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的二十四小时之中,那些由他自己轻轻一语而招致的讨厌的报告,还在源源不绝而来。

整整两天,他把他的头颅,深深埋进了那个纸堆之中,整理,归纳,检查,思索,忙得他满头是汗。这严重的辛劳仅仅使他获得了四个字的奖励:——“不得要领”!

从许多“不得要领”之中,他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结论,他决定:“那张神秘的图画,一定是在一种可笑的错误之下误落进自己手内的!”

费了一大阵的忙乱,使他感到懊丧。于是,他决计整个放弃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可是,那些关于八打半岛的各方面的消息,倒还在推不开地向他身边飞过来。于是他又打出了两个电话,关住了这讨厌的自来水龙头。

读者须知:奢伟平素为人,一向具有很大的责任心。他想:“那张怪图虽与自己无关,而那个‘发出’这怪图和那个‘应接受’这怪图的人,一定视为很重要,那是无疑的事。那么,这东西虽因一种错误而落入了自己的手,论理,自己却必须把它归还到那个原人或另一个应接受这图的人的手里,那才对。可是,自己有什么方法,能找到那两个不知谁何的人呢?”

唯一的方法,只有先找那个打气枪的孩子,从他身上抽动瓜藤而再设法找出那个瓜。

因之,他特地又光顾那家游戏场里,再度去找那个不知名姓的小英雄。——这是他的一种强烈的责任心的表现。

而结果,他这无把握的拜访,依然还是失望。他怀挟着一种沮丧的心理,准备退出这下层阶级的乐园。

在一道石梯之下的走道里,他遇到两个神色仓皇不定的人,在他身旁匆匆地擦肩走过去。其中的一个,是身体枯瘦得像一支干柴那样的老者;另一个身穿西装而长着一个棕色的小圆脸,年龄相当轻。

这两个人,在奢伟是认识的:前者,是易红霞的老父;后一者,就是前几天在后台想和自己打招呼而结果并不曾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个人——这是打气枪的那一天的事——奢伟虽不知道这人的名姓,但,他曾见到这人,至少也不止一面。可是,当时奢伟虽认识这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绝对不认识奢伟。原因是:这一天的奢伟,他因嫌着累赘而并不曾“携带”他的较多的年龄;再加,他又脱下了他的专在某种时期中穿的蓝布大罩袍,而换上了漂亮的西装。那老少的一双,只见过一种样子——布袍——的奢伟,而并不曾见过多种样子——西装或其他——的奢伟,因此,他们对他,虽细看也不会认识。

由于这两人的神情有异,却使奢伟有点讶异,于是,他无意识地,信步跟在这两人的身后。

“嗐!这事情透着有点怪!”老人且走且说,语声带着讶异。

“哼!岂止有点怪!我吃准这事大有危险!”棕色脸的青年,声音显得很紧张。他又用力补充:“嗳!危险极了!怎么办?——你记得那个电话的号码吗?”

“记——记得——那是一○……”老人因着那青年的话而加重了喘息。

“弄错了吧?你方才说是二字打头。”

“啊!我说错了。我记得,那是二一○二○,不会错!”

这二人的对答声,和他们的脚步,一样的急骤。眨眨眼,两个身子已卷进了一小朵人造的浪花中。

这时,奢伟根本没有听出,这老少二人,谈论的是什么事?而且,他也根本不想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事。只为看到了那个枯干的老人,使他想起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卖艺的姑娘。好在这一天,他已放弃了那个八打半岛的怪问题;而同时,又找不到那个递给他那张怪图的小孩,一时他已无事可为。因之,他又回身进来,想去看看那位姑娘,今天唱些什么戏?

他无可无不可地,信步走近了那个京班戏场后台的出入口。他把眼光向后台的内部飘送进去。

在一种不经意的搜索之下,他并不曾搜索到那个姑娘的倩影。这一天,在这凌乱的地点,似乎透露着一种比平日不同的冷落的光景。只听得那里有几个人在闲谈。

“那倒很好!误场也成了传染病,连素不误场的也误了场!”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气在这样说。

“你管不着!反正包银扣不到你的头上哪!”另一个语声苍老的男子这样回答。

“人家误场,咱们就得多唱戏,还说管不着吗?”年轻女人牢骚的调子。

“人家总是角儿哪。”

“好大角儿!难道梅兰芳,也和他(?)一样吗?”

奢伟悄然离开后台出入口,他无聊地走出了这游戏场。

喧闹的马路上,奢伟在想:“听这后台的话,好像那个被议论者,正是易红霞,据自己所知:这位天真的姑娘,虽是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而责任心却相当重。一向,她把这小小戏台上的任务,看得比罗斯福先生在白宫里所担任的任务更重要;甚至,在害病的时候也不肯放弃她的可怜的工作。而今天,她为什么竟误了场呢?

她已遭遇了什么意外的事件吗?

否则,即刻她的老父,为什么现着慌张的神色呢?”

“呵!别管这些吧!”

奢伟的两腿,鼓动得相当快。他一面向自己提议;一面,只顾无目的地前行。走了几步抬眼看时,不觉有点好笑。原来,他已走到了一个并不准备走到的地点。

奢伟发现他的身子在不自觉中已被携带到了易红霞的家门口。这里和那游戏场,只有两百码的短距离。

“已经来了,姑且进去看看吧——好在,这并不是‘专诚’而是‘顺便’——也许,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姑娘,真的病倒了吧?”

在易红霞的家里,他只遇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是易红霞的妹子。在蓝布罩袍时期中的奢伟,他曾见过这女孩子,但不曾加以注意;而这女孩子对于西装的奢伟,却也绝对并不相识。

今天,奢伟发现这小女孩的颦笑的姿态,和她姐姐像得厉害,这使奢伟感到有趣。于是他开始和她搭谈起来。

“你姐姐不在家?”奢伟问。

“刚出去不到半点钟。”小女孩子回答。

“上戏场了吗?”

“不呀,有一个电话,把她叫出去的。——”

“电话?”奢伟心里这样暗忖。因这女孩子的话,使他想起即刻曾在游戏场里听得那个老人说及一个电话的号码。——他记起,那是一个“二”字打头的号码;属于西区的电话;距离这里相当远。奢伟不经意地想着,他听这小女孩子说下去。

“电话来的时候,姐姐可巧不在家,那人留下一个号头,让姐姐打回电给他——”小女孩子伶俐地说:“不一会,姐姐回来了。她依着留下的号头,打了一个电话,随即匆匆出外,衣服也没有换;头发也没有梳。”

“啊!”奢伟不经意地应着。

这小女孩子忽然把两条眉毛蹙到一起,天真而关切地,她向奢伟问:“你看,我姐姐不会碰到什么事情吧?”

“那不会!”奢伟不明白这女孩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仍随口答应。

“那么,她临走,脸上为什么那么不痛快?她背人偷偷抹着眼;还说:别让爸爸知道这事!”

“啊!脸上不痛快;偷偷抹着眼;不让她爸爸知道这事。这是为了什么事情呢?”奢伟这样忖度,他有点狐疑;但他嘴里,却安慰这小女孩子说:“没有什么事,也许,她又和谁生气了。”

“生气!嗤!你胡猜!”这小女孩忽然笑起来,她撅撅她的真像樱桃那样小而红的嘴唇,稚气地说:“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姐姐咧!再过两辈子,她也不会和人生气哪!”

奢伟感到这小女孩,太觉天真而可爱,他不禁伸手抚弄着她的柔软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易。”

“我知道——我问你的名字呀。”

“我叫珑儿。”

“啊!一条龙的龙,是不是?——你肖龙吗?”

“你弄错啦!我的名字,在‘梅龙镇’的‘龙’字边上,有一个小的王字。”小女孩子说时,她用一个小指头,在她姐姐那张简陋的妆台上,细细划出了一个字。——奢伟随着这小女孩的手指而注意到这妆台上时,只见桌子面上满布着一重灰,东西也堆得相当凌乱,这和那位姑娘平时爱好整洁的习性完全不相符。

奢伟一面不经意地观察;一面注意这小女孩的说话。

“啊!那是玲珑的珑呀!”他想开口这样说。可是,他这话还没有说出来,蓦地,他的心头,好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他急急地问:“哎呀!你的姐姐,是不是另有一个名字,叫做玲儿?”

“谁告诉你的哪?我们家的人,只有爸爸一个,管着她这样叫。可是——”女孩子的乌黑的睫毛,在奢伟脸上,闪动了一下,她忽然叫喊起来说:“咦!怎么啦?你!头疼吗?要不要吃点人丹?”

“不,慢一点!你让我静静想一想,你不要说话!”

这时,奢伟的神情,好像已陷入于一种神经突然错乱的状态:他的语声有点颤,而两颊也泛出了死灰那样的惨白!

原来,就在这极短促的瞬间,他对那张飞来似的神秘的图画,无意中忽然找到了另外一个“确切不移”的解释。

他一想到这第二种解释的可怕的性质,却使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像钟摆那样摇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