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大胡同里,挥金如土的人,自然是很多。整把花上二百三百,也不算什么,眼里看惯了。可是二十块钱盘子作三次给,一晚还要来三回,这是什么用意呢?申志一自己觉来得太密了,先笑起来道:“我总要算是稀客了。一晚上的工夫,不过来了三回。”

玉月仙笑道:“这也无所谓稀密。这一天因为顺便,来个四回五回,也不算多。若是公事忙,就是三天来一回,那也不算少。只要自自然然,不是勉强的就得了。”

说着对大家一笑道:“阿对?”

陆幼华鼓起掌来道:“对对对!老六真是会说话。”

于是大家就哄笑了一阵。

那小玉月仙的领家拿摩温,他见众人之中有个陆幼华大公子在内,这是上海有名的花花太岁。手段虽然厉害,只要把他敷衍好了,花钱倒不在乎。申志一既是他同一路的朋友,当然是不怕花钱,今天晚上来三回,虽然不见得是申志一完全自动的,可是他这人一定是看上了老六,有点儿情痴,所以只要朋友一鼓吹,他又来一回。

在胡同里走的人,和姑娘有交情,只怕他拐走。若是姑娘没交情,越是实心实意地用情,也就越是实心实意地用钱,这样的人,岂有不欢迎之理,当时拿摩温就满脸装出笑容,走到大家面前,帮那房里人张罗茶水。当她递一支烟卷给申志一的时候,笑道:“听说申老爷住在西方饭店,但不知是哪一号?”

申志一听她的口音,大有想玉月仙到饭店里去之势,就笑道:“住在四十八号,你向我做什么?”

拿摩温望着他的脸微笑了一笑,丢了一个眼色。申志一会意,就不问了。

玉月仙一看自己领家亲自出马,立刻也就变了态度。申志一是坐在长的沙发上的。她拿了一支烟卷,衔住吸将起来。只吸了两口,递给申志一,顺便就一蹲身坐到沙发上,和他紧紧相靠。陆幼华一鼓掌道:“你们的交情,真是成熟得快极了。只两天的工夫,就这样亲热。我主张你两人作进一步的表示。”

林一心道:“大爷,怎样叫进一步的表示呢?”

陆幼华道:“进一步的表示,有什么不明白。这全靠志一如何报效,我们才好说话。”

申志一听了,只是微笑。金粟海道:“没有什么话说,志一明天请客,明天请客!”

申志一想,吃花酒是不算什么,可是相识不过三天,似乎急促一点。自己的意思倒无所谓,但是玉月仙的态度,又没有十分表示出来,如何好开口呢?玉月仙见了申志一尽管笑,却不开口,已明白他的意思了,因握着他的手道:“明天真赏面子在我这里请客吗?”

她侧着身子,眼睛斜视着。嘴角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陆幼华就过来道:“这多人在这里,岂有开玩笑之理?”

玉月仙又问申志一道:“是怎样的办呢?”

陆幼华道:“当然是双台,你们就这样预备吧。”

玉月仙笑着望了申志一,他虽没有说什么,笑着点了一点头,果然是不成问题的了。

当晚大家一闹,就是两点钟才回旅馆。申志一因为拿摩温才问了自己在旅馆里住的号数,以为玉月仙今天晚上会到旅馆里来的,但是等到三点钟也不见来,这也算了。到了次日晚上,果然在销今馆摆双台花酒,事后一算账,共一百六十多块钱,申志一也不算那些零碎账,开销了二百块钱。给钱的时候,是把玉月仙拉到里面屋子里给的,数着钞票的时候,就另拿了十张十元的,向她手中一塞,笑道:“今天你很累了个,这算是给你酬劳的。”

玉月仙倒有些不在乎的样子,随便答应了三个字,谢谢啊!于是一抽身就到前面屋子去了。当天这一闹,又是很夜深而散。

到了次日晚上,金粟海、陆幼华和申志一三个人,都不曾出旅馆门,同在金粟海屋子闲谈。陆幼华道:“今天晚上怎么样?”

金粟海笑道:“民亦劳止。汔可小休。在家里谈谈吧?”

陆幼华道:“那么,找两个人来谈谈,不出门出好,今天可以叫老六来了。”

金粟海也觉三天之间,申志一也花费得可以,叫她来,她是义不容辞的。也不问申志一的意思如何,摘下电话筒,就向销今馆打了个电话去。一问起玉月仙,是那个拿摩温接的电话,说是真对不起,老六出城里的条子去了,回来的时候,一定叫她来。说毕,又说了几句对不起。陆幼华在旁已听到了,沉思道:“果然这样的吗?”

金粟海生怕说明了,大煞风景。事到如今,已经下了不少的工夫,实在也不容有大家猜想的事情发生,因笑道:“这两天城里有好几处热闹场合,稍微红一些的人儿,出城里条子的很多,这倒不必去揣度。”

申志一笑道:“粟翁真是一副儿女心肠,对于姑娘,总是原谅的。”

金粟海笑道:“那也无所谓,我们本是借此寻娱乐的,何必反要为这个找烦恼呢。”

大家说笑了一阵,把这事也就说忘了。

又过了一天,申志一上午在旅馆里打了一个电话给玉月仙,说是昨晚上本要到销今馆来的,因为知道你进城去了所以没有来。玉月仙道:“可不是吗?闹到三点多钟才回来,头晕极了。你在哪里,没有吃午饭吗?”

申志一道:“我正要出去吃饭,你能不能来一个?”

玉月仙毫不考虑,一口就答应了。

这时饭店里,只有申志一一个人,他邀不到伴,就先坐了汽车到撷英饭馆去,然后让车子去接玉月仙。玉月仙来了,笑道:“我本来没有工夫来,因为昨天晚上没遵你的命令,今天不能不来。”

说时,就挨着申志一身边坐下。申志一道:“上午你有什么事忙,这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吧?”

玉月仙道:“我原约好了我们那里老三老四,到瑞蚨祥去剪两件衣料。”

申志一道:“这样的事吗?那就吃了饭去,也不算迟啊。”

玉月仙正要了一杯红茶,用三个指头,捏了那茶匙的小柄,一点儿一点儿舀了呷着。眼睛却斜望着申志一道:“你真是戆,人家剪了料子不走,还在那里老等我吗?”

申志一笑道:“那也不要紧,吃了饭之后,我陪你去剪就是了。”

玉月仙巴不得他说这句话,便道:“那倒可以,我要买什么料子,还可以请你作参谋呢。”

申志一道:“参谋我是不敢,当个顾问吧。”

玉月仙道:“参谋和顾问有什么分别?”

申志一道:“参谋是想好了主意,请你去办。顾问是站在你身边,专候你问话的。你若是不问,我就不说话了。”

玉月仙将那小茶匙伸了过来,在申志一的腮上,轻轻掏了一下,笑道:“你倒会说。”

说时抿嘴一笑,瞅了他一眼。

申志一见玉月仙今日的态度,未免有情,心里很是爽快。自己向来就不会在用钱上刻薄人,玉月仙虽然是有意要他上绸缎庄,他倒不曾用心,吃过了饭,又问玉月仙一声去不去?玉月仙笑道:“我是最讲信用的人,既然说了去,无论如何,我也要去的。你怎样?有工夫吗?若没有工夫,你就不必去了。”

申志一道:“为什么不去,我就是可以不讲信用的人吗?”

玉月仙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事很忙,怕你抽不开身来。上绸缎庄剪衣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一人也是一样去的。当真说要你陪着去就非要人去不可吗?”

申志一道:“我既答应了你可以去,自然要去。”

于是会了饭账,一同出门,就陪着玉月仙上瑞蚨祥绸缎庄。

汽车由街上直开进大门,直停到柜外的大天井里。店里伙计见是坐汽车来的客,就格外加以注意。柜外两个招待,立刻扩充为四个。玉月仙进了店门,随着上楼。店伙看她这种情形,既是坐汽车来的,又有一个穿漂亮西装的人在一处,料定她不是平常的顾客,早有两个店伙,满脸含着笑容,走上前来问道:“小姐,买点什么衣料?新到的巴黎缎,很不错。”

这个还未说完,又来了一个年长些的店伙,笑道:“请坐请坐。小姐要什么料子让他们拿来看。”

玉月仙点子点头道:“你给我拿两件旗袍料来看。”

店伙弯了腰,偏着头笑问道:“成件的吗?有绣花的杭缎,好不好?”

玉月仙道:“管他是苏缎是杭缎,你拿来我看看,只要料子好就行了。”

店伙听了,早就轮流不息的,几个捧着衣料来看。玉月仙看了,手托着料子,就回过头来问申志一,这个可好,那个可好,申志一批评了两样,也赞成了两样。玉月仙除了自己心里所爱的衣料之外,申志一赞成的,她都买了。

申志一见她不挑选了,还问道:“够了吗?还要别的不要?”

玉月仙微笑着,心里却想了一想,因道:“我原不要许多的,因为你赞成,我已经多买两件料了,哪里还要呢?”

申志一见她不要了,就让店伙算账。归结起来,乃是一百五十多元。申志一毫不踌躇,在身上掏出皮夹来,掏出十六张十元的钞票,叫店伙找钱。玉月仙见身边没人。便问道:“现在你往哪里去?”

申志一道:“我打算听戏去。”

玉月仙微微一笑道:“有朋友没有?能不能顺便请一请我呢?”

申志一真料不到她倒先开口要一路去听戏,总算慢慢地有感情了。因道:“怎么说不能请的话,就是怕你不肯赏光。”

玉月仙再要说时,店伙已经来了。她也不再说什么,就和申志一下楼,店伙自把买的东西,在胁下一夹,送到车上。玉月仙和申志一坐上车,他对车夫说,开到华乐园。玉月仙也不作声,这自然赞同的了。

到了戏园子门口,吩咐汽车夫将绸料送到班子里去,自去陪着申志一坐包厢听戏。戏到唱完了,申志一因笑道:“你今天陪我一天,真是难得。”

玉月仙道:“哟!为什么说这样的俏皮话?还是为了昨晚上你叫我没有去的关系吗?”

申志一道:“并不是为昨天晚上的事,不过这几天你总没有到饭店里去过。还是为认识了我不愿去呢?还是向来就不大去呢?”

玉月仙瞅了他一眼,又伸手轻轻地在他大腿上掐了一下,笑道:“说你说俏皮话,你的俏皮话倒说得更厉害了。”

申志一哈哈笑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法子答复我呢。”

玉月仙道:“有什么不能答复,我今天晚上准到你饭店里去。不过你两只脚是锁不住的,我去了,恐怕你未必就在家。”

申志一道:“准在家,准在家,你几时到?”

玉月仙微微地昂着头,眼皮向上一撩,想道:“总得十二点钟以后吧?”

申志一道:“行了行了,无论如何,那个时候,我是在家的。现在我先送你回家再说,去不去……”

说到此,不向下说,又哈哈地笑了。这时戏已完场,申志一坐了汽车送她回销今馆,坐了半点钟才走,又开了二十元的盘子钱而去。

申志一回到了饭店里,只听到陆幼华屋子里闹得厉害,走近前,那房门是半掩的,三四个客和五六个姑娘,闹成一片。因为客都是生人,自己且不上前,就到隔壁屋子里来看金粟海。金粟海买了十几样小件古董,全放在桌子上。他手上捧着一册原拓本的字帖,映着电光,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翻完了,倒过来,又翻上一遍。他一抬头,见申志一进来,就把桌上那一只雨过天青色,七寸高葫芦式的小花瓶,提了起来。笑道:“你看看,真便宜,只一块二毛钱。”

于是一手捏了瓶底,一手捏了瓶口,映着光转将起来,现出爱不忍释的样子道:“你看这色气多好,叫雨过天青。”

说时,放下瓶,又在桌上,拿起一只瓷面的德国小钟来。笑道:“真是笑话,在上海住家的人,到北京来买洋货。然而……”

突然有一个人接嘴说道:“不用说,反正是很便宜。”

申志一看时,原来是菊芳老五斜靠在一张沙发椅上,这时才坐起来说话。金粟海道:“不是我说便宜,实在便宜,这样便宜的东西,为什么不买?”

菊芳嘴一撇道:“这样子,你也快成垃圾马车了。上一趟市场,就会买这些东西回来。”

申志一道:“垃圾马车,真是名副其实,你看看隔壁屋子里挤了那一屋子人。”

金粟海道:“你且不要管人家事,你自己的事,办得怎样了?今日晚上老六来不来?”

申志一还没有答言,菊芳先说道:“那总不好意思不来吧?”

申志一笑道:“老五究竟为人忠厚,你就断定她要来,可是也说不定。”

金粟海见申志一还是说没有把握的话,分明是玉月仙还没有切实的表示,觉得她太不对了。妓女虽然不必谈什么爱情,然而客人存心忠厚,姑娘不应当反来欺骗他。况且申志一钱也花了,面子也做了,就在生意上说,也不应当再掉枪花。自己不好唱这个花脸,打这个抱不平,当时就借故到陆幼华房间里去把话告诉了他。

陆幼华道:“不要紧,我直接和拿摩温去办一办交涉。”

于是就要了销今馆的电话指明要拿摩温接话。一交谈,陆幼华就道:“我姓陆,你是拿摩温吗?”

拿温笑道:“哎,陆大爷你怎么也叫起来?”

陆幼华道:“拿摩温,外国人说是第一。你这个人,真是上海人说的度好老。”

拿摩温走来就碰上了钉子,知道他是申志一的盟兄,又住在一家饭店,这样说话,当然是有用意的。这种公子哥儿,敲起他的钱来,可以尽量敲。但是可也不能得罪他。他老子是个巡阅使,要办什么人也办得动,何况一个娼家?因之虽然碰了钉子,一点也不敢露出怨气。就笑道:“大爷,我真不知道什么得罪你了,真对不住。待一会儿,我要送阿囡到申老爷那里来的,当面给你陪罪。好不好?”

陆幼华心想:这老鸨真厉害,我的话没有说出口,她倒先知道了。就问道:“老六在家吗?”

拿摩温道:“出条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的,回来了,我就同她来。”

陆幼华道:“准能来吗?”

拿摩温笑道:“你这是笑话了,怎么加上一个能字呢?”

陆幼华道:“好吧!痴汉等丫头,我们就这样等着吧!”

说毕,将话筒挂上了。回过头来对金粟海道:“你去告诉老申,我保险,今天她准来。”

金粟海觉得她们也无辞可指,不能不来。好在陆幼华这屋子里有姑娘大家在一块儿闹着,说说笑笑,也就不觉等得怎样久。

后来人渐渐散了,已经是一点钟了,还不见玉月仙来。陆幼华气极了,一顿脚道:“真不讲交情,我要慢慢地和她们算账。”

申志一倒不觉怎样,只是微笑。过了一会,陆幼华实在忍不住了,又向销今馆打电话。拿摩温一接电话,说道:“真对不住。今晚上阿因出条子喝酒喝得太多了,回来吐了一地。让她清醒一下子,一会儿就来。”

陆幼华道:“醉了吗?那就不来……”

拿摩温笑道:“来的来的,我这就叫她来。”

电话说完了,陆幼华道:“她说喝醉了酒,回头我看看她是不是果然喝醉了。”

大家于是在申志一房间里齐集,躺着说闲话。

约摸有二十分钟工夫房门一推,只见玉月仙穿着一件皮大衣,歪歪斜斜地走进来。走了进来,且不说什么,靠住了桌子,一只手捧着皮水袋,一只手掀了头上戴的那顶软呢匝花的帽子。帽子放在桌上,将手捏了一个小拳头,捶着额角道:“真该打,酒喝多了,头上浑东东,刚才上楼,差一点摔在楼梯上。真对不住,有累三位老爷久候。”

说毕,有气无力的,慢慢解大衣钮扣。

申志一看她脸上,真有些红红的,果然是喝醉了似的,看她这样四肢无力,摇摇欲倒的样子,也就不说什么。陆幼华望着她脸上笑道:“在哪里来?喝了这些个酒?”

玉月仙慢慢地将大衣解下来,挂上衣钩上,看见申志一旁边,还有一张空椅子,就向上一倒,人靠着那椅子背,头靠着椅背上端,闭了一闭眼睛,口里答着陆幼华道:“是湘妃老七那里有客摆酒,有几个熟人会闹酒的,都聚在一块儿,闹得非常厉害。”

一回头又对申志一笑道:“买一点水果给我吃,好不好?”

申志一见她这样一说话,果然一阵酒气,向人脸上一喷。便起身按了一按电铃,把茶房叫了进来,给了他一块钱,叫他去买一块钱水果来。随后仍在原椅上坐下,玉月仙拖了他的手,让他摸一摸额顶,问道:“热不热?”

申志一摸着她的额头,果然有些热。笑道:“何若呢?好好地喝成这个样子。”

金粟海、陆幼华先是不大相信她喝醉了,现在一看,果然她有些醉容。而且申志一极端怜惜她,旁的人也就不能说什么。

大家坐了一会,水果买来了,申志一先拿了一个蜜柑剥开,分了一半,放在玉月仙手上,玉月仙虽然将手捏住,却不去分开瓣子来。垂了手斜靠着,只是懒洋洋的。申志一见她这样子,料是她不愿剥,就一瓣一瓣分着,送到她嘴唇边去,她于是张开嘴来接着吃了。吃完一个蜜柑,申志一重新又剥一个蜜柑,一口气就剥了四五个。随后申志一剥了一瓣,只管向她嘴边送,她抿着嘴,却摇摇头。申志一见她已不吃了,就不剥了,笑着拍了一拍她的肩膀道:“睡一会子吧,一下子就好了。”

金粟海和陆幼华见她意志缠绵,相视微笑了一笑,说几句话,各自走开。

屋子里就只剩得他和她了。申志一一看表,已经快两点钟了,因问道:“酒醒一点没有?回去不回去呢?”

玉月仙的头,仍旧枕着沙发,眼皮微抬了一抬,眼珠向申志一转了一下,微笑道:“先是催人家来,这又催人家去吗?”

申志一笑道:“我看你酒还没有醒得好,以为这里不如家里睡觉舒服。那么我给你放一盆水洗一个澡,好不好?”

玉月仙先是摇了一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申志一知道她是愿意洗澡,就到洗澡房里,去放了一盆水。

走出来看时,只是玉月仙已将旗袍脱了。上身穿着一件紧紧的桃红小夹袄,映着那白肉,真是美丽。她就穿了短衣到洗澡房里去。一会子工夫她手里拿着鞋,拖着拖鞋就出来了。将鞋子一扔,坐在床上缩了脚,马上就躺下。头睡在枕上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倦极了,劳驾,牵一牵被,给我盖上。”

申志一道:“你怎么洗一会子就好了?”

玉月仙道:“我一点力气没有,在水里坐了一会子就起来了。”

申志一道:“那么,你睡也好。”

说到这里,听到外面的钟敲上三下。

这时旅馆里非常清静,人声都不听到了。及至打四点钟,玉月仙一个翻身坐起来,叫了一声哎呀。申志一在床上,猛然听得哎啊一声,倒吓了一跳。坐起来睁眼看时,只见玉月仙俯着身子,掀开被来,满处乱找。申志一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这样子的找?”

玉月仙将头一偏,用手摸着左边的耳朵道:“你瞧,我这只环子丢了。”

申志一看时,左耳果然是空的,右耳上却带了一只钻石环子,紧紧地挂在耳朵眼上。那钻石怕不有豌豆那大,一只至少也值二百元以上。因道:“这又何必急得这个样子呢?丢在床上,反正总在床上,还会跑出房门去不成?”

玉月仙道:“谢谢你,你起来一下子,让我寻寻看。东西是不值什么,不过这是我心爱的,丢了一只,这一只也就残了。”

说时,两眉深锁。

申志一看她这样子,不忍拒绝,只得披衣起来,让她去找。她站在床沿边,枕头被褥,一阵乱掀,恨不得把床都翻将过来,哪里有钻石耳环。玉月仙在床上寻不着,在满屋子找。擦了火柴,这里照照,那里照照。时光容易,的几声,又五点钟了。

玉月仙忽然站住,昂着头一想,叫出一个哦字,马上跑到浴室里去了。去了许久,然后无精打采的出来,向床上一坐。叹了一口气道:“今天遇到几个短命的酒鬼,拼命要人家喝酒,喝得糊里糊涂,这环子也不知道在哪里丢了。我原说出条子回去,就取下来的,因急于要到这里来,忘了取下,所以就戴来了。”

说着,起身又要寻找。申志一看她这样寻找的法子,非找到天亮不可,便道:“你不用找了。明天再说吧。若是找不着,我明天赔偿了这一只环子就是了。”

玉月仙道:“不是赔不赔的话,好好地丢了一只环子,把一副心爱的东西弄残了,真是可惜。”

申志一道:“东西已经残了,就是可爱,也是枉然。无论如何,我负责任,赔偿你一只环子就是了。”

玉月仙听了这话。这才坐在床沿上,望着申志一道:“你虽然是这样说。可是我心里很过不去。”

申志一道:“那算什么,只要你不为着这个烦恼就行了。”

玉月仙道:“就是你和我去买一个,未必能和我剩下的这一只,能配成一对。”

申志一道:“一只环子,怎么的配法,我也不去算那些细账。明天送你六百块钱,让你自己去买就是了。”

玉月仙道:“果然这样,你真救了我一救了,不然的话,我明天回去,一定会让我姆妈逼死。”

申志一笑道:“也不过两三百块钱的事罢了,又何至于闹到那步田地呢?”

玉月仙听他所说,大有毫不在乎的样子,就走上前一步。拉着申志一的手道:“你说这话,不是拿一粒宽心丸给我吃吧?你说了这话,可是要算数的。”

申志一原坐在椅子上,玉月仙便斜立着,靠在他怀里。笑道:“你若是骗我,我是不依你的。”

说时,扭着身子,鼻子里又哼了几声,装出撒娇的样子来。

申志一拍了她的肩膀道:“你放心睡觉吧。无论找得到找不到,明天一起来,我就拿六百元给你,你看妥当不妥当呢?已经说明,你还醉不醉呢?”

玉月仙笑道:“原先是醉的,只这样一吓,把我的酒吓醒了。”

说时走过去,向床上一倒道:“现在我不怕,又有点醉了。”

申志一笑道:“这一晚上,我也真够你磨的了。”

说着连打几个呵欠。他这样赔人家六百块钱,很不算什么,只是人疲倦极了。要睡得厉害,扶上床就睡得很熟了。

次日起来,已经有一点钟了。玉月仙却早已修饰好了。静静地坐在一边。申志一看她两处眉头,多少还有些皱痕。漱洗完了,茶也不曾喝,就叫茶房到柜上去,将存的钱取了六百元钞票来,轻轻地向玉月仙怀里一放道:“现在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玉月仙见了这一大叠钞票,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停了一停,才微笑道:“若是配得到一只,还是私下配一只带了回去的好,你这样一来,我过意不去,姆妈也过意不去。”

申志一道:“是在我这里丢的,我当然负一半责任。”

玉月仙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丝毫未曾介意,便在身上掏出一块手绢,将钞票完全包好了。便道:“晚上会吧。”

站起身来就要走,申志一笑着点了点头,玉月仙便开房门回去。走到门外了,复又转身回来,笑着对申志一道:“昨晚上的事,你不要对人说,这样大的人还丢了东西,怪难为情的。”

申志一道:“你就不叮嘱我,我也不会告诉人的,你在我这里丢了东西了,我巴巴地告诉人,还有什么面子吗?”

玉月仙抿嘴笑着点了点头,就冉冉而去了。

玉月仙去不多久,申志一连忙走到金粟海房间里去。金粟海穿了大衣戴了皮帽子,正要出门。他见着申志一,不觉微笑道:“现在你总算是如愿以偿了吧?”

申志一半天不言语,只是微笑。金粟海见他笑里似乎带一种勉强的意思,好像不快乐的表示。因问道:“怎么样?她说了什么没有?”

申志一笑道:“不用提了,上海人跑到北京来当曲辫子。”

金粟海便笑道:“玩笑场中,原不在乎,不过你所取的攻势太猛。”

申志一道:“不对不对!以为我觉得花钱花多了吗?不是为这个,我是说昨晚上的事。”

陆幼华本已走到他的屋里去了,因为没人,就找到这里来。这时听到这句话,便搭腔道:“怎么样,难道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面说,一面走将进来。申志一笑道:“问题大了,闹到刚才,方总算完全解决。”

陆幼华道:“我就知道,老六长是长得漂亮,实在也会掉花枪,她又出了什么主意?”

申志一笑道:“她是叫我不要说,把曲辫子曲到底。其实我早已明白,不过省得不痛快,就干脆再送她一笔罢了。”

于是就把昨晚上玉月仙睡到半醒,起来找钻石环子的一幕趣剧,说了一遍。

陆幼华一拍腿道:“唉!你这人太老实,明知她是做的圈套,你为什么还要赔她的呢?你若是在昨晚上通知我一声,我就有办法对付她。”

申志一笑道:“小事,小事,她也用心挺苦,何必戳穿纸老虎,让她难过哩。”

金粟海笑道:“像你这样在外面玩笑,钱是自然花得多,但是气总是不会受的,因为你实在看得空,不放在心上。”

申志一摇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大概都没有吃饭,我们一路出去吃饭吧。”

金粟海笑道:“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要吃大馆子的,我是要吃小馆子的。我还要顺便去找一个朋友,也许就请那个朋友吃饭。”

申志一道:“找一个什么人,请到一处吃饭也可以。”

金粟海道:“是一家书局子里的撰述家,上海书局,要托他弄点稿件。”

陆幼华道:“上海的洋场才子,还会少了,何至于跑到北京来找人?”

金粟海笑道:“隔行如隔山,你哪里知道。上海那些有名的著作家,不是太忙,就是堕落。太忙的,你向他要稿子,无论多少,他也应酬了,请人做了,他署上一个名就了事,而且价目也太大,短篇小说,有出到十块钱一千字的。拿大价钱买假货,何必?就算他自己肯做,随便写一点东西给你,也好不了。堕落的不必说了,洋行里,电影公司里,报馆里,书局里,或者衙门里,挂上许多名,容易钱挣惯了,只管花天酒地去闹,叫他做文字来卖钱,他就不干了。有名著作家,本来不多,其次的,一块一千字,背了招牌卖文的,多得很,可是实在不高明。这北京方面,究竟读书的人多,没有事干,靠了卖文为生的也不少,他既然靠了这个为生,做起来就不能拆烂污。所以我就想替上海书局,物色几位人才。”

陆幼华笑道:“这样说来,也就和唱戏的差不多,你是到北京来邀角的了。你去邀角吧,不要误了你的正事。”

金粟海因为已经把汽车叫到门口来了,不愿多耽搁,自坐了汽车向环宇印书局来。原来这边书局里梁寒山和他也是神交已久的朋友,这次金粟海到北京来,经朋友的介绍,在酒馆子里会过一回面,谈得很是投机。今天金粟海要来,事先曾打了一个电话来通知,所以他到了,一递名片进去,梁寒山就请到客厅里相会。金粟海先就笑道:“这一向子为了一些无味的应酬,花天酒地,闹得不成话说,早要来拜访的,就一直延搁到了现在。”

梁寒山也笑道:“花酒或有之,天地则未必吧?在北京这地方谋生,除非闭门谢客则已,若是少不了交朋友,吃酒和走胡同两件事,却是难免。”

金粟海道:“是了。常在杂志上看到大作,许多地方,好像是言之有物,大概也是免不了应酬的。这样的作品就好,熟的东西,写出来偏是新鲜有趣,最不容易。我托梁寒山先生的事,怎么样?大概一定可以办到的。”

梁寒山道:“作东西好不好,还另是一个问题,根本上现在我就没有工夫。可是金先生的面子,又是推辞不得的。”

说时端着听差送来的茶杯,慢慢地喝了几口茶,就借这个时候,沉吟了一会子。金粟海道:“一定请帮忙,一定请帮忙,这是书局里托我带来的稿费,请梁先生收下。”

他说时,就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一沓钞票,轻轻地放在桌上。

梁寒山一看,却是十元一张的,大概那是一百元,因笑道:“这是笑话了。哪里有先拿钱后做稿子的,这个我不敢拜领。”

金粟海笑道:“这也不算稿费,不过是一点定钱罢了。只管收下,不给稿子也不要紧。”

说着带笑拱拱手。梁寒山看见这种样子,真是却之不恭,因道:“暂存这里也好。若是将来稿子办不到,原款还可以奉回的。”

金粟海笑着还是拱拱手道:“不要推辞,不要推辞。”

梁寒山一想:和上海任何书局,都没有什么来往,人家也没有等着自己作稿子之必要。何至于出许多钱定稿子?这金粟海最喜欢捧文人的,一定是他在那边书局硬介绍下了,又怕这边不答应,所以代垫出一百元定款来。这样热心的朋友,自然不能过拂人家的盛意,只得笑道:“既然如此,我总勉力去做,不负金先生这一番提携之意。”

金粟海见他如此说,就欢喜了,要请梁寒山一路去吃馆子,梁寒山便答应作小东。金粟海道:“作东不作东,都没有关系,但是我喜欢在小馆子里小吃。意存居如何?”

梁寒山道:“我吃馆子,也是细大不捐的,他们那里的炒牛肉丝,虾仁泡蛋,虾仁豆腐……”

金粟海不等他说完,连道:“同意同意,阁下原来也去过的,好极了。”

说着,已经将放在衣架上的大衣,取来穿起。等着梁寒山一路出门,同坐汽车到意存居来。

这铺子倒像一家江南成衣铺,一扇小门,垂着一幅蓝布帘。掀开蓝布帘子进去,是一间极小的屋,伸手都可以摸到屋顶。屋子里就是半边厨房,虽然不在这里烹调,然而陈列碗碟笼屉,已经占了不少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就犬牙交错,列着桌椅。这里的伙计,对金、梁二人都认识,便让到屋子里面,一间小雅座里来,这虽是白天,那屋子里,已经点上电灯了。

金粟海笑道:“吃这种馆子,只能谈口福,别的是在所不计的了。”

说时,伙计就来问还有客没有?金粟海说没有客。伙计道:“要什么菜?热炒、叉烧、腊肠,炒牛肉丝,炒响螺,萝卜丝鲫鱼。”

梁寒山笑道:“真有你的,你所报的。我们都认为对劲。”

伙计道:“好,老主顾吗,怎么会不知道?”

金梁两人商量着,又添了两样,便坐着等菜。

这雅座的门帘子,并没有放下来,只见一个穿蓝袍哗叽马褂的人,带着一个窈窕艳装的女子,在门前踅过去,到隔壁屋子去了。金粟海道:“奇怪,这个女子的面孔我好像在哪里会过。”

梁寒山道:“金先生对于春明声色,广征博闻,当然会知道的。她姓王,粟海先生想得起来吗?”

金粟海笑道:“哦!错了。我哪里是认得她!因为她的面孔,和名旦角陈傲霜有些像,所以我说有些熟了。”

梁寒山道:“金先生决不至于不认得她的,我提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王淡霞,熟不熟?”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本来不高,金粟海又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她外号九尾狐,哪个不知道?这一位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梁寒山道:“这位吗?就是她的妹妹,现在已经出台唱戏,捧的人很是不少,居然要成为台柱了。人家把她和她两个姐姐总括的算起来,叫做王氏三杰。”

金粟海道:“哦!就是她啊。从前她姐姐在百顺胡同做生意的时候,我也去过的。她脸上黄黄的,蓬着一把枯燥焦黄的头发,老是扎上一根翘柄辫子,身上穿一件花布褂子,只是灰色底子,显出一团团痕迹,分不出颜色来。几年不见身体长高大了,人也变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梁寒山道:“你不是说她有些像陈傲霜吗?她倒老实不客气,就叫傲霜。索性唱的腔调,也跟着人走,学那游丝腔。”

金粟海道:“唱得怎样?还好吗?”

梁粟山道:“我只听了一回,好不好,另是一个问题,我都替她闷得难受,仿佛有一种声浪在嗓子眼里,有格格不吐之病。”

金粟海笑道:“不要说吧,让人家听见了,很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菜已上来了,二人吃着饭时,却听到那小傲霜在屋子里笑着说道:“别瞎说了,没有的话。”

听那口音,倒是很轻脆的京腔。金粟海轻轻地道:“你听她这声音很溜亮的,怎么唱起来闷人呢?”

正说时,又听到她说道:“六爷,他们都主张我到上海去,上海熟人少,我有些不敢去。”

复听见一个男子声音笑道:“不要紧,我给你多写几封信介绍介绍就行了。明天我有工夫给你去找一找林老头子,只要他肯写几封亲笔信,一定可以发生效力。我看他倒很爱你,很疼你。”

女子的声音又道:“不要瞎说,人家那样大年纪的老人家,你还拿他开玩笑。”

男子的声音道:“是啊,他是那大的年纪,我才说这话理。你想,他的孙子都快有你这大的年纪了,说他一句疼你,这有什么使不得。”

说到这里,那女子笑了,接上那男子也笑了,以后两人的声音,就唧唧咕咕说起来,隔壁却听不清楚。这边一餐饭都吃完了,那边还是唧哪咕咕地说。

梁寒山本来想听个究竟,无奈饭已吃完,不便在这里久等。金粟海要走,自己也就跟着走。依着金粟海的意思,一定要把汽车送他回家,梁寒山说,不必了,还有一个朋友在中央公园等候。金粟海道:“这样的冷天,到中央公园去,什么意思,喝西北风吗?”

梁寒山道:“今天天气晴得很好,到里面去晒着太阳散散步,也很不错。”

金粟海道:“那就再会吧。”

于是坐了汽车先走。

梁寒山雇了车到中央公园来。这是十二月天气,园里草木,一齐枯槁了。那就是那青翠拂天的柏树林子,那柏叶自呈着一种灰黑的颜色,地下的沙土,似乎为风雪所侵,虽是晴天,还是苍白的,表现出一种枯涩的样子来。园里并没有什么游人,倒是路头上有几只白项的乌鸦,由柏枝上飞下来,在那里慢慢走,好像是找食吃。梁寒山并没有人约他到这里,只因为连日愁闷,今日天晴,要在公园里走走,若说是大冷天,一个人游公园,倒有些奇异,所以只说是赴约了。这时,刚是冬日正午,拣着有阳光的地方,暖气晒在身上,却也很是暖和。

走了大半个圈子,踱进社稷坛去,因就和着身上的大衣,在石阶上坐下,斜望着红墙之下,那旧宫城的端门城楼,楼阁凌空,半面红墙,两只飞鸟,掩映半弯枯树,大有画意。琉璃黄瓦让太阳照着,另有一种光彩,突然有一群乌鸦,掠空而过,却有几只乌鸦,落在黄瓦的屋脊上。心想:一朝的严肃宏壮之地,如今不过是寒日荒林,昏鸦相集,人生真是无常啊。又想到小的时候,随着父亲,宦游福建,在衙门里看到一张画的北京全图,心里就欣羡得了不得,以为将来长大成人,能到北京去玩一趟,今生死也无怨了。而今真个到北京来了许多年,不但不觉得怎样好,而且还以为这地方许多令人不能满意之处。真是古人所说的,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又平常了。我现在所想的事很多,都是认为绝对求不到的。设若将来有一天求到了,是不是也认为平常哩?一个人望那一角宫城,只管想入非非。忽然有一个警察,由身边走将过去,老是将眼光向人浑身上下打量。走过去不多久,他又走将转来,还是慢慢地由身边过去。梁寒山省悟起来,莫不是他来研究我的。本来这空空落落一个社稷坛,我一个人如醉如痴地坐着,怎样不会令人注意?他迟疑了一会子,一笑起身,就向坛外来。走到坛外石碑坊边,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似的青年,架着图画板,手上捧着一个颜料盘子,对着一角城楼,在那里画风景画。两个人一面画,一面说笑。男的道:“努力一点吧,我们赶着开了这个展览会,就可以结婚了。”

女的道:“你今天一天,把这话提了好几回了,不腻吗?”

男的听说,猛然一转身子,正要走到女的那边去,一回头,看见身后有人,不好意思,便低了头。梁寒山大是解人,不愿扫人家的兴,匆匆地走开。到了树林子里大路上,心想:我的观念,完全错了。从前我主张独游,以为山水文艺,都可以调和人生的枯寂。而今看起来,还是双游好,而且山水文艺,能加些情料在内,更是相得益彰了。那一双画家,一样的在空荡荡的社稷坛里,一样的对着那一角端门,我看去,只是一场感慨,人家看来却是一种兴奋剂。这可见得风景虽是死的,怎样看法,就完全在人了。以后就是万分无聊,这些名胜地方,也不必来了,这样想着,于是一个人就徘徊着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