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山家里有一间精致的书室。我们前次去过,看见里面陈设了许多古董和书面,布置非常雅清。这时已交初夏,杨少山已不在书室里见客,却把后园中的一间小轩当做客室。这小轩我们先前也曾到过,窗明几净,位置也很幽雅。但是那时我一走进去,这小轩已换了面目。一切器物都杂乱无序,显得新近曾经移动过。

杨少山穿着一件白印度绸长衫,肥白的脸上显着无可掩饰的焦急。他一看见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就睁着国黑的眼睛,慌忙地向我说话。

他说:“包先生,我家里的一粒火齐珠,你——你想必已经看见过了。是不是?”

我的确听得过,这老头儿有古董籁,收藏确不少。他有一粒玫瑰色的宝珠,非常名贵,但我实在没有赏识过。这时候我并不必和他分辩。

我含糊地应道:“晤,这粒珠子现在怎么样?可是——”

“是,今天早晨忽然失去了!”

他的声音虽低,但有些颤抖,他的黑眼也睁大了。我仍保持我的镇静。

“你别慌。珠子怎么样失去的?”

“唉,很奇怪!包先生,你总也知道这粒珠子我是在两年前卖来的,原价只有五千六百块钱,我本来并不怎样看重它。但是上月里它在赛珍会里陈列了一次,意引起了许多赏识的人,都说它是名贵的东西。本星期一,有一个贩珠宝的据客,叫严福生,也闻名要来瞧瞧我的珠子。他瞧过之后,说了一句无意识的评语。他说这珠子并不怎样好,他也有一粒,光色比我的一粒还好得多。我不相信他。他就和我约定,今天早晨拿他的珠子来给我瞧。我应许了。今天十点钟光景,他果然带了他的一粒玫瑰珠来。他的珠子虽然比我的一粒大些,可是没有我的那么国整,并且珠子的一端还有一点细微的白假。他却说他的珠子的光彩比我的一粒好得多。我不服气,就重新将我的珠子取出来,准备和他比一比。哎哟!谁知因这一比,竟把我的珠子比掉了!”

杨少山的气息加急些,圆睁着两眼,停顿了不说下去。他凝视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据客严福生,简直要和我拚命。我仍宁湿地答复他。

我说:“杨先生,你这话指什么?可是你的珠子比不过他的?还是——”

少山忙摇手道:“不,不是。我的珠子竟因此失掉了!”

“奇怪!怎么样失去的?”

“当我将两粒珠子放在手掌中比较的时候,忽然听得厨房中大声喊失火。我自然吃惊,仓皇中顺手将珠子向这桌子上一丢,急急奔到这一扇门口。我正要奔出去瞧,小使女菊青走进来报告,说灶前有一小堆木花,不知怎的看了火,下灶的阿二看见了,吃一吓,便叫起来。但火一会儿就扑灭,并没有闯祸。我定心些,就站住了不再出去。严福生也走到我的身旁来听消息,听得没有事,就跟我回到这桌子旁边来。不料桌面上空空,珠子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可是两粒珠子都不见了?”

“是,当时果真两粒珠子都不见,但后来在墙脚下拾得一粒,才知道我在惊慌中顺手一丢,珠子就从桌面上反激落下去。”

“是,这理解很合理。那末那拾得的一粒当然就是严福生自己带来的一粒。是不是?”

“是啊。那时我们俩竭力地找过,可是寻来寻去,只有一粒。包先生,你想岂不太奇怪?”

我静一静,把这事的局势略略思考,才有条理地向他查问。

我问道:“那时候这一间小轩中,可是只有你和那珠宝据客两个人?”

“是。”少山应了一句,又迟疑道:“就情势论,福生果然处于嫌疑的地位。但是这个人有些声价,以前也和我交易过一次。我瞧他的态度,似乎不像会偷窃。”

“你相信他是个正经人?”

“是。并且他已经表明过心迹,所以我不能再疑他。”

“他怎样表明心迹?”

“他看见了这个盆子,觉得非常难过,就自己宣言,自愿把衣裳鞋子脱开来给我检验。他穿一件白熟罗长衫,黑纱马褂,里面也是一套单衣,身上原不容易藏匿。他又将他的一只小皮夹翻开来,叫我搜验。皮夹中只有一百多元钞票,和一只镇翡翠的戒指,实在没有我的珠子。”

我的视线在这小轩中打了一个旋,又提出一个问句。

“那个报信的小使女怎么样?伊可曾走进这小轩中来?”

“没有。菊育只在这一扇门口站过一站,没有走进来。”他又指示这小轩的一扇淡灰漆的木门。

我瞧见轩门外面有一条卵石砌的小径,径旁种着铺葵一类的草花,衬着细长鲜绿的书带草,原来是后园的一部分。我指着那只位置不正的红水小圆桌,继续问话。

“这一只桌子起先就放在中央的?”

“不,起先是靠壁放的,刚才寻珠子,才把它移开来。包先生,你有什么意思?”

“我想这桌子若使是放在中央的,那末,珠子反激的时候,也许会跳到轩门外面去。但当初桌子既然是靠壁放的,似乎跳激不到这么远。”

“对,我想不会跳出去。因为我丢珠子时候,不会这样重。况且福生的一粒明明是落在里面的墙脚下的。”

“不错。但你再仔细想一想,除了这小使女以外,事前事后,可还有没有别的人到过这里?”

杨少山低倒了头,沉吟一下,才吞吐地回答。

“我——我确实记得,事前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本事后呢?”

“嗯——没有——”

他不说下去,但他的脸上明明告诉我他隐藏着什么说话。

我又说:“杨先生,你既然要把这一件事见教,就得把当时经过的情形完全说明白才是。”

少山觉得我的语气中有些冷意,忙抬头继续道:“若说事发以后,我的三姨太太也曾到这里来过一次。伊也是为着厨房中惊呼的声音下来的。不过伊进来时我们已经在这里仔细寻过,并且在严福生表明心迹之后。所以伊和这一件事一定没有关系。”

事情夹杂了一个什么姨太太在里面,未免有些复杂了。局势很尴尬,我自问我的能力干不了,还是等霍桑来吧。我摸出表来瞧瞧,我们已经谈了十多分钟,霍桑怎么还不来?

我敷衍一句道:“现在已经四点钟了。你的珠子分明是午前失去的。你为什么个早些通知我们?”

少山道:“这也有缘故。我们搜寻完毕的时候,已近十二点钟。那时我还有一个希望,以为珠子也许漏进了地板洞里去。包先生,你瞧,那边壁角的地板上,不是有一个小洞足以容得下一粒珠子吗?所以当时我并不声张,只吩咐把小轩锁起来。吃过饭后,我差打杂金宝去叫了一个木匠来,把壁角边的地板撬开来寻觅。但是地板撬开之后,仍旧不见珠子。我才没有办法,不得不来烦劳你们。”

“原来如此。那末木匠撬地板的时候,你在旁边监视吗?”

“是。我看得清楚,那木匠决不能做什么手脚。”

“这样说,真是太奇怪了!珠子往哪里去了呢?”

我的嘴里虽这样说,心中却相信这一件事表面上看似奇怪,内中一定另有黑幕。因为珠子既不能插翼飞去,势必是有人取去的。取珠的人是谁?这疑问似乎又应分有意无意两层。若说无意中取珠的人,那姨太太就有很大的嫌疑。至于有意盗窃,那不但严福生可疑,另外势必还有同谋的人。因为恰在杨少山比珠的时候,厨房中忽然失火骇叫,未免太凑巧。从这疑点上推测,显见这里面一定另有人通同审窃。但那个通谋的人是谁?不就是发声喊叫的阿二吗?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珠子怎样运出去的?我想到这里,我的思路好似推车撞壁,再不能够前进了。我从哪一条路着手?还是静坐着等霍桑来了再说?

咯咯咯!……咯咯咯!

我的耳管中忽然接受一种在不久以前曾经刺激过我的好奇心的声浪。这声浪一到达我的脑神经,本能地想起了福尔摩斯的探案,进一步就和我先前留着的经验来一个参合,立即驱使我发出一个突兀的问句。

我问道:“杨先生,你家里养着鸡吗?”

杨少山不提防我问这句话,睁圆了黑眼,呆一呆。

他摇摇头。“没有啊。包先生,你怎么有这问句?”

我道:“我明明听得鸡叫的声音。你为什么瞒我?”

少山眨几眨眼,点点头,忽似记起一件事。

他忙陪笑道:“唉,不错。包先生,你可是说那只乌骨鸡?”

“哼!乌骨鸡!”我的心房突然地乱跳,我的声调也显然失了常态。

“包先生,什么意思?”他也不禁诧异起来。

我走走神,恢复了常态说:“没有什么。我听得了鸡叫声音,随便问一句。你说你家有乌骨鸡?”

少山道:“是啊。因为上星期六晚上,我的孩子杏宝忽然患惊风症,内人听说乌骨鸡有收惊的功用,收三四次可以见效,所以特地到隔壁黄家去借了一只乌骨鸡来——”

“借了一只乌骨鸡?”

“是。”

“鸡呢?”

“鸡还没有送回去,你既然听得声音,大概还在后园里。”

他昂起了头,向轩门外瞧瞧。我也模仿着,可是瞧不见鸡。

我又问道:“你家里只有这一只乌骨鸡?”

“是。”

“没有别的鸡?”

“没有。”

我又顿住了。因为我一听到乌骨鸡的名字,回想我刚才在寓所中时的理想,两两相证,似乎有些合拍,自然不禁暗暗地欢喜。但是杨少山又说他只借一只鸡。我明明听得咯咯咯的鸡声,显见那只借来的鸡还在。那末我们寓里的一只乌骨鸡当然是另外一只了。这样一想,不但我有些神经过敏,还显得我因着无路可走,才这样子穷思极想。虽然如此,我脑室中的鸡腹藏珠的幻想一时还不肯消灭。

我又问道:“杨先生,我还有一个题外的问句。当你们听得失火惊乱的时候,你可曾觉得有鸡走进这里来。”

少山膛目道:“这个——这个我没有注意。”

我低下头去。有意无意间我的眼光在地板上作一种新的视察。

“唉!”一种惊呼声浪不由自主地冲破了我的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