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寒山要由公园回去,刚上回廊就碰到贾叔遥,他穿了一件皮大氅,慢慢地向里走,一见之下,就先笑道:“好极了,碰得正合式,我有一个阕词请你给我斟酌一下。”

说时,便在大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梁寒山看。梁寒山道:“这真是德不孤了,怎么我冒冷来游公园,你也冒冷来游公园。”

一面说一面看那稿纸,词牌名乃是《凤凰台上忆吹箫》。因道:“你还未忘情于金飞霞吗?”

贾叔遥道:“你还没有看内容,怎样就知道是为金飞霞而作呢?”

梁寒山道:“她不是叫凤箫楼主吗?她现在名花有主不唱了,戏园子就成了凤去台空,你现在用了这个《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牌名,你不是说她,说谁呢?”

贾叔遥笑道:“对是对了,但是我填这一阕词,并不是怨恨之作,她送了我一张相片,我想把这阕词写在上面。填得太坏,要不得,不过意思是有的。希望你根据我的意思,给我改上一改,现在你先别忙看。”

说着拿了那稿子,便塞他袋里。梁寒山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知道我在这里,特意赶了来吗?”

贾叔遥道:“那倒不是,我也是感觉得心里烦躁,就到这里来的。大概你也是烦躁之一了。”

梁寒山一笑,不说什么。

贾叔遥原是向公园里走的,半路上遇到了他,不觉掉转身来和他说话,一面说一面走,竟走到大门口,而且一直出了大门。梁寒山回家向西走,他是要向东走的,这才醒悟过来,笑道:“我是进公园的,怎么跑出来了?”

梁寒山道:“我们是一对丧魂失魄的朋友,所以才如此啊。”

于是二人一笑而别。

梁寒山回到家里去,将贾叔遥的词拿出来看一看,意思也说得过去,不过字的四声,有点不大妥当,便在书架上拿了一本词律,给他校对校对。一翻书,书里掉出一片压干的杜鹃花瓣来,看了这一朵干花,就想起来了。原是本年四五月里,作了几首杜鹃词,随便登在文艺月刊的空白地方。书发行以后,来了一封无名信,信里说,知先生爱杜鹃花,今以所有者,分一朵相赠,不敢望谢。今有数阕词,愿先生代为正之。改正以后,登之贵杂志,某即领教矣。信大约是这样说,那几阕词,也在信里,可是正要看,因为来了客,就夹这几本词律里,以后忘记了。光阴易过,今日才重翻此案,真对不住这风尘中一个不相识的文字之交了。于是将杜鹃花瓣先拿开,将书本提在手里抖了几抖,果然抖出一封信来。抽出信囊里的纸,信已没有了,只有朱丝格写的一张稿子。开首便是两阕《菩萨蛮》,那词道:

今年又算轻离别,茜窗冷落梨花月。花气袭朝眠,一天杨柳烟。休将归燕问,问也无音信,争不忆江南?莺花三月三。

东风又绿庭前树,消磨一半青春去。春那解消磨,人把春误过。若有阳春脚,愿把红丝缚。缚也是空留,红颜不白头。

把这两阕词从头一念,不觉先诧异起来,怎么叫我改,我未必做得有他这样好。不过看这字迹,非常地秀媚,不像是个男子写的字,词的口气,也近于闺阁。他觉得有味了,便坐在沙发椅上,向下慢慢地细看。下面乃是一阕《采桑子》,并注着:中央公园四宜轩前看杏花偶感。第二阕未注,是《南歌子》。那词是:

十年寒食天涯惯。细雨寒沙,浅水明霞,又向天涯看杏花。寒园犹少春风意,古堞鸣笳,废殿栖鸦,荆棘铜驼帝子家。

细雨萧窗冷,孤灯夜坐迟,一丝幽怨没人知,犹自焚香起读纳兰词。花月心期误,江潮信息稀,落花帘外已成泥,不似去年燕子尚南归。

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声好。这种口吻,完全是个女子了。看到词胎息浑厚,决不是平常人填词,凑乎成功的。女子之中,有填得这样好词的,真是不多见。转身一想,不要傻了,词人之词,总是纤艳的,怎样就断定这人是女子呢?不过这人笔调这样秀娟流利,是个聪明之作,就不是女子,也是个洒脱之士,值得和他交个朋友,可惜自己把这信置之未复,把这朋友失之交臂了。于是接着往下看,是两阕《忆江南》。

飞不起,一缕枕边魂。昨夜曾经江上路,归来犹带水云痕,今夜料难行。

愁不寐,残月又沉西。凉到雀屏银烛暗,梦回鸡塞玉绳低,风里夜乌啼。

这词里满是离愁别绪,而且像离家很远,这人的境遇,或者很可怜。以上六阕词,是一张纸誊的,字迹倒还端正。此外又是一张朱丝格,共是四阕词,一阕是《如梦令》,三阕是《浣溪沙》。那词是:

空把玉萧频弄,寒夜迢迢谁共,只有素心梅,纸账铜瓶相供。相供相供,伴作一窗幽梦。

爱学梅花作淡装,一春半是素衣裳,自然眉样慢商量。一点闲愁如止水,三分诗意隔横塘,不嫌孤独立斜阳。

蚕已三眠柳二眠,等闲又过晚春天,惜花怕到落花前。蕉叶卷心如宿醉,莲花隔世味枯禅,吟成寄与阿谁边。

欲作家书转又休,又蛾缄翠漾春愁,支颐忽堕玉搔头。夕照半楼人独坐,落花几点雨初收,倚窗底事不肠柔?

这一张纸却写得很潦草,尤其是最后三阕,一个字连着一个字写下去。其中有几句,还是涂改了的。这分明是给信的时候,匆匆填的,那意思是要把寄来的词,一共凑成十阕。这又可见这人的才思敏捷了。在最后三阕词里,是真情的流露,不啻赤裸裸表现是个女子。所谓“一春半是素衣裳,自然眉样慢商量”,所谓“支颐忽堕玉搔头”,这都是女子的神气。若是真有这样一个女子,不但愿和她为文字之交,而且大可逢人说项,将她鼓吹一番了。想到这里,就把这十阕词,从头高吟一遍。

梁寒山住的这地方,是一所小跨院,只有两明一暗的三间小屋,为读书卖文之处,与家中人却是隔绝的。院子里原有一架紫藤花,两株海棠,这样冬天,都成了枯干。寒风忽然吹起,拂着枯条,作那种呜咽的声音,越显得这地方枯寂。所以他一人在屋子里独坐高吟,却没有人来理会。将词高吟多遍,都快要读熟了,忽然想起一件事,记得上海有家杂志社的编辑,很有文名,有一个女子和他通信,由讨论文字讨论得成为文字之交。成了文字之交,这编辑先生还想进一步去发生恋爱。那女子来信,字里行间,倒也不拒绝,只是总不肯见面。把这位先生急得像热石上蚂蚁一般,不知道怎样是好?到了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将自己亲手抄的诗稿,和自己最近所照的一张相片,用双挂号寄给了那个女友,请她务必回一封信,约一个时候见面。若是不见面,自己一定就会因此生病急死。不料这信去后,一天两天,三四天,始终不见那女子有回信来。一直过了一个礼拜,依旧不见那人回信,他方急得要死。又过了几天,再写一封信去永诀,那人才回了一封信,说他是个男子,以前的信,都是开玩笑的。这位编辑初还不信,后来调查属实,弄成一个大笑话。从此以后,当编辑先生的对女投稿家,都不敢枉攀朋友。纵然知道真是个女子,也不敢冒昧和人家通信,以免万一之差。

想到这里,心里冷淡了许多。但是这十阕词,凄楚婉转,倒也念之有味。尤其是那《南歌子》的下半阕“花月心期误,江潮信息稀。落花帘外已成泥,不似去年燕子尚南归。”

不由得就牢牢记在心上,脱口就可吟了出来。从前袁子才看了旅馆里的题壁诗,有天涯沿路访斯人之句,有感于中,文字动人,真也古今一辙。可惜这个人好像是个女子,故意去寻她,有一点嫌疑。若断定是个男子,我倒可以在报上登一则小广告,约他谈一谈了。梁寒山只管这样想,把贾叔遥托他改词的事,都完全忘记了。及至醒悟过来,屋子里已经漆黑,天早已晚了。这才扭着电灯,将词稿收起,吃过晚饭,到书局子去上班。

贾叔遥一见面,就问词填得怎样?梁寒山原是一个字未曾改正,可又不能这样对人说,顿了一顿,便笑道:“很好很好。”

贾叔遥道:“我看你根本上就没有看。无论如何,我是一个初填词的人,会好到哪里去呢?”

梁寒山道:“虽然有一两个字欠妥,那是小疵,无甚关系,明天我和你斟酌一下子吧。也许点金成铁,将原作改得太糟,那可不能怪我了。”

贾叔遥道:“阿弥陀佛,你会比我糟,这可不成话了。”

梁寒山笑道:“你怎样念起佛来,不是不相信佛的吗?”

贾叔遥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佛,不过觉得不容易懂罢了。不久我还托一个居士,给我写一篇金刚经呢。”

梁寒山道:“你提这个居士,我知道了,他要写三千篇金刚经送人呢。”

他们的同事唐国模,正也是个好佛的人,便插嘴道:“这居士叫静方的吗?他的字是写得好。我在朋友家里,看见过他写的经。人家裱成了小中堂。那经后面,除了注着年月日之外,并写了第一千九百多号,我看了很是纳闷,这样一说,我倒明白了,原来他是要写满三千号。这人写了一千九百多号,就是三天写一幅,也有十八九年的成绩了,总算有毅力的人。”

贾叔遥道:“一个人既然学佛,干脆出家就是了,为什么做一生的居士哩?”

梁寒山道:“那大概是堂上有双亲,或者有其他不得已的关系。”

贾叔遥道:“可是我说句口过的话,也可在财政部交通部盐务署都有差事。许多阔人,也愿意和他谈佛学。他是为了官才老当居士哩?还是为当了居士,就得着这些差事呢?做居士的人,应当兼许多挂名差事吗?”

梁寒山道:“唉!这个年头儿,哪一界求全才也难,我们只好退一步论人,哪里可以看得这样死呢?做居士的人,本没有出家,只要居心端正,兼一点挂名差事,是大有可原的。多少出了家的人,还无法无天呢!”

唐国模道:“寒山兄认得这人吗?给我弄一张字好不好?”

梁寒山道:“我认是不认得,总可以间接托人求得的。”

唐国模道:“可惜。今年逛厂甸,有人临赵松雪的一幅金刚经吊屏,我没有买来。”

寒山听了这话,忽然一拍桌子道:“哦!有了,我记起来了。”

人家见他这样,都莫名其妙,可是他却十分得意。原来他虽在书局里办事,心里可记挂着今天翻出来的那十阕词,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仿佛又记得“古堞鸣笳,废殿栖鸦,荆棘铜驼帝子家。”

在哪里看过这三句词。现在一提到厂甸,想起今年新春在那里书市上,曾买到一本油印小册子,叫做《咏梅词》,其中确有这样三句词,回去一定要对上一对,若是对了,就可以断定这是个女子。因为那上面有许多词言明了作者是个女子呢。大家问他时,他却笑着说想起一件小事,含糊的就遮掩过去了。

在书局里下了班,到了家里,首先就到书架子上把零碎的小册子,一本一本,都清理了一会子。清理了一个多钟头,闹得头昏脑发烧,居然把这一本小册子寻到了。把这本词从头至尾,细细一看,除了最后那三阕《浣溪沙》而外,其余的都誊印在上面。书的前面,也有一段小序,中间有几句说,或兰闺夜静,绣榻天长,背灯寻梦,拈带微吟,偶有悠悠不尽之思,都作凄迷难遣之句。吟固无聊,弃之可惜。又有几句说,明知工愁善病,非今日女子应有之思。而不求自来,实亦非我故作懊侬之句。最后几句说,由是油印数十份,分赠同窗之友,藉留鸿爪之缘。不必灾梨祸枣,而亦终胜调脂弄粉也。由这些话上面看去,这人岂不是一个女子?那序后面,记着年月日,张梅仙序。在词的开宗明义之处,也是署着梅仙二字。梁寒山考据考到这里,总算把这事考了个水落石出。不过看那藉留鸿爪之一句,倒好像她是已经毕业的学生,离开学校回家了。真个要一访斯人,恐怕到不免像袁子才,势成天涯沿路了。

想到这里,抬头一看,壁钟已过两点,自己这种举动,未免近于无聊,也就熄灯就寝。

次日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以后了。吃过午饭,正打算出去,却有朋友陶达生来了。梁寒山笑道:“你倒来得巧,我正有件事要托你。”

陶达生道:“你不说,我就知道了,你托我好几回了,要弄一张佛像。我真对不住,忙得把件事忘了。其实很容易的。”

梁寒山道:“佛像我不要了。现在我听说有一个静方居士,能写金刚经的吊屏送人,我想托你给我找两份。据说字写得非常之好。”

陶达生道:“字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不过求他写字的人,倒是不少。那很容易,随便哪一天我遇到他一说就成。像你们负有文学名誉的人,只要对他一提,他就十分乐意,作和尚的人,就是爱和有名的人物来往。那还用得着什么求不求?”

梁寒山道:“你不是说可以给我介绍和灵慧和尚作朋友吗?什么时候实行?”

陶达生笑道:“你要是愿意交一个有趣的人作朋友,还是百了和尚好。这和尚一肚子佛学,可又九流三教,无所不知,和他谈个一两回,你真摸不着他是怎样一个人物。”

梁寒山笑道:“你不是说偷看《金瓶梅》的那个和尚吗?”

陶达生笑着点了点头道:“是他。可是他不过爱闹着玩,其实倒不是个花和尚。”

梁寒山道:“花和尚要什么紧,能参欢喜禅,才会悟到色即是空啦。南边有处地方是观世音菩萨的大本营,那里的出家人,总是干净的了,可是据我一个知道内幕的朋友说,那些和尚,只要一过开庙之期,大批的到上海去打野鸡。害了花柳病,乱打六零六。有一个医生,专门给和尚打六零六倒发了财。又像小说上,夜壶煨肉的那一段笑话,我们看着,是不过笑话而已。可是我的朋友真碰到过一回,那和尚还是用敬佛的檀香去煨的,你说这事是多么亵渎佛教。”

陶达生笑道:“你既然知道和尚是怎样坏的人,为什么你倒喜欢佛教?”

梁寒山道:“惟其我喜欢学佛,我才恨这些不成材料的和尚。”

陶达生摇手道:“那算了。我说的那百了和尚,还则罢了。那慧灵和尚就有点多情,够得上不成材料。介绍和你一见面,你若作起文章一骂他们,那可糟了。”

梁寒山道:“你若介绍我认识了他,好歹是个朋友,我哪有骂他之理。”

陶达生想了一想,笑道:“我还是介绍和百了先见面吧。那人倒是很随便,今天下午没事,我找着了他,先和他约一个日子。二次我们就一路去。”

梁寒山道:“就是到我这里来也不要紧。我什么也不忌讳,就是和尚进门,也当平常人一般看待。”

陶达生笑道:“那更好了。那百了和尚喜欢吃稻香村的点心,你只要预备一点好点心,他一吃之后,除了把佛学里的奥妙之处,愿意告诉你而外,南北几十省,他都走遍了。他要把所经过地方的山水人情风俗谈上一谈,就都很有味。”

梁寒山道:“好,你先去约一约。我要认识和尚,倒不一定要跟去学佛,只要找一所好庙,能在庙里借几间屋子里读书作文,就算达到了目的。”

陶达生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一定可以办到,今天下午,我本要到南城去的,顺便我就到太清寺去走一趟,看看百了和尚在庙里没有?”

梁寒山道:“你若是去,你就告诉他,我这里言情小说很多,要荤些的,像《金瓶梅》一样的也有。”

陶达生听说,也笑了。坐谈了一会,他就别了梁寒山而去。

这一天晚上,陶达生放下许多事,都没有办,就到太清寺去,这里是一条冷胡同,由东到西,不过两盏电灯,昏黄的灯光里,照着庙门,双扉坚闭了一列围墙,静沉沉的,也不见一点人影。倒是一阵檀香的气味,在半空里荡漾,接着卜卜的一阵木鱼声音,隐约可听,人在这种空气里,自然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想。抬头看看天上,那一钩如玉的新月,正斜挂着,做那窥人的样子,在那枯槁枝的冬树上。

陶达生在月光地里,走上前敲一敲门。半晌有人在门里问了一声谁。陶达生道:“我姓陶,会百了师的。”

那人道:“哦!是陶先生。”

说着话自己开了门。门洞子里,电灯并没有亮,只有个悬在梁上大团灯笼里面点着一支蜡。陶达生看见,烛光下映着那一副有红似白的小面孔,正是那十四岁的小和尚是空,走进来问道:“外面没有佛事吧?百了师在家吗?”

是空道:“有佛事,都不相干,用不着百了师去的。他现在在禅堂看经。”

陶达生道:“我自到他那里去,你不要作声。”

是空因为他们是熟的朋友,果然他就不作声,让他一人进去。

他走到了百了和尚屋外,只见靠近窗户纸所在,一团白光,大概是亮了悬在桌上的电灯,他正在看书呢。因放轻脚步,贴近窗户站了一站,只听见里面有一种吃吃然的笑声,陶达生在外面笑道:“百了师,怎么一个人在屋里笑将起来?”

百了在屋子里道:“哦!哦!谁?是陶先生吗?我来扭着外面屋子里的灯,请进请进。”

说时,他已扭明正中屋子里的电灯。

这屋子,正中没有佛龛,只有一张大桌。桌上摆了尊瓷器大士像,一尊维摩佛像,一尊装金的接引佛像。两架纸糊四角风灯,配着一只乌玉的三耳古鼎,此外还有一套瓷的小五供,旁边一盏蓝花瓷器灯台,清油灯盘子,正点着一束灯草,放出菜豆大的灯火。其余的地方,倒高高低低,陈列一二十盆梅花。一掀帘子进来屋子里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陶达生连说了几句好香好香。百了和尚引他进屋子坐下,笑道:“真香吗?但是我倒不觉得。”

陶达生道:“你总在香里面坐着,让香把你熏透了,你自然闻不出香味来。外面这屋子,向来不是空着吗?何以这会子又陈列得这样雅静?”

百了道:“做和尚的人,不像俗家,他这一颗心,一点疏忽不得,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警戒和尚的缘故。我们眼睛所看到,耳朵所听到,若是不干净一点,就容易染到魔道缠绕,所以我因闲着无事,把这外边屋子,布置一番。”

陶达生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打算做一个干净和尚了。”

百了道:“你这话我有点不能承认。照你这样说,难道今日以前,我就不是干净和尚了?”

陶达生也就笑了起来,说着,走到屋里。

一看桌上,放着一本可思议维摩诘经。笑道:“嘿!看起这样深功夫的经书来了。”

说时,将经书拿过来捧在手上。这是毛边纸的木板书,有一尺长,七八寸宽,捧在手里,倒是挺厚的一本。他一拿过去,百了本就想伸手来夺,但是他已拿在手里,夺也来不及了。

陶达生拿着书,只是一抖,拍的一声,掉下一本小本子来。陶达生手快,一弯腰就在地下捡起来。一看,是五寸长的一本小书,书面上有白纸的签字,乃是《绣像绝妙艳情小说灯草和尚》。

百了和尚没有抢得及,把一慈悲脸儿,臊得白里转红,红里转青,只坐在一边,发出傻笑来。陶达生笑道:“你看言情小说也不要紧,为什么看灯草和尚这种书。这书里的和尚,还不把你们佛家子弟骂一个够吗?”

百了用手搔着腮道:“我原先也不过说一个风流和尚罢了,不知道他是那样骂得和尚不堪。”

陶达生笑道:“小说上那些言情之事,全是鬼话,靠不住的。只有现在社会上发生的事情,的的确确,说出来有名有姓有地点,那才是有趣。”

百了笑道:“上次你在这儿谈的,确是有味,可惜我有事,没有等最后那段故事讲完,我就走了。今天有事没有事?若是没有事,我欢迎你在这里演说。”

陶达生笑道:“要我在这里演说也可以……”

百了不等他说完,就抢着道:“自然不会让你白说。”

说着,他就忙着开厨子,拉抽屉乱转了一阵,马上摆出四分干果碟子。又把原来的一壶茶倒了。加上茶叶,亲自到厨房里去,沏了一茶壶来。先斟了一杯茶,送到陶达生面前。笑道:“这茶叶不错,是湖南来的。”

陶达生坐在桌边端在手里,不曾喝,先就一阵清香扑入鼻端,呷了一口,点头笑了一笑道:“真是不错。”

百了笑着在对面坐下,道:“上次你说到王小脚第二次出嫁的那一天,到了晚上,她怎么样?”

陶达生道:“怎么样呢?过了一晚,就是明天了。”

百了荡漾着大衫袖,连连摆了几下手道:“你说吧,不要和我为难。”

陶达生笑道:“这话倒也有些奇怪:我说也罢,不说也罢,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呢?”

百了笑道:“一个笑话没有听完,正如吃饭吃到半饱,让人夺了碗一般,你想,这不是很难受吗?”

陶达生道:“就是据你所说,情形果然如此,那也要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我这一段话是前好几天和你说的,不但听的人应该忘了,就是我说这话的人,也早已丢在九霄云外,还有什么半饱不半饱?”

百了笑道:“我也不用得三弯九转地说了,老实说,就是你所谈的有趣,我非常爱听。”

陶达生笑道:“说了半天,你这才说了一句老实话。要我说倒可以,不过上次讲的那一段事,我都记不清了。今天我重新讲一个有趣的吧。”

百了道:“只要是有趣,新的旧的都好。吃两块点心再说吧。”

说着,就在碟子里挑了几块核桃酥,芝麻饼放到他面前,陶达生却情不过,就把朋友在外面胡闹的事,提姓不提名,说了两件给和尚听。

和尚一听之下,真欢喜得无可无不可。手里拿着点心,嘴里吃得滴搭滴搭地响。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管向着陶达生微笑。陶达生也是说得高兴,由朋友玩笑的事情,谈到了逛窑子,由逛窑子又谈到了暗门子。百了一听说乐得两只眼睛,成了一条缝。将手一拍大腿道:“别的都罢了,惟有这一条路子,我却没有听到人说过。据人传说,我们这庙前庙后,就不少这一路角色。这话真的吗?你也逛过没有?”

陶达生道:“不能再谈了,谈到夜深,漆黑的胡同,我怎样回去?”

百了道:“若是你怕的话,我可以预先雇好一辆车,送你回府。我们那间客房,倒也干净,就在那里睡也好。”

陶达生道:“我家里煨了一大罐冰糖莲子粥,正等着我回去吃,我若不回去,肚子在这里空着,莲子粥在家里空着,那是什么算盘?”

百了笑道:“你就为的是这个吗?那很容易办。不瞒你说,我这里留得有顶好的浙江笋干。你若是在这里多坐会儿,我可以把笋干拿出来,用水发开了。加上口蘑,给你煮上一大碗三鲜素面吃,你看好不好?”

陶达生笑道:“我吃惯了荤的人,这素面恐怕吃不过来。”

百了笑道:“这一件事,你可别拿话来试我,我们这和尚,虽不十分干净,可是也不过开开玩笑,取个乐儿,要说为非做歹的事,可真没有。”

陶达生笑道:“你们果然就一点荤都不吃吗?我可听到说和尚庙里用夜壶烧肉吃哩。”

百了笑道:“这挖苦和尚,也就到所以然了。和尚要吃肉,随便怎样偷着吃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用夜壶煨着吃呢,这不是想入非非吗?”

陶达生笑道:“没有夜壶煨肉,给我来两碗好素菜也可以。”

百了道:“这个要赶办,实在是来不及了,你真要吃菜,我还藏得有些笋豆和五香萝卜干,都一齐拿出来吧。”

陶达生见和尚是这样百依百顺,也不忍心再难他了,又坐着谈下去。每谈到一个女子,百了先就问怎样的脸,怎样的身材,怎样的嗓音。其次就问剪发没有剪发,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甚至是长裤是短裤,袜子齐平哪里,都要问个清楚明白。陶达生是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见百了和尚听得那样有趣越是添枝添叶,形容入妙,把一个百了和尚听得两只眼睛,笑得睁不开,左手伏在桌上,只管捻佛珠,右手伸开巴掌,却不住地去擦脸,嘴角老是笑得歪着,扶正不过来。一直让陶达生把一段维妙维肖的趣事说完之后,张开嘴来打一个呵欠。

陶达生笑道:“怎么样?听得有趣?”

百了和尚用手将光头乱摩抚一阵,微笑道:“有趣是有趣,可是样样有趣的事,和尚听了有什么用处,还不是白听一阵子吗?”

陶达生道:“那要什么紧?现在大家都是和尚头,你把这件大袍子一脱,穿上一件长衫,时髦些索性换上一套西装,无论你到哪里去逛,明的也好,暗的也好,有谁知道?”

百了合着掌齐手胸口,连叫了两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陶达生笑道:“为什么念阿弥陀佛,难道这是做不得的事吗?”

百了笑道:“和尚冒充俗家去宿娼,你倒以为是做得的吗?纵然不犯戒,也犯了法。”

陶达生笑道:“犯戒你们是不怕的,除非怕犯法。其实这个年头儿恋爱自由,也不算犯法。你若是怕犯法我倒有个绝妙的主意。”

百了听了,连忙站起身来问道:“你有什么绝妙的主意?”

陶达生笑道:“傻子,你这样辛辛苦苦做什么,不会还了俗吗?”

百了笑道:“我说你是什么好主意,原来是叫我还俗,为什么出家呢?”

陶达生一想,你倒会辩,我来驳你一句。便笑道:“既出家……”

再要向下说,觉得有些不妙,便改口道:“就不能还俗吗?别人我不知道,唐朝那个贾岛,他是有名的诗人,他就是出了家再还俗的。”

百了笑道:“这是古人,如何比得?”

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道:“你别看我喜欢讨论娘儿们的问题,其实是闹着好玩。在街上碰到漂亮的娘儿们,我总是闪开到一边去的。”

陶达生道:“你一个和尚,在大街偷看人家,已经够也。你不躲开一点,打算怎么样?想挨揍吗?”

百了指着他笑道:“话到了你嘴里,没有好的,你又怎样知道我偷看人家呢?”

陶达生笑道:“这是很容易知道的事。你不看人家,怎样知道她长得漂亮?既然看了,和尚在大街上看人家妇女,没有睁着大眼珠,向人家对面对看了去的。我合逻辑推论下去,所以知道你是偷看。”

百了笑道:“你骂苦了我了。”

陶达生笑道:“那真不是骂你,我倒怜惜你们很寂寞。老实说,人生在世,无非是做两样事。一是求形式上的安慰,一是求精神上的安慰。要说求形式上的安慰吧?你们是绝对没有的。要说求精神上的安慰吧?实际上怎样,我不知道,若是表面上看来,你们是并没有安慰的。”

这一句话,百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两只大衫袖,覆住了两只大腿,双眼皮向下垂着,几乎要成睡着了的样子。他却慢慢地答道:“这话对你们俗家,是没有法子解释的。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的人,不容易领悟。”

陶达生走上前,将他的肩膀,摇撼了几下,笑道:“你这一副样子,倒真装得像。醒醒吧,让我再来谈两段风流韵事给你听听。”

百了笑道:“你这孩子,实在是调皮,谈来谈去,就会谈到和尚头上来的。谈上了就得挖苦我两句。”

陶达生笑道:“并不是我挖苦你,是这样,谈起来才觉得有趣。”

百了笑道:“拿和尚开味,倒算有趣?你这人很好!”

正说到这里,斋厨下的火工,已经把面菜送了上来。和尚就陪着陶达生一块儿吃面。吃完了面,火工来收拾了碗筷去。百了重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道:“现在是吃饱了,先喝一杯茶吧。”

陶达生道:“这样子,你是要继续的向下讲了?”

百了道:“你若是不讲什么,我们就这样相对枯坐吗?那也觉得有些无聊吧?”

陶达生道:“也罢,我来讲讲学生们的恋爱给你听吧。”

百了头一偏,哦了一声显出很惊讶的样子道:“学生恋爱史?那很好。你说你说。”

陶达生笑道:“看你这副神情,倒好像是学生的恋爱史,就格外值得注意似的。”

百了道:“那是自然啦。现在是青年人的世界,谈恋爱不在年轻的时候谈,还到年老的时候来谈不成?况且学生总是有知识的人,他们谈起恋爱来,自然又入木三分,比平常人谈得会更有兴趣的。”

陶达生道:“这样说你是很羡慕当学生的了。”

百了情不自禁的,又竖起手来摸了一摸和尚头,笑道:“我若是倒长回十五岁,我就当学生去了。不要谈那些不相干的辩论吧,你还是言归正传。”

陶达生也谈起兴趣来了,又拣那些有趣的新闻,和他谈了一点多钟。谈毕,有一点钟了,依着百了,还要请他谈一谈。陶达生说是支持不住,非睡不可。和尚只好是送他到客室里去安歇,自己一人,回到禅房,想起陶达生说的话,真个非常有趣。先是坐着想,终而靠着椅子背想,到最后却躺在床上想。清醒白醒的,只管瞪两只眼睛望了屋顶,想了一阵,又坐起来,看见桌上还有壶茶,站到桌子边,斟上一杯先喝了。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把杯子放下背着两只大袖,就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由那屋角上,踱到这边房门口,又踱到那边屋角上去。就是这样踱来踱去的,竟忘其所以了。

百了直想了半晚,脑筋里面,构成了无数个无数折的幻境。那幻境里面都是很甜蜜的生活,自己浸润其中,与和尚这样清淡的生活,适得其反。眉头一皱,顿着脚几下,便决定了一个志向,手头上还存得有几百块钱,拿了这个钱,自己就另创造一个世界去。原来前几天这里的方丈,也曾说过,有一所中等的庙,可以让自己去主持,如今想起来,就算主持一所庙,那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过这种清淡的生活吗?要说做和尚清心寡欲,一直做到成佛成祖,固然是好。但是真能办到这种地步的,却有几个?自己做了这些年的和尚,就从来没有看见过谁是把和尚当做和尚做的,无非是借了这个名目混饭吃而已。要说混饭吃,什么事都可以做,何必守苦做和尚呢?这样想着,倒觉着板着面子做和尚乃是欺世盗名,不如俗家为了吃饭做事,更是居心正直了。

他心里是这样想着,脚下就不由自主的,只管放开脚步走来走去。人的心不在这两只脚上,所以这两只脚尽管走得十二分忙碌,却也不见得怎样疲劳。这庙里是极清静的所在,加上到了这样夜深,什么生物的动作都停止了,万籁无声,落下一根小针到地上,都可以听出它的响声来。和尚虽然惯在岑寂的环境里,而今更加上一层岑寂,不由得他不再加上一层注意了。

在岑寂的境况里,忽然有一种幽香,若断若续的,扑入鼻端。百了一想,这外面屋子里,并未点上佛香,哪里来的这一股气味?掀开门帘,探着头向外看去,只见外面供案上那一盏古式的清油灯,一点豌豆大的灯火,依然亮着,照见屋子里,只是一种昏黄的颜色。那四围列的梅花盆景,映着许多若有若无的影子,模糊一片,这倒加添这屋子里不少幽灵的气象。供案上的那几尊佛,仿佛是格外沉静着,垂着手,微闭了双目,脸上不带笑容,可也不带愁容或怒容,只是沉静静的,觉得慈悲庄严,令人对之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敬仰心。

百了先是在门边,情不自己,走到了外屋,更又情不自己地走到了佛案,剔了一剔灯光,对着佛像端详了一会。所闻的一种香,现在也明白了,乃是未开的梅花,和香炉里烧过犹念的檀香灰,酿成这一种很飘忽的气味。你看这几尊佛像,在这飘忽的香味里,那种镇静的样子,恰是可作人生的表率。作和尚的人,好好的修养,何尝不能做到这一步田地。这样想着,就把刚才一番热烈的思想,完全洗去。自己点了点头道:“这是菩萨点化我来了,我既然做了和尚,当然根据了和尚这一条路向前做,我又何必三心二意,另打别的主意?”

这样想了,倒把一夜的烦恼自然解除,安心安意进屋去,在床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