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突兀。他的走一定有理由,可是留下的是一个囫团的疑团。我一把将他拉住。

“你往哪里走?”

“我去瞧那个偷鸡贼!”

“你已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是。”

杨少山点点头,又回身要走。我仍捉住他的手腕。

“慢。那个人是谁?你得说明白了再走。”

“严福生!”

“嘎,果真是他?现在你往哪里去找他?”

“他住在春申旅馆。我就到那里去瞧他。”

“你别忙。你想他既然干了这样的勾当,难道还会在旅馆里等候你不成?”

少山的圆眼转一转,才站住了不走。我也就松了手。

杨少山说:“不错。他此刻也许会逃匿到别处去了。包先生,你想我们怎样去追他?”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音从石级上进来,阻住了我的答语。

施桂作惊喜声道:“霍先生回来了!”

霍桑缓步踱进办事室来,他穿的是一套糙米色山东府绸的西装,白皮鞋,嘴里衔着白金龙,右手中执着草帽,他的那根嵌银丝的黑漆手杖钩在他的左腕上。

杨少山忙拱拱手,招呼道:“霍先生,我等你好久了!这件事碰了壁,不能不等你来结束了。”

老实说,这句话我不大愿意听,我不是有什么妒忌心,要自夸我的本领超出霍桑,但杨少山的口气简直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实在有些难堪。

霍桑向杨少山点点头。“杨先生,请坐。”他放了草帽和手杖,回头来瞧我,“包朗,坐啊,这是一件什么事?你不是已经忙了好一会了吗?”他慢慢地坐下来。

我也坐下来,答道:“正是。起初我得到了一只不可思议的乌骨鸡,后来又得到这位杨先生的两次电话。我赶得去,听说他失落了一粒玫瑰珠,他家里的一只乌骨鸡也分明给人换掉了。我揣度情势,把这两件事合而为一,就赶回来寻鸡,不料鸡已被一个人偷了去,才知道我的并合的理想虽然成立,却还不能够就此结束。”

施桂又自动补充得鸡和失鸡的经过。杨少山也约略地说明他的失珠的情由,霍桑仔细地倾听,略一沉吟,方始表示。

他说:“原来是一件失珠案。杨先生,这是一粒红色巨价的玫瑰珠?”

杨少山应道:“是。巨价虽说不上,可是这东西是我心爱的。”他又拱拱手,“霍先生,你得赶紧给我想个法子。”

霍桑道:“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个偷鸡人,当然可以循迹去找。你何必再着急?”

“我怕严福生会逃走,追不到他。”

“你姑且说说着,他是个什么样人。”

“他有个黑苍的脸,尖下巴,身上穿一件白熟罗长衫,元色铁机纱马褂——”

霍桑突然接口道:“他不是身材矮小,头上还戴一顶龙顶草草帽吗?”

杨少山一听,不由不怔一怔,哆开了嘴向霍桑呆瞧。我的反应也够紧张,连施桂也不例外,张大了眼睛在纳罕。

少山疾忙道:“霍先生,你也认识他?”

霍桑道:“不是,我只瞧见过他。”

我也插口道:“你在什么时候瞧见他?”

霍渠道:“大约在十五分钟以前罢。”

我惊喜道:“这样说,那时候他一定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霍桑点点头。“对,你的料想真不错。我还看见他的左腋下面扶着一个包。”

少山跳起来,惊呼道:“那包裹面一定就是我的一只乌骨鸡了!”

霍桑又点点头,宁静地说:“是,这是当然无疑的。可是你用不着这样兴奋。请坐下来。”

少山一边用白巾抹着胖脸上的汗,一边重新坐下来。“霍先生,你可有方法把他追回来?”

霍桑淡然地答道:“别着急。这个人早已在我们的手中了。”

杨少山所坐的那只沙发上的弹簧仿佛突然间加强了弹力。他的两股刚才接触那椅子,又陡的跳起来。他的两粒乌黑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嘴也张了一张,仿佛要喊出来,却终于忍住了。我也觉得霍桑的话太穷兀。他虽看见过严福生,但当时既然不知道他是一个偷鸡贼,怎么会贸贸然将他拿住?或者这一句话只有安慰作用吧?

霍桑继续遭:“杨先生,安心些。我说给你听。我本领者汪银林一同到这里来——你总也知道他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当我们在仁德路下电车的时候,忽然见一个人从爱文路转弯过来。那人的形状很慌张,腋下还挨着一个包,不由不引起我们的疑心。可是他的打扮像一个上流人,又不便就上去盘问。汪银杯决意尾随他的踪迹。我们就暂时分手。我一个人步行回来。”

杨少山道:“这样说,你此刻还没有知道严福生在哪里呢。”

霍桑道:“是。不过汪银林一定知道。他本来要和我商量另一件案子,回头一定要到这里来。所以严福生的踪迹,少停我们就可以知道。”

杨少山的神色自然了些。他又摸出白巾来抹汗,虽已有些希望,但仍压不住他的内心的焦急。

我乘机道:“我们趁这空儿,不如把案情分析一下,免得坐等心焦。”

少山忙应遵:“好,我本来想弄个明白。”

霍桑也说:“那末包朗,你先把你的意见说说看。”

霍桑取出两支白金龙来,他和我彼此擦火烧着。杨少山不吸烟,勉强静坐着听。

我吸了几口烟,说:“照目前的情形论,这案子的内幕大体已经明白。杨先生的玫瑰珠一定是被严福生串同了宅中的某一个人设计偷去的。他们得珠之后,或是分赃不匀,或是另有什么别的缘故,彼此发生争执。内中一个人就负气地将那藏珠的鸡送给我们,企图让严福生冒险来取,投进法网里来。因为据那个送鸡给我们的人推想,严福生好容易利用了鸡,偷得了那粗名贵的珠子,忽又平白地给人把鸡送掉了,他自然不甘心,势必会不顾利害,赶到我们这里来。那送鸡的人也一定以为我们是当侦探的,东西到了我们手里,当然不容易取还,不但如此,严福生却反而有落网被捕的危险——”

杨少山忽插口道:“可是事实恰正相反,侦探们家里竟然也失窃了!”

我道:“你别取笑。他有本领来偷,我们也e然有本领把他拿住。你放心,你的珠子决不至于落空。”

少山道:“但愿如此。但你说的那个通谋的人究竟是谁?”

“大概是你家里的人。”

“晤?我家里的人?男人还是女人?”

我起记了施桂所说的那个送鸡的人的装束,问道:“你宅中的男仆中间可有一个穿青布长衫的?”

少山想一想,摇头道:“没有。我家里的男仆都穿短衣。”

霍桑吐出一口烟,婉声道:“衣裳是可以改变的,还是说状貌靠得住。”

施桂仍逗留在门口,自动接着说:“他说上海口音,脸色苍黑,像是个乡下人。”

少山沉吟道:“若说面色苍黑,操上海口音的人,我家里有两个:一个是新来的打杂差的金宝,来了才一个多月;一个是当下灶的丁阿二,已经做两三年。他们的模样都像乡下人。”

我记得那个在失珠时叫喊失火的人就是阿二。

“对了。那通谋的人大概是阿二。这个人不但面貌相合,而且不先不后,在瞧珠子时忽然喊失火,一定是预先约定的。”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铃响了。霍桑立刻放了烟,立起来,走进电话室去接话。他让电话室的门开着,接谈声我们都听得见。

他说:“你是银林兄?……唉,我先问一句。那个人的踪迹可曾查明白?……晤,他住在北浙江路兴发旅馆十八号?……腥,他是个体面的珠宝商人?哈哈!……好,我等你。回头谈。”

霍桑回进来时,杨少山早已立起来,又连连棋着手。

他道:“这样好极了。霍先生,他既然在兴发旅馆,现在就烦劳你走一趟,马上把他拘住了。”

霍桑低头想一想,又仰自瞧瞧我的面。他答道:“杨先生,请原谅,我不能去。我还有别的事要等汪银林来商量。这件事包朗兄一定能够胜任,你尽放心。他的识见和魄力有时候还超出我上呢。”

杨少山忙旋转身来,赔着笑脸,说:“那末,包先生,只能再劳驾一次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拱手的动作连续着,胖白的脸上堆着难者的笑容,活现出一副见风使篷的小官僚的本相。我本来有些不高兴,但霍桑既然给我戴上了一顶炭篓,杨少山又这样低首下心,我似乎不便推辞。于是五分钟后,我们重新上了汽车,开始向北浙江路行进。

兴发旅馆是一个两层楼的中等客离。我们走进走时,杨少山抢先一步,走进帐房里去,问有没有一位姓严的客人。那司帐的已上了些年纪,脑子似乎不很敏捷,他想了一想,方才回答。

“可是一位山东人。叫严仁卿的?他刚才已经动身了。”

我上前接口道:“不是。我们要问一位住在十八号里的客人。”

司帐的又迟疑了一会,翻一翻帐册,才道:“十八号里的?……晤,刚才也有人问起过。可是他并不姓严。他姓姜,做珠宝生意,是一位身材短小——”

我急忙应道:“不错。就是这一位。现在他还在里面吗?”

帐房道:“不多一刻,我看见他进来,还没有看见他出去。大概还在楼上。你们自己上去问罢?”

我点点头,回身就退出。杨少山也跟着上楼。到了楼上,我向一个少年茶房间十八号里的姜姓客人。

茶房道。“你们问今天下午才来的那位姜先生吗?他出去了还不到五分钟。”

杨少山呆住了,例抽一口冷气。我的一团高兴顿时化成冰冷。事情本像可以一举成功,不料还有意外的枝节。

我又问茶房道:“你确实看见他出去的?”

“自然。”茶房引手指一指一扇室门,“那就是十八号,是我替他领的门。”

人事的变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机近照顾你时,事情会特别凑巧;可是它溜走了,又会处处碰壁。霍桑虽竭力抬举我,却偏偏事不顺手。此刻要追踪,我又往哪里去寻?

杨少山门道:“包先生,怎么办?”

怎么办?这正是我要提出的问句。我不理他,继续问那小伙子。

我又问:“他出去时可曾对你说什么话?”

条房摇摇头。“没有。”

“你说他今天午后才来的?”

“是。他进来时三点钟已经敲过。”

“他一个人来的?”

“是。”

“可有别的人来访过他?”

“没有。他进来了不多一刻,就出去,直到半点钟前方才回来;可是一会儿他又匆匆地走了。”

“他在半点钟前回宫时,你可曾见他手里有什么东西?”

那少年忽搔搔头,追想了一下,答道:“增,有的。我仿佛看见他带来一个白布的包,这个包他方才又带出去了。”

我瞧瞧少山,点点头,暗示这个包中一定就是那只乌骨鸡。少山也会意地点点头。

他懊恼地说:“可惜!我们迟到一步,又错过了机会。现在我们到那里去找?还是在这里等他?”

我说:“坐着等不是办法。无论如何,我们看着他的房间再说。”我又回头向茶房道:“你把十八号室开了,我们要瞧瞧。”

茶房听了我们的交谈,各自向我们俩端详,似乎有些怀疑,不肯答应。

我说:“放心。我们都是上等人。你快开。”

杨少山也说:“看一看没有关系。你尽管站在一起瞧好了。”

茶房无奈,就拿钥匙开了房门,跟我们一同进去。我们一踏进去,第一种接触我们的眼光的东西,就是楼板上有几片雪白的鸡毛和几点鲜红的血!

杨少山突然高叫道:“哎哟!他已经把鸡杀掉了!”

我应道:“是,你的东西大概也已到了他的袋里去哩。”

少年茶房好奇似地插口道:“喂,什么鸡?”

少山不理他,眼光向四下乱射。“那只死鸡呢?他为什么还要随身带出去?”

我说:“这个别管他。瞧,床底下有一只锁着的皮包,我们弄开了看一看再说。”

我走近床面前,一边摸出一串百合钥来、那旁边的茶房忽而上前阻止我。

“嗯,先生,这个不行!”

我从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来给他。他在片子上瞧了一瞧,显然不知道我,仍兀自摇头。

杨少山说:“你别阻挡。包先生是当侦探的。因为这房里的客人偷了东西,我们特地来搜检。什么事有我负责。”

我不再多说,立刻投钢开锁,试到第三个钥匙,皮包已给弄开。里面有一只小铁盒,没有锁。盒盖开了,内中是些翡翠宝石之类。我还希望那赃物就藏在里面,可是仔细检搜,都是寻常廉价的东西,绝不见那粒玫瑰珠。

我说:“那粒珠子一定在他的身边了。”

杨少山又额汗粒粒地着急道:“那末危险了!他不会就远走高飞吗?”

我安慰他说:“我想不会。瞧这情势,他既然不知道我们急急追踪,又留着这些东西在这里,显见他还要回来,决不会就此逃走。”

我随手关了盆子,照样锁好皮包,将它推在床下,站直了。杨少山的目光略略减少了些呆滞,又似从绝望中得到了一丝希望。

他应道:“不错,不错。这皮包裹的东西虽然没有特别贵重的,但也值得几千元。他如果要逃,当然不会丢在这里。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吗?”

我摇头说:“用不着。这里的事可贵成帐房。我们应得立刻回到你府上去。”

“回去干什么呀?”

“我不是说这一件事还有一个通谋的人吗?我敢说那个人就是那个喊失火的阿二。现在别耽搁,免得也给他逃走了。”

“如果当真是阿二,他一时决不会逃。因为发案的时候,表面上我并不郑重其事,就是我打电话请你,也是没有人知道的。”

那少年茶房陪我们回到楼下,向那个司帐的说明原委。司帐的年老顽愚,说话很费力,还是那条房帮了忙,方才弄清楚。我们应许他们,如果把那人拘留了送警,酬谢五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