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五天上,总算还好,那四十三号屋子里,消息也来了。

这一天,还不过在清晨的八点钟,柳大胖子经他夫人催逼着,匆匆洗过一下脸后,照例,便要亲自出马去探访儿子的消息。

他正要出门,忽然壁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大胖子拿下听筒,一听,只听得对方发为一种轻亵的声气,问道:“喂喂!你们那里,是不是米蛀虫柳大块头的公馆?”

大胖子正没有好气,一听到这种不太客气的问句,不由得把一团怒火立刻提了起来。他正待痛骂几句,挂断这电话;不想他的骂声,还不及签出“派司”,而对方的子弹,竟先从电线上面寄送了过来。只听到听筒里面,接连又恶狠狠地骂道:“喂!是不是?说呀!猪猡!”

打电话用着这种客气的开场白,那也是少有的事情!因此,倒使这柳大胖子感到了讶异。他索性忍住了气,耐性地再听下去。

呵!打电话的对方,对于骂人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嗜好!只听得话筒之中,还在一连串地放着鞭炮道:“喂!猪猡!赶快说呀!是不是?倘然是的,你们的小米蛀虫有话要说!猪猡!听得吗?”

柳大胖子听到“小米蛀虫”四个字,这当然是指他的儿子而言。在一阵心跳之下,他只觉满身的肥肉一时都飞舞了起来!

他急忙颤声答应:“是——是的,是——是的。我正是米蛀虫!我——我正是柳大块头呀!”

大胖子心忙口乱,他忘却了自己的忌讳,急不暇择地这样回答。

“猪猡!你等一等!”

话筒里寂默了。这一等,足足等候了五分钟之久。五分钟其实也不算长,可是,在柳大胖子的心理上,无疑是受到了五年的徒刑。还好!话筒里又有声音了。

“爸爸!你救救我哪!”这分明是他儿子柳雪迟的声吻。可是对方一开口,就唱出了带哭的调子,这使柳大胖子的一颗心,几乎在腔子里跳起颤动的草裙舞来!

“你为什么不回来呀?”柳大胖子急迫地问,声音几乎要哭!

“我不能回来!”

“你在哪里?”

“我不敢说。他们不许我说!”

“我怎样救你呢?”

“我快要饿死了!我要吃饭!”

“吃饭?我不能把饭从电话筒里送来给你呀!——难道他们不给你饭吃吗?”

“他们都吃不起饭!”

“胡说!饭有什么吃不起的!”

“听他们说,因为米价太贵,所以吃不起!——他们还说,为了米蛀虫的捣鬼,米价还在一天天的飞涨。照这样子,我是一定要饿死了!”

说到这里,话筒里清楚地传来了一阵哭声。

“该死!”大胖子心痛已极,不觉脱口骂了出来道:“这一班黑心的畜生,为什么把米价抬得这样高!”

“是呀!这一班该死的畜生,为什么把米价抬得这样高!”

话筒里忽然换了一个声音,像山谷的回声那样的接口。连着,便有一阵格格的怪笑,直刺上大胖子的耳膜,那电话便括的一声挂断了。

结果,这一个怪电话,却是毫无“结果”。这真使这柳大胖子感到了非常的困惑。他简直不明白,对方打这电话,究竟含着什么用意?若说是绑票吧,为什么不开价?若说是复仇吧,他自问生平,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人。若说是有人开玩笑吧,但在电话里,又明明是儿子的声气。

大胖子夫妇俩,在一种坐立不安的境界中,度过了一个难堪的上午。一到下半天,那莫名其妙的电话第二次又打了过来。这一次的情形,仍和上午完全一样。大胖子抓着话筒发抖,他用带哭的声气,求他儿子快说出所在的地点来。但他儿子的回答,只说“他们”不许他说。又问:“他们是谁?”话筒里只说“不知道!”

一连三天工夫,那奇怪的电话,竟先后打来了八九次,每次通话的情形,几乎像留声机片那样,成了一种印版的方式。最初,必是那个陌生的口气——这陌生的口吻渐渐也听成了烂熟——开口便猪猡长,猪猡短,痛骂过一气。骂过了瘾,接连着的便是他儿子的一串哭诉,说是没有饭吃,快要饿死了!最后,仍是一阵格格刺耳的怪笑,结束了这无结果的电话。

当然,他也曾费尽心机去追究这电话的来源。但结果,却查出对方打电话的地点,都在公共场所,而且,每次的地点,也时刻变换而并不固定。等到追踪而去,那打电话的人,早已不知去向。这情形,使警探界中的人物,也感到了束手无策。

可怜!在这三天之中,大胖子夫妇俩,如同走进了炮烙地狱,每一分钟内,都在忍受着最难堪的酷刑!尤其是大胖子本人,本来他是一个好端端的中国式的胖“哈台”;而现在,却几乎要变成一个外国式的“韩兰根”。有人在背后说:照这样子磨折下去,预料不久之间,他身上所“囤积”的全部脂肪,有尽数“脱售”的倾向;甚至,他还具有一种悲壮慷慨的以身“殉孝”的可能!

但是,全能的上帝,他自有着一种“上帝式”的道理的:他似乎还要留下这样一个残忍的人物,在这残忍的世界上,做些残忍的事业,以添加些残忍的史迹。因而,到了下一天——这是柳雪迟失踪后连头带尾的第七天——却有一个真正的消息飞来了。

这一天,有一位穿着绿衣服的先生,把一封挂号信件投进了这四十三号的屋子。

这封信,由一只震颤着的肥手把它拆开。只见那信纸上,有许多行极潦草的字迹,那样地写着道:

米蛀虫先生:

在最近期中,听说你曾经把你的良心,屡次送进搬场汽车。因而,在时势的大动荡中,得了不少意外的收获。料想你身上的脂肪,近来必定是更加丰富了。

我这里一开口,就提到你的发财,你一定不会痛快地承认。不过,我在写信之前,早已清楚查明:单单你在某一处的堆栈里,已有一千包以上的白米的囤积。——“生意人”是喜欢保守秘密的——所以,其余的“货色”,还是不必说吧!

所遗憾的是,我又打听得,你的许多米,大约因为藏储不善,所以有一部分已经发生了霉烂的情形!你想吧,屋内有着过剩的米,而屋外却有着过剩的饿殍,你看这是一个何等合理的情形哪?不过,这情形你是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你也不会有什么感想的!是不是?

有许多许多快要饿死的人,都来包围着我,要我救救他们的生命。惭愧!我自己也是一个穷汉子,我实在没有办法。因为不忍袖手旁观,我只能向有钱有米的人去商量。于是,我把你的公郎,请到了我的家里。

我一向是个“善人”,手段并不像你们这些富翁一般的毒辣!所以我并不打算查抄你的全部的财产,我只希望你能把存放在某堆栈中的米,提出二分之一,去救济一下那些捧着肚子没有人理的“饿狗”——当然,在富翁们的高贵的眼光中,他们根本不能算做“人”!

你把你的白米捐出来,我也把小米蛀虫送还给你。公平交易,老少无欺,你看好不好?

你如不能同意上项的办法,那我只能屈留你的公郎,把他当作一张长期的“米票”。以后,我当指派那些“饿狗”,每天排队到府上来吃饭,直吃到米价平贱到他们吃得起饭的时候为止!

以上两项办法,你喜欢采用哪一种?我们这里,“做生意”非常迁就。一切任从“客”便。穷忙得很,恕不多谈。谨祝“加餐”!

这一封信的结尾,直截痛快,留着如下九个字的署名:

绑票匪最高首领鲁平

在原信之外,另附有一张信笺。整张的纸上,只写着两句话,乃是:

亲爱的父亲:

请你立刻答应这个要求吧!这是有关儿子生命的事!

儿雪迟附禀

柳大胖子一看,这正是他儿子的亲笔。不过,信上的“生命”二字,起先原写着“终身幸福”四个字,后来却涂抹去了,另改了现在的两个字。

大胖子伸着肥手,抓着这两张信纸,心头不住狂跳,一时只觉不知所可。

那是不用说的:你们想,一条向来以米为命的米蛀虫,眼睁睁看着他的一座相当高大的米山要被人推倒,这是一件何等心痛的事?可是,他再看看他儿子那封向他哀求的信,却又使他一颗隐痛的心里,不得不默认下了无条件的屈服。

两天以后,本埠各大日报的封面栏,都刊出了一则引人注意的鸣谢广告;这广告占有二十行阔的地位。那木刻的标题,赫然是以下的几个字:

“中华义赈会谨代哀黎鸣谢柳也惠大善士,慨助赈米五百石!”

就在各日报上刊出这鸣谢广告的这一天,时间约在上午八九点钟——这在这烦嚣的都市中,一部分糜烂的群众,还算是个大清早——萍村村道之中,照例来了那个沙喉咙的卖报人。只听他拖着那种听惯了的悠长的调子,在高唱着各种报名。随着这卖报人的高唱声,远处呜呜地,却驶来了一辆汽车。

这是一辆对萍村居户有些相熟的汽车。车子驶到村口,立刻便停了下来。车门开处,从车厢里一跃而下的,正是四十三号中那个失踪已久的十五岁的少年柳雪迟。看神气,他是那样的高兴。当他顺手关上那扇车门时,还向车中那个穿着旧西装的司机者亲热地点了点头;同时,双方都露出了一种友好而善良的微笑!

呵!活宝贝回来了!

萍村四十三号屋子中,每一个角度里,每一方寸空气中,都充满着一种无可形容的悲喜交集的气氛,那情绪是无法加以描绘的。

在柳大胖子的初意,以为他这夜明珠式的儿子,挨了这许多天的饿,受了这许多天的惊恐,面庞一定要消瘦许多。哪知并不呀!一看他的神情,反较未离家时更为活泼了些。大胖子单等他定下了神,父子二人,便开始了以下一节奇异的问答:

大胖子先开口问:“那一天,你为什么要到三十三号屋子里去呢?”

答:“我并没有到那里去过呀!”

问:“并没有去过,你的钻石胸针,怎么会在那空屋子里发现呢?”

答:“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呀!”

问:“那么,他们是用什么方法,把你绑去的呢?”

答:“什么绑去不绑去?我不明白这话呀!”

问:“你不是被人家绑票绑去的吗?”

答:“我越弄越不懂,我并没有被人绑过票呀!”

问:“既然并没有被人绑过票,这许多天来,你在哪里呢?”

答:“我在一家旅馆里呀!”

问:“你在旅馆里做什么呢?”

答:“在等候着一个约会的朋友哪!”

问:“这是一个何等样的朋友呢?”

答:“是以前的同学啊!”

问:“这同学姓什么?叫什么呢?”

答:“他——他——他——”

这奇异的问答,进行到这里为止,却已踏上了“警戒线”的边际。只见这位柳雪迟公子,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立刻竟又引起了他素常那种怕羞的特性。大胖子眼看他这宝贝的儿子沉倒了头,红涨着脸,无论如何,再也不肯回答半个字。

以上的情形,恰好和三十四号中的那位姗姗小姐最初回家时的情形,完全出于同一的模型。

柳雪迟有两个年轻的表兄,他们和读者们是有过一种“初会”的交谊的——那就是这四十三号三层阳台上的那两个漂亮的西装青年。——事后,在背人的时候,他们曾偷偷向这柳雪迟探问,他们说:“你既没有被人绑过票,为什么附回来的信,要请求你的父亲答应那个要求呢?”

柳雪迟回答说:“那封信上的要求,却是‘另外的一种要求’呀!”

两个表兄又问:“所谓‘另外的要求’,又是一种什么要求呢?”

这最后的一个问句,无异一方沉重的石块,顿时又把这柳雪迟的头颅压低了下去。于是,这一个不可解释的疑问,终于成了一个不可解释的疑问。

然而,读者们都是非常聪明的。料想,你们对于此一疑问,你们必然已获得了一种适当的解答,那是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