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了张家,霍桑又到镇上警察分所去弯了一弯,才直奔车站。回到上海时已交两点三十五分。霍桑始终在办事室看报休息,并无任何活动。到了那天断黑后七点一刻,霍桑又拉着我趁火车重新上南翔去。他保守着缄默,并不和我说明,只说到了南翔,便知究竟。经我一再诘问,他才告诉我他先前往镇上去探访的情形。

他曾见过镇上的察巡官,又到邮局里去过;又去找过郁小园,但不曾见面。

据说上夜里小园在邻镇的亲戚人家应酬,还没回家。霍桑又查明警察们也曾到小园家去查问过,还拿了小园的一只皮鞋去。此外他又访得张才福新近曾往上海去过几次,又曾同一个旧时的米行同业在镇中喝过好几次茶。

我问道:“你可知这同业的是谁?”

霍桑摇摇头。

我又问:“那末那封约会信可就是这个人写的?”

“我不知道。”

“你想这姓马的和张才福有什么纠葛?”

“我也不知道,但迟早总可以明白。”

“那末你瞧那郁小园究竟怎么样?他昨夜一夜不归,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霍桑好像不耐烦,连简单的答复都懒得开口。他叫我耐心些儿,等这案子自然发展。我有些纳闷,可是也没法强迫他发表。

我们到南翔时,路上已很冷落。因着西北风上了劲,大半人家都已关窗闭户。

我们到了张家的屋子外,霍桑先在外面兜一个圈子,却并不进去。他领我走到距离那屋子约摸百码光景的一棵大槐树底下,便停止脚步。那里已是市梢,一条往东的官道,岔着一条向南和西北的支路。官道的一边是田,田中点缀着几座坟和几棵白杨。

他低声说:“包朗,我们在这里进晚餐吧。”

他从他的皮包中摸出些牛肉饼干等物,给我分食。我便觉惊讶。他的行动太突冗,我看不透有什么用意。

霍桑又低声道:“今夜有好戏呢。你慢发问句,吃饱了瞧戏吧。”

我虽不便多言,但谜团横梗在胸脯,再用不着什么填充我的胃脏。霍桑似乎胃口特别好,把饼干牛肉和西北风一起送进嘴里去。大约有半个钟头,我们刚才吃好。

我感到冷飕飕,又不知道这好戏什么时候才能开演,开始耐不住。霍桑正在收拾他的皮包,忽然有一个人急匆匆从西北的支路上走过来。霍桑忙拉住了我的手臂,似乎禁止我声张。

那晚恰当上弦,空中的流云不绝,月光也时明时灭。

但那来人是个穿短衣的工役,在半明光线下,我瞧得非常清楚。那短衣人走过了我们蔽身的大树,一直向张家的屋子走去。少停,我果然看见他敲门进去。

我低声问道:“这个人是谁?”

霍桑道:“这是一出有趣的喜剧,这个人只是一个配角。”

“还有主角?”

“是。”

“主角是谁?”

“说破了反而减少兴味。对不起,你自己瞧吧。”

我的纳闷加深了。这是一件血案,内中还夹杂窃盗,甚至有婚姻纠葛,情节相当严重。可是霍桑却说是一出喜剧——而且是有趣的喜剧!这未免太滑稽。他不会高兴得在寒凛的夜风中跟我开玩笑吧?可是他的老脾气又发作,处处把我困在鼓中,我有什么办法?

又隔了一会,那短衣人重新退出来,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又匆匆地从我们的树面前经过,走向支路去。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我认得出那后面跟的一个就是被害的张才福的儿子张杏卿。

杏卿此刻往哪里去?他可就是这喜剧的主角?剧情又是怎么样?我的疑问堆叠到了咽喉,也没有法子冲破喉关。因为霍桑早筑好了一条“慢发问句”的防线!

我们默然地相对,更增加了我的寂寞无聊。霍桑找到了两块坟前的石碑,叫我坐下,又取出纸烟来给我。我勉强接受了吸着,才又提过了近一个钟头。

夜气越发寒凛了。天空的云片得到增援,加强了阵容,月姊姊负气似地索性以逸待劳,深藏不出。四周一片墨黑。风先生在助威,吹得墓前的白杨的枯枝必剥必剥地乱响,好几次击落在我的头上。吁吁吁!当然不是鬼啸,可是听在耳朵里也不会有美感。远村的犬吠声也活动了,一声两声,风先生好意地推送过来,可我只觉惨栗毛戴!

我再耐不住。“霍桑,我们等在这里,到底干什么事呀?”

霍桑仍很安静地答道:“瞧戏啊!瞧免费的好戏啊。喂,耐心些,戏马上就上场了!”

果然。东面的官道上出现一个人——一个男人行地走过来。那人的步子并不快,且行且不住地向前后僚望,状态的确很诡秘。从这个角色——假定真是个角色——的表演上估量,剧情似乎不会怎样坏,我的兴趣开始提振些。

霍桑一望见这个人,急忙丢了残烟站起来,张大了眼睛,好像很诧异。怎么?

这个人在演员表上有姓名吗?还是额外的客串?要是有份的,他是主角还是配角?

那人走近大槐树时,霍桑忽蛇行着回到大树底下去,我也依样上前。这时月姊姊忽然发一个狠,刺破了一条云隙,突然亮一亮,照见那人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戴一顶铜盆帽,年纪似乎很轻。他越近市梢,那种鬼鬼祟祟的状态比以前越发可疑。

就是霍桑的表情也尽可欣赏。他楼着身子,全身的精神似都运注在他的双目之中;真像一头狮子瞧见了一种猎品,正待作势力搏。他看见我想走近去瞧清楚些,忽而伸过手来,用力把我拉住。转瞬间那人已悄悄地绕到张家的屋子后面去。

“包朗,你没有失望吧?这还是序幕——不,是一支插曲。正剧在后面呢!”

这是霍桑附着我的耳朵在打气。其实是多余的。我的兴味已经渐入佳境,此刻所企求的不是鼓励,是连续的行动。这也没有失望。霍桑首先开步。我也蹑足跟着,远远地绕到了张宅的后面。我看见那少年男子正站在后园外面,除下了帽子,伸着头颈,仰望上面的楼窗。窗中本是有灯光的,霎时间灯光忽而熄灭。下面的少年仍静悄悄地等在门外。

霍桑拉我走得近些,又附在我的耳朵上说:“戏剧中少了女角,会减弱趣味吧?你的眼福真不坏,看到了戏外戏。瞧,女角快登场哩!”

那后园门微微地开动。先是一个人头,随后走出一个人来。月光恰被黑云遮住,我瞧不出是谁,但黑黝黝的剪影告诉我是个女人。

霍桑又附耳报告:“是张秀芳!”

“唉!”

两个黑形接近了,并肩地转到屋于的西角去。我再瞧不清楚。他们当然有台词。

可是我所看到的只是哑剧,而且哑剧也不彻底,因为霍桑仍拉住我,不许我跟上前去,我只得靠着围墙喝冷风。约摸有一刻钟光景吧,我重新见那两个角色回过来。

女角仍从园门里进去,男角也转身向东,悄悄地打算退回去。

霍桑忽放开脚步,回到我们先前藏身的大树底下。他把身子贴伏在树干上,探着头看那男角。我也依样葫芦地静伏着。那少年走近了。霍桑忽从观客的身份跳上舞台去。他突的跳身而出,拦住了这少年演员的路。

他低声道:“小园,慢!我跟你谈几句话。”

我才知道角色就是秀芳的情人郁小园。小园没料到,吃一惊。他的身子一侧,似乎要奔逃。可是霍桑的举动太迅速,早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大树底下。

小园一边喘息着,一边还想抗拒。我也参加表演,上前去帮忙,将小园的另一只手臂捉住了。

霍桑又低声说:“别惊骇。我是私家侦探霍桑。你只要把实情告诉我,我决不无故难为你。”

小园的惊魂定一定,喘息着说:“唉!你就是霍桑先生?……唉,我正要请教你。……霍先生,这件事委实是冤枉的。现在警察们疑心我是凶手,已经派人监视我的屋子——”

霍桑插口道:“你昨夜在哪里?”

“我在毛家宅表叔家里吃寿酒。你尽管去打听。今天有人告诉我,这里的才福先生被人打伤了,警察们似乎疑心我。故而我躲了半天,此刻特地悄悄地来看秀芳,问一个究竟。”

“伊怎样说?”

“伊说伊也不知道谁是凶手。”

“伊告诉你些什么?”

“伊说昨夜伊被吠声所惊醒,忽听得伊的父亲开了房门下楼来。后来吠声越发大了,伊疑心有什么人进屋子去。伊就也爬起来,出了房到楼梯头上去偷听。伊听得伊的父亲喊一声‘哎哟’。伊知道出了岔子,便匆匆回房去了。”

“太奇怪了,伊既然听得了父亲的惊呼,何以反而回房去?”

郁小园的头沉下了,疑迟地不回答。他的一条膀子仍在我的把握中。我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发抖。霍桑把他的俘虏的另一条手臂拖一拖。

“说啊,秀芳怎么说?”

小园吞吐地道:“伊——伊那时有一种误会,才不敢下楼。”

“什么误会?”

“伊——伊以为——以为行凶的或者就是我。因为我最近和伊的父亲口角过一次。伊疑心我也许乘夜去报复,便慌得没了主意,重新躲到房里去。”

“那末伊所怀疑的可实在?”

小园慌忙摇头道:“哦!那——那委实毫无意识!霍先生,我总算在教育界上办事,怎么敢于这样不法的事?刚才我已经和秀芳说明白。伊此刻也完全明白了。”

霍桑不答,低了头寻思。他的抓紧在他的俘虏的臂膀上的手却放松了。我估量这一着大概已没有必要,也放了手。郁小园自由了,又恳切地表示:“霍先生,你如果不相信,尽可往毛家宅去打听。我的表叔叫毛颂周,你只要调查昨夜里我有没有离开过表叔价一步,就可以证明我有罪无罪。”

霍桑点点头,低声道:“好。此刻你既然不能回家,不如直接往警察局去自首。你尽放心,少停我会来发落。睨的未来的内兄张杏卿,谅必在局子里等得不耐烦了。”

小园听说杏卿也在警察局里,似乎很诧异。我也觉得出乎意外。这件事杏卿也有间接关系吗?

霍桑又说:“快去吧。我们还要等一个人来,不能陪睨去。你若不听,吃了苦别怪我。”

郁小园连连点着头。“是,是。我马上就去。”他向我们鞠了一个躬,就回身向那条通警局的支路上进行。

我起初怀疑这个人是剧中的主角,现在霍桑轻轻地把他放走了,叫他去自首,显然并不是。那末主角呢?这出戏究竟怎样结束呀?

霍桑忽又低声向我说:“当初我明知秀芳的话不实在,现在才明白。”

我问道:“你相信这小园的话是可靠的?”

霍桑点点头。

我又问。“那末这出戏谁是主角?”

“主角还没登场。”

“也会到这里来?”

“是。”

“究竟是谁?”

“你不用问,立刻便可以分晓!”

剧情虽在逐步开展,还不是最高潮。我仍不免牙痒痒地按捺不住。

我又问道:“霍桑,你还卖关于?我们还等谁来?”

霍桑道:“等凶手来!”

“凶手会自投罗网吗?”

“自然。那就是最后的高潮!”他忽在我的肩上拍一拍,低声道:“来了:”

我忙回头向东面官道上瞧时,仍墨黑无人;更一回头,却见一个黑影正从张家的屋于后面兜出来。原来演员的出场方向变换了。这一次霍桑所等的人是从屋子里出来的,并不像先前两个从外面进去。

那主角的剪影是个高个子的短衣人。他的步子很快,手里提一个小包,也有诡秘状态。霍桑照例贴伏在树干上,全神灌注地向来人瞧着。

他低声叫我。“包朗,这家伙有些蛮力,你得助我一臂。”

那黑影已经疾步近前来。霍桑不等他走到树下,抢先跳出去。我也跟上前去,直扑那人。霍桑张开两膀,像虾钳般地将那人抱住了。

他厉声问道:“董兴,你这包里有多少钱呀?人家等得心焦哩!来,我们一块儿往警察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