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理发匠把躺椅扶了起来。丁古云坐得端正一眼便看到迎面一 个西装汉子,长圆的面孔,一点胡桩也没有。虽然略略还有皱纹,那年纪总 不过四十上下。那个人正端端地面对面坐着,始而是惊讶着这个人的行为, 有点不讲礼貌。好在第二个感觉,立刻想到这是自己的影子。用手摸摸下巴 颊,光滑无痕,自己有点欣喜而惊异的表情,还没有表示出来。那理发匠由 镜子里向自己笑道:“这样一来,你先生起码年轻三十岁了。”回头去看站 在身后的理发匠时,见几个理发的顾客都嘻嘻地向自己笑着,这就不便回过 头去,还是坐下来。然而坐下来面对了镜子,见那里面的人影子,还是一片 笑嘻嘻的样子。正感到难为情,好是左手原坐着一个女子的椅位,已经空出 来多时,此刻又有年轻而摩登的女郎进来,坐上来补缺。原来看自己的那些 眼光,现在都移到那女郎的身上去了,这才让自己安神来完毕这理发的工作。 理发匠似乎了解这割须客人的意思,先将他的头发抹上了油水,然后又在他 脸上擦了些雪花膏。丁古云且由他去化妆,并不加以注意。那理发匠替他收 拾完了,站在他身边用刷子刷着他的呢帽。丁古云给了他理发价目之外,又 另赏了他五块钱。然后取了帽子在手,走出理发馆来。可是他心里也就想着, 那理发匠替我刷着帽子,也许心里在说我漂漂亮亮一个西装少年,戴上这样 一顶帽子,大概不大相称吧。既然向漂亮一条路上走,就益发事事漂亮,这 帽子就换了它。如此想着,正好走过一家电炬通明的百货商店。于是走进去, 花了当时的价格三百元买一顶新呢帽戴着,旧呢帽倒放在装新帽子的盒子里 来提着。商店壁上,挂有一面大镜子,自己对镜子照了一照,将帽沿略微扯 着偏斜一点,颇有电影上,美国少年那种风度。回头看玻璃柜子里,陈列了 许多花绸手绢,折一个蝴蝶展翅的样子,塞进胸前小口袋里。这么一来,算 是西装打扮齐备。在大街上人行路上走着,看到别个穿西装的,向自己身上 看看,觉得决不比别人的西服减色。于是挺起胸脯子来,甩了大步子走,皮 鞋走在光滑的路面上,拍拍有声。心里也就想着,把胡子一剃,长袍子一脱, 我照样的可以有那分摩登气势。这样想着,格外有精神,顺了马路一直的走。 一直走到眼前发现了长江,这才看到脚下踏的是下半城的林森路。心想,自 己住在上半城旅馆里的,到下半城来有什么事?顺脚走着,不觉和回旅馆的 路,背道相驰,越走越远了。回想了一想,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于是雇 了一辆人力车,坐着回旅馆去。

当自己到了旅馆里,叫茶房开房门的时候,茶房看了他问道:“你找哪 一位?”说着,忽然又哦了一声。他随了这一声呵,在丁古云的后影上省悟 过来。这是那位长胡子客人,把胡子剃了。因为除了他那身西服之外,他说 话的声音,还操着带江南音的北京话。便笑着点点头道:“你先生整了容回 来,我都不认得了。”丁古云听说,也就笑笑。到了屋子里,乃向茶房问道: “你看我把胡子剃了,不年轻二三十岁吗?”茶房笑道:“真的,不说破了, 你先生一出一进,简直变成了父子两个人呢。”丁古云笑道:“你别以为我 真是老先生,我的太太,年纪还轻得很呢。”他带笑着,自觉不经意地搁下 了一句伏笔。心里的一切,都在向高兴的路上想。只有一件,明天见莫先生, 若是在表面上看来,真过于年轻的话,又怕会引起了莫先生的轻视。改西装 可,修理胡子也可,把胡子剃得这样精光,岂不有失庄重。而且自己又说过, 要带一位女弟子同到香港去,设若莫先生神经过敏的胡猜起来,岂不妨碍正 事?于此想着,倒后悔自己孟浪,这胡子迟两天剃固然是好,就是等明日早 上,见过莫先生再剃,也比今天晚上先剃的强。然而胡子这东西,并不像帽 子鞋子,脱离了身上,就长不回去的。心里如此想了,便站到梳妆台面前, 对镜子里看了一看。果然这长方的脸上白净得没有一根胡桩影子。再配上这 套西装,和口袋里那条红花手绢,却显得年纪轻多了。只是往日照着镜子, 自己看了镜子里影子,一定手摸胡子,把胸脯挺起来,端庄一番;于今向影 子看看,态度便觉欠着庄重。再看着头上,那一头头发,被生发油抹得乌亮。 虽然自己是有几根白头发的,但是在这种浓重的油亮之下,已不看到一茎白 发。挺起胸脯子来,端整了面孔之后,不但不见得有什么庄重之处,而且觉 得这态度有些滑稽,不免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的笑道:“这不行,这不行! 我都看着不像样了。”说过之后,自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出了一会神。本来 是一团高兴,为了这件事,心里拴上了一个疙瘩,倒大为扫兴之至!这倒没 了主意,脱下了西装,便倒在床上睡觉。旅馆里孤单无聊,少不得在枕上又 颠倒着面了一番,想了一宿,总算他有了点主意。

到了次日一大早起来,便直率的到尚专员公馆里去奉访。因为这只是七 点多钟,心里想着,人家还未必起床,走了一大半路的时候,又有点踌躇。 自己责骂着说,你心里有事,虽道别人心里也有事吗?平白地,人家这样早 起来干什么?于是放缓了步子,藉以延长时间。路过一家豆浆店,便踏着步 子进去。巧了,里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位西装朋友,那正是尚专员。于是 取下头上这顶新帽子,向他连连点了几下头道:“咦!尚专员也在此喝豆浆。” 尚专员见一位西装朋友向他打招呼,猛然认不清是谁,不免向他呆呆望望。 但是在他说话之后,也就明白过来。先是呵了一声接着便站起身来。哈哈笑 道:“丁兄,你果然改装了,牺牲太大,牺牲太大!”丁古云就着那张桌子 坐下。笑道:“可是我把胡子剃了之后,后悔的了不得。”尚专员笑道:“人 家为了国家,在沙场上牺牲性命,也慷慨前进,你难道几根胡子也舍不得?” 丁古云道:“但是我这是不必要的牺牲,我既不怕敌人的间谍跟着我,我也 不登台表演,便算老气横秋一点,也不见得有碍我的交际。都是我这班朋友 怂恿我的,说是像个中国式的老夫子,出外交际,给外国人笑话。”尚专员 笑道:“这些朋友,实在是恶作剧,也许他们嫌你一本正经,总把他们当后 辈,于今让你也摩登一下,教你无法倚老卖老。可是这也许是成全了你,你 这么一来,至少年轻了十岁。若是你太太在重庆的话,岂不大为高兴?”丁 古云笑道:“可是我太太在天津。”尚专员道:“那么,你这回到香港去, 好把她接来了。天津到香港,有直航轮船。”丁古云笑了一笑,因道:“言 归正传吧,我们一路去见莫先生,我的改装的这点原因,最好请……尚专员 正端起了豆浆碗,喝了一口。一面看着手表,放下碗来,向他摇摇头道:“不 用不用,莫先生要到西北去,起码有一个月才能回来,你这件事,他交给我 办了。他是九点钟坐飞机走,我还需赶着到飞机场上去送他呢。”那时,店 伙早已端了豆浆,油条放在面前,他未曾理会到。现在他意外的解却了心里 头一个疙瘩,觉得周身轻松,像在肩膀上放下一付千斤担子,便捧住豆浆碗, 慢慢的呷着。尚专员道:“现在你没有什么问题,仅仅是钱的问题。请你约 定一个时间,我把拨款子的手续办清楚。至于你在路上要用的钱总不过数千 元吧?除你支去的一部分,还可以加拨一部分,莫先生已有了话了。”说着, 在身上掏出钱来便要付这里的早点费。因笑道:“对不起,我还要先走一步。” 丁古云笑道:“你那就请便吧,不必客气。我本当到机场上去送莫先生的, 只是他事先并没有把行程告诉我,我去送行,反觉多事。”尚专员点头道: “这话对的。若不是我和你有交代,我也不把这消息告诉你的。”他说着, 端起豆浆碗来,咕都一声,将所剩豆浆完全喝了下去,人就站起身来。笑道: “我也来不及客气了,明天见吧。”说着,立刻就向外面走去。丁古云起身 送他时,他已走远了。心里想着,人生宇宙间,也许真有所谓命运存在。事 情办得顺手了,就无论什么都顺手。正愁着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老莫,那老莫 就先不告而别了。这且乐得坐下来,从从容容吃过这顿早点。在喝豆浆的时 候,倒是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便是这饮料店的食堂里坐着有两个女客,一位 约莫三十多岁,一位约莫二十多岁。她们除了不住的向自己打量而外,又坐 着相就到一处,两个人的头,并到桌子角边,唧唧哝哝说话。说话的时候, 不住撩着眼皮,向自己抛了眼光过来,无疑的那是将话说着了自己。他心想 这是穿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日子,绝对没有的事。可见自己已成了一个西 装革履的白面书生了。然而这两佧女人,比蓝小姐是差之远矣。想到这里, 脸上便有了得色。向那两个女人反射了一眼,心里说着,我还不需要你们的 青眼呢。他随了这意思,叫着店伙来付了点心帐,把挂在墙钉上的那顶漂亮 新呢帽戴在溜光的头发上,两手操着西服领子抖了一下,昂起胸脯子走出豆 浆店去。心里想着,我现在也是个青年,这花花世界,照样的有我一份。从 今日起我已不是站在花花世界以外,看人家快乐了。路上看到有西装汉子挽 了女人的手臂走路时,瞟了他们一眼之后,心里想着,这不足为奇,凡人都 有这么一段恋爱的黄金时代。我的黄金时代也来了。他这样走着,心里像略 会饮酒的人,喝上了颇为过量的好酒,人是非常的兴奋。在这兴奋当中,快 活,轻松,迷惑,昏乱,兼而有之。在大街的人行路上自在的举着步子走路。 两眼不住东瞧西望,分明是与尚专员交代了以后,一切顺手,并无什么事。 可是在自己心里,又总觉有一件事不曾办得一样。这样走了两条街,走到了 一个十字路口,便停住脚想了一想。慢来,昨日剃了胡子之后,曾跑到下半 城去了,费了很大的劲走回来,今天又打算向那里跑?正这样站着出神,却 看到夏小姐一个人在对面人行路上走去。本打算不向她打招呼的,可又愁着 她是和蓝小姐一路来的,只好迎了上去,笑着叫了几声,心里也想着,夏小 姐一定会不认识自己的。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道:“夏小姐,我是丁古云, 你不认识我了吧?”夏小姐停住了脚,向他笑着,一点也不表示惊奇。点头 道:“认得认得,这样熟的人,何至于不认得。”丁古云向她看时,见她的 头发,新卷成纽丝状,分作四股披在脑后。这让他回忆起来了一件事。昨晚 在理发店里剃胡子的时候,左边的椅上,躺着一个女人,就是烫这样的头发。 夏小姐身上穿的是蓝底白点子花衣服,也正与那个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样。当 时一心在剃胡子,虽然身边有个女人的后影像夏小姐,也并没有理会,大概 那就是她了。他这样一出神,夏小姐已经有些感觉。便笑道:“这么一来, 丁先生年轻了二十岁,可喜可贺!”丁古云笑道:“我倒认为是个损失,你 还说可喜可贺呢。到城里来了两天吗?”夏小姐道:“来了好几天了。今天 坐晚班车回去。丁先生什么时候回去?”丁古云道:“明后天吧?”夏小姐 笑道:“那么,我今天若是走不成的话,丁先生能否请我吃顿小馆子?”丁 古云道:“好的好的。你住在什么地方?”夏小姐道:“丁先生住在哪里, 我来找你吧。”丁古云道:“我还没有找好旅馆呢。”夏小姐听说,微微的 将脖子一伸,下巴一点,舌头在嘴里啧的一声,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调 皮的样子,似乎不相信这话。丁古云笑道:“我们这样熟的人,难道请你吃 一顿饭,我都要躲避吗?”夏小姐笑道:“那就再说吧。”说毕,扭转身就 走了。她走得很远去了,回转头来,抬起一只手高过额头顶,还向这里招了 几招。丁古云看她这样子,觉得她是有意顽皮,又想着她本来很浪漫,也许 看到我变成青年了,有意和我亲近。可是我的眼界高,目的物要比她高的多 呢。心里如此想着,也就带了微笑走开。当时在街上混了半天,一人吃着午 饭,还只有一点钟。去着蓝小姐的约会,还差三小时。心想早知如此,就该 让她上午进城了。这几个钟头,不能老走马路。若去看朋友,又怕被朋友纠 缠住了,临时脱不了身。看电影去吧?不巧,四点钟正是第二场未完的当儿。 两条街实在也转得累了,回旅馆去休息一下吧。主意定了,依计划而行。

可是到了旅馆里,一个人独坐在房间里,也是苦闷的很,便和衣倒在床 上睡了。睡是睡了,睁着两只眼睛望了楼板,哪里睡得着。心里倒未曾闲住, 且把蓝小姐来了以后的游历日程,先排上一排,第一是应先引她到这里来休 息一下。她若是问,就只开了一间房间吗?就答应她没有房间。看她的表示 如何,再做道理;若是她并不问这句话。那就好了。第二步,陪她去吃小馆 子。不,简直吃大馆子,无论花多少钱,不必吝惜。第三步,饭后恐怕只有 七点多钟,陪她去看电影,因为回旅馆太早了,她要是又问只有一间房间的 问题,依然不好对付。第四步回旅馆了。不必,越晚越好。那时,十一二点 钟了,无处安身,她会逼我到走廊上去站一晚吗?北平人说,蘑菇。那时候 我就给她蘑菇,想到这里,自己噗嗤的笑了起来。可是到电影院去这一步, 恐怕不能如愿,因为晚场是容易客满的。那么,先去买两张电影票。想着, 便跳了起来,向茶房要了一张报来,查明了电影广告,立刻坐车到电影院里 去买票。在旅馆附近本来也有两家电影院,但这两家影院的片子,都不好。 一家是映的中国抗战故事,一家映的是侠义美国影片,只有这一家映的是爱 情片子。而且广告上写的是热情趣片,一看就中意。所以路远一点也就专车 前来购票,好在这日并非星期六或星期日,预先买晚场票,究不怎样困难。 买完了票子,总算三点钟已到,这就不必再回旅馆,直奔车站,下车付了车 钱,还怕蓝小姐会特别提早来到,曾到车站外广告牌子上细细寻查了一遍。 见那上面,实在没有什么字迹,这才走到车站对面茶馆子里去,泡了一碗茶, 面对面的向着车站。初坐的一小时,却也无所谓。坐到一小时后,既无朋友 谈天,又不曾带得一份书报来看。挺了腰干子,坐在硬板凳上,颇觉无聊难 受。好在精神已陶醉在一种桃色的幻想里,却也忘了身体上的痛苦。就这样 又枯坐了一小时,每当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的时候,都眼睁睁地望着,是否 寄宿舍站来的班车。到了四点半钟。居然望着班车到了,赶快跑到车站,在 车门口立着。每一个下车旅客,都不曾放他过去,必须仔细看看,直到全车 人走光,并没有蓝小姐在内。因向车站站员打听,下班车子什么时候到?他 说:“这班车子就迟到了半点钟,为着等客,才这样迟到的。今天来客少, 不再开车子来了。”丁古云瞪了眼望着他道:“不会吧?”站员笑道:“信 不信由你,我们车站上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站上的事吗?”说毕,他自走了。 丁古云站在停车厂上倒是怔了一怔。还是在此等下去呢?还是走开?踌躇了 许久,觉得站员的话,只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蓝小姐约好了等到六点钟, 当然等到六点钟,于是回到茶馆里去,再泡一碗茶候着。车站上总是热闹的。 寄宿舍那条来路的车子,虽然不到,别条路上的车子却还是络绎前来。丁古 云两手扶了茶碗,闲闲的向车站里看着,却没有怎样介意。约莫到了五点半 钟,觉得是绝望了。站起身来伸了一伸懒腰。回转头来,有辆公务车子,停 在车厂上,正走下零落的几个人。却见那车窗子里有只红袖子,露出雪白的 嫩手,向自己这边招了几招。丁古云始而未曾理会,无如那手只管向自己招 着。近前两步看时,可不是蓝小姐?见她弯了腰把笑嘻嘻的面孔,在窗子里 向自己点着。丁古云呵呀了一声,直奔车前。后面有人喊道:“茶钱茶钱!” 丁古云回头看时,茶馆子里么师,在后面跟着追了出来,丁古云呵呀一声笑 起来。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查了一查,恰是没有一元单票。便给了他一张 五元票,多话也不提,迎向车门去。这时,蓝小姐已下了车了。她眼珠在睫 毛里转着,笑着微微咬了嘴唇。身上穿着一件红绸衣,脖子上围了白绸巾, 左手单了青呢夹大衣,右手提了花布旅行袋,丁古云点了头笑道:“怎么坐 公务车子来了?我公,信人也。准时到达。”一面说着,一面接过旅行袋大 衣。蓝田玉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周,抿了嘴微笑。丁古云这才省悟过来,自 己已是剃了胡子了。便红着脸笑道:“你倒一见就看得出来。”蓝小姐又向 他瞟了一眼,笑道:“不是你身上这套西装,那我果然看你不出来。”说着, 跟近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吗?”丁古云只觉心房一阵 乱跳,笑道:“找好了,找好了!我们这就去。没有几步路,不必雇车子了。” 蓝田玉挨着他,将他手膀子碰了一碰,低声笑道:“你在前面走,我怕碰到 熟人。”这句话不要紧,把丁古云这个身体碰得像触了电一般,周身麻木一 阵。回头看蓝小姐时,见她低了头抿嘴微笑,好像是十分难为情。这就越发 的高兴。拿了蓝小姐的大衣和旅行袋,就提脚很快的在前面走。自然心里总 怕蓝小姐会走失了,不免常回头去看看。可是她倒很注意,遥遥跟定自己的 路线走。到了旅馆门口,丁古云站在一边等着,蓝小姐到了面前,将嘴向前 一努,又低声说了一句进去。丁古云也就立刻镇定起来。仿佛一切举动,都 是十分平常似的,引了她走进所住的一层楼面,故意很从容的,叫茶房来开 房门。当茶房来时,自己虽不免向她观察一番。可是看她那样子,什么也不 感到异样,这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蓝小姐进房去看了一看四周,首先走到 梳妆台前对镜子照照,将手理了一理鬓发,搭讪着问道:“这房子多少钱一 天?”丁古云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将大衣却忘了挂上衣架,还是那样搭在 手臂上,斜抱在怀里站在桌子边,望了蓝小姐后影,蓝小姐问他话时,他并 没有理会。蓝小姐倒也不在乎他答复与否,依然向了镜子看着,自言自语的 道:“路上好重的尘灰哟!”这时,丁古云的脑筋回忆过来她所问的那一句 话,因答道:“总不算十分贵,三十块钱吧?”蓝小姐回过头来,笑道:“你 把大衣挂起来吧,你怕他会飞了。”丁古云哦了一声,才去挂大衣。这时, 茶房送着茶水进来,自退出去。而且反手将房门带着手掩上了。蓝小姐在旅 行袋里捡出几样化妆品和自用的手巾,都放在梳妆台上。她对了镜子,一面 化妆,一面闲闲的说道:“路上的灰尘好重,我不是坐了公务车子来,我就 对你失信了,你在车站上等了好久了吧?我猜你十二点钟就该去等着我了。” 说着,嘻嘻一笑,回过头来,见丁古云呆坐在屋子正中的桌子边小方凳上, 望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只是出神。笑问道:“你什么事想得这样出神?”丁 古云醒过来,身子一耸,哦了一声,他才想起人家在和他谈话。他只记得蓝 小姐说了一句坐公务车来的。因问道:“我在车站上打听,知道班车没有了, 想不到你会坐了公务车来。”她笑道:“那看客人本领呀。我有本领站在公 路上把车子拦住;我又有本领,教车上人欢迎我上车。你信不信?”丁古云 点头道:“我绝对的信。”蓝小姐道:“那么,你试说说那理由。”但丁古 云又没有了答应,还是呆坐着出神。不过他多了一个动作,将手指在桌面上 画着圈圈。蓝小姐也没有再和他谈话,把面部的脂粉抹擦匀了,然后取了一 柄黑骨长柄梳子梳拢着她的头发,她那白嫩的手,微红的指甲,和黑梳黑发 衬托之下,越是好看。丁古云不觉想象着,塑了一生的人像,没有理会到这 一种黑白美。女人就是艺术,看久了女人,就会对艺术有许多发现。他这样 说着,神经便统制不了他的官能。信口说出了一声是的。蓝小姐回头问道: “你说什么?”丁古云笑道:“我想起那艺术上一个问题,我自己就信口答 复了起来。”蓝小姐回转身来,将头一摇道:“我不信,这个时候,你有功 夫,说到了艺术。”丁古云道:“那么,我应该想到什么呢?”蓝小姐把手 上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两手反撑了梳妆台,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我 知道你在想着什么。”说毕这句话,她将右脚皮鞋尖点起,把高跟在地板上 打着,把上面三四颗雪白的牙齿,咬了下嘴唇,微微低了头。丁古云也答不 出,只呆望了她。这样,屋子里,沉寂了有五分钟之久,蓝小姐口里滴当滴 当,又唱着她的英文歌。丁古云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蓝小姐面前,颤动了他 的声带,低声道:“田玉,我有几句话,总想和你说一说。”蓝田玉依然紧 紧咬了下唇,低头站着。丁古云直立着,头可微微的弯了下来。丁古云道: “你……你……你可以让我说出来吗?”蓝田玉依然是低了头。说着,抬起 左手来,理了一理鬓发。当她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丁古云猛可的握住了她的 手,他不但是声带颤动了,连身子也有些颤动了。他道:“我……我……爱 你。”这句话说出来了,紧接着是要蓝小姐的答复。蓝小姐的手被他握着虽 还没有抽回去,可是头还没有抬起来。就在这时,忽然一样东西,直扑了两 人的身体,这样两个在异样情感中的人都吓了一跳。那直扑了两人来的东西, 还没有停止,还在陆陆续续的来。定眼看时,却是剪碎了红绿纸屑。这红绿 纸屑,像花雨一般的飞着,自然不是由天上落下的,不是由窗户外飘进来的, 也不是楼板上漏下来的,乃是一阵阵由房门口抛撒进来的。这抛弃的人,被 门帘子隔着,只看到几只手,伸了过来,丁古云想不到有人会到这里来开玩 笑,料着是人家闹新房走错了房间。便喝问连声:“谁?干什么?”他这一 喝,引动了门外一阵哈哈笑声,门帘子掀动着,推进来一群男女。其中有一 男一女,却很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一个女子,手里还捏了一把红 绿纸屑。她笑着向丁古云一鞠躬道:“丁先生,恭喜呀!您忘了我吧?我和 这个人。”说着,指了站在当前的一个青年道:“我们是你手上开除的学生 呀。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以为我们犯了校规。现在你应当明白,恋爱是人 生所需要的吧?呵!这位是蓝小姐?多么美!恭喜你得着这么一位甜心。” 她眉飞色舞的说了一遍,这一群男女鼓掌笑了起来。另几个女子,手里捏着 红绿纸屑,又向丁古云抛着。他忽然省悟过来。在北平的时候,曾在校务会 议上,交出一张谈恋爱的学生名单,要求学校开除。今天所到,就是其中之 一部分,分明是清算陈帐,报复来了。翻了眼望着他们,面孔通红,红晕一 直红到耳朵根后去,由嘴唇皮的颤动,感到周身的肌肉全在抖颤,哪里还说 得出一句话来。蓝田玉站在一边,先是呆呆的。见丁古云成了一个木雕泥塑 的偶像,便忍不住了。凝了一凝神,忍下气去,从容问道:“你们是来干什 么的?”先前那个女子道:“恭贺丁先生得了甜心。”蓝田玉喝问道:“哪 个是丁先生的甜心,你指的是我吗?”那女子被她问着,倒不便直率的答出 来,蓝田玉道:“你是恭贺?你是开玩笑来了。可是你没有想到你也是女人, 你也是丁古云的学生。丁先生房间里你能来,我也能来。为什么我在这里, 就是丁先生的甜心?不错,我一个人先来,你们是成群来的。大概先来的单 独来的,就是丁先生的甜心。好吧,我承认你这话。你有什么权利能干涉我 们的行动?你说,你不是来嘲笑,你是来恭贺。这是我们开的房间,我们就 是这房间的主人,我有权不受你们的臭奉承。你们都给我出去!”她说时, 红了脸,瞪了眼睛,倒是理直气壮,这一群人无话可说。尤其是几位散花的 天女,更觉得自己鲁莽,都起了丁古云的传染病而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