离开此地。不如我同张杰随带几位将爷出去淌他一淌。我们仗着面生,改扮作平常人模样,碰着贼党也不注意。”

通臂猿张杰也说道:“昨晚我在不远的破庙内碰着贼党,也许他们还在那儿窝藏,先去察看一下。不过昨夜偷听二贼口吻,好像城郊另有一处垛子窑。偌大的一座城市,又加上四面近郊,想淌着贼徒踪迹,确也不易。”

瞽目阎罗沉思之间。金翅鹏插嘴道:“我也去!我带来的几个头目,熟悉此地地理,便在他们堆里,再挑五六个人跟去好了。两位带几个头目,分淌城内。我带人专淌近郊。这样分头办事,较易着手。再说我那位无住师祖,上官老达官说过同他分手时,似乎没有进城,也许寄寓郊外寺院内。如果碰着我师祖,他也许知道贼徒巢穴所在,岂不一举两得吗?”

瞽目阎罗慌点头道:“金都司高见不错。既然大家同意,就偏劳金都司,上官老哥哥带着小徒劳驾一趟。能够淌着贼窝,果然是好。便是淌不着贼踪。金都司能够会着无住老方丈,或者葛大侠,务必请到府来,让我们拜识拜识高人。这层务请金都司留意,于我们公爷身上大有关系的。”

瞽目阎罗这样一叮嘱,龙土司也会意了,向金翅鹏道:“果然这层是要紧的。你们三位带着人分道一淌,不是一时半时能回来的。可是你们三位,至迟到午后,申牌时分,必须回来才好。”

三人齐声答应。金翅鹏先独自赶到园后家庙内。从自己带来的队伍内,选了六名干练的头目,急急匆匆回到小蓬莱,会合了云海苍虬上官旭、通臂猿张杰,一齐改换装束,连六个头目也扮作随从模样。各人各携头目二人,随带沐府腰牌,悄悄地从花园后便门,溜了出来。分头出发,跴缉贼踪去了。

这里小蓬莱屋内,只剩两位坐镇的龙土司和瞽目阎罗,却好这时沐公爷业已发令,按照折子内,交派下去。府内几位有头有脸的幕僚材官家将头目们,知道事关重大,责任非轻,一齐跑到花园小蓬莱,向龙将军、左老师傅请示一切。两人又把防御的计划,详细指示一番,又率领这班头目们,亲自踏勘指定几处埋伏所在,府前府后,屋上屋下,实地指点一阵。

这一来,消磨了不少时光,却已到了午牌时分。龙土司和瞽目阎罗各处兜了一阵以后,觉得大致就绪,便把身后跟着的一班头目们吩咐退去,叫他们分头自去预备晚上应用的器械。两人也觉有点劳累,刚想回到小蓬莱休息一下,内宅听差的几名家将,已跟踪跑来,说是奉大公子所差,请将军和老师傅驾临内宅前厅用膳,大公子已在厅内恭候,听说公爷也要出来陪座呢。

这时两人刚从前面大堂后边进来,遣散了一班头目们,正想从内宅更道绕向花园去。一听大公子差人来话,也毋庸客气,便轻身返回,步入内宅正门。奉命请驾的几名家将,也跟在身后,一齐穿过宅门内一条卐字走廊,便见大公子沐天波已在厅前玉石阶上拱手相迎,嘴上还说今天龙世叔同左老师傅太辛苦了,家严命小侄请两位到此薄饮几杯,一忽儿家严也要出来陪话。

龙土司、瞽目阎罗两人慌紧趋几步,连称不敢。正在主客口头谦让之际,瞽目阎罗无意之中,猛一抬头,倏的脸色大变,口里“咦”了一声,身子连连倒退。沐天波、龙土司都觉得诧异,留神瞽目阎罗面色,由惊转怒,满脸煞气,一对精光炯炯、白多黑少的眼子,直勾勾的注视厅口上面一块填青嵌金,四围雕漆二龙抢珠,中间御笔“为国屏藩”的匾额上。众人不由得一齐抬头,向匾上看去,不由得齐声惊呼。大公子沐天波也吓得飞步下阶,连喊奇怪。

原来上面这块辉煌夺目的大匾,足有七八尺宽,四五尺高,嵌在厅廊正中门楣上,离地足有二丈七八尺高下。万不料,神不知,鬼不觉,竟在这块匾上,二龙抢珠的朱红珠子上,插着一柄雪亮的牛耳尖刀,而且还有一张字条,连刀钉在红珠子上,进进出出的人,竟会一个不留神,直到此刻才被瞽目阎罗发现,而且此地距离沐公爷的密室,只隔两间屋子。在这内宅重地,青天白日,竟会发现这样可怕的事,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这时众人一阵惊呼、瞽目阎罗脸色异常难看,连连摇手,低喊禁声,叮嘱众人千万不要泄漏此事,说毕,一撩衣襟,微一塌身,“唰”的腾身而上。二丈七八高的地方,说上就上,宛似一道轻烟。

众人抬头惊望之间,瞽目阎罗已施展轻功极诣,仅用右臂三指擂住檐口一根雕花短椽,左足略微点托匾的雕铜龙头,腾出左手,先把钉在刀上的字条撕下,看了一看,随手塞在怀内,然后拔下尖刀,向嘴上一衔,两臂齐施,向左移了几根椽子,伸颈向匾内仔细瞧了一阵,双臂一换,猛一转身,面孔向外茶时,才见瞽目阎罗从宅门外现身,仍从卐字走廊走了进来。大公子、龙土司同几名家将,依然都立在厅前等候。瞽目阎罗一进来,龙土司、大公子齐声探问这档事的情由。

瞽目阎罗面色铁青,咬牙说道:“贼党太也目中无人了,这一手,简直冲我来的。我倒要看一看贼党们究有多大能为,能够动一动沐公爷的汗毛,我姓左的就枉活这许多岁数了!”说到这儿,把手上拿着的那柄插刀留柬的尖刀,向大公子、龙土司一扬,低声说道,“这又是贼党们的诡计,江湖上恫吓的俗套儿,不足为奇,我们且到厅内细谈。”说完这话,倏的一转身,向阶下侍立的几名家将说道:“这档事,诸位亲眼目睹的,别位却不知道。诸位又都是府内老人,千万嘴上要严密。如果外面添枝添叶的乱嚷起来,可耽误大事了。”

大公子也厉声喝道:“老师傅的话,听明白没有?这档事我在公爷面前都想不说,除出你们这几个人以外,如果透一点风声,便是你们的责任。从此刻起,不准出这宅门,在厅内伺候好了。”那几名家将慌忙答应是,连说下弁不敢。

大公子吩咐完毕,便邀龙土司、瞽目阎罗进厅,转入厅左一间精致的雅室。中间紫檀嵌大理石的圆桌面上,已陈列着整齐的酒肴。那几名家将忙小心翼翼地跟来伺候。大公子一挥手,喝令退出,在门外伺候,不准任何人进来。另外派一人过去,通知沐钟、沐毓转禀公爷,只说将军和左老师傅再三叮咛,请公爷不必出来,有事时将军、老师傅进内求见好了,不准多说一句,快去快来。家将们齐声答应,悄悄退出。另派一人进内传话去了。

大公子立时把屋门掩上,转身亲自执壶,替龙土司、瞽目阎罗斟酒,请两人席上细谈。两人略一谦让,宾主三人便各就座。

大公子沐天波,先自皱眉说道:“老师傅起先在他们面前,不便说明所以。可是这事真奇怪,今天清早,我在这座厅前,也走过好几次,并没发现匾上的刀柬。刚才龙世叔和老师傅率领不少人,在内宅周围、屋上屋下,调度一切,比别处格外注重,便是这座大厅也留连了许久,这许多眼光并没有发现这劳什子,何以隔不了一时半刻,世叔们此刻从外面二次进来,便突然见到一刀一柬了,这事未免太奇怪了。老师傅在屋上,踏勘了许久,定有所见。那张字条,怎样恫吓的呢?”

龙土司浓眉微皱,也抢着说道:“大公子说得对。贼子们真有点鬼画符,俺也想不出其中道理来了。”

瞽目阎罗摇头叹息道:“事情并不稀罕、还得怪我自己疏忽。贼子欺我太甚!我瞽目阎罗,拼出这条老命,也要同贼子们一决雌雄。现在闲话不说,且请将军同公子,看明了字条再说。”

说罢,把手上那柄牛耳尖刀,放在桌上。从怀里取出那张字条,交与大公子沐天波,龙土司伸过头来同看,只见上面写着:

今晚三更,誓取沐氏父子三颗首级,外带龙角一支,瞎眼一对。狮王特示。

大公子沐天波,一看到这几句话,不由吓得连打寒噤,面色惨变。独角龙王龙土司却气得握拳透爪,两目如灯,“砰”的一声,震得酒杯乱跳,汤水横流,一拍桌子,大声喝道:“不杀这头疯狮,誓不为人!”

瞽目阎罗摇手道:“将军息怒,公子休惊,听我讲明情由,大家从长计议。不过这张字条,不便请公爷过目,留着也无用,大公子且收起来,无人时悄悄地烧掉便了。最可恨的,我同将军在此地前后调度时,万恶的贼子竟敢逗留此地,窃听我们的计划。等到我们调度完毕,贼子已探得我们的内情,如愿以偿,便在匾下做了手脚,显露贼党的能耐,然后从屋上悄悄逃走了。我们万料不到,白天贼子也敢在此隐身。狡诡的贼子,明知今晚不易深入,又不知我们如何布置。又料定昨晚闹了一宵,人困马乏。白天屋上无人守御。屋深地广,容易乘虚进出。这一来,竟被贼子做了手脚去了。这不是贼党本领高,还得怪我们疏忽。白天没有派得力人员,在府前府后各要道,设立步哨和巡察的队伍,遂被贼子来去自如了。”

瞽目阎罗这样一说,龙土司默然无言,暗暗觉得阿迷贼党,确非易与,果然有点失着。

大公子沐天波却又感觉青天白日竟容贼子隐匿内宅,窃听本府重要军情,距离密室又这样近,事情太觉危险,今晚更是可虑,实在无心饮酒了,把字条向身边一藏,又向瞽目阎罗问道:“经老师傅这样一说明,一点不错。不过贼子既然逗留此地,偷听机密,究竟藏身何处呢?再说,贼子既然这样大胆,也许此刻还隐匿暗处,预备在此卧底,晚上接应贼党们哩!”

瞽目阎罗点头道:“公子所见极是,老朽也曾想到。可是老朽如果没有料定贼子业已逃走,哪敢在此安坐吃酒。因为此刻在内宅四周屋上察看,贼子逃去痕迹,颇为显然。起初老朽跃上挂匾处所,察看匾后隐藏一人,绰绰有余,而且里面尘土的痕迹,显然藏卧过人。这块匾后藏人,真是极妙的地方。还可以断定贼子在匾后隐匿已有好几次,大约公爷班师的消息传出以后,贼子时常以此为藏身之所。昨夜黑牡丹率领贼党救走游魂之后,或者回到就近贼窝,同瓢把子狮王计议之下,觉得沐府未必像所想的容易,特地再派贼党能手,到此刺探机密。

“察看墙头瓦面依稀留下一点脚印,来的贼子十九是黑牡丹本人。这女贼倒不容轻视,本领机智,大异常人,但是贼党无论怎样狡狯,依然留下一手破绽。如果藏在匾内,偷听完了,悄悄一溜,我们到此刻还闷在鼓里。贼子们画蛇添足,偏又来了一手寄柬留刀。在贼子们以为先声夺人,表示挟着有难以抵抗的威力,言出必践,到时准备手到擒来。哪知这一手,无异通知我们,贼党几次三番暗探沐府,还有点摸不准我们实力,所以又派能手白天冒险掩进府来,探准虚实,再来下手。

“我料得黑牡丹此刻逃回贼窝去,报告我们防御情形,也够普辂老贼皱眉的。如果被我料着,老贼感觉不易下手,今晚也许不来,也许知难而退,拖延几日。如果真个被我料着,黑牡丹这一探,反而于我们有利。我们非但缓开手来,布置格外周密,而且两位武林前辈,也许在贼党老巢阿迷六诏山方面,有了举动。普辂老贼得信定必赶回去,自顾不暇,无法再来蓐闹,我们更可逢凶化吉了。”

当下豪迈的龙土司、贵胄的沐天波,细听瞽目阎罗这番议论,似乎句句入耳,料事如神,非但心里十分佩服,而且一颗七上八落的心,也觉安贴了许多。其实思想与事实,往往不符。阿迷贼党雄心极大,立志复仇,非止一日,一举一动,都有精密的计划,哪能容易罢手。瞽目阎罗一半无非借此自解,安慰众心,一半到此无可奈何之际,往往从好处着想。人人如此,瞽目阎罗也不逃出例外。后文自见,这且不提。

且说室内三人自宽自解,用完了午餐,又秘密筹划了一阵,觉得内宅晚上布置,虽然给贼侦探了去,但也不便更张,实在除此也没最高的方法。有这许多联珠匣弩,替贼党设想,似也无法近身。不过鉴于寄柬留刀一档事,把规定的巡逻队守卫提前出动,一到申牌,便下令警备,以期格外周密,当下议定。

三人到后面密室,同沐公爷、龙土司又商量了一回,却缄口不提前厅寄柬留刀一档事。诸事停当,龙土司、瞽目阎罗告退,回到花园小蓬莱,略事休息。冬日昼短,不知不觉日色西斜,快进申牌时分。前面沐公爷业已暗暗发令,调动派好的队伍。

这里龙土司也把驻在庙内六十名弓箭手、十四名头目调集小蓬莱外面空场中。带来的头目原是二十名,其中六人,分随金翅鹏、上官旭、张杰出侦缉贼踪去了。

这时龙土司、瞽目阎罗一看天色慢慢的黑下来,已报申正,三人兀自一个不回,未免有点焦急起来。却好沉了一忽儿,云海苍虬上官旭带着两名头目先自回来,却是一无所得,辛辛苦苦在昆明省城东南方整整的闲溜了一天。

上官旭刚坐定,金翅鹏也带着两名头目进来了,都走得满身沙土,脚下泞泥,一进门来不及更换盥洗,便叹了口气道:“罢了,今天我受贼子们戏侮了!”

龙土司第一个性急不耐,慌问怎么一回事?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刚更换了改扮的破衣破帽,从临室安步而出。不意金翅鹏一见上官旭,且不答话,拱手向上官旭问道:“老达官这一趟够辛苦的,定也遇见贼子们了?”

上官旭愕然道:“说起来真惭愧!白溜了一整天,甚么没有碰着。金都司想必淌着一点贼迹罢?”

金翅鹏似乎也微微一愕,苦笑道:“老达官出门时,头上不是罩着一顶破风帽么,老达官赶快去搜索一下,也许多点甚么的。”

此语一出,非但上官旭瞠目不解,一屋子人都有点莫名其妙。瞽目阎罗却有点觉察,知道又是一件不好的事,向上官旭道:“老哥哥,金都司话里定有用意。何妨把那顶破风帽,拿出来看一看呢?”

上官旭翻身进屋,一忽儿转出身来,面色立变,气得胸前一部银髯,波浪一般乱颤,手上却举着一张字条,怒冲冲的喊道:“完了,我栽到家了!白出去了一天,反而替贼子们带信来了。”说罢,把那张字条往桌上一掷。

大家急看时,字条上面写着:“今晚三更,誓取沐氏父子三颗首级,外带龙角一支,瞎眼一对,狮王特示。”

龙土司、瞽目阎罗一看,同大厅匾上发现的一个字不错,笔迹也是一人所写。

瞽目阎罗慌把字条向掌心一团,举目留神屋内,幸喜几名头目都已退出,小蓬莱内的书僮也不在跟前,转身问道:“金都司并不同道,怎的知道他帽内掖着字条呢?”

金翅鹏跺脚道:“岂止老达官一人,我这儿还有一张哩!”说毕,伸手向怀内一掏,嘴上立时“咦”了一声,倏的往外一伸,手指上却夹着一个折叠好的方条儿,一看纸的颜色,便与上官旭取出来的字条不同。

金翅鹏一脸惊疑之色,连声呼怪,急急把折叠的方条,舒展开来,却是一张洁白贡川纸,纸上龙蛇飞舞的一笔行草,一入金翅鹏之目,立时惊得直跳起来,连喊:“怪事!怪事!今天稀罕事儿,都叫我遇上了。”

屋内的人顿时忽喇一团,个个伸长颈子看他手上那张字条,却见写着:

“普贼大言不惭,贼条携回反滋淆惑,特为去之。府中机宜尽泄,何疏忽如此?擒贼先擒王。防御贵扼要。调度在精不在多,匣弩可恃而不足恃。贼党诡计,虚实互用,毋为所乘,慎之慎之。葛示。”

龙土司识字不多,这几行草书,能够认识的没有几个字,看得似解不解。唯独瞽目阎罗咀嚼这几句话,觉得字字有斤量,切中沐府的病根,还没有看完,自己这张老面,不由得彻耳通红,心里一阵难受,竟闹得哑口无言,暗地却又恨写这字条的人,虽然明知道是葛大侠的手笔,却暗怪他为甚么一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把这种大事随意闹着玩儿,又像关照,又像现成说风凉话,算哪一套呢?

可是龙土司心直口快,他看得这张字条,越发糊涂了,急得向金翅鹏大喊道:“我的老弟,你们究竟怎么一档事。痛快的说出来吧。再这样变戏法似的老玩花招,可把我急疯了!”

金翅鹏一看他,真个急的脸红脖子粗,慌忙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今天出府时,把玉皇阁摆拆字摊那套行头又披上了,却教两名头目远远的坠在身后。我们走的方向是南城外近郊一带,这里边我还存了公私两全的主意,因为听到上官老达官说过,昨晚同我师祖在南城外吊桥下分手的,我师祖并没进城。我想也许隐身在南郊寺院内。所以我们一出南城、逢庙必进。可是走了半天,离城也有十几里,沿途寺观虽走了几处,非但摸不着贼人影子,我师祖的行踪,也如大海捞针。时光却已近午,我改变了方针,不再走远。离开了官道,打听着近郊几处有名乡镇,拣着热闹地方走去。

“一走两走,走到一处近山靠水的一座村镇,小地名叫做芳甸,也有二三百户村民,中间还有窄窄的一条半里长的河,两旁也有不少店铺。我们一到芳甸街上,日色业已过午,觉着肚内饥饿,便找着一家酒饭兼全、较为整齐的村酒店。

“我们三人会在一起,走进酒店。一看这座酒店,外表虽比不上城中店铺,店堂却也宽敞。最妙的店后靠河,临水搭着水阁,草窗四,。一面吃酒,一面可以欣赏河景。阳光充足,也觉暖和。我们便在水阁临窗座头上坐下,点了几样酒菜,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看到窗外碧清河面,也不过三两丈宽,对面一条长堤,通着进城官道。河内几只捉鱼小舟,摇近水阁窗下,向酒客兜卖鲜活的鱼虾。水阁内别的座头上酒客,真有俯身论价,用小筐子吊上买就的活鱼,吩咐酒家拿去整治,现烹下酒的。我们看得有趣,把半天劳累都忘记了。

“正在怡然自得,忽听得对岸堤上,蹄声得得,一匹乌云盖雪的异样俊驴,驮着一个苗条女郎,披着玫瑰紫一裹圆的雪氅,头上也罩着一色的观音兜,面上却垂着一块黑纱,飞一般从官道跑上河堤。俊驴屁股后面,紧紧跟定一个瘦小精悍的汉子,一身劲装,斜背着狭长的黄包袱。那匹俊驴展开四只白蹄子,飞一般跑来。后面汉子的两条腿,竟能不即不离的跟着四条腿,跑得一般的飞快,眨眨眼,已跑过长堤穿进一座树林,望不见人驴的影子了。

“我一看这两人一驴,心里便觉一动。似乎那女子跑过长堤时,还向这边水阁望了一望,手上丝鞭向水阁一指,扭面向身后汉子似乎说了几句话。虽然一晃而过,总觉异样。水阁内别的座头上,也看得稀罕,互相猜疑。

“这当口兜卖鲜鱼的几只小划子,还在窗下,其中有一只渔舟,后梢坐着一个黄毛丫头,不过十五六岁,虽然面皮晒得漆黑,五官倒还端正,手上扶着一片小桨,也愣愣地望着骑驴女子的后影。人影俱杳,兀自舍不得回头。

“船头上立着白发苍苍的老渔翁,提着两条鲜鱼,正向那面窗口酒客论价,一眼瞥见黄毛丫头痴痴地望着,便喝道:‘小红!你又想疯了心了?你不要造梦!我们是苦熬苦挣的安善良民,这种邪魔外道的女子,没有甚么可羡慕的!’

“后梢的小红,覆额的一丝黄发一动,倏的扭过头来,撅着小嘴叫道:‘爷爷,那姑娘是好人,为甚么说人家邪魔外道?我们还得过人家好处哩!’

“小红一还嘴,老渔翁厉声叱道:‘对!好人,是好人!你再说,看我撕你嘴!’

“我听他们一老一小话里有因。我慌探身窗外,向老渔翁招招手道:‘你水舱里,还养着十几条清水大鲫鱼。我也照顾你一点生意去,挑几条大的下酒。’

“不意后梢那叫小红的丫头,两手乱摇道:‘客官,这十几条大的,隔夜就有人定下了。’

“老渔翁也赔笑道:‘客官,真个对不起,这几条已有人付下定银了。’

“我趁此兜搭道:‘偏我没有口福,轮到我买鱼,便有人定下了。我不信,定下这许多鱼,一天吃得完吗?’

“老渔翁以为我动气,顾不得向那边窗口论价,扶着水阁的柱子,连船带人移到我的窗下,仰面陪话道:‘客官,我们吃苦饭的人,怎敢得罪照顾我们的财神爷。客官不信,你看前几位客官买的,也不是鲫鱼。这几天捉到的大鲫鱼,天天有人预付双倍的鱼价,统统定了去。老汉本土本长,在这芳甸湖干这劳什子,已有好几十年,从来不敢说一句谎话,而且天天向老汉定鲫鱼的人,不是本村人。老汉看着有点忿眼,越发不敢得罪他们,求客官原谅罢!’

“我一听这话,越发不敢放松。别的座头上几位好事客,也听出老渔翁说得离奇,并排窗口上,都探出来问道:‘芳甸湖鲫鱼,果然比别处肥嫩。可是在湖内捉鱼的渔船,不止一只,怎的天天专向你这船上定这许多鲫鱼呢?再说这儿酒客,大半是本村人,芳甸也不是甚么大地方,你说天天向你定鱼的客人,肯出双倍鱼价,你却看得有些岔眼。这事有点古怪,究竟天天向你定鱼的人,是何路道,住在本村何处呢?’

“众人这样一问正中我的下怀,老渔翁却有点吃不住了,经众人一盘问,仿佛老渔翁对我说的一番话,连众人都有点不信的模样。最奇,窗下另外还有一只渔船上的一个青年汉子,听得也有点愕然。

“原来老渔翁姓吴,叫小红的小女子是他孙女。那别只渔船的汉子也开口道:‘吴伯伯你这么岁数!无缘无故哪会赤口白舌的说话。我们天天在一起,你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唯独这事情真怪道。经众位客官一说,还有你们小红,起先说的几句话,连我都有点莫名其妙了。

“老渔翁急得把手上提着的两条鱼,向舱里一丢,向小红一指道:‘都是你这个丫头惹的祸,我如果不把事情说明,我这老面没法见人了。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也不管得许多了。

“‘众位客官,我老吴同我这小孙女,一向住在市梢的白蟒岩岩脚下,没有甚么家当,便是两间破草舍,一只小船,靠这芳甸湖生话,乡亲们都没有一个不知。不料这几天白蟒山内,时常看到几个举动异样的人进出,走山道都像飞一般。最奇是,众位此刻看到,对面河堤跑过一个穿红衣骑黑驴的女子,也住在白蟒山内。

“‘众位都知道这座白蟒山,石多土少,没有甚么出产,本地人都当作古迹,不要说山内没有住户,平时连人迹都没有,连猎户们都懒得进去。有人还说白蟒山内,有鬼怪出现,劝我不要住在山脚下。诸位請想,白蟒山内既然这般境象,我见到那班进出的人,同那穿得齐齐整整的女子,老在山口进出干甚么呢?

“‘有一天日头下山,我同小红捉鱼回去。我这兩间破草舍,虽然靠着山脚,其实就在湖边。因为白蟒山的山脚,直伸到芳甸湖边。我把捉来的鲫鱼,用湖水养在船舱内,预备第二天赶早市。拴住了船索,带着划桨鱼网,祖孙二人刚钻小屋,猛听得脚步声响,那位红衣女子牵着那匹黑驴,已立在我屋门口。我们小红看得奇怪,便走出门外,打量那女子那一身装束。女子面上老是蒙着一块黑纱,这又是不常见的。

“‘那女子却向我们小红细问捉鱼的事,聊了半天闲片儿,临走却掏出雪花花两锭银子,每锭足有五两重,塞在小红手内,说是一锭买鱼的,每天捉到大鲫鱼,不论多少,都留着卖与他们。那一锭说是喜欢小红,赏给她添衣服的。我慌赶出去问她尊姓大名,谢她厚赐,又想问明下定的鲫鱼,每天送到何处。那红衣女子在黑纱面幕内,只说了一句不必送,到时自然来取,也不必向别人提出此事。说完这话,便向白蟒山内进去了。

“‘果然,半夜里便有人来敲门,把湖边船舱内养着的急鲫鱼,统统取走了。从那晚起,每夜必定有人来取鱼,取鱼时必定又放下三两银子不等。可是来取鱼的人并不是红衣女子,每夜来的人,又不是一人,似乎装束都奇特,面貌也异常凶恶,取鱼时都不多说话,只嘱咐一句不准向人提说,说完,飞一般向山内进去了。老汉虽然多赚了几两银子,心情老是不安,摸不准他们是人是怪。此刻那红衣女子飞一般过去,诸位不是亲眼看见的么?诸位请想,这样的人老在白蟒山进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渔翁刚说到这儿,忽然截住话头,闭口无言,两只皱纹重叠、枯涸无光的黄眼珠,直注阁内,顿时脸上惨变,猛一蹲身,举起一支木桨,向水阁木柱子拼命一点,三划两划,飞箭一般离开水阁去了。

“我看得奇怪,回身一看,才看出自隔座,新到两个酒客,正向窗外,望着老渔翁狞笑,外加满脸的煞气,其状可怖,连别座酒客,都鸦雀无声的留意这两个新到酒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