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古云本来是恐惧与愤怒交袭着,一时心绪纷乱,不知道怎样去对付这 个突击。现在蓝小姐一生气,而且给了自己一个立脚点,立刻就有了主张了。 于是将脸一板,喝道:“你们是便衣巡查队?你们是宪兵?或者你们是警察? 你们若都不是,有什么权利,可以到这房间里来胡搅。”其中有个男生,带 了两分尴尬的样子,向他笑道:“我们来恭贺你,有什么恶意吗?”丁古云 道:“胡说!我有什么事,要你们恭贺?在旅馆里会客,这就应当恭贺吗? 我不认得你,我不要你恭贺!出去!”说着,他抢着去掀开门帘,站在门口 将手挥着,连喊出去。这群男女,没有了调儿了,就无精带彩的,慢慢的向 门口走去。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慢来,慢来,我有两句话问一个人。” 随着这话,走来一个穿呢布学生装的人,白净的面孔,溜光的背头发。眼上 架了一副大框眼镜,眼珠在里面闪动着。尖下颔上,有一点红痣,显着他的 机巧心外露。他穿了一双半旧的黑皮鞋,大踏步子走进房来,并不理会丁古 云。见了蓝田玉笑嘻嘻的向她一点头,道:“好哇!蓝小姐。我知道你有了 好约会要到香港去。可是,事情不那么简单,你还得受点拘束。”蓝田玉看 到这个人来,忽然脸色一变。红红的面孔,现出了苍白。抖颤着道:“你…… 你……你来做什么?”说着时,她退后两步,她在沙发上坐了。那男子喝道: “我来做什么?我来找我的未婚妻蓝田玉!”他把这“未婚妻”三个字,说 的特别的响亮。丁古云听了,心里也倒抽一口凉气。蓝田玉由沙发上站了起 来瞪了眼向那男子道:“我早要和你废除婚约了,你管不着我。”那男子道: “我也早知道,你要和我废婚约,可是截至现在止我们这婚约还没有废掉。 我有这权利可以干涉你和别一个男子在旅馆谈话。”蓝田玉将脖子一歪道: “你管不着!”那男子道:“为什么管不着?我立刻就可以干涉!你和我走 出这房间去。如其不然,我去报告警察,你或者不在乎,可是你的老师,也 是你的爱人,他受不了。他是艺术界的权威,他是教育界的名人,他是社会 上的偶像。假使把他带人家未婚妻开房间的行为暴露出来,这偶像要打破! 你考量考量,我限你三分钟内,给我一个答复。”他这话虽不算十分利害。 可是把丁蓝两个人都镇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些要走的一群男女听了 这话,觉得这个报复,大家满意,大家哄然一阵笑着。就在这时,跳进一位 摩登女子,由男女青年的队伍挤到那男子的面前,向他正色道:“密斯脱倪, 你这不对。你有什么话要和蓝小姐说,你就径直的来和她说就是了。你带了 这一群人到旅馆里来,成何体统?”丁古云看时,乃是熟极了的人夏小姐。 夏小姐在这个时候钻了出来,又是一个意外。那男子向夏小姐苦笑了道:“你 以为我不该来吗?无论是谁,对于自己的未婚妻在这种场合,他不能漠然处 之吧?”夏小姐向丁蓝看了一看,见他们都红着面孔,鼓了嘴说不出一句话 来。便道:“密斯脱倪,大家拥在这里,有什么话也不好交涉,我们另去找 个地方谈谈,好不好?”那人道:“我不走,要走,蓝田玉和我一路走。” 说着,益发在椅子上坐下来。蓝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将脸色一板道:“好! 我和你一路走。你说到哪里去?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姓倪的见她站了起 来,也跟着站起来。因道:“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们的事就好说。”蓝田玉 向来的一群男女道:“我们都走了,你们还打算怎么样?”说着话,她首先 一个挤出了屋子,口里还说:“我看你们出来不出来?”她这样的说了,哪 个还能在屋子里站着,一阵风似的,全都拥了出来。而后夏小姐和姓倪的微 微笑了一笑。因道:“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可以出去了。”那姓倪的且不理 会夏小姐,向丁古云点了一个头道:“对不住,打搅打搅。”说着,走出屋 子去了。夏小姐走到丁古云面前,向他轻轻的说了一声道:“不生关系,我 会替你把这一事料理清楚。”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她也出去了。屋子里,最 后只剩丁先生一个人。他始终是呆坐一张木椅子上,望了这群捣乱的男女, 一句话也没有说。耳听得房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这批人都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人是走了,剩下来满地红绿纸屑。他一直呆坐了二十分钟 之久,神经才恢复过来那番镇静,心里把过去的事。仔细推敲一番,觉得刚 才一幕喜剧,决不是偶然的遇合。姑无论自己开除的那一群学生,他们不会 知道自己在这旅馆里开房间。就是那个姓倪的,怎么会知道自己和蓝小姐有 这个约会呢?又其次便是夏小姐,今天白天,在街上遇到她,她还打听自己 的住所,要请他吃饭。这会子毋须人告诉,她也知道了这旅馆了。真是奇怪。 推论这幕喜剧的导演,只有两人。一个是蓝田玉。可是她不会的。她不履行 这个约会,谁也不能勉强她?何必多此一番变化?而且事先她也不知道在哪 家旅馆,她有什么法子,去预先遣兵调将?更进一层的说,这事于她面子很 难堪,她自己会和她自己捣蛋吗?另一个人,便是这夏小姐了。在理发馆里 隔坐那个摩登女郎,根本就是她。大概她是存心报复,老早就等着机会。她 看见自己剃胡子,必定是探听得自己和蓝小姐有了约会,所以悄悄跟在后面, 把自己的行踪,完全看了去了。不过这里又有了一个问题,像那个姓倪的和 这群开除的学生,那也不是顷刻之间,可以调齐的。她这个计划,至少是二 十四时以前,就有了准备。果然如此,蓝小姐纵不是勾通一气,也把到城里 的消息泄漏给她了。想到了这里,越觉这事有几分蹊跷。心里头转念,夏小 姐罢了,以前她和艺夫来往的时候,自己没有给过她好颜色。她要报复一下, 在情理之中。至于蓝小姐,只有自己对得住她的,没有对不住她的,她决无 和自己开玩笑之理。你看,为了她,把胡子也剃掉了,失掉了自己十余年来 的那份尊严。和她能谈上爱情,已经是被人笑话。闹一幕趣剧,那不是…… 不,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不是笑话而已。到了这群男女青年口里去了,不是 什么趣剧,也要渲染一番。于今他们在旅馆内亲身目睹的事,他们决不会客 气,一定满处宣传,真是那姓倪的话,这尊偶像要打破了。蓝小姐,你不爱 我,没甚关系,你不应当这样恶作剧,作个圈套让我来钻。我与你无冤无仇, 你这样陷害我作什么?想到这里,不能坐着了,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里 转着圈子。就在这个时候,嗅到了一种轻微的脂粉香。这种香气,是自己经 常薰染惯了的,正是蓝小姐身上的香气。这是自己的幻想,她已经去久了, 哪还有……可是,他一回头,看到了那梳妆台上,留下了蓝小姐几样化妆品。 雪花膏罐子,脂膏盒,口红石管,香粉盒子小粉镜。顺手拿起粉镜来看看, 见镜子背面,嵌着蓝小姐一张半身相片。她穿了翻领子羊毛衫,长长的头发, 披在肩上,手上拿了个网球拍,瞧着一双灵活的眼睛,笑嘻嘻地,娇戆之极。 若说天真烂漫这个形容词,不加到她身上,加到谁人的身上?她这样的少女, 会作了圈套来害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手上玩弄 了这相片,只管出神,就在这时,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喁喁谈话,仿佛有 捉奸两个字送到耳朵里来。接着这话,就是哈哈一阵大笑。丁古云心里吓了 一跳,心想,难道他们在谈笑着我?于是更静心的向下听。先听的是右隔壁 的话,这时右隔壁的话歇了,左隔壁的喁喁之声又起来了。仿佛又听得有人 说,我认得他,是一位名雕塑家,他心想,名雕塑家,那不是我是说谁?这 么一来,手里拿着的那面小镜子,不能握着了,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 摇头,自己依然呆坐下。这屋子是本旅馆的上等房间。虽然沙发是重庆极珍 贵的家具了,这屋子里依然还预备下一张椅子,但这和文豪们的主张有点两 样,乃是新瓶装旧酒。椅子的表面蒙着了新的灰布,而坐垫的弹簧,没有了 伸缩性,大概是把些棉花渣滓,代替了弹簧,坐下去是平的。恰是奇怪,丁 古云对这个改装的沙发,好像有了深嗜。自这屋子里发生了变化以后,他就 老坐在这椅子上。两手平伸放在两边搭上,人斜靠了椅背,算是开了睁眼的 入定老僧。除非是穿了西装裤子的两条腿,有时架起,有时又放下直伸了摇 撼几下,他发现了对面的粉壁上,有一块水渍。那水渍像个古装的西洋女人, 又像希腊战争之神,看久了,都不像,更像是一丛云,云里伸出一条张牙舞 爪的龙。没有人打搅他,由他这样想像下去。他在回忆之间,仿佛曾有人进 房了一次,那大概是茶房。不自然的,无所谓的咳嗽了两声。随着这咳嗽, 茶房又进来了。他手里提了一把开水壶,但他没有向那里斟开水,仅仅将中 间桌子上那把茶壶揭开了看上一看。他没有言语。临去的时候,瞥了这位旅 客一眼。他似乎解得这位旅客需要清静。出门的时候,把房门紧紧地给带上。 丁古云等他去了,立刻想到,他不是来送开水,他是来观测我的。他疑心我 会自杀吗?于是不自然的淡笑了一下。接着又一想,虽然,大概我这幕悲喜 剧,引起了全旅馆的注意。本来这事太难隐瞒了,他们男女一群,来那些个 人。而自是像演话剧,一个来了,一个又来,穿插得很有步骤,想到了演话 剧,这里必定有人导演。自编自导自演。是夏小姐呢?还是蓝小姐呢?毒蛇 似的女人,她们陷害我,毁坏了我这尊偶像。他不住的想,不住的发恨,这 样呆坐着,不知经过了有多少时候,但觉这样坐着,四肢都感到有些疲倦了, 这个身体颇需要起来移动一下。就在这时,门推开了,门缝里伸进来半截身 体,那是蓝田玉小姐。丁古云心里呀了一声,嘴里还没有说出来。她像野兔 出笼似的,用很迅速的动作,把身子钻了进来。立刻把门闭上,又加上了搭 扣。她毫不犹豫地,直扑了过来,两腿跪在沙发前,两手扶了丁古云的膝盖, 头伏在他胸前,一声不言语,呜的一声,她就哭。丁古云的神经被她震撼着, 除了两眼望她,一个字说不出来,也不会动。这时,觉得她柔软而温热的手, 扶着了自己的腿,乌丝一般的头发,簇涌在胸前,一阵阵的脂粉香气,直进 了鼻端,自己一切愤恨筑下的堡垒,被这温柔香暖的坦克与俯冲轰炸机,蹂 躏了一个粉碎,再加上她这一哭,就是征服殖民地后的安民布告。自己心灵 上没有了埋怨,没有了愤恨,自然没有了反抗。灵魂上已插上了白色的降旗。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右手来,抚摸了睡在怀里的那一头乌云。但这只有 两三分钟,蓝田玉突然抬起头来。那退去了脂粉的脸上,黄黄的,挂上无数 条泪痕。那灵活的眼睛外,依然簇涌了长的睫毛。脸腮上的酒涡没有出现, 粘上了几条细发,这一切柔媚,变成了极端的可怜相。丁古云抚发的手,已 被她带着翡翠戒指的手握着。另一只手被压住了,抽不出来。他不能有动作, 在四五分钟的慌乱与缄默里逼出了一句话:“你不要难过。蓝小姐被她一句 话引着,长睫毛里,又抛出十几粒泪珠。她先点了两点头,然后望了丁古云 的脸哽咽着道:“我……我……一千个对不住你,一万个对不住你。”丁古 云道:“这不怪你呀!”蓝田玉突然站起来,坐在沙发椅扶手上。右手依然 握了丁古云的手,左手扶了他的肩膀,低下头,那脸几乎靠贴了丁古云的脸, 未干的泪痕,粘在他的脸上了,她柔声道:“你知道这事不能怪着我吗?” 丁古云将脸偏过来,蓝小姐向旁边让了一让。他道:“这件事的祸水是谁, 我还不能想到,可是你不会自己让自己难堪呀。在这一点上,我想你纵然知 道点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比我知道的不多。”蓝田玉点点头道:“对的! 你不愧是我的知己。我这颗心。……”她说着,将扶在丁古云肩上的手,指 了她的心窝。她穿的那件半旧红花绸袍子,腰身是那样窄小,两个乳峰,在 衣服里鼓起。她那个指甲涂了浅色蒄丹的食指,就指在乳峰中间。这又是一 队俯冲轰炸机,突袭丁先生的心灵一下。她接着道:“我实对你说,我这颗 心,老早就属于你的了。”丁古云将被她握的手,反转过来,紧紧的捏了她 的手。蓝田玉道:“可是,我还要你原谅一下。你可以吗?”丁古云握了她 的手,轻轻摇撼了两下,点点头道:“你说吧。我什么都可以为你牺牲。” 蓝田玉将手指了屋子中间道:“你要知道,今天晚上,这里是座陷阱。”丁 古云猛然听了这句话,不觉脸色一变,因道:“他们打算还把我怎样?”蓝 田玉说毕了这话,已是离开沙发,已是把挂在衣架上的旅行袋取过,将放在 梳妆台上的零碎物件,陆续向袋里放着。一面向丁古云答道:“我不在这里, 无论他们撒下什么天罗地网,你都不必怕他们。我是抽了空来看你的,我立 刻就要走。本来我是不能来的,可是我不来,我有衣和化妆品在这里,还是 会给予他们一个把柄。况且我要不来,怕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会疑心到我身 上来。”丁古云由椅子上突然站起来,因道:“那么,我陪你离开这里。” 蓝田玉已把衣架上大衣取下,搭在手臂上,因道:“夜深了,向哪里去呢? 而且,他们正在我一个朋友家里聚合着,等候和我谈判,我们何不趁了这个 机会,快刀斩乱麻,将姓倪的关系了结。我们日子长呢,有话慢慢的说。你 明天可以回去,不是明天下午,就是后天一大早,我一定回到寄宿舍来。你 只管进行你的事,我们有了钱,我们远走高飞,怕他干什么?”她一面说着, 一面向房门口走。丁古云瞪了两眼,只管望着她的背影,却是移动不得。她 手扶门扭,并不曾怎样带动,却回转身来向丁古云望着。露了她那白而又齐 的牙齿微微一笑。丁古云还是呆望了她,不曾动得。她笑道:“你这傻子。” 说着,她又跑了回来。她将她那夹着大衣的手,握住了丁古云的手,猛可的 向他身上一扑竖起脚尖来,将脖子一伸,头伸过了他的肩膀,喷的一声,丁 古云觉得自己的脸腮上,被一种柔软的东西接触了一下。他在这绝对不曾意 料的境况下,不知会想到蓝小姐这丰厚的赐予。他仍然是呆站着的,等他回 忆到这是一个香吻,那已经在一分钟之后,蓝小姐的动作,始终是闪击式的。 她亲过吻之后,她又立刻奔到房门边去了,手扶了门扭,回转身来,又向他 笑了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丁古云被他的回忆,引着他笑了。在这笑 声中,他也有了相当的勇敢,立刻追着上来,要去握蓝田玉的手。可是她这 次手扶着门扭,不像上次,已是把门拉开了。在门帘外人来人往的情形下, 丁古云所发生的勇敢,又如电火一般的消失了。他只说出了一句话:“你真 走了?”蓝田玉将门全推开了,人背了垂的门帘站定,向他道:“我不敢在 这里久耽搁,至迟后日一定回去。一切放心,不要为今晚上这场滑稽戏着恼。” 说毕,掀着帘子就走了。丁古云站了一会,又回到那张新瓶旧酒式的沙发上 去坐着。他不但一腔悲的火焰,已经熄灭,而死去了的心头一棵情苗爱叶, 却又跟了脸上那个香吻,重新复活起来。他回忆着怀里那一团乌丝,回忆着 手掌里握着的那一双温暖的小手,回忆着脸腮上所接触的那两片香唇,他情 不自禁地,将手抚摸着他的脸腮,微微的笑了。这样有几十分钟之久,他忽 然想起了一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于是走出旅馆去,在附近宵 夜店里,吃了两碗面。但是回来的时候,心里又倍加了不快。自己来去,在 身后就会发生哄然一阵大笑。他回到房里,想了一想,还是蓝小姐的话不错, 这屋子里不仅是座陷阱,而且是床针毯,片刻坐立不得。他如此想着,胡乱 睡了一会。

次日一早起来,算清了店帐,就到莫先生办事处去会尚专员。谈到去香 港的事,尚专员很快的答道:“这已没有什么问题。到了车子开行的日子, 你拿了我的信去上车,一直到广州湾。路上费用,莫先生答应了五千元,你 多花一点也没关系,临时来拿都有。至于到香港以后的款子,你再去和关校 长接洽一下。彼此划汇可以,拿我们的支票去换他的支票也可以。莫先生走 后,我要代他办许多事,实在分不开身来再去会关校长,丁兄说在城内无事, 回去休息两天也好。”丁古云见这方面既安顿得十分圆满,就放心回寄宿舍, 到了寄宿舍以后,推说有点小病,只在卧室里躲着,连两餐饭也没有到餐堂 里去吃。同寓的朋友来看他,见他神气十分不好,自也相信。丁古云睡了两 天,一早就算起,该是蓝小姐回来的日子,不时在窗子里向外张望着。到了 半上午的时候,见有一群人,由田坝上直向寄宿舍走来。前面上十个人,手 里拿了红绿纸旗,迎风招展,颇为奇怪。再近一些看出来了,那前面上十个 人,都是男学生模样。有两个人用竹竿抬了一张籐椅子,夹在人丛中走。椅 子上似乎放了东西,还用红绿旗子陪衬着呢。籐椅子后面,是一群打赤脚的 老百姓。其中有些小孩子,口里直嚷:““快来看,接菩萨。”丁古云看到 这群学生,心里也就想着,莫非他们找到这里来了?可是,他们到这里来做 什么?脑子里这样疑惑着,心房却在体腔里砰砰乱跳。但终究觉得是自己的 神经过敏,还悄悄在窗子里向外张望了去。他们越走越近。仔细看去,可不 就是闹旅馆的那几个人吗?自己向床上一倒!心想,看他们闹些什么?不管 他,几分钟之后,忽然劈劈拍拍一阵爆竹声,接着又是一阵哄笑声。在硫磺 气流到屋子的时候,却听着陈东圃在人声喧哗中喊了起来道:“你们这是干 什么?”于是大家哄然一阵的道:“给丁古云送偶像回来了。”又听到仰天 带了笑声道:“你们以为这是舞台,在这里演戏吗?”他一说,那群笑声更 是厉害像倒墙似的轰闹在空气里。在丁古云听得明白了,是自己送某大学作 演讲纪念的一尊塑像,被他们抬着送回来了。这也无关宏旨,让他们抬回来 就是,不理他,看他们怎样。就在这时,王美今匆匆的跑了进来,顿了脚道: “丁兄,丁兄,出去骂他们一顿。这一群学生无缘无故和你开玩笑。”丁古 云道:“随他们去。”王美今道:“以前你对付这些调皮的学生,最有办法。 现在人穷了,连管束学生的勇气都没有了吗?他们那种毫无理由的侮辱,我 在一旁的人,看着都受不了,你倒没事吗?你这样怕事,以后还怎么在社会 上混?”丁古云跳了起来道:“我怕他们作什么?我是忍住这口气。我就出 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说着,便跑向大门口来。老远见那群青年,拥 在大门的过道里,把那把籐椅子,放在一张桌子上,自己塑的那尊半身像, 象征着艺术与战争的,被他们供佛爷一般的供着。像面前有两个雪花膏缸子, 一只空粉盒子,当了烛台香炉。丁古云还不曾仔细的看,他们见丁古云出来 了。哄然一阵笑着,鼓起掌来。丁古云瞪眼大喝道:“你们没有法律管束的 吗?闹到我家里来了。”大家笑着道:“把东西送还你,不送到你家里来, 送到哪里去?”丁古云听到他们又说又笑手上拿了旗子乱挥,也不知道是什 么人答话。再走近那籐椅子一看,真气炸了肺。他们把那长胡子的偶像,脸 上涂了两块胭脂,鼻子两边,用墨笔勾着,成了个小丑模样。偶像身上,披 了一条女人用的破花绸手绢。再看椅子上插的红绿旗子上,写着的标语是: “打倒偶像”,“揭破伪君子的假面具”,“打倒艺术界的骗子”,“打倒 教育界的败类”。丁古云将桌子一拍,跳起来喝道:“你们太侮辱我了!” 那些学生呵呵一阵狂笑,拥出了大门。看热闹的一群百姓,站在门外望着面 面相觑。小孩拉了大人衣襟问道:“这不是接菩萨吗?啥子事?”那些学生 出了大门,乱喊了笑道:“奋斗呀!抗战呀!带了女学生开旅馆呀!礼义廉 耻呀!讲台上的伪君子呀!什么东西呀!霸占人家未婚妻呀!”他们又像唱 歌,又像喊口号,老远的隔了一片空地,挥了手上旗子,直了脖子,对了这 寄宿舍的大门喊着,这寄宿舍里的先生们看着,觉得不但与丁古云难堪,与 这些同寓的先生们也是一种难堪,便都跑出大门去,向那些学生喝止。丁古 云忽然向厨房里跑去,发疯一般,拿了一柄砍柴的斧头来。他大声道:“我 不要命了,和你们拚了!”两手拿了斧子,高高举起,向那些学生飞奔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