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伟心里焦暴地连声呐喊:——“啊!易玲儿!易玲儿!”

从这意外发现的三个字上,使他立刻联想起了另外三个字音相近的字:——“一○二!”

从这三个神秘的数目字上,使他立刻又联想到那张怪图上的另外一些东西,主要的是:——有一支可怕的手枪,正自紧对着这“一○二”的数目,显示着射击的姿态!

哎呀!“有人要用手枪,射击易玲儿!”这就是那张怪图所含藏的“真正的解释”。——从多方面看来,这第二种的解释,几乎已像铁一般的确定,再也不会造成先前那样可笑的错误。

奢伟一面喘息,一面掏出手帕,用力抹着额角。接连他又立刻想起:在那张哑谜似的怪图上面,好像还留着一个“日期”似的数目字。那是几个什么数字呢?在慌乱之中,他已完全不复省记。还好!今天他出外,原意准备把这怪图,还给那个不知谁何的人物,因此恰好带在身上,可以立刻查看一下。这时,他的动作,已很有点慌乱失措。他用震颤的手指,在他的各个衣袋里面,慌乱地搜索着那张纸片;在匆忙摸索的片瞬之中,他的脑内,还在闪动着一线唯一的希望,希望那张纸片上所留的数字,并不是当天的日期。如果不是当天的日期,那么,不论如何,他还能抓住一个挽救的机会。他自信,只要时间来得及,当前纵有天坍那样的祸殃,他也能硬着头皮,代那个可怜的姑娘顶一下!

然而不幸之至!他这一线可怜的希望,只在短短几秒钟内,却已整个被击得粉碎!

当他把焦灼的视线,接触到那张纸片上时,只见这纸片的一角间,清楚而简单地留着如下的字样:——

“二·二六。”

他猛然抬眼看到壁间悬挂着的一座日历上,赫然显示着一个“二月二十六日”的鲜红如血的日期。——正是一个都市分子星期休假的日子!

“哎呀!就是今天呀!”

奢伟满身冒着冷汗。他诅咒自己年龄的老迈,以致在脑力退化之下造成上面那种不可恕的错误!他不知道截至眼前为止,在时间上是否还来得及挽救当前这一件自己所万万不愿意见到的惨剧?他更不知道自己将用什么方法,才能挽救这一件可怕的事变?而更主要的是:眼前,自己还不知道,那个身处危境的姑娘,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一种火烧似的焦灼包裹住了他的整个的心!

焦灼中他蓦地再度想起了即刻在游戏场里所听到的电话号码。由于脑内某种相类的记忆,使他很容易的记住那个号数。他忽然跳起来喊:“啊!不错,那是二一○二○!——一个西区的电话!”

他这无端发狂似的态度,惊得那个小女孩子,扁扁小嘴儿几乎要哭!

奢伟定定神,感觉自己的状态有点失常,他急忙柔声抚慰那个小女孩子说:“好孩子,你别吓!——你说,你们这里有电话?”

“二房东家有。”小女孩子懦怯地回答。她的丧失了活泼的小眼珠里,充分反映出了对方脸上的慌张。

两分钟后,奢伟被指引到了一架电话机前,他匆匆拨动了那个“二一○二○”的号数。他用震颤的语声和对方通着话,实际,他并不曾和对方接谈,他只从话筒里,探询了一下这电话的地点。当时,他既问明了地点,他的眼珠一阵闪烁,脸上顿又添上一层严重的惊惶!他把那个沾满了手汗的胶木话筒,重重向电话架上一掷,他不顾那个小女孩子的惊骇和余人的讶怪,立刻像酒醉那样踉踉跄跄地窜出室外。

他以抢救失火似的姿态,飞奔到了街面上。

在扰攘的人行道上,他用衣袖抹着额上的汗液,一面,略略放缓步子,考虑了一下进行的路线。这时他的目标,是在那条冷僻而辽远的大西路上;而他所要找寻的地点,却是在一家专供人们“总休息”的殡仪馆里。

呵!殡仪馆!他为什么要找到这一个地方去?

原来,即刻他在电话里所探听到的,就是这一个地点——那个“二一○二○”的号码,却是一家大西殡仪馆的电话。

在他掷下话筒的瞬间,他的脑内,立刻已浮上了若干天前在后台听到的几句话:——“嘿!咱们要不是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要么咱们就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礼堂!”

这几句骇人的话,正是那个浓眉毛的家伙,把浓眉毛竖得像救火梯子那样高而说出的话!

同时他又记起:听到这话的一天,又正是后台那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好像想和自己招呼而并没有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一天的事;这也就是自己打气枪那一天的事;而也就是自己莫明其妙地拿到那张怪图的那一天的事。

至此,他差不多已完全明了那张怪图中的整个的含义;他已知道谁要用手枪打死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姑娘;他也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用手枪打死那个姑娘;同时,他已隐约猜到了那个把这怪图送给自己的人是谁;并且,他也隐约猜出了那个第二人把这怪图送给自己的理由。

主要的是他在考虑,这一纸怪图中所预示的惨剧,不知是否真会“准时”而演出?基于某种推断,他觉得这一幕戏剧,十分之九,含有无可避免的因素!

那么,更主要的要问:截至眼前为止,这一幕骇人的戏剧,是否已经揭幕开演?甚至,这幕戏剧,是否已经完成了呢?

关于以上的问题,他已没有勇气加以细想,越想,他简直越感到了捺不住的战栗!

总之,眼前只剩下了一根游丝那样若断若续不可捉摸的希望,那就是:那位姑娘离家还没有很久;他记着那个小女孩子曾说:——“她姐姐刚出门还不到半点钟。”

由于时间还很短暂,也许,那个姑娘还不曾踏上死亡的边线;也许,那一幕血染的戏剧,将揭幕而尚未揭幕;也许,这里面还留着一个可以挽救的机会。

这时他脑内的唯一的感觉:只觉当前每一分钟——甚至是每一秒钟——其价值都已超过每一吨重的钻石。自己能否挽救这一幕惨剧,全看自己能否利用当前每一分、秒钟宝贵的时间而断定!

于是,他的脑力和他的足力,开始了同等速率的鼓动。一面奔,一面却在精密地计算着时间上的消耗量。他把焦灼的眼光,不时飘到街面上的许多人力车上,他想:“这里距离大西路,约摸有六七里的途程。如果雇坐一辆人力车;如果挑选到一名壮健的人力车夫,而以最高速率计算时间,那需要三十分钟方能到达目的地。而自己在若干年前,曾参加过某一大规模运动会中的万米长跑,记得,当时曾以三十四分六二的纪录,完成那个比赛。眼前倘把万米赛跑起步与冲刺的平均速率计算,那么,到达大西路的时间,至多应为二十分钟左右。乘车与步行两相比较,还是后者差胜于前者。”他这样想着,便决计放弃乘车而采用步行。

他把汗液直冒的手掌,紧握成两个拳头,开始了长距离赛跑的步法。

可是,人们的心理变态,对于生理却有很重大的影响。由于他的情绪的异样,竟使他的血液循环起了急剧的变化。他只奔驰了短短的一段路,他已发觉他的两腿,竟是那样的疲软而无力;甚至每一举步,都像践踏在棉絮上面。而且,可怜!由于两腿的急进,使他的两臂,也不得不加速了鼓动;不久,他迅速地感到他的右肩,已在一阵阵地开始抽搐那样的痛楚。

他咬咬牙关,脸上泛出了异样的惨白。在这片瞬之间,他的皱纹满布的额部,清楚地又显出了一重近五十岁衰老的暗影,而不复再是盛年活泼的样子。

读者,你们也许还记得:若干天前,奢伟在游戏场里打气枪的时节,论理,那一天,他在第二枪上,就可以打中红心。可是扳机之顷,他忽因臂膀的震颤而失却准绳,结果,那一枪再度又打成可笑的“一百○二枪”。于此,可以知道他的右臂,必然受有创伤;而从右臂受伤的一点上,细心的读者先生们,也许早已揭开了这位奢伟先生的假面,而窥到他的真面目是谁。

再看这位神奇的人物,此时分明已动了极大的情感,那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关心那个姑娘的生命呢?一定,他是真正地爱上了那位鬻艺的姑娘了吧?

准确的答案是:不!他并不是真正恋爱那位姑娘。

如此,他为什么一定要不顾一切地援救那位姑娘的生命呢?

以上的问题,另外含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当然,笔者在后文,必须负责提出一种解释。可是眼前,请恕我这一支柔弱的笔管,却已绝对无法或无暇顾到这一点。

为着生死边线上的时间的珍贵,主要的是我必须帮助奢伟先生赶快到达他的目的地。

这时,他亡命地向前奔驰,他一面喘息,一面抹汗。一面,他开始第一次抱怨那狰狞的战神,吸干了整个世界的汽油,致使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竟绝对无法觅到一种高速率的代步;而一面,他仍闪动着冒火的两眼,搜索着马路的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当的车辆,可以“借用”一下?——“最好是流线型的跑车之类。”他这样想。

劈面一条横路的转角上,有一件庞大的东西,迅速地堕入了他的目光的搜查网。——在一座巍巍的大厦之前,停着一辆八汽缸的福特汽车,车身虽不是一九四二年的式样,可是,看去还相当结实,在挡风的玻璃板上,粘有一张红十字的印刷品,分明表示它是一个时代的宠儿;正像人类中的一般“识时务的俊杰”一样,虽在时代的动荡之下,依然具有在市上“横冲直撞”的资格。

驾驶座上,一个穿号衣的汽车夫,正自取着一个三十度仰倾的姿势,叠着腿,斜倚着靠身,在专心地阅读一份彩色的印刷物。

看这汽车夫的悠闲自得状态,可以见到这辆车子的主人,暂时,还并不需要他的车子。——“呵!叨光借用一下,大概没有问题吧?”奢伟心里转念。

他的眼珠骨碌碌地向四下一阵转动。

只见:——在这汽车的背后,宽阔的人行道上,有一小队衣衫褴褛的孩子——看去都是活泼的“准乞丐”——着地蹲踞成一个小圈,正把一些市上停止使用的分币券,在用两颗小骰子,兴高采烈地赌输赢。

奢伟伸手理了一下因狂奔而披拂在额际的乱发,一面,他急忙向上装的里袋伸手摸索;在左边的袋内,他摸出了一厚叠簇新的小纸片;在右边袋内,他又摸到了另外一件奇型的东西:——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小玩意。

立刻,他的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而获得了主意。——这里可以借用小说家的成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再说,那个悠闲的汽车夫,歪躺在车子里,全部的精神,正贯注着一张四开的电影周刊。文字,他或许不感兴趣。可是这粉红色的可爱的小刊物上,印有一张某一著名电影明星的游泳照片。这里两条粉红色的肉感的大腿,如果你把眼皮阖成两道缝而悠悠然地看,那好像有些凸出纸背;也好像使你感到一点温软的感觉;而且,离鼻不远,还好像浮漾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粉汗香味,这使我们这位“开车老大”的两道目光,形成了武侠小说家们所喜欢夸张的“剑光”,几乎要飞出眼眶,而划破这照片上的粉红色的三角游泳裤!

一个沉醉的灵魂,正自溶化在纸片上的时候:——

蓦地,“嗄——!哇——!”像一种泼翻了海水似的杂乱的人声陡起于车后!“——!”紧接着复有一个车胎爆裂那样的音响,杂在一片喧嚷的人声中;内中有一个人,提高了嗓子在喊:“咦!怎么啦?车子下会漏出这么许多油!”

爆车胎而会影响到油箱,这是少有的奇闻!这使我们这位“开车老大”,不得不把紧贴在两条粉红玉腿上的眼光暂时揭下来,而下车去看看了。

开车老大急急地从右边车门跨下车子;奢伟先生悠悠然从左边车门跨进了车子。

汽车夫走到车后,他发现一小队衣衫褴褛的孩子,加上几个贫苦的路人,在争夺散乱得满地的簇新的贰角辅币券。喧嚷的人声,却是由此而来。看看自己的车子,车胎既没有爆裂,车身下也没有半滴油。

他轻轻诅咒了一声,低倒头,重新钻进车门。因为全神贯注准备继续欣赏那一条诱人的粉红色的三角裤,一时竟未及注意到车子里面已发生了一些新奇的花样。

他的身子还不曾放稳,侧转眼来,猛然发现一个身穿漂亮西装头发散乱汗液满额而又面目凶狞的家伙,严冷地坐在自己的身旁。同时,他迅速地感觉到,有一个“挺硬的管子”那样的东西,正自无情地紧贴到了自己的碰不起的腰部里!

这里需要一个小小的说明,原来:奢伟先把一百张簇新的辅币券,“祭”法宝似的向空一掷,一阵缤纷的花雨,恰好降落在那个赌钱的小圈子里;却使这一个平静的小小的世界,顿时引起了掠夺的战争。紧接着他把一枚雪茄那样的东西,用力向地下一掷,跟手便发出了“——!”的一声怪响。(这是他的一个伙伴——一位化学师——替他特制的一种小玩意。)这东西很像世上那些吹法螺的宣传家,响声大得厉害,实际却并无多大的用处。可是那位开车老大却上了这“宣传品”的当!

说来相当有趣:真的,我们这位奇特的奢伟先生,每逢出外,他的各个衣袋里,却是常带着一些新奇有趣的玩意的。

再说,在当时那种特异的情形之下,那个上当的汽车夫,看看身旁这个飞来的家伙,不禁吃惊得发了呆。但,不到几秒钟,他立刻省悟自己已遇到了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劳您驾。——”奢伟满口操着北方的音调,把手中那个“挺硬的管子”在对方腰间轻轻移动了一下而说:“开到大西路!”

(在以前,奢伟一直不曾说过“劳您驾”的这种句子,自从遇见了易红霞,接触的次数一久,不期而然他也沾上了这种北方的口谈;而且,往往会在不自觉中,不时流露出来。这时,他既冲口说出了这“劳您驾”的三个字,立刻他的耳边好像已飘动了一阵银铃似的清脆的语声。他不知道这一位爱说“劳您驾”的姑娘,此刻已遭遇到了何等的事件?他恨不能在一秒钟间就插翅飞到目的地去看一看!由于内心极度的焦灼,却使他的面色,也格外显得凶狞而可怕!)

“呃!——”汽车夫瞪圆着两眼,望望那张煞神似的“脸谱”,嗓子里有点发毛。

“开!”刺刀那样锐利的声音!

“嗯!——”

“快!”

读者须知:“当今之世”,有一个人人懂得的定例——这比牛顿氏万有引力的定理更确实——那就是:——“挺硬的管子”,等于世间一切一切的“公理”;也等于世间一切一切的“正义”;在公理与正义的指导之下,“你敢不服从吗?——嘘!你敢吗?”这使这位开车老大,不得不接受“无条件的晦气”而颤抖地发动了车子的引擎。

“轧——轧——轧——轧——轧——!”车身中的机件和人身中的机件——汽车夫的心脏——一同开始了急剧错综的交响。

在引擎的发动声中,奢伟理了一下乱发,歪着眼,看看他这“临时雇用的伙伴”,只见他的年龄,约在三十五岁左右。脸上,满露着一种狡猾而又干练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对于开车,必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手。可是这位“老手”,这时好像已被“公理”与“正义”所吓昏,他的手脚似乎有点失措,他慌乱地摸索着座前的机件,一时似已忘掉驾驶的方法。

奢伟的嘴角像冷笑那样微微牵动了一下,他立刻已猜到了这汽车夫的心头的意念。

“喂!朋友!”奢伟严冷地说:“你要不要变小戏法?让我来教给你好不好?”

汽车夫伸着不稳定的手,握着那个“离合器”的柄(俗称排挡),望着他发怔。

奢伟继续道:“照规矩,开车子当然是先‘吃排’,再踏风门;倘然颠倒过来做——先踏风门,再吃排——那你会使齿轮上的齿,像老婆婆吃炒豆那样的折断下来。于是,我们的‘船’,不离码头就会抛下锚;这是小戏法中的一种。还有,吃了头排还没有吃过二排,接连就用力踏风门,那你会使车子像射箭那样不规则的直射出去,这样,被那些热心的巡捕先生看见了,马上便会引起注意而上前来干涉,这是小戏法中的又一种。除此以外,戏法还有咧!……”

他耸耸肩膀,接说:“你准备玩哪一套戏法呢?”

汽车夫的灰败的脸上迅捷地飞上一层怒红,他默然。“轧轧轧轧!”那引擎的震颤声,代表了他的震颤的答语。

“你如果想让你的车子在这里抛锚,我就让你的身子也在这里永远抛锚!懂得吗?”奢伟把手中那个挺硬的东西,又在对方腰下“斯文地”点了点,他冷冷地这样说。

汽车夫的两瓣肺叶扇动得厉害。他仍旧不响。大约他在想:“呵!看戏法的人,门槛比变戏法的人还精,这戏法还是不必变。”

“呜!呜!呜!”几声急骤的喇叭,代替了汽车夫的“OK”,于是,车子迅速而“有规则”地依着被指定的方向立刻疾驶了出去。

车子一面开,奢伟还在独自叽咕:“我们都在三脚木架子里兜过圈子(注:指汽车夫领执照时的驾驶测验而言),‘自家人’,还是不必‘打棚’的好。”

“呜呜呜!呜呜呜!”

车子开了一小段路,奢伟把那个挺硬的管子——一支笔型的手电筒——从汽车夫的腰部里轻轻收回来,悄然袋进了衣袋。

他向他这临时雇员客气地说:“我读过相书;懂得相,知道你是一个可靠的人,所以,我们不妨亲善点。但是,朋友,请你开得快点,越快越好!”

说时,他从衣袋里掏出纸烟来,在一只附有打火机的精美的烟盒盖上用力舂了几下,从容燃上火,把一串烟圈,悠然吐在这狭窄的空间中。

但,他在从容打火之顷,他的十个手指,每个都在发着抖。

“呜呜!”车子在热闹的马路中间像一颗流星那样地滑过。

那个倒运的汽车夫,慌窘地拨弄着驾驶盘,他始终弄不清楚,身旁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凶狞的家伙,是个什么“路道”?主要的是:经过了上述的一番小交涉以后,他已完全“服帖”,再也不想表演什么新奇的魔术。

可是,他偷眼望望他这位临时的主人,只见他的外貌,虽然装得十分镇静,而内心,却显见异常焦灼!他不时发出干咳;不时拭抹脸上的汗液;不时看手表;不时又把头脑伸出车窗探望前方;几乎没有一分钟的安定。

车子开驶得那样快,早已超过规定的速度,而他,却还不时顿足催促,嫌太慢!

速度表上的指针,创造了一个这辆车子所从未有过的纪录,四个轮子像注射了过量的兴奋剂那样疯狂地疾进!只见两旁的屋子,仿佛一批批“自动调整阵地的军队”,飞一般的在作“有秩序的”倒退!汽车夫的发根里冒着蒸汽,他疑惑自己已把这辆车子误驶上了一方映电影的白布,而在表演一幕极度紧张的镜头了。

还好!仗着车前那枚赤色十字架的圣灵的护佑,这疯狂的驾驶,侥幸没有受到干涉;至于翻车身,撞电杆,遭追击,等等可能的高潮,幸而也没有演出。可是他在想:“等一等,到‘行里’去吃一顿大菜,那大概已是免不掉的事!”

呵!感谢上帝,无多片刻,车子已飞驶进了冷僻的大西路。可是这无多片刻的时间,在这汽车夫的感觉中,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比环游全球更悠长的时间!

“先——先生!大西路到——到了!到——到什么地方?”汽车夫不转睛地望着前方那些像潮水那样冲激过来的事物,他紧张地抓着驾驶盘,连眼梢也不敢歪一歪!他喘息着,从发毛的喉咙口,挣出了干燥的问句。

“呜呜!”喇叭还在惨厉地吼叫!

“啊!让我看——”奢伟打车窗里探了探头,他抹着汗说:“再过去一点!”

事实上,连奢伟自己也不知道这一个“总休息”的地点,是在大西路的哪一段上?这时,汽车夫接受了他的命令,车行的速率已经略减,他望见前面一条横路口,站着一个雄赳赳的岗警,他想:“这很可以询问一下地点。”他急忙回头说:“好!朋友,就在这里停下吧。”说毕,他不等这汽车夫扳那掣动器,已打开车门,踏上了踏脚板。当他将跳下而未跳下的时节,只见他这临时的雇员,正把一种迟疑的眼色,远望着路口的那个警察。于是,他向这汽车夫冷笑了一下,这好像警戒他说:“嘿!你还是安静点!”一面,他把一小叠十元的纸币抛进车厢,而又顺手碰上门;一面却还打趣似的说:“朋友!能不能请你等一等,再把我带回去。”

他不等这汽车夫的回答,也不等车轮的完全停止,已经轻捷地飘落到地下。

“恶鬼!你自己去寻死吧!我不想再和阎罗王比赛开车哪!”汽车夫狠毒地轻轻诅咒了一声,他慌忙用力转着驾驶盘,像一艘轻巡洋舰躲闪鱼雷似的飞速掉转了头!

“呜呜!”一辆轻捷的车子载着一颗轻松的心,轻畅地从原路上绝尘飞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