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鲁平那枚忙碌的脑球之中,又添辟了一座新的小小的“迎接室”。在这一所新的迎接室里,他是预备着,专门招待对面屋子中的那些“来宾”的。

自这新“迎接室”揭幕以后,果然,鲁平在对方四十三号的阳台上,陆续又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新奇”事件;这所谓新奇事件,在一般人的眼光里看来,实在也并不新奇。粗粗一望之下,也许,任何人都会把这种不值注意的小事,完全忽略过去。但在鲁平透视一切的目光中,却觉得每一桩每一件,其中都含着神秘的不可思议的意味。

第一件新奇的东西,首先引起鲁平注意的,有一天,他见对面三层阳台长窗边的墙上,忽然高挂出了一个日历。呵!一个日历,那也很平常呀!这有什么可怪呢?

可是,谁都知道的,像日历这种东西,论理应该悬挂在办公室、憩坐室、书室或是卧室里,那才对呀!依据普通的习惯,似乎决不会有人把这种东西高挂到阳台的墙上来的,是不是?

这未免是可异的一点。

那份日历,附有一张很大的纸版。这是一家很著名的首饰商店中的赠品,印刷非常精美。纸版上的图案,是用凹凸版,印成“七矮人”围绕着那个活泼美丽的白雪公主。原来,在这时期内,本埠的大小各电影院,正先后献映着那位华德狄斯耐的卡通新作——《白雪公主》。总之,在这新颖的广告物上,却把那些“喷嚏”、“哑子”、“老顽固”,等等的交时的矮人,全都礼聘了出来。

这些矮人,是并不值得惊讶的;而可惊讶的事情,却在另一部分。

细看这日历上所撕到的一页,并不是当天的日期,而赫然是一个红色的阿拉伯的“3”字!

还有可异的咧!在那原来印成的红色“3”字之上,另用钢笔添上了一个英文大写字母“A”,字,而在原有的阿拉伯“3”字之下,也用钢笔另添了一个较小的“3”字。这样,自上而下,便写为“A 3 3”三个字。这上下另添的字,悄悄望过去,很显得鲜红耀眼。

呵!这一个含有无穷神秘的“三”字,却掀起了鲁平脑内的无限的疑云!他暗想:萍村最初发生的怪事,就在自己住下的这所空屋里;这屋子的号数,是“三十三号”。进屋子的第一天,发现了一张二合为一的神秘纸牌,这纸牌的正反两面,数目都是“三点”;而今天对面四十三号的阳台上,高挂出一份日历,所撕到的日期,恰巧又是“三号”!这接连不断的许多“三”字,会是偶然的巧合吗?不!这可以很肯定地说是不!

既然不是偶然的巧合,那么,这其间,一定隐藏着一些什么神秘的意味咧!

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意味呢?

我们那位神秘朋友——鲁平——生平自以为他的思想,等于一柄专剖神秘事物的解剖刀,任何神秘的难题,都不足以把他困倒。然而这一次,这位神秘朋友竟已陷进了一个神秘的圈子里。

总之,他的脑海里被那些连续发生的神秘的数字,搅得有些波涛汹涌了。

当天下午,鲁平悄然拿出他的望远镜,带着一团困惑,又踏上了那座月牙形的小阳台。

他怀抱着一颗物理学者研究物理的热心,准备在那份可怪的日历上面,再找出一些可供探索的资料。但他的望远镜还不曾举起,一种失望却已立刻送上了他的眼帘。

呵!可恶!那份日历,竟已收去了!

其实呢,鲁平在这时候,他是不必过分失望的。因为,那份可怪的日历,虽已不见,而同时却另有一种好玩的东西做了那份日历的“代替品”。并且,这一个新奇的“代替品”,它的出现的姿态,与后来的演出,较之先前的那份日历,竟格外来得神秘莫测哩!

这第二次的陈列品,是什么呢?

那是一座长方形的玻璃热带鱼箱。这鱼箱里,除了点缀着些热带产的海底植物以外,却畜养着一对所谓“五彩神仙鱼”;这小小的一对鱼,约有四寸长的圆径,滴溜圆的身子,圆得像一枚月饼,而又扁薄得像用纸片剪成的一样。这的确是一种新奇有趣的小动物。当时,这种鱼曾经在本埠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中陈列过,竟标着每对一千元的惊人的高价——请读者们注意:在这一件萍村事件发生的时节,这一千元的一个数字,你可以把它买进一座小屋,或者换得一个妻子。所以,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了!——当时曾使社会上的那些大饼阶级,对着它们发出一种无声的悲叹!如今对面这座小皇宫里,既能养得起这种身价远比人类高贵的小动物,其为相当富有,那是可以概见了。

这热带鱼箱最初陈列到阳台上来,我们这位神秘朋友鲁平,除了对它发生了一些莫名的感慨以外,起先他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可是不久,他迅速地发觉,这里面又有些新奇的花样发生了。

下一天,鲁平绝早就踏上那座小型阳台。他见对面的三层阳台上,昨天那座较大的鱼箱已经收去,而又换上了较小的一座。在这较小的鱼箱里,却也换上了许多绝细小的热带鱼。

鲁平从望远镜细细望去,只见这里面有所谓“燕子鱼”、“太阳鱼”、“玻璃鱼”、“剑尾鱼”、“扯旗鱼”,以及“翩翩鱼”、“霓虹灯鱼”,等等。呵!真是洋洋乎的大观!

这里,笔者要请读者们特别允许我说上几句不必要的“闲话”。喂!你们看哪!在这狭小的世界之中,容纳着这许多不同型的小东西,不用说,它们之间一定也有许多所谓利害上的冲突的!可是,我们从来不曾看到过一队翩翩鱼,会向另一队的扯旗鱼举行过什么“海上会战”,也不曾见过那剑尾鱼,会向霓虹灯鱼,放射过一枚半枚的“鱼雷”;它们之中,永远没有轰炸、屠杀等的疯狂举动;它们是那样的有礼貌,守秩序。于此,可见这些渺小的生物,它们的胸襟,真是何等的阔大!而反观我们这些庞大的人类,相形之下,真是渺小得太可怜啦!

呵!这不羁的笔尖,奔跑得太远了!收回来吧!

再看这鱼箱中的许多种鱼,虽然都比虫蚁大得不多,但它们的种类却都非常名贵。不消说,这一箱鱼的代价,当然又是很可观的。据鲁平所知,在这种蓄养热带鱼的玻璃鱼箱里,都有调节水温的设备,并不一定需要什么阳光与空气。而对方这家人家,却每天把这东西不惮其烦地陈列到阳台上来,这有什么作用呢?

当时,鲁平呆呆望着这距离千码以外的热带鱼箱。忽然,他的脑内陡然像电光般的一闪,就在这电光一闪之中,使他顿时记起过去一件诡奇而有趣的经历。

事情是这样的:

在若干年前,他住在某处一所房屋里,差不多是每天,他瞧见对面一家人家,把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高挂到楼窗外面来——那时候,还没有“穿西装”的热带鱼哩。所以,我们这些有闲的绅士们,只好玩玩那些古老的金鱼。——日子久了,他在无意之中,忽然发现这鱼缸中的金鱼,尾数忽多忽少,每天不同,甚至在上午与下午之间,也会变换花样——有时是许多尾鱼,像南京路的行人一样,满满挤成了一堆;有时,这鱼缸里呈露了一种“宵禁”后的萧条景象,只剩下了一二尾鱼,在那里凄凉地游着泳。并且,那金鱼的颜色,也逐日都在变换:有时候满缸都是黑色的,有时候满缸都是白色的,有时满缸都成了红鱼,而也有时候变为黑、白、花、红各色俱全。总之,这一个小小的鱼缸之中,内在的幻变,比之国际间的形势,一般的迅速而莫测!

当时的鲁平,也像眼前一样,每天从望远镜里,密切注视着这小鱼缸中的奇异的变化。后来,他便很聪明地吃准这细小的生命,一定是被什么人在利用着,做了一种暗里通讯的特别信号。

“有了信号,当然一定有收发这种信号的人物。”鲁平开始这样想。

于是,第二步,他又从他的望远镜中,暗暗注意这些通密电的角色。不久,他果然发现那个“发出”信号的主角,乃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而那“接收”信号的对方,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呵!不用说得,这一双“亚当”与“夏娃”,一定是在进行着一种粉红色的秘密交涉,那是无疑的了。

有一天,鲁平望见对方的窗外,又挂出了一满缸的红色金鱼。他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一个方式,却是那个女主角暗约那个男主角前去幽会的记号。这晚,我们这位世间第一机警的人物——鲁平——悄然在暗中守候,单等那位男主角先生,一声动员令下,他便暗自尾随在后。

他自以为很聪明哩!

在他的本意,以为这一次,他以第三者的资格,突然跳上那座秘密舞台,结果,一定会找到一些意外的“外快”。说不定在回来的时候,衣袋里便可以高耸耸地装进许多粉红色而带玫瑰香的纸币。

鲁平当时是这样想望,所以心里非常高兴。可是,世间有许多的事情,所谓“想望”毕竟也只成其为“想望”而已!因之这一次的事,他竟带回来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可笑的结果!

原来,那夜,他大模大样,以“麒社长”的步法,直闯进他这“芳邻”的屋子,前后还不到三分钟,已被那男女两位主角,很不客气地当他是种“奇货”,而把他“囤积”了起来!

哈哈!这真像一艘三万吨的邮船,无端打翻到了小河里!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出来,真是很可笑的:原来对方这家“芳邻”,在某种性质的营业上,却是鲁平的“同行”。他们预知鲁平住在这里,又预先摸透了鲁平那种专门“趁火打劫”的性情。因此,他们特地为他而设就这一种小金鱼缸的圈套,“专候”着这位“贵宾”!他们预料到这位“贵宾”,见到了这一件神奇的“古玩”,一定要加以“赏鉴”,而且一定要神经过敏地自投罗网。哈!果然不出所料,这一位自命最聪明的人物,居然轻轻易易,大步踏进了这聪明的圈套!

这事情的最后一幕,鲁平虽然仍旧仗着他的不可捉摸的机智,安然脱身,并无“损失”。——这里该要声明:当然!他在回来时,他并没有装到那些粉红色而带玫瑰香的钞票。——但在他的生平的活动史上,却已永远留下了最可笑的失败的一页!

让我再把笔尖从回忆中收回来吧!

这时候,鲁平呆望着对方四十三号三层阳台上的热带鱼箱,他的脑内,不期而然,反映出了以前的这件失败史。他明知眼前的事决不会是“旧瓶装新酒”,但无论如何,他觉得对方把这些“日历”、“热带鱼箱”等的东西,一一陈列到阳台上去,决不会毫无作用,那是可以断言的。

写到这里,笔者又要请求读者注意:眼前的鲁平,却已不是以前青年时代的鲁平。此时,他的年龄,已进达于中年的高峰。他的阅历既已较前增长,当然,他的性情也不像青年时代的那样“火暴”。为此,他对这萍村中所发生的种种怪异事件,并不打算采取激进的态度,他只仿效着那些所谓“国际观察家”,沉机观变,以静待这事件的自然发展。

又到了下一天。这天,鲁平望见村道里面推进了一辆百货公司的三轮送货车,车子上载着一对美丽的鹦鹉,连同两座镀镍的架子,停在对方四十三号的门口,未及半小时,他见这一对鹦鹉,又高高陈列到了对方的三层阳台上。

哈!这一座小小的阳台,真的成了一个小小的博览会了。

这一天的新陈列品,除了那对鹦鹉以外,那热带鱼箱却已收去。在那矾石面的小茶桌上,另外又供上了一个绝精致的珐琅瓷瓶,瓶内插着一大簇各色间杂的折枝杜鹃花。

鲁平虽然并不是一个莳花专家,但对于花木却有相当的癖好。他细看这些杜鹃花,都是一些难得的名种;他觉得把这好好的盆栽植物,无端摧残下来而插在瓶里,这未免非常可惜!他这样想着,同时他脑海里陡然又触发了一种绝对奇异的思想;由这思想,又使他推起了无限的疑云。

原来,他暗忖:自己到这萍村中来租屋,用的是“画师俞石屏”的名义;这“俞石屏”三字,原是“鱼日平”的谐音;再将“鱼日平”三字拼合起来,便成为“鲁平”两字。如今对方阳台上,第一次,高挂出了一个日历;第二次,先后陈列了两座热带鱼箱;而今天第三次,又有一个花瓶,赫然陈列出来。试将这鱼箱的“鱼”,日历的“日”,花瓶的“瓶”,三种东西合并在一处,岂非清清楚楚成了“鱼日平”三个字!

照这样看来,自己秘密搬进这萍村里,难道又有人已经知道了吗?难道对方阳台上种种新奇的陈列,是和自己有关的吗?又难道对方这种神奇的搬演,真的和若干年前的小金鱼缸,是具有相同的作用的吗?

他再仔细一想,不禁又哑然失笑。觉得以上的揣测,设想未免太远,有些神经过敏。然而,除了以上那种揣想之外,对方阳台上的那些“日历”,“鱼箱”,“花瓶”,“鹦鹉”,以及日历上的怪异数目,凡此种种,究竟又是什么解释呢?

鲁平最初以为这萍村里的事件,一定很容易解决,决不至于会有什么困人的难题。不料一到了这里,立刻就发生了许多意外的枝节,而这些枝节,每一种都是迷离惝怳,不可捉摸。最可恨的,他觉得自己的眼前,明明摊放着许多许多可供研究的线索,然而自己眼看着这些线索,竟无法加以贯串;甚至要想从这里面找个比较清楚些的轮廓,那也绝不可能。

这里,鲁平正在那种软性的雾网里面乱撞,不料,对方阳台上的神奇的表演,却还层出不穷,而且,所变更的节目,竟也愈出愈奇——这好像那暗中搬演魔术的神奇主角,知道有人正在“欣赏”他的演出,因而他也格外卖力起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