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性清和尚说道:“刘峙岳在客栈里一病不起,临死写了一封遗书,求老法师替他把马褂花翎追回来,杀死那两个后生,报仇雪恨。刘峙岳到天目山的第二日,张邦远回来了,听了盗花翎黄马褂,及刘峙岳上山来讨取,彼此动武的情形,知道这乱子闹得太大了。当下责骂了两个后生一顿,实时将花翎黄马褂亲自送回总督衙门;然刘峙岳已死不能后活。遗书达到老法师跟前,老法师因张邦远已将东西亲自送还,又责骂了徒弟;刘峙岳之死,是由于自己没有见识,不知自量,并不是在天目山受了伤,因而身死,不好认真替自己徒弟报仇,将张邦远的两个徒弟杀死,以结将来无穷之怨。只是话虽如此,老法师心里总不免对张邦远及张邦远的徒弟,有些不痛快;所以这回亲下峨嵋,不放唐云轩过去,也就是因刘峙岳死在张邦远徒弟手里的缘故。”

魏介诚听了这话,跺脚叹息说道:“可惜我当时不曾知道有这么一段因缘;若知道时,孟家两母女身上,我务必使他们受点儿微伤。纵不能把他们气死,也要使他们卧病些时;总算是替刘峙岳报了仇恨了。”

惠清和尚当时忽正色说道:“这些报仇雪恨的话,此刻都说不上。刘峙岳死已十多年了,老僧若存心替刘峙岳报仇,岂待今日?早就应该趁张邦远未死的时候,亲到他天目山忠信堂去。‘冤有头,债有主’,我徒弟死在谁的手里,我只能找谁算账;不能说我徒弟死在张邦远的徒弟手里,凡是张邦远的徒弟,都应该偿命。

“我这回下峨嵋并到此地来,全是为帮广德真人的忙。我们既都答应了,帮助广德真人做一番事业,便不能不大家聚会一次,决定一个方法,好大家分途做事。”

惠清又回头望着何寿山说道:“我倒没知道你到这里来了。这里有了你,又多一个好帮手。你的身家本领,我都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物,国家应该重用你,使你得拿出平生本领来,建功立业,名垂万古,才不辜负你这一身能耐;不应没人理睬,埋没英雄。

“当今之世,像你这般能为的人,或本领更比你高强,存心想凭着胸中学问,出头做一番事业;就为国家没人睬理,英雄无用武之地,因而气忿得投绿林的,也不知有多少!广德真人的寿数最高,亲眼看见是这般埋没的英雄也最多,心里委实气忿不过。然而这口恶气,能忍下去便罢;若不能忍下去,就除了集合远近一般儿不得志的英雄,齐心合力干一回开疆拓土的大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而外,没有旁的出气的道路。

“广德真人存这念头,已有好多年了,陆续集合川湘云贵数省的英雄豪杰,已不在少数。真人具广大神通,呼风唤雨,倒海移山,还只算是一点儿小玩意。因推算得此刻的时机未到,不能妄动,所以几省的英雄豪杰,现在都只暗中团结,专候真人发动的消息。只等时机一到,几省集合起来,足有十万精强善战的兵卒。

“于今已经积聚了的金银财帛,几省合算起来,也有千万以上了。各地奇才异能之士,及有一艺之长的,因不得志,愿意同心合力,与真人共图大事;真人订有章规,量才给俸,务使同道的人,没有仰事俯畜的顾虑,得专力做真人派做的事。我深知道你也是一个不得志的豪杰,真人这般举动,全是为我等平日受恶气的人,开辟一条出气的道路。料你在四川受刘达三的压抑,也受得够了,也应同走这一条出气的道路了。”

何寿山听毕惠清和尚这段言语,才明白广德真人师徒等种种奇异情形,原来是将有非常的举动。当下不觉暗自寻思道:“这种非常的举动,老实说起来,简直是造反了!现在天下太平无事,平地风波的造起反来,成功谈何容易!一朝大事不成,势同瓦解;凡是从场的人,都不免本人身首异处,九族皆受株连。

“论理大丈夫处世,在这种关头,脚跟定须站稳,不能随声附和。不过广德真人与惠清和尚,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四川全省人,凡是知道他两老的,谁不钦敬?便是魏介诚与这性清头陀,也不是寻常之辈,本领都高我不知若干倍。这种非常举动,以他们的能为,难道不知道利害?他们以为可做的,必胸有成竹。

“我半生辛苦,练就这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能耐,原来打算是‘习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谁知不但为官作宰的贵人没眼角瞧见我,不把我这点半生辛苦的能耐当一回事;就是同会的自家人,尚且时时存心掯住我,不许我有伸眉之日。要我低头下志的去求人,宁死也做不到,长久这么下去,不是死了都不得暝目吗?

“我既无父母,更无妻室儿女,没有怕受我拖累的人;即算是大事不成,充其量不过丢了我自己一条性命。为人迟早终有一死的,与其坐受一生恶气,毫不发拽而死;实不如死在为求出气的这条道路上,爽快多了。”

何寿山越想越心中坚定了,遂起身向两和尚及魏介诚打了个拱手说道:“我能为虽是没有;然细看现在一般为官作宰的人,却不见有能为比我高多少的。我为不肯在绿林中做那些没有出息的买卖,才跑到南京依刘达三,想巴结上一条上进的道路;想不到在南京受的恶气,比在四川还厉害,不由我不另寻生路。于今既有广德真人并诸位老前辈,存心替天下不得志的英雄出气,我愿意回原籍集合旧日同志,听候真人并诸老前辈的驱使。我带来的李旷已承真人吩咐,就在弥勒院,求诸位老前辈玉成。”

两老和尚及魏介诚听了何寿山的话,都很高兴;都说是广德真人的鸿福,才有这种豪杰之士,实心前来投效。何寿山既决心入伙,就不能不谋扩充他自己的力量。他旧日党羽全在四川,弥勒院人地生疏,不愿久住;即将李旷留下,带着那个价值十多万的包裹,回四川秘密召集党羽,培养他自己的潜势力去了。

且说李旷与张必成两人年龄相当,知识相等,同在弥勒院从魏介诚练习武艺,彼此情意异常投合。一日二人做完了各自的功课,同到弥勒院后山玩耍。年轻的人好动,到山上闲行,原没有一定目的地。

弥勒院后面虽不甚高大;然这山的邱壑极多,林木也极茂密。从来在弥勒院做住持僧的,对于院址四周山上的树木鸟兽,保护得甚是周密。派定了专管的僧人,时常到各山中巡察,不许砍柴的及打猎的进山,侵害树木鸟兽。因此各种类的鸟兽都欢喜这山中的树木多,可以藏身,又没生命的危险;都集聚在这山里,也从不出来伤人。

每到冬天腊月,冰雪满山谷的时候,山中鸟兽无处得食,都群集弥勒院,一点儿没有畏惧退缩的样子。弥勒院的住持僧,在此时总得准备些杂粮,布施这些鸟兽。鸟兽就食的情形,就和常人家中喂养的鸡犬一样;在山里见有人来,也不高飞远走的躲避。

李旷初来弥勒院不久,不曾上山看过这种情形。这日初次跟着张必成到山里,入山不远,迎面就见一只大倍寻常的锦鸡,立在一个岩石上面,用尖嘴徐徐梳理他翅膀上花团锦簇的羽毛;距离李旷不过丈来远近。李旷觉得这锦鸡好看,随手在地下拾起一颗石子,打算向锦鸡的头上打去。被张必成看见了,连忙从背后拉住李旷的臂膊说道:“打不得,打不得!”

李旷恐怕张必成开声说话,把锦鸡惊走了;夺过手来,低声带着生气的意味说道:“又不是你喂养的,为甚么打不得!难得他相隔这么近。”

一面说,一面举起石子又待发出去;张必成仍伸手将他臂膊拉住笑道:“你不是要捉住他么?那里用得着拿石子打呢!”

李旷的手既被拉住,只得回头问道:“不拿石子打,拿甚么打?”

张必成道:“这山里的鸟兽,都是院里喂养的,并不怕人,要捉住就捉住;你拿石子打他,倒把他吓得害怕了。”

李旷听了不相信,摇摇头道:“未必有这种事,你就去捉来给我看看。”

张必成从容向锦鸡立的岩石上走去,笑道:“这算得甚么!莫说这锦鸡,豺狼、鹰隼我都时常捉在手里玩弄一会,又放回山去,从没有飞掉跑掉的。”

这话才说毕,离岩石尚有二、三尺远;谁知那锦鸡好像怕李旷不怀好意似的,忽然双翅一扑,穿进树林里面去了。张必成倒吃了一惊,忙耸身蹿上岩石,旋举眼向树林中寻觅,旋说道:“这才奇了,怎的忽然避起人来了呢?”

李旷也跟着踏上去说道:“山里的野东西,那有不避人的道理?依我的一石子,早已打下岩石来了。”

张必成道:“你才来这里不久,也难怪你不相信没有鸟兽不避人的道理。只是这锦鸡确是奇怪,我看他飞起的时候,左边的翅膀,彷佛曾受了伤的一般。这山里的鸟兽,历来不许外人来侵害的,弥勒院中的僧俗人等都知道院里的禁例。无论在甚么时候,有伤害鸟兽一根毫毛的,被巡察僧看见了,都得受很重的处罚。弥勒院远近数十里的人,轻易不敢走山里经过,这锦鸡如何会伤了翅膀呢?我倒得追进树林去,将他捉住看个仔细。”

说着即朝锦鸡飞去的那个方向追去,李旷自然也跟踪追去。

那锦鸡作怪,见二人追来,插翅又飞了。张必成更觉奇怪,益发不肯放手,使出轻身的本领来,足追了几里山路,才将那锦鸡捉住了。拨开左翅膀一看,果有一处寸来宽大的破皮伤,流出许多的鲜血,伤处还沾着些泥土,一望就知道是有人用石子打伤的。

张必成从怀中取出一瓶敷伤的药来,倾了些在伤处敷了说道:“这伤受得很怪;即算有外来的人,不知道弥勒院的禁例,在这一带山里打鸟默;然不是有些手法的人,怎能用石子将飞鸟打伤呢?这伤若是立着受的,伤痕应该在外面,不得在翅膀底下;这伤与左胁相近,分明是飞在空中石子从下面朝上打的。若不是这锦鸡的身量,比寻常锦鸡大了两倍,气力也比寻常锦鸡大些,翅膀下经了这一石子,早已不能飞了。”

张必成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笑声,相隔并不甚远;不过因树木太密,山形又曲折,一坡一坳,不似平地,没有东西遮断望眼,只得倾耳细听笑声发自何处。李旷这时立在一块岩石上,地位比张必成高,就那发笑声的方向看去,已发现一个身着短衣的大汉,在相离数十步远的山坳里。却看不清面貌,并作何举动,遂招手教张必成上岩石来看道:“快瞧那汉子是谁?在那里做甚么?”

张必成跳上岩石,略向那山坳望了望,笑道:“亏你还问我那汉子是谁?你在弥勒院吃了这多日子的饭,每日烧饭给你吃的朱义祖都不认识吗?”

李旷定睛看了两眼笑道:“不错!他姓名叫朱义祖,我虽不知道;但是他背上拖的那条大辫子,和那金刚也似的强壮身体,说明了是认得出的。你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前仰后合干甚么?”

张必成道:“怎么是他一个人?在那边被山嘴遮了看不见的,一定是他盟兄陆义农。他两人虽是异姓兄弟,比人家同胞兄弟还要显得亲热。在那里干甚么不知道,大约是练武艺。我们左右闲着没事,何不走过那边去瞧!”

张必成说时,将手中锦鸡举起来,哦了一声道:“打伤这东西的凶手,我知道了;不是朱义祖,便是陆义农。”

李旷问道:“你怎生知道必是他两个呢?他们也是弥勒院的人,不是不懂得院里规章的,如何会打这东西?”

张必成一面将锦鸡放了,一面摇头说道:“你不知道,一定是他两个无疑。他两人到弥勒院并不久,每日只顾烧饭煮菜;或者也和你一样,还不懂院里的规章。你若不相信我料的不错,到那边去问他两人便知道了。”

二人当即向那山坳奔去,不一会就到了跟前。一看在朱义祖对面的,果是陆义农。只见陆义农打着赤膊,露出两条暴筋突肉、漆黑铁硬的臂膀,挺着一块汗毛如钢针的胸脯,骑马式立在朱义祖对面。朱义祖张开那五指如钉耙的手掌,托起一个斗桶大小的粗磨石,离陆义农五、六丈远近;对准那黑汉胸膛,奋力摔出,只听得冬的一声,正摔在胸口里。陆义农在石头着胸时候,也奋力往上一迎。冬的一声响音才出,那石头跟着激转回来,比朱义祖用手摔去的力量,还来的大些,当胸向朱义祖射来。

李旷看那激回的石头,来势异常凶猛,心想朱义祖若不闪身避开,必然被那石冲翻;倒替朱义祖捏一把汗,目不转睛的看他怎生躲闪。只见他不慌不忙的,将上身仰后便倒,那石头磨胸擦过,两手向头顶上一抱,早已把石头抢住了。张李二人不觉同声叫好。

朱义祖、陆义农见张、李二人来了,随手将石头掼下。陆义农从树枝上取衣服穿了,也不向二人打招呼,便待走开。张必成叫住,问道:“你们闯了祸,就打算走开吗?”

陆义农愕然说道:“我们闯了甚么祸,倒被你知道了呢?”

张必成道:“这山里一只大锦鸡,不是你们用石子打伤的么?”

朱义祖笑道:“你怎么知道那只大锦鸡受了伤呢?又怎么知道是我们打伤的呢?”

张必成道:“我听得师傅说,你两人会打石子,能打到二百步以外,百发百中。我捉住那锦鸡,看那翅膀底下伤处,沾了点儿泥砂,所以猜到是你两人干的玩意。这山里的树木鸟兽,院里从来定有规章,不许人侵害;此间远近数十里内的人,无不知道,谁也不敢到这山里来砍柴打猎的。你们今天侥幸没遇着巡查的师傅,若遇见了,至少也得受又一顿申斥,罚在佛前跪三炷香。”

陆义农道:“院里有这规章,我们初来不知道。我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拿石子打那锦鸡,只因那锦鸡在山岗上和一只小些儿的锦鸡相打,小些儿的输了逃走,那大些儿的追赶下来;我在山岗底下看了不服,随手拾一块干泥抛上去,还没打到就散了一半。幸亏是一块干泥,若是石子,就不打死,也得打折一片翅膀。两位不要对师傅们去说罢,下次我们绝不乱打了!”

张必成道:“谁去讨这无味的好!刚才我这个李大哥,不是有我跟在一块儿走,怕不一石子了账吗!那锦鸡已被你打伤了翅膀,飞起来很吃力;相隔不到几步远近,他已两次举起这么大的一颗石子要打,被我在背后把他的胳膊拉住了,不曾打出去。平白无故的伤害一条性命,岂不是大罪过?”

朱义祖笑道:“这也要算是大罪过;我两兄弟在家里时的罪过,真比这座山还要大呢!走罢!我们回院里烧饭去。”

说时伸手挽住陆义农的胳膊,一同回弥勒院去了。

李旷望着二人走下了山坳,才向张必成说道:“怎的这两人的言语举动,好像一点儿礼节不懂的样子。他们是那里来的好一身蛮气力!”

张必成道:“他两人到这里不上半个月,你们就来了。我听得师傅说,他兄弟是两个奇人,将来很有用处;是广德真人特地罗致到弥勒院来的。两人都是永绥厅山洞里的土蛮子;家居相隔二、三十里,原来并不认识。两人结盟的情形,听师傅说起来很奇怪。永绥厅山洞里的人,除左右紧邻而外,少有互相往来的。两人未结盟之先,连面都没见过一次;而两人从小的性情举动,不谋而合;便是由一个师傅,同在一块儿教练出来的,也没有那么一模一样。

“陆义农在四、五岁的时候,就喜欢爬树,在树枝上竖蜻蜓,做倒挂金钩。有人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故意做出不留神的样子,哎呀一声怪叫,由树枝上一个觔斗翻跌下树来。跌在地下,两脚一伸,两手乱动,两眼向上乱翻,俨然跌得重伤要死的样子。把在树下经过的人吓一大跳,以为真个跌的要死了;等到这人上前打算救他起来时,他冷不防一蹶劣跳起身来就跑,这人又得吓一大跳。

“朱义祖与陆义农一般儿大的年龄,并不曾听人说过陆义农这种顽皮举动,也时常用这法子吓人,并欢喜夜间在树枝上睡觉。两人都是留着满脑的头发,一不剃,二不梳洗,乱蓬蓬的散披在头上,全身一丝不挂,日晒风吹得皮肤漆黑,比牛皮还粗硬,那山洞里有一种藤,又牢实,又柔软,朱义祖拣一根没节疤的,将藤尾结成一个半边络子,有茶杯大小,留两尺来长的藤兜做柄;选一颗茶杯大小的鹅卵石,安放在半边络子里面。用手握住藤兜,使流星也似的打几个车轮;使到得势的时候,将石子发出去能打到二百步以外,并且准头极好;除了虎豹之类的猛兽,獐貛狸兔,都能打得到的。

“陆义农虽没有这一手本领;然一手能举起二、三十觔一块的石头,打到十几丈远。年纪才十二岁,就曾独自用石块打死一只野猪。只因那山洞里的人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彼此家居虽相隔不远,又都有那种奇特的性质,顽皮的举动;然并没有闻名相慕,拜访结交的事。

“直到彼此都有二十岁了,一日朱义祖因追赶一只金钱豹,追到陆义农家不远了。那时陆义农正提着藤络子,在山上打石子玩耍,忽见一个披头散发,和他自己一般模样的汉子,赤手空拳追赶一只好大的金钱豹;那豹子头也不敢回的,只顾逃命。不由得喜的跳起来,连忙舞起藤络,等到那金钱豹相离不到一百步了,才一石子迎头发出去,正打着了豹子的下颔;门牙打断了,滴出血来。豹子不提防前面有人赏他这一下,只痛得吼了一声,不敢再向前逃了,掉转身躯往斜刺里逃蹿。

“朱义祖见有了帮手,益发奋勇了。就地拾起一块尖角石,约莫也有十多觔重,打在豹子腰间,脊梁顿时被打断了。你说打断了脊梁还能活么?往地下一倒,便挣也挣不起来。陆义农赶过来,见朱义祖这般能耐,也自纳罕。最奇的就是二人初次见面,即亲热得与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那地方的人,照例不知道礼节客气,相见没有仰慕恭维的话说,大声喝问姓名而已;异姓人亲热如兄弟的更少。他二人若生长在诗书礼让的地方,彼此相隔仅二、三十里早已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做过多年知己的好朋友了。见面亲热,原算不了希奇;不过那山洞之中的人,从来没有萍水相逢的人,就亲热得像他二人的。

“当时朱义祖见陆义农过来,且不说甚么,笑嘻嘻的迎着。伸手就接过那条藤络子来,翻覆看了一会,问道:‘这是甚么东西?做甚么用的?’陆义农笑道:‘你不认得么?这是我打弹子的东西,没有再好的了。只有我会打,除我以外,甚么人也不会。你若想练这个,我倒可以照样把这么一个送给你。’朱义祖看出了神,道:‘甚么打弹子只有你会?你打一个给我看看,我欢喜就练。’陆义农欣然拾了一颗鹅卵石,塞进半边藤络当中,旋舞着车轮,旋问道:‘你只管说,要我打甚么东西,我就打中甚么东西给你看。’朱义祖问道:‘能打多远?要多大的东西才能打得中呢?’陆义农道:‘只要看得清这人的耳目口鼻,就能打得中。’

“朱义祖随即举眼四处望了一眼,说道:‘可惜现在没人走来,如何好试呢?也罢!我到对面山里去站着,你就打我好么?’陆义农摇头道:‘我拿这东西打弹子,没有打不中的,打中了不是害你痛吗?’朱义祖也摇头道:‘只怕打不中。这一点点大的石子,打在身上算得甚么!看你想打我甚么地方,先说定了。我剥了衣服到对面山上去,闭了两眼站着;你石打来,我不看见,便不知道躲闪。你能打中先说定的地方,我才相信你这打弹子的方法不错。’朱义祖一边说,一边将上身的衣服剥了,才露出那半身牛皮也似的肉来。

“陆义农已伸手抚摸着,笑道:‘你一身肉怎么也和我一样的粗黑!一样的黏着许多松树油呢!’朱义祖道:‘我这个不是生成的,是操练得这个样子的。’陆义农也将上身衣服脱了,笑道:‘你瞧瞧是生成这个样子的?’朱义祖也伸手抚摸了一番,问道:‘你也曾赤膊睡在松树上过夜么?’陆义农道:‘岂但赤膊在松树上睡着过夜,一年至少也有三百天不离树!’朱义祖喜得跳起来,笑道:‘我怎么不早会见你!有两个人在一块操练起来,不是也热闹些吗?’陆义农道:‘此刻会见也还不迟,我这一弹子,要正正的打在你心窝里,你能受得了么?’朱义祖道:‘你不用问我受得了受不了,只看你自己能打得中打不中。’陆义农挥着手道:‘你就去那边站着罢,打痛了你是不能怨我的。”

“朱义祖真个跑到对面山上站着,朝着陆义农紧闭双目,喊道:‘快打来罢!’这罢字还没叫出,那石子已吓的一声,打中在心窝里。朱义祖仍闭着眼问道:‘这就是的么?’陆义农也在这边山里问道:‘是不曾打中么?’朱义祖才张开眼睛跑过来,说道:‘好东西!你照样做一个送给我。刚才这豹子,就亏了你这么一下,打的转身往这边跑。若没有你,我独自一个人,还不知道要追到甚么所在,方能将他打死?’陆义农道:‘我曾有几次追赶这东西和野猪,也就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越追越向前奔跑,前面没人敢拦阻,白费大半天气力。于今有了你,好去寻这些野兽出气了。’

“当时两个人越说越投机,不舍得分开,就撮土为香,结拜为兄弟;日夜在一块,寸步不离。那山洞里的人虽个个强梁横暴,然没有武艺高明的,所以他两人练武,也不要师承,一味的蛮练。他们以为能把身体练得比铁还硬,便不怕人打;把气力练得比牛还大,便可以打人。从树枝上跌下来,赤身露体在树上摩擦,是他们练皮肤粗硬的法子。

“专把皮肤练粗硬了,还嫌不足;好笑他两人夜间睡觉,不在床上睡,用两块五尺来长,一尺来宽的木板,斜竖在墙壁上。他两人要睡,就直挺挺的靠在木板上,后脑只住墙壁,脚踵落地,身体不到疲倦不能支持的时候,不肯沾着木板。久而久之,只要有一条扁担,他两人也都可以靠在壁上安睡。于今连扁担都用不着,后脑向壁上一抵,真是挺尸也似的挺着,一会儿便鼾声大作了。”

李旷笑道:“没有师承的蛮练,能练到这种功夫,也实在不容易。”

张必成道:“容易是不容易,但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李旷道:“不要师承,蛮练出来的功夫,若都是有用的,练武的还用得着四处访求名师吗?不过他两人既是永绥厅山洞里的人,如何会到弥勒院来煮饭呢?”

张必成道:“他两人到弥勒院来原因很巧。此刻他两人表面上虽是在这里煮饭,实在已拜在广德真人门下做徒弟,不久就要打发他们到别处去做事的。据师傅说,他两人自见面结盟之后,彼此情投意合,不舍得离开。只是朱、陆两家都是极贫寒的人家,专靠努力耕山种土,得些出产餬口。他两人从小只会顽皮,一点儿正事不做;吃喝起来,食量却比寻常人大四、五倍。两家的人,平日对于两人只会吃不会做,已大不愿意;只因是自己家人骨肉,便不愿意,也不能不供给他们的衣食。他两人生性胡涂,并不觉得家中人对自己有不愿意的事。

“陆义农不舍得朱义祖离开,就邀朱义祖到自己家里去住。这种邀外人到家里来住的事,在那地方是没有的,谁也不肯拿养命的粮食给外人吃。这样的举动,就是旁人也做不到;何况陆义农是全家不愿意的人,而邀来的这个朱义祖,又是和陆义农一般的大食量,一般的只会吃不会做;你说陆家的人,能容纳得下么?不但不许朱义祖在家吃喝居住,连陆义农都趁此赶了出来。

“朱义祖以为陆家不容他住,自己家里可以容纳陆义农的,当即邀陆义农同到自己家里来。朱、陆一般的人家,一般的境况,朱家对付两人的方法,不待说也是与陆家一般。朱义祖既同样的被家中人驱逐,却不愁烦着急,并且两人交结得益发亲密了。好在他两人都在山野之中歇宿惯了,一时没有家也不要紧。

“说起来也奇怪。他两人平日除用蛮法子锻炼身体,和做顽皮害人的事情而外,就只会吃喝;都是一点儿正事不会做的。一被家里人赶出来,虽是在山野之中歇宿惯了,没有家不要紧;但是那么大的食量,拿甚么东西充饥呢?像他们平日那般胡涂的人,应该没有人供给饮食,就得挨饿;谁知大谬不然。从被驱逐起,不过半年,两人居然合力造了一所房屋。一不用泥水匠,二不用木匠。就是两个人造出来的房屋,形式和那地方寻常小户人家的房屋一样;房中应用的器具,也都完全有了。

“两人不会种地,也没地给他们种,专靠打猎为生。他们打猎的法子,与寻常猎户不同。白天在各处深山之中,遇有飞禽走兽,远的便用那种石弹子,近的全凭手捉;一到夜间,就拿他们自己造成的房屋,做陷野兽的机关。那房屋是一连三间,当中一间空着没用,两人分住东西两间。大门与寻常人家的不同。人家或一扇或两扇,总是向左右开关的;也那大门是由上放下的,开时用木杠撑起来,关后就用那木杠拦腰门了,外面的人便不得进来。

“那木杠中间系了两条绳索,夜间大门并不关闭,只将两条绳索分牵到两人睡的所在。中间房里堆放些杂粮和缚了脚、走不动的鸡鸭猪狗,引逗得许多野兽进来。两人睡觉都是很惊醒的。野兽进来并不知道房里有人,行动总免不了有些声响;两人中只要有一个从梦中惊觉了,听得确是进来了野兽,便顺手将绳索一拉,劈拍一声响,那门就放下来了。这个虽当野兽进来的时候,不曾惊觉;然经这劈拍一下,也就醒来了。二人同时出房,捉那进来的野兽;野兽进了大门,就和进了陷笼一般,没有能逃得出去的。

“这次也是合该他两人要做广德真人的徒弟,平时引逗进门的野兽,都是狸獐貛兔一类的小东西,豺狼且少,虎豹更是不肯轻易跑进人家屋子里去的。这夜忽进来了一只很大的花斑虎,一口咬着缚住了脚的猪,便待往门外逃跑。不知道那猪是缚住了脚的,如何拖得动呢?猪一叫,陆义农醒来了;料知那猪无故是不会叫的,一拉绳索劈拍把门关了。平时进来的小野兽,一见关了门,断了去路,无不急得在房中乱窜;甚至有乱叫,或用头去碰那板门的,惟有这虎,一见门关了,立刻将口里的猪放下,伏着不动,毫没有声息。

“陆义农是这般关门捉野兽捉惯了,关门后一听乱窜乱叫的声音,就知道是关着甚么野兽了;动手去捉的时候,便有一种准备。这回关了门一会,听不出一点动静,连那猪都不叫了,狗也被虎吓得不敢声张。心里以为这次落了空,必是门关得迟了,进来的野兽已经脱逃;打算出来仍将大门撑起,因此没作准备,走出房门,即向大门跟前走去。谁知刚一弯腰拾起木杠,还不曾握牢在手;那伏着不动的虎,大概误认陆义农拿棍打他,吼也没吼一声,就猛扑过来。

“兽眼在黑暗处能看见人,人眼在黑暗处不能看见兽。陆义农不提防遭了这一下,背上已被虎爪抓破了一块皮肉,当时并不觉痛,只把拾在手里的木杠震落了。也不知道是甚么野兽,急翻身向扑在背上的东西一拳打去,觉得身量很重,才知道是虎豹之类的大兽。虎被这一拳打得翻跌了几尺远。朱义祖正从这边屋里出来,手托一盖油灯,还没照看得清楚;那虎跳起身又向灯光扑来了。朱义祖来不及避让,双手迎着往外一推,油灯也推落了,虎也被推得翻倒了;不过膀膊也经虎爪抓断了筋肉,但和陆义农一般的不觉痛。只听得陆义农喊道:‘快来!我已把这畜牲按住在这里了。’

“原来朱义祖托灯出来的时候,陆义农已看得分明。虎跳起来向朱义祖扑去,他也扑了过来,打算从背后将虎拦腰抱住;却不料朱义祖迎着一推,推得那虎挨着陆义农倒下。那敢怠慢?虎才落地,就被陆义农下死劲按住了。任凭那虎凶猛得厉害,四爪朝天,被这比牛还蛮的陆义农按住了,就再凶猛些,也无法施展。虎既被陆义农按住,朱义祖即可从容拾起油灯,重点起来,将虎置之死地;只是二人才把虎弄死,勇气一退,登时都觉得伤处痛不可当;并且用力过猛,血流过多,二人同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李旷听到这里,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这却怎么了?那地方的人既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而他两人的性质,更可想见没有交游。大门关着,就有人从门外走过,也无从知道他两人在屋内昏死了。有甚么人去救他们?替他们医治呢?”

张必成笑道:“你不用替他两人着急,自有救他们、替他们医治的来了。古语道得好:‘无巧不成话’,这日早晨,恰巧广德真人到各处深山中寻药,寻到了那山里。因为久两初晴,地下泥湿,在他们那房子左近,看见了很大的虎爪印,一路走进大门去了,没有走出来的痕迹。那房屋没有后门,知道那虎尚在屋内;只猜不出大门关了,那虎何以能走得进去?

“在门外叫唤了一阵,里面没人答应,随手将门一推,才知道门板是由上放下的。进门见二人一虎同倒在一大块鲜血里面,都像是死了;抚摸二人的胸前还热,设法灌救转来,用药敷了伤处。他二人生性虽是浑噩,却知道感激真人救命之恩,并知道真人具广大神通,不是凡夫俗子,当下即拜求收做徒弟。真人因他两人生长在深山洞里,太不懂得人情世故,暂时只能将他们安置在弥勒院里当火工道人;不久便有机缘,可以打发他们出去干事。他们到弥勒院后,仍是蛮练,仍是不断的照那些蛮法子操练。”

李旷笑道:“像方才那样投石块的操练法,实在太蛮的可怕!”

张、李二人在山里谈论后玩耍了一会,仍回弥勒院。从此李旷就在弥勒院,与张必成同受魏介诚的指教,练习武艺。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