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旷在弥勒院练习武艺,光阴易过,弹指三年。李旷生成的一副锻炼武艺的身体,并生成好武的性质,从何寿山的时候,已练得有些儿门径了;于今又得明师的传授、高人的指点,三年下来,造就更非同小可了。这三年之中,不但武艺练得高强,结交的人物,也很不少。因弥勒院是广德真人谋乱的总机关,各地的会党头目,及绿林首领,凡与广德真人这部分人有些勾结的,都时常到弥勒院来。李旷年纪虽轻,结交朋友的手段,却比寻常的成人还好。

他们这类江湖间的人结交,与士君子结交不同。江湖闲人虽也有以道义结交的,然不容易见着;普通能多得党羽,及能占有相当地位的会党魁首,无不凭仗结交上有些手段,使多数党徒实心依附。李旷所结交的,都是年轻力壮的人,辰州、永靖几府的会党,十九和李旷有交情。那时的哥老会虽已蔓延各地,没知识、没职业的人入会的极多;然大都各有各的首领,彼此不甚相联络。因为在一处地方当首领的人,并不是有多大的能为,及如何老的资格。每有一字不识,又不懂武艺的粗人,在外省或外府外县入了哥老会,得了一本海底回来;一则想在本地方扩张自己势力,二则借此招摇骗些银钱挥霍,就在本地方开山立堂起来,自称龙头大哥。

海底是甚么呢?就是会中人的切口,这种切口是全国一致的。当哥老会盛行的时候,到处都是会党;只是读熟了海底,随便走到甚么所在,都有同会的人帮助。真有当龙头大哥资格的人,可以自立山堂乡水的名目,所以谓之开山立堂,自成一派。有名叫某某山的,如九龙山、峨嵋山之类,势力越大,知道的人便越多,那一派的人走出来,便越有面子。也有名叫某某堂、某某乡、某某水的,都不过是各派的招牌识别而已。

没有实在龙头资格的人,也想在本地方扩张势力,骗点儿银钱的,就不敢自立山堂乡水的名目。即算大胆立了,别处的会党也不承认,只能袭用他自己原来入会的名目,这种人谓之小龙头,也叫分龙头。这类龙头,既没有甚么能耐,又没有班辈很大的资格,躲在一处地方称雄则可;若和各处交往联络起来,惟恐有能耐的或资格老的,相形见绌,讨不了便宜。大家都是这么存心,所以平日彼此都少有联络。

广德真人因蓄了异谋,要利用这些会党,一处一处的设法招致,使几府的会党首领,都联络做一块。这些会党首领既全是没有知识的,见广德真人神出鬼没,举动真如神仙一般,有谁敢不至诚信服呢?

因信服广德真人的缘故,连李旷也是信服的,本来李旷的能耐,原不是那些小龙头所能赶上的。历来当龙头的资格,分“智、仁、勇”三项,不过在一般知识的会党,不知道“智、仁、勇”三个字怎么讲;就有人分别层次,做出三句使人容易解释的话。第一是仁,叫做仁义如天;第二是智,叫做笔舌两兼;第三是勇,叫做武勇向先。有第一、第二两项资格的龙头,全国少有;有第三项资格的居多。至于辰、沅、永靖几府的小龙头,连这第三项资格都没有像个样子的。所以李旷虽是小小的年纪,为有了这一身惊人的本领,各处的会首都愿推他做大龙头。

李旷选择了二、三十个身壮力强的,带在自己跟前操练武艺,也都练得有点儿能为了。李旷就到那石岩里见广德真人,说道:“刘达三与弟子有极深的仇恨,多久就想去南京图个报复;无奈弟子的武艺不曾练成,又没有帮手,未能去得。于今弟子探听得刘达三已转了道班,狗运亨通,昧心钱又积蓄得不少了。他女儿婉贞,原是许配给弟子做妻室的,此刻因已长大成人,又将许配给别人了;若不是有几家在南京做官的,嫌刘达三身家不清,和瞧不起刘达三后妻张金玉是窑姐儿出身时,婚事只怕早已办成了。弟子现在打算求祖师给假一个月,亲去南京报了这仇恨,不知祖师许也不许?”

广德真人听了点头说道:“刘达三确不是个好东西。他当日对你父亲,以怨报德,对你更那么刻薄寡恩,这仇恨在你是应当报复的。不过你到我弥勒院来,已有四年了,共有五年多不在南京;你本人又不曾一日离开弥勒院,刘达三在南京的情形,你如何探听得这么清楚呢?”

李旷道:“弟子有个在先父手下当差的张升,绰号张二和合;弟子当日初到刘家去的时候,这张升就跟着弟子去的。刘达三欢喜张升又和气又诚实,派他当门房。刘达三待弟子刻薄,张升心里甚是不服;只因他自顾没有帮助弟子的力量,不敢露出不服的神情来,心里却很念念不忘他老主人的。当日常在没有旁人在一块的时候,流泪劝弟子将所受困苦的情形,牢记在心;只等一脱了牢笼,就得努力向上,将来长大成人,务必报此仇恨。

“何老叔带弟子同逃出南京的事,他是早已猜着的了。不过何老叔做事精细,一则怕有他同谋,于事无益,事出之后,使他反受连累;二则何老叔因到刘家不久,和张升在一块儿的日子少,不甚知道他的性格,恐怕他昧煞天良,想在刘达三跟前讨好,把要同逃的主意,告诉刘达三听,所以吩咐弟子,不当着人叫师傅。

“然弟子曾将拜师的话,向张升说过。张升说:‘你师傅既吩咐你不当着人叫唤,必有道理,不可不听。你师傅若能带你逃出去就很好了。’张升说这话的时候,弟子还不知道何老叔真个能带弟子同逃不能?直到这日早晨,何老叔把弟子推醒来,已是行装打扮,拉着弟子就走。大门钥匙本是在张升房里的,何老叔不知在甚么时候,早已偷到了手中?偷开了大门,便一直走下河。事前连弟子都没得着消息,所以不曾对张升说知。后来何老叔对弟子说,就因弟子曾将拜师傅的话对张升说了,不敢再把何时逃走的话,告知弟子,怕弟子不知轻重,又去向张升说。

“弟子走后,刘达三固然不甘心,派人四处寻访回去办劫逃的罪;就是张升也因放心不下,托人随时打听弟子的下落;不过刘达三是恶意,张升是好意罢了。刘达三特地派出许多人寻访,尚且寻访不着;张升空口说白话的托人打听,自然更打听不出一些儿踪影。直到前月魏师叔不知因甚么事,打发钱起尘到南京去;弟子知道了,求师叔许我同去。师叔不答应,说若是旁的地方,想同去走一遭不打紧;南京不是弟子好胡乱跑去的。

“弟子不敢勉强,只得托钱起尘到了南京的时候,顺便去刘达三家,打听张升还在那里看门没有?若会着了张升,不妨把弟子在辰州的情形,约略说给他听;并问刘达三近来的境况行为怎样?前日钱起尘从南京回来,对弟子说,张升还在刘家看门,已会面细谈了许久。据说张升心心念念想见弟子,定要跟钱起尘同到辰州来。钱起尘不敢作主,极力劝他在刘家等候;说将来弟子去报仇的时候,也好有个内应,张升才依遵了。刘达三在南京的情形,弟子因此知道得这般详细。”

广德真人点头道:“你打算一个人去么?”

李旷道:“弟子有二十四个把兄弟,都是身壮力强的,与弟子在一块同练了一年武艺。虽没有惊人的本领,然手上功夫都还去得,寻常汉子,一个足能对付三、五个。最难得个个与弟子情同骨肉,弟子打算带他们同去,到南京必不至有差错。”

广德真人笑道:“你打算去南京与刘达三开仗么?要带这么多人去。”

李旷道:“弟子与这二十四个把兄弟,当拜把的时候,曾有约在先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由弟子打发他们去干甚么事。一个、两个随便差遣,不能推诿;由弟子亲自带去干甚么事,除了万分不能去多人,或所干的事是极平常没有危险的,此外要去得大家同去。这回是为去南京报仇,刘达三更是一个有些本领的人,手下也还有几个会把式的。南京城里不像山州草县,万一因他们人多势大,仇不曾报得,反跌倒在仇家手里,就后悔来不及了!”

广德真人道:“这话却也不错。不过你去南京,这仇打算怎生报法?”

李旷道:“弟子打算凭仗师叔传授的这身本领,等刘达三出门去那里的时候,将众把兄弟埋伏在紧要的地方,同时并举,干他一个措手不及。那怕他有飞天的本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愁不能将他置之死地。刘达三既死,要处置张金玉那贱货就容易了。刘达三虽不是一个好东西;然若没有张金玉那贱货从中挑唆怂恿,也不至没天良到如此地步。

“弟子还记得先父临危的时候,已派人将刘达三请到床前,正要把身后几桩大事付托他;那贱货偏接连打发当差的过来,借故说院上已差人来催促过几次了,立逼着要刘达三过去。刘达三没法,只得踩脚唉声的去了。他去后,先父在床上咬牙切齿的恨了几声,不到半刻就弃养了。

“他女儿刘婉贞,自从两家打邻居起,没一日不在弟子家中玩耍。当时两下都是小孩子,也不知道甚么叫做避嫌;谁知先父一去世,他家就动念要毁婚了,一步也不许婉贞跨进弟子这边的门。先父咽气的时分,刘达三已借着出差躲避了。若不是张金玉那贱货出主意,不许婉贞上弟子这边来,婉贞每日过来和弟子同玩耍惯了的,有谁能禁阻他呢?张金玉悍泼无比,当着刘达三待婉贞很好,背后就恶声厉色的凌虐他。

“婉贞初次受了那贱货的凌虐,哭诉给刘达三听,刘达三并不敢责备张金玉。不知怎么被那贱货知道了,反扭住刘达三大哭大闹说:‘后娘真做不得!我这样巴结你家小姐,巴结不上也罢了;倒枉口拔舌的,冤诬我凌虐了他。看我凌虐了他甚么地方?是没给他吃呢?还是没给他穿?是打了他呢?还是骂了他?总得交出一个凌虐了他的证据来。交不出证凭,我这条不值钱的性命不要了。’

“这一闹把刘达三闹得走投无路,一面向贱货作揖打拱,用好言安慰;一面当着贱货打了婉贞一顿,并说以后再敢胡说乱道,便要婉贞的性命。可怜婉贞经过了这么一次,从此无论如何被那贱货打骂,那里敢再向刘达三伸诉半句?这样恶毒的贱货,弟子不处死他,实不能泄心头之忿。婉贞是经先父母的手,配给弟子为妻室的,他对弟子没有差错,弟子不能负心不要他;打算带他回辰州来,求祖师师叔作主成亲。不知像这般做法妥也不妥?”

广德真人抚摸着胡鬅,笑问道:“你从小与刘婉贞在一块儿厮混的么?”

李旷连声应是。真人接着问道:“生性必是很贤淑的?”

李旷道:“虽不敢说生性如何贤淑;然弟子确知道他天性最厚,悍泼的行为一点没有。”

真人点着头笑问道:“既是如此,你知道他肯跟着杀父的仇人做老婆吗?”

李旷被真人这句话问得怔住了。

真人继续说道:“你这般打算都错了。刘达三对待你父子的情形,虽属可恶,只是世态炎凉。像刘达三那样对朋友的人,一百人当中怕不有九十九个,罪何至于死呢?不过他不应该存心想把你置之死地,就为这一点可使他受些亏苦。至于他待你不好的事,何寿山曾把他的老婆捆了,多年劳苦的积蓄劫了,已可算得报复了他。你不但不宜伤他的性命,并不可去当面与他为难。

“你要知道刘达三是四川哥老会中特出的人物,精干非常。不必说他旁的能耐,只看他是一个没读书的人,又是哥老会头目出身,居然能使四川全省的会党,大家凑钱给他捐官;在南京那种重要的地方候补,竟能在上司跟前跑红。虽说当时若不得你父亲提携,没有今日;然这几年在南京接连不断的干着好差事,而官场中并无人能看破他的底蕴,即此已可想见他不是好惹的人了。你瞧何寿山为人何等精明干练,武艺也比刘达三高强;然刘达三在家的时候,何寿山即有心要救你逃走,也不敢下手。

“刘达三在南京不是寻常的人,是一个极红的候补道。四川会党中有些儿武艺的,这几年之中,共招去了一百多名,纵不必尽在他左右;但他知道有你与何寿山逃在外省,总免不了有去报仇泄恨的时候;并且他为办盗案匪案,得罪的人不少,也有在暗中计算他的,他不能不时时提防准备。你以为带二十四个人为多?如果刘达三是寻常人,即算有他那一点儿本领,也用不着带这么多人;二十四个实是太多了。

“于今刘达三左右有能为的人,至少也有几十个;紧急的时候,可以听他呼唤的,多的不说,从四川招去的这一百多名,是断没有翻转来帮助你的。你这二十四个把兄弟,才跟你练了一年的武艺,打平常的汉子有余,和刘达三手下的人较量,能不能各顾性命,尚且难说,何况要置刘达三于死地!那时你一下不曾把他弄死;你既知道南京非山州草县可比,要想连你二十五个人,一个也不落到刘达三手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姑且让一步说,刘达三竟被你一下弄死了,在你算是已如愿得偿;只是你须知刘达三在南京做官,是哥老会中的人拿出钱来替他捐的,他便替哥老会做官。他为人尽管无恶不作,对同会的人,除有些忌刻何寿山雨外,少有不受他提拔的。他被你弄死了不打紧,你说四川的哥老会肯马马虎虎放你过去么?若刘达三与你真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把他杀了,这些人虽不愿意,但是也得原谅你。无奈认真说起来,他不过待你刻薄了些,带你逃跑的已劫了他的巨款,还有甚么大不了的仇恨呢?”

李旷听了这一大段话,觉得甚有道理,偏着头思量了一会说道:“然则弟子这仇恨不能去报了么?上次劫他的巨款,是何师叔做的事,弟子连见也没见着;弟子并没有要劫他银钱的心思。这几年来,弟子无一时一刻忘了报复刘达三的事,承祖师吩咐不伤他性命倒可以;若就这么镜恕了他,弟子实不甘心。”

广德真人道:“你能不伤他的性命,不当面与他为难,看你想怎么报复,都没要紧。此去不是当耍的事,以小心谨慎为上。”

李旷道:“望祖师放心,弟子也知道刘达三不容易惹。以先父那般精明能干的人,尚且至死未将他识破,弟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只因一念忿恨,便不暇顾忌许多,于今蒙祖师开导,弟子不敢冒昧从事了。好在这几年来,弟子的面孔身段大异昔时,刘达三见面必不认识。弟子是能认识他的,他在南京的时候,弟子藏匿着不下手,等他出差去了,弟子有张升通消息。无论如何,绝不至反跌在他手里便了。”

广德真人听了这才点头道:“你去罢!总之小心谨慎为好。”

李旷叩辞了出来,即日带着二十四个把兄弟,一同到南京。不敢在城内居住,恐怕被人识破,在离城十来里的一座古庙中住着。那庙名叫石将军庙,建造的年代,大约已很久远了;废井颓垣,没人修理,仅有一个跛了脚的老废物当庙祝。这老庙祝每日只顾将神殿略事打扫,及管理他自己住的一间平房,其余所有的房屋都空闲着,听凭各路逃荒的人及地方无业游民栖息,老庙祝概不过问。

庙门以内,随处都是用三片砖头架起的炉灶,芦茅草管,遍地皆是。到这庙里去求神的,不是小偷,便是专吃赌博饭的无赖。石将军是谁?是何朝代的人物?这庙是甚么时候由甚么人建筑的?县志上无可稽考,地方故老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为在庙里栖息与来往的,尽是下等人,中等社会以上的人,就走错了路,也不走到庙里去。李旷带着那二十四个把兄弟,也装作逃荒的模样,就在石将军庙里的两边廊檐下住着。

李旷亲自到刘达三家一打听,凑巧刘达三出差不在家中,几个有些儿能耐的党羽,都跟随着去了。家中除张升而外,只留了两三个没多大本领的当差。

张升一见旧少主人来了,自是欣喜无限,当即将李旷引到僻静无人之处,说道:“少爷此刻正来的凑巧!若再迟十日,不但刘达三回来,这仇不容易报复;就是曾许配给少爷的这位小姐,也已嫁到王家做姨少奶奶了,纵有回天的力量,也不能望破镜重圆了。”

李旷问道:“他家婉姑又许给了姓王的吗?”

张升道:“那里是甚么许给的,拿女儿做人情送给人也罢!那兵备道王小龄是总督跟前第一个红人,四个儿子都已娶了媳妇。大少爷是正太太生的,讨了两个姨太太;二少爷、三少爷是姨太太生的,也各自买了两个堂子里姑娘做姨太太;惟有第四个少爷,是王小龄三姨太跟前一个丫头生的。

“那丫头容貌生得不好,并不得王小龄的宠爱。只因王小龄在二十多年前,欢喜在外面眠花宿柳,又怕姨太太吃醋,只好半夜三更悄悄的从后门出进。那丫头要巴结王小龄,就很小心的替王小龄开关后门;王小龄感念那丫头这点好处,瞒着人和丫头睡了。想不到一睡就怀了胎,十个月满,生下这个四少爷来。王小龄的正太太、姨太太都不答应,要将那丫头和四少爷都置之死地;王小龄跪在地下哀求,才肯留子去母,把那丫头赏给了当差的。

“如今四少爷长大了,已在前年娶了媳妇,不知么听得人说刘家婉姑生得好,想弄去做姨太太;却因刘达三也是南京有名的候补道,恐怕碰钉子,不敢托人来说。刘达三在南京结交的人多,消息最灵通;四少爷虽不曾托人说,而那种想纳妾的意思,已有人传到刘达三耳里。刘达三初听这话,也不大高兴,说:‘王老四太瞧不起人,他老子是道台,我也是道台,我家的小姐为甚么给他家做小老婆?’

“不料,刘达三回家将这话向张金玉一说,张金玉倒十分怂恿,说:‘王小龄这样火也似的红人家,眼前就有升臬台的消息,嫁给他们家少爷做姨太太,比嫁给平常人做正太太的强多了。他家有甚么辱没了你女儿的地方?老实说起来,你女儿从小就曾许过了人家的;李家那孩子,还在你家住过多时。于今要另配人家,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倒没要紧;若是知道你与李家情形的,都得存心忌讳呢,谁肯好好的娶你女儿做媳妇?’

“刘达三心中最害怕的人就是张金玉,听了张金玉甚么话,不但不敢怪他说的太混账,并觉很有道理似的。倒连忙恭维张金玉道:‘亏你倒想到了这一层,可见得女儿姻缘是由前定的。我女儿若没有李家那回事,无论如何也不至嫁给人做小。因李家那孩子在我家住了些时的缘故,同乡的、同事的都只道我女儿已许了人家,所以几年来没有前来说媒的。我虽曾托人代我留意选婿,无奈东不成西不就,吃亏就在小时候不该胡里胡涂的许给李家。”

张金玉见刘达三这么说,他是巴不得趁早把婉姑子嫁出去的,自然尽力的撺掇,直撺掇得刘达三倒去托人向王小龄四少爷示意。是这般拿亲生的女儿去巴结人,还有个巴结不上的么?

“那四少爷听了,喜出望外,原打算连日子都不选择,就在第二日打发一乘轿子来接过去的。刘达三觉得太没有排场了,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王四少爷才教阴阳先生选日期,以越近越好。偏巧几个阴阳先生都说照男女的生庚八字配合起来选日,十月初十日以前的干支,都不相宜,并且凶煞太重;须过了初十,可用的日期就多了。王四少爷没法,只得定十月十一日。今日是十月初三,所以我说少爷再迟来十天,婉姑子已到人家做姨奶奶去了。”

李旷听了张升这些话,只气得咬牙切齿,连恨了几声问道:“婉姑子既是十一日就要出嫁了,刘达三为甚么却在这时候出差去了呢?”

张升摇头道:“他平日出差去那里?干甚么事?照例没人向我说,我也不问。因为我在他家里看门,他出差轮不着带我去。我猜他在十一日以前,必能回来。”

李旷点头道:“嫁给人家做小老婆,老乌龟不在家,倒也没要紧;只要有了那婊子,就可以作主了。”

张升笑道:“老乌龟就在家,不问大小的事,也都是那婊子作主,老乌龟连鼻孔里也不敢哼一声。”

李旷略停了一停,忽然说道:“哦,我倒把一句要紧的话忘记问你。老乌龟把婉姑子许给王家做小老婆的事,婉姑子自己知道么?”

张升忙举双手摇着,说道:“他自己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他家里绝没有这么安静。”

李旷道:“这是甚么道理呢?”

张升道:“去年就为婉姑子许人家的事,害得秋海棠丫头挨了一顿饱打,撵出去,白白的送给周媒婆了。记得是去年十一月里,刘达三托人替婉姑子说媒。那人说青浦赵家又富又贵;虽是那男子有三十多岁了,娶去做继室,然前妻没有儿女。刘达三打听得那赵家确是有百万家财,并有几个人在外省做官,已将婉姑子的八字回过去,打算许给赵家了。后来不知怎的,赵家又把八字退了回来。

“当刘达三回八字过去的时候,婉姑子身边的丫头秋海棠在外面听得说。那丫头才有八、九岁,不知道轻重,以为自己小姐许人家是喜事,一回到里面,就说给婉姑子听。婉姑子听了,便睡在床上哭泣起来,饭也不吃,话也不说。秋海棠看了,也不知道是为他自己不该乱说,吓得倒去说给张金玉听。张金玉跑到婉姑子房里看了一看,问甚么事睡在床上哭泣?婉姑子不开口。

“张金玉怪婉姑子不该不理他,回房抓住秋海棠就打。初用门杠打了几下,嫌门杠太重了,打得手酸;从头上拔下金簪来,将秋海棠浑身乱戳。直戳得秋海棠倒在地上不能动了,哭也哭不出了;刘达三才回来,问为甚么事?张金玉不见刘达三还好,一见刘达三更怒不可遏,一把扭住刘达三要拚命。闹了许久,刘达三方知为婉姑子不该不理他。刘达三只得赔不是,当面责骂婉姑子一顿;张金玉还不依,定要把秋海棠撵出去,一个钱不要,白送给周媒婆。

“从这次以后,谁也不敢再向婉姑子说甚么话了。这回许给王家做小的事,刘达三、张金玉都曾吩咐家里的人,不许在婉姑子跟前漏风。自从撵掉了秋海棠,婉姑子身边便没有丫头。如果婉姑子得了这做小的风声,必然又哭得死去活来;张金玉见了,能不追问来由么?这几日上房里没有一些儿动静,所以能料定他断不知道。”

李旷问道:“你可知道去年许配青浦赵家的时候,他那么哭泣睡着不起来,是甚么意思么?”

张升道:“当时张金玉问他不开口;后来刘达三回来问他为甚么哭,也不肯开口。刘达三虽责骂得他不敢哭了,只是仍闷闷不乐的过好几日。等到赵家把八字退回来了,张金玉故意高声和刘达三说这退八字的事,使他听得;第二日就见他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了。

“他究竟是甚么意思那么哭泣?始终不曾听他说出来,然我常听得几个老妈子谈论,说张金玉猜度他是嫌赵家里的年纪太大了,又是填房,因此不称心;但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急得只好睡着哭。几个老妈子猜度的却与张金玉不同。老妈子说平时无意中看婉姑子的言语神气,还念念不忘李家的姑少爷。这回听得要另许赵家,必是心里着急,口里又不敢说,因为李家姑爷早已逃的不知去向了,生死存亡都得不着消息,怎好说要守着不嫁呢?所以急得哭起来。我当时听得老妈子这般说,便问他们无意中看出了婉姑子甚么言语神气?何以知道还念念不忘李家的姑少爷?

“老妈子说:‘有一次我们谈论这条街上钱寡妇改嫁的事,婉姑子在旁听了就生气道:“这种没廉耻的贱妇,你们也拿着在口里讲论!快些收起来,不要再说了罢!你们不怕说脏口,我不愿听脏了耳。”

我们便说钱寡妇改嫁的事,倒怪不得钱寡妇没廉耻;因为钱寡妇嫁到钱家来,只一年半,丈夫死了;一不曾生男育女、二没有家财,年纪又只有二十四岁,教他不改嫁,如何混过这下半世的日月呢?并且这改嫁的人家很好,丈夫还只二十八岁,不问那一件都比在钱家好,自然要改嫁。谁知婉姑子听了我们这些话,大不耐烦起来,望着我们骂道:“你们都是些无耻的贱货,休说已嫁到钱家一年半,丈夫才死;若是有廉耻的女子,只要是他父母将他许配给了钱家,就不应该改嫁别人了。你们下次若再拿这种贱货的事来说,就莫怪我骂你们!”

由这种地方,可以见得婉姑子还念念不忘李家姑少爷。’

“老妈子都是这么说,我想张金玉即算分明知道婉姑子哭的是为少爷,对人也绝不肯说出是为少爷的话来。因为在刘达三跟前说少爷的坏话,挑唆悔婚的是张金玉;张金玉巴不得婉姑子不把少爷放在心上,免得刘达三父女埋怨他不该拆散姻缘。”

李旷点头道:“婉姑子的品性贤淑,我是知道的。张金玉这种狠毒妇人,我非将他治死,不足以出胸头之恨。我这回来,可算是天从人愿。若不是那老乌龟凑巧在这时候出差,我带来的人太多,要在这里守候多少日子,岂不是一件顶麻烦的事!”

张升问道:“少爷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李旷道:“我只存心要处治张金玉那个狠毒妇人;至于应怎生处治,我因离开刘家的时候太久,他家近来是怎么样的情形,不能详悉,所以并没有一定的打算。于今来找你,就是来跟你商量的。你终年在他家,大门又是归你看守,你想想该怎么办好,我便依你怎么办。办好了之后,你跟我到辰州去;你不是会里的人,跟着刘达三是得不着好处的。”

张升道:“我那里是想得刘达三甚么好处?若不是跟随少爷,我怎得到他家看门!少爷知道我是个老实人,要我想主意是想不出的。好在刘达三把几个好武艺的当差都带去了,只留了三个不成材的在家,张金玉有时到那里去,就是这三个不成材的抬桥子;此外还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一个大司务。少爷带来的人多,怕他们做甚么!张金玉的心虽狠毒,胆子却是小极了。那年何寿山将他捆绑起来,吓得他哼也不敢哼一声;何寿山带少爷走后一个多月,他还害怕,不许刘达三出门,惟恐何寿山再来。”

李旷道:“依我的心愿,原打算将刘达三置之死地的;因祖师广德真人的告诫,才转变了念头。认真说起来,刘达三待我的情形虽是可恶;然若没有张金玉那毒妇从中播弄,或者刘达三也不至要谋害我的性命,所以刘达三可以饶恕,张金玉万不能饶恕。我于今已打好了一个主意,看你说行也不行?我这回带来的兄弟共有二十四个,无论要怎生办,都不愁人少了没有帮手。我打算明天早起,就带了那二十四个兄弟到刘家来。此刻和你约好暗号。明早我们一到,你就将大门打开,放我们进去,仍把大门关好;趁他们都还睡着的时候,除婉姑子以外,一个个捆绑起来,用麻核桃塞住他们的口,使他们不能叫唤,听凭我慢慢的处治那毒妇。办到我心满意足了,才带着婉姑子和你同走。”

张升不待李旷再说下去,已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

要知他有什么理由?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