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骇叫是凭空而发的吗?不。在那小轩的东壁角的一只红木小茶几旁边,我忽然发见一小粒深棕色的鸡粪。鸡粪的颜色和广漆的地板差不了多少,起初我又不曾注意鸡,故而没有看见。现在这粒鸡粪足以显示曾经有鸡进来过的。而且鸡粪的左近还有一小段麻线,好似那鸡预先被人缚在壁角里,后来麻线给刀割断了,鸡才走出去。那末我先前的理想到底并不是神经过敏哩!

杨少山忽惶然问我道:“包先生,怎么样?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是,我觉得——”我顿住了,一个转念忽又发生了一种新的见解,“杨先生,你说那只乌骨鸡还是上星期借来的?”

“是啊,上星期六夜里。今天是星期三,已经借了四天,不过你怎么提起这只鸡?这些问句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有一种理想,说出来觉得有些突兀,不过说不定会有关系。现在你姑且领我去瞧瞧那只鸡再说。”

少山仍莫名其妙地怀着疑团。他呆住了,不肯领我出去。他的诧异的眼光,睁睁地瞧着我的面孔,好似把我当作疯人一般。

我解释道:“杨先生,别发呆。话虽然突兀,但事实上这只鸡和你的失掉的珠子也许有关系——”

他剪住我说:“什么?它会和珠子有关系?怎样的关系?你快说!”

我说:“关系很简单,也很巧。现在有个先决的问题。据我的推想,你的一只鸡已经被人换过一只了。你听听,它不是还在那里咯咯咯地叫不停吗?你先前的鸡既然在这里养了四天,大概应当驯熟了。你听,这样的叫声分明是一只新鸡。现在别多说,你快领我去瞧瞧。”

少山还是半信半疑地说:“你要瞧鸡并不难,它就在外面园里。”

我们走出小轩门,过了卵石径,在一棵梧桐底下,果然看见一只白羽紫冠的乌骨鸡。那鸡仍不住地在啼叫,并且在园中乱走,显见因着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在在都足以使它惊恐。杨少山走近去。那鸡增加了惊恐,扑扑地旋了几个圈子,飞奔往园的那一边去。这现象使我的推想上加上一重保障,不禁暗暗地高兴。我的见解虽突兀,但实际上有它的正确性。

杨少山惊异地呼道:“唉!奇怪!这一只鸡似乎小一些了!”

我忙拉拉他的衣袖,附着他的耳朵警告:“轻声些!我问你。你从黄家借来的一只鸡不是比这一只高一些吗?”

“晤,是。”

“那只鸡足有四斤多吧?”

“嗯,这个——这个我没有秤过,总之比这一只大。”

“它的颜色也比不上这一只洁白。是不是?”

“嗯,这个我也说不出。包先生,你怎么知道那只原有的鸡?”

“我们里面去谈。”

我们回进小轩之后,杨少山再忍耐不住。他拉我坐下了,低头向我质问。

他说:“包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鸡怎么会和珠子有关系?鸡果然好像给换了一只。但是谁换的?并且为什么换?”

我答道:“你还不明白?我告诉你,你的珠子所以寻不到,就为着给什么人藏在鸡腹里面运出去了!”

少山突然跳起来:“唉!有这样的事?”

“是,我相信如此。”

“太奇怪!包先生,你说得明白些。我真不懂。”

我就指着那粗鸡粪和半段断绳,把刚才构成的推想向他解释一遍。

杨少山沉吟了一下,答道:“包先生,你的推想可以算得突如其来。我真佩服你的聪敏。你怎么会想得到?”

我笑着说:“这不是我的聪敏,是碰巧。”

“唉,碰巧?那末你想实在不实在?”

“我相信是可能的。”

“那末那串通窃珠的人是谁?那只给换会的鸡又往哪里去找?”

我想一想,说:“第一个问题,我此刻还不能解决,少倍等敝友霍桑来了再说。第二个问题,我有几分把握。你如果愿意跟我出去走一遭,也许马上就可以有珠还的希望。”

“真好?跟你往哪里去?”

“往爱文路七十七号敝窝里去。”

少山的肥脸上又现出疑惑状来。他的眼睛中又射出莫名其妙的光彩,再度表演那种眼瞪脱的呆状。

我说:“老实对你说,你的那一只给换会的鸡,就在我们的寓所里。”

“什么?鸡在你们寓所里?”

“是。”

“那就是腹中获珠子的一只?”

“正是。”

“那末你确信我的火齐珠就在你们的寓所里?”

“确字虽还不敢说,汉是这样的巧合实在是难得的。因此,我敢说十分之六我的推想是实在的。”

杨少山抹抹额汗,舒一口气。“太奇怪!那只鸡又怎么会到你们的手里去?”

他摇摇头。“事情的确太突兀,我也还弄不明白。”

他又说:“你们既然得到了我的鸡,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一声啊?”

这一句似乎问得太没有意识。其实他是一个鼓中人,我只能原谅他。我就将得鸡的情由略约地向他说明。

他仍半明半昧地诧异道:“这真是奇怪的事!但那个送鸡的人是谁?他既然利用那只鸡偷了珠子,为什么又把鸡送给你们?”

我答道:“这是两个谜,到眼前为止,我的脑力还不能解释。其实这两点也不必急急解释。我们此刻所急的,就在把你的原珠追回来。”

他兴奋地说:“对!对!包先生,你想我的珠子一定在你们寓所里?一定追得回来?”

我皱眉道:“你别把我当作保险据客看待啊。我因为事情太凑巧,才构成了这一个推想,实在不实在,走一趟马上可以证明。现在霍桑没有来,我们反正不能干什么事,趁空去一趟,至少耗费你一些汽油。你何必这样子狐疑不决?”

少山才诺诺连声,不再犹豫。他立即吩咐准备汽车,只说要出去散散,在佣仆面前并没有说明往哪里去。这是我授意的。

五分钟后,我们的汽车已向爱文路进驶。汽车进行得很快,我的脑海也一样地奔腾不定。

这一着我如果没有料错,这小小的疑案当然立刻就可以破获。这是值得庆幸的一回事。因为我和霍桑共事以来,有时候虽也谈言微中,好几次看透过案中的窍要,但究竟没有独个儿成功过一件事。这一次事出意外,造成了我的独力破案的机会,我自然感到高兴。我把这两件事两两印合,相信有七八分意思。假使果真如愿,霍桑对于我的想象力的进步,当然会有一番赞美。

汽车在主客们相对无言中进驶,不一会,就到达我们的寓前。我首先跳下车来,杨少山也紧跟着。我走进铁条门时,忽见前门开着。我站一站,暗忖可是霍桑已经回来了?怎么没有声音?施桂听得我们进门后的步声,从后面走出来招呼。我还没有开口,杨少山已抢着问话。

“鸡在哪里?”

施桂向他瞧一瞧,用手指指着办事室的室门。

“在里面。”

我也问道:“霍先生回来了吗?”

施桂答道:“还没有。但是有一位客人,说有一件要紧的案子要请教,现在还等在里面呢。”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袭击我,使我站住了犹豫一下。我的听觉失了常度吗?

我不再答话,急急把办事室的门推开,我的视线一射到里面,不由不打一个寒嫩。办事室中是空空如也!客人呢?连先前的那一只乌骨鸡也没有影踪了!

“鸡呢?…鸡在哪里?”

杨少山催逼着要我答话。施桂也睁大了眼,跟随在门口。

窘吗?自然!我的眼光注视在地板上,好似要透过了地板瞧鸡,可是只看见地板上多了一堆鸡粪?

“鸡呢?包先生,你说的那只乌骨鸡呢?”杨少山再逼我。

停一停,我才勉强答道:“杨先生,请原谅。我怕这里也发生了窃案哩!”

“什么?窃案?”

“是。侦探们的寓里失窃,原是一件笑话,但这事只能怪我们的仆人失于谨慎。”

施桂呼啸地说:“哎哟,鸡——鸡给那客人偷去了吗?”

杨少山抢着道:“包先生,可是我的一只鸡又被人偷去了?”

我的两颊上觉得很热,眼睑上也加了重量,我的头再也抢不起来。可是我仍支持着残剩的定力。

我答道:“正是。可是因这一偷,在侦查的途径上并不能算失败,却反而进一步。”

杨少山瞧着我的脸,冷冷地说:“唉!有进步?”

我毅然地仰起目光,正色道:“是。我告诉你。我起先说你家被换的那只鸡,就是我们所得到的那一只不知来历的鸡,原只是一个谁想。现在这鸡又被人偷了去,分明这一只鸡的肚子里真的藏着珍珠,那人才冒险来偷。那末我的难想不是因此证实了吗?”

杨少山领悟地点点头。“唉!不错。我明白了。但是那偷鸡的人又是谁?”他向我瞧瞧,又回头去瞧施检。

我答道:“这问题容易明白。无论如何,我们已经知道你的珠子的遗失实在是被人设计偷去的;而且这份珠的人并不是外来的陌生人。从这一条路上进行,不但偷鸡的人可以查明,你的珠子也当然可以追回来。

少山道:“活固然不错,可是你用什么方法去追回来?”

我应道:“方法自然有,你别急躁。”

我旋转去瞧施桂,向他招招手。施桂本站在门口,面色灰白,状态局促不安。他走前一步,自动地解释。

“包先生,这实在是我的过失。那客人进来时候,神色很慌张,我以为他真的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才来请教先生们。我想跟先生即刻就要回来,又看见他走得喘吁吁,才开了办事室门,请他坐一坐等待。谁想得到他是一个偷鸡贼?”

我道:“好,你不必辩了。你告诉我那人是个何等样人。”

施桂道:“他的个子不高,三十多岁,尖下巴,脸色黑苍苍,身上穿一件白罗长衫,玄纱马褂,头上戴巴拿马草帽。我瞧他的打扮,和先前送鸡来的人不同,明明是一个上流人——”

“哼!”

施桂的话还没有完,杨少山忽而哼了一声,接着一言不发,突的旋转身子向外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