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德把林叔权捕去以后,室中形成完全的静寂。凉风习习地从窗口溜进来,我还觉热灼得像发烧。我满腔里充塞了义愤,觉得霍桑未免太不重友情。这个少年虽是初交,但他的言行都很纯正。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说一句公道话?我们默坐了一会,已是午膳时候。等到午饭过后,大家吸了一支烟,我不能再耐下去。

我说:“霍桑,我刚才看见叔权被捕的情形,很是可怜,你为什么默默地旁观,不替他辩护一句?”

霍桑微笑着应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怎么能给他辩护?”

“自作自受?这话有什么意思?莫非他果真是凶手?”

“我不是说这层。但他既然要我们相助,却又满口说谎,我又怎能助他?这不是他自作自受吗?”

“他说的都是谎话吗?”

“大半都不可靠。”

“你从哪方面知道的?”

“他的第一句答话已经不实在。”

“唔?”

“你问他陆子华刺死的事是否知道,他说在门外听了我们的谈论,方才知道。后来他又说,他仅在田间到陆子华那里去过。这都是假的。其实他到我们房门外偷听的时候,我们已经谈了一半。他说案情都已明白。我就知道是他早就明白的,并不是偷听了我们的谈话才明白的。”

“你怎样知道他没有完全听得我们的谈论?”

“他来的时候,你正在问福兴有没有通同的一句。那时我忽觉有足声停住在门外,接着门钮又微微一动,似乎有人要进来的样子,忽而又停止了。我知道有人在偷听,但也并不在意,略顿一顿,便继续说话。后来我突然开门,才发觉偷听的是他。”

我回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又问道:“即此一层,你就断定他是预先明白案情的吗?”

霍桑抹一抹嘴唇,答道:“不,还有一层,你也该觉察。他说他来见我,特为着要求我们的帮助,可见他必已预知陆子华死了,没法取回书件,才到我们的房中来商量的。后来他却说他本来没有知道,到房门外才听得的。但你总知道听得是偶然的,求助是特意的。他的话岂不是两相矛盾?”

我不觉连连点着头。“那末他所以隐秘不说,可是他自己真有凶手的嫌疑?”

霍桑皱眉说:“这一层就是我现在要设法解决的。不过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以前,还不能说定。”

“据我想来,他的嫌疑固然不能免,但说他就是凶手,我敢说决非事实。”

“你有什么见解?”

“他不像是个杀人行凶的恶汉。”

“‘人不可貌相’。你这话太空泛。”

“我也有证据。”

“唔?什么?”

“因为叔权说的不错,昨晚案发的时候,他的确正在这旅馆中和我们谈论。这就是确切的证据。”

霍桑向我瞧着,反问道:“你说的发案的时候,莫非就把碎表的时刻作标准吗?”

“是啊。你难道不赞成?”

“唔,你太粗心了!”

我不禁怀着疑团,瞠目问道:“为什么?”

霍桑道:“你可记得我们验表的时候,我曾把表给你瞧过,叫你留意一些?我不知道你究竟留意过没有。”

我呆想了半晌,没有话答。室中又静寂了好久。

霍桑又接言道:“我告诉你里。那碎表上应该注意的地方,便在两枚长短针上。你总也看见那两针的尖头,都有些弯曲的样子罢?这是什么意思?那显然是表停了以后,被人将两针向前略略移动过。因为表机既坏,针轴也自然不能活动,那两针便受迫弯曲。因此,我知道表碎的时候,大概在十点钟以前,九点钟以后,并不是恰正十点。”

我暗思针尖弯曲的缘因,起初我当真没有留意,霍桑既然注意到,所说的果然很合情理。

霍桑又遭:“还有一点,可以做表针转动过的凭证。表那被击碎时必定藏在袋里,那是很明白的。论理,表面上已碎的玻璃,一定都在袋中。但当我检验的时候,把碎玻璃拼合了好久,总觉不完全,后来在地上又抬起一块,才算大体合拢了。从这一点上,可知那表被击碎以后,又曾从袋中取出来过的。为什么呢?那当然是为了要移动表外的缘故。那不是很显明的吗?”

我应道:“对了,对了。但据你的意见,碎表和移针的人,一个还是两个?”

“当然一个。”

“倘是一个,是不是就是叔权?”

“那自然也不消多说。”

“也有证据吗?”

“你要什么样的证据?你不见他的袖口钮子也落在尸室中吗?这证据你可满意吗?从这一着上,可以推知他和死者必曾有过打架的情形。现在由打架联想到碎表,总也不能算得突兀了果?”

我目注视着霍桑的脸,打算观察他的神色。他的面容沉着,显得他所说的确有把握。

我又说:“那末你更由碎表移针,联想到行凶杀人。是吗?”

霍桑仍毫无表示地缓缓答道:“包朗,你的揣度人家内心的能力,真觉得可惊!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有这样的联想?我已经说过,在得到实际的证物以前,凶手是谁,我实不愿下什么断语。”

“你所说的实际证物,究竟是指什么?可有一个轮廓?”

“有两点:第一,凶器未得,尚待搜查;第二,陆子华确在什么时候致命,还有碎表和移针是否同时,都须确切地证明。”

“还有别的吗?”

“还有那个有须的人到底是谁?并且那仆人福兴和这件凶案究竟有什么隐情?这些都须先侦查明白,才可下最后的断语。你得知道,一句话关系人家的生死,怎么可以轻易乱说呀?”

我顿了一顿,又问道:“福兴这人,就你的眼光观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霍桑皱眉道:“这个人很不可靠。我瞧他慌张的模样,好像怀着什么鬼服似的。我的疑点,就在洪医生的一句话。他说察死者的伤势,自受力到气绝而死,至少须历两三分钟。试想这两三分钟的中间,死者受伤既深,一定十二分痛楚,怎会没有呼号的声音?并且当二人殴打之际,也决不会寂然无声。这些声音福兴自然是应该听得的。他却满着不说,使深案的火隔着一层障膜。这是最可恨的!”

霍桑立起身来,走近窗口,深深地吸呼了一会,然后取出一支纸烟,引火吸着。他低垂了头,在室中踱来踱去。仿佛在思索什么。我没有说话再问,也摸出了一支白金龙纸烟,静悄悄地吸着,心中忧虑着叔权的命运。停了会,霍桑忽止步归座。我瞧他的面包,似乎已想着了些头绪。

我问道:“霍桑,你想些什么?”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打算进行的方法。”

“你将从哪方面进行?”

“第一步,我们应找寻凶器。”

“那自然是很要紧的。但你往哪里去寻?”

霍桑忽又走神不语,低倒了头,倾耳而听。我也觉得室门上有弹指的声响,就答应了一声。

一个侍者开门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小包,双手交与霍桑。

他说道:“先生,这是即刻从邮局中寄来的。”

霍桑受了包,那侍者便退出去。我走近去一看,是一个硬纸的纸包,长约六七寸,阔二三寸,包面写交“本城万福旅馆三十六号霍桑先生收。”下面寄件人的署名,却是空泛的驼市街王寄,但左角上另有“样子”二字。

霍桑很是诧异,细细地视察了一下,便小心将纸包剖开。硬纸里面,还里了许多厚纸,一连四五层,才发见包内的东西。我和霍桑都不觉大吃一惊。

纸包中是一把犀角柄的宽锋的匕首,刀锋已有些儿锈,并且隐隐带着血痕!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