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帆道:“你要问奇事,不消别地方去找,就童芍卿身上搜搜,也有十多桩呢。”

士谔道:“童芍卿有这许多奇事?请你讲几桩我听。”

道生道:“逢场作戏,有甚要紧,叫两个,热闹一点子。”

道生道:“等浩然一到就坐。”

道生道:“哎哟!浩翁几时荣升的?兄弟实是不知,失贺失贺。”

道生道:“元帅上还有几个字的封号,是上海怕老婆元帅。”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了。一阵笑,笑得浩然有点子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红一会,白一会。泮渔恐他过不去,忙用话来兜答,问道:“浩翁,即然服了洋装,那条辫子为甚不剪掉?”

道生道:“你们都叫了没有?”

道生道:“你们留学生是吃惯国外菜的,怎好逞我一个人,逆了大众。”

道生道:“一校中元帅,未免太谦了。照浩翁这样气概,极应做一上海的元帅呢。”

这桩事奇不奇?”

等到局到后,泮渔等都和倌人打情骂俏,更没工夫同旁人答话。周道生更嘻开着血盆大口,搀住一个倌人的手,好似吞得下似的。只有一帆静静穆穆,同自己相好也不甚搭谈,瞧着众人贼形,不住的冷笑。席间各局,道生的相好最为出色,不特打扮,十分娇艳,品貌也花朵一般,年纪约摸十八、九岁,却嬲着道生院里去摆洒。道生许她明日,那倌人撒娇撒痴,一定不依,道生拗不过,点了菜,那倌人才欢欢喜喜,扶着大姐去了。第二个局到时,众人已在喝咖啡茶了。只见那倌人向道生道:“周老,对不起的很,今天转局多,来得晚了点子。”道生点点头。喝过咖啡,道生就邀众人兆贵里去。

浩然道:“那是道翁过誉了。兄弟无才无德,上海元帅如何当的起。”

浩然道:“兄弟这元帅并非真的,只因敝校学生做操衣,兄弟乘便做了一副。兄弟忝居校长,不好同他们一样,就在衣袖上,裤管上另加点子记号,总算是一校中的元帅。”

浩然道:“兄弟不过是逢场做戏,依旧要穿本国衣服的。”

泮渔道:“我来写,我来写。”抢着笔,照录一过,付与西崽,西崽去了。泮渔又问道:“道翁堂唱叫谁?我替你开局票。”

泮渔道:“我们都叫了,就只沈、陆二君不肯破例。”

泮渔道:“先生真是当世的大豪杰,肯这般屈己从人。兄弟遨游海外,所交朋友也很不少,像道翁这样仁慈恺恻,竟然没有碰见过。”说这话时,脸上露出足恭形状,真是画都画不出。匡时、直之忙把各人菜单送至道生面前。道生瞧了一眼,用手指道:“还是这几样可以吃吃。”

泮渔请道生点菜,道生道:“你们点点子什么?我瞧瞧,有好吃的,照单抄一份就完了,我于大菜一直是很不喜欢的。”

泮渔等先到,下了车候在那里。士谔、一帆下车,一同进内。泮渔定的是三号,西崽引进,众人随意坐下。泮渔写请客票付与西崽,随即请众人点菜。众人各拣爱吃的点了几样,无非是炸板鱼、法猪排、虾仁汤之类,也不容细表。又请众人叫局,士谔第一个回没有相好,不叫了。一帆也说清淡很好,何必叫局。泮渔只得和匡时、直之各自开了一张,付与西崽去了。

泮渔竭力怂恿沈、陆叫局。一帆见他缠一个不休,只得答应了。席间六人,除士谔外,没一个不有局,道生独叫了两个。霎时,西崽搬上菜来,大家欢呼畅饮,谈笑风生。吹牛的吹牛,拍马的拍马,种种怪象,不一而足。

泮渔接口道:“多邀几个人,热闹一点子。”道生也不去理他,提笔开了两张请客票。一帆偷眼瞧时,见一张上开着柳浩然三字,纳罕道:“此人怎么与柳浩然也会认识起来?”想着时,早见他开好票子,付与大阿金,转赴外场飞请去了。

泮渔慌道:“兄弟倒没有知道,不曾备得中国菜,不恭的很,不恭的很。”

泮渔一把拖住道:“云翁不肯赏脸,是不当兄弟朋友了。一翁,肯你替我邀一邀。”

正在讲话,忽见门帘启处,一个警察打扮的人直冲进来。众人吃一惊,仔细瞧时,原来不是警察,就是邦人学舍校长柳浩然。一帆见他打扮得怪模怪样,心上很为纳罕。只见道生问他:“浩翁敢是新当了警察?却穿着号衣过来。”

柳浩然道:“道翁请再瞧瞧,何尝是警察衣服?这是元帅制服呢。”

林彩云袅袅婷婷出来,向众人应酬了几句,就和道生咬着耳朵,讲了好半天话,直至请的客来了,道生与客人应酬,彩云方才走开。那客人与众人拱手见过,一一请教姓名,敷衍过几句,照例世故话。就问道生:“可要入席,兄弟还有别地方应酬呢。”

恰恰请的客来了,泮渔起身招呼,众人便一齐起身。只见那人,银盆似的一张大圆脸,肥猪般的一个胖身躯,穿着一身宽袍阔袖衣服,衔着支雪茄烟,将右手三个手指承着,手指上亮灿灿三只钢钻戒子。见了众人,满面堆笑的打恭招呼,右手手腕上露出五、六两重的一只金镯,左手大拇指上套全绿翡翠班指。好似恐怕人家不晓得是有钱,特靠这几种东西做一个招牌儿。士谔不禁暗自好笑。众人归座,那人见一帆、士谔都是面生的,就请教姓名。泮渔忙答道:“此位陆云翁是当今大著述家,大名就是‘士谔’两字。这位沈一翁,是银行会稽员,也是当今名士,与兄弟都很知己的。”又向一帆、士谔道:“这位周道生先生,是西邦中大实业家,闸北晋祥面粉厂就是道翁创办的。”士谔随俗敷衍了几句。

士谔道:“那如何会晓得,我和他认识得不满十分钟。”

士谔道:“记得每逢跑马,中国人马车,静安寺路不准行走的,所以出风头朋友,张园回来,只好在卡德路、白克路一带扬鞭急驰,卖弄得意。”

士谔道:“果然奇怪。”说着见天色晚将下来,遂道:“我们回去吧。”

士谔道:“朋友自然多一个,好一个。”说着,马车早过了泥城桥,向南沿浜一带行去,霎进已到旅泰门口。

士谔道:“快马车,巡捕房要干涉的,动不动就要罚钱。”

士谔道:“听说马夫驰马车到这几处地方,不跑快马车,马夫淘里都要笑他没中用的。他们跑快马车,无非是争英雄、夺好汉,一片好胜心思。”一帆点头称是。士谔又问;“宋泮渔是何等样人?你几时认识他的?”

士谔道:“做什么磕头?”

士谔起身辞谢,泮渔帮着邀留。无奈士谔辞决意坚,再也留不往。一帆也想走时,被泮渔一把硬拖住了。直之、匡时齐说:“休失了道翁兴致。”一帆只得听从。西崽开单上来,泮渔签过字,五个人一同下楼。出了旅泰门,雇来的马车已经回去,只得喊了几部东洋车,众人坐上,齐向兆贵里进发。

士谔谦恭了几句,回问那人。那人道:“姓宋名廉,表字泮渔,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生,新授法政科进士,蒙上头恩典,派在铁路上当差。”再问他两个同伴,泮渔道:“都是敝同年。”指一位黄胖脸、近视眼的道:“此位杨匡时君,是美国毕业生,工科进士,新选浙江知县。”指一个赤鼻头麻子道:“这是文科举人,内阁中书戚直之君,日本毕业生。”士谔、一帆与匡时、直之是初见,免不得世故一番。泮渔道:“我们一见如故,兄弟今天在旅泰请个客,现成菜司,就邀云翁一同去叙叙,万勿见却。”回头向一帆道:“方才亲到宝行,适一翁公出了,没有碰面,现在一起走吧。”

出了张园,直向泥城桥一带跑来。一帆道:“往年跑马时光,这条路上衔头接尾,走成一线,现在竟寥落如晨星了。”

何消半刻,早已到了,进弄第五个门口,见高挂商标“林彩云”三字。道生领众人入门,外场见有客人进门,照例挺直喉咙,怪叫了一声,娘姨、大阿金早在扶梯旁伺候了。道生引众人上楼进房,随便坐下。大阿金送上客局两票,道生道:“眼面前只有五个人,乏味的很,须得再邀几个。”

二人举步出了安垲第,抄到弹子房。见弹子房里走出三个人,挨身擦过。一个装假辫、戴金丝眼镜的,一眼瞧见一帆,招呼道:“哎哟,一翁也在这里,来了几时了?”一帆立住身,与那人周旋了几句,那人就问士谔姓名,士谔说了出来。那人肃然道:“原来是云翔先生,久慕的很,幸会、幸会。”

一帆道:“那都是些快马车。”

一帆道:“芍卿本是个阔少爷,这几年家计消尽了,蹩了脚,不能过日子,才吃这碗学堂饭的。学问有限的很,却与堂长异常要好,所以竟兼了三五个学科。众学生嫌他文理荒谬,多不肯上史学班。芍卿恐怕坍台,遂思得一计——把岁数小点子的学生认为干儿子,每天上课时买了许多太史饼、状元糕,藏在袖子里,骗他们上课。那些孩子见有东西吃,便都高兴的了不得,一到课堂,你争我抢,闹的一片声怪响。有一天晚上,课堂里不知怎样,泼翻了一盏火油灯,熊熊炎炎,顷刻烧将起来。芍卿见了,不慌不忙,向火跪着,别朴别朴,连磕十多个头。”

一帆道:“我看此人豪爽的很,是很有点子丈夫气,相与着这种朋友,未始无益。”

一帆道:“他心里想几个头把火磕灭下去。哪知磕了许多头,火神爷依旧一点子面子都不肯给。芍卿才慌了,喝令众学生一齐磕头。幸亏几个大点子的学生不肯听从,帮着茶房灌救,才扑灭了。后来大学生有黑板上写一首诗,嘲他道:

干父干儿分外亲,

抢来糕饼不均匀。

讲堂忽发寄生草,

不信宵来降火神。

一帆道:“云翔,既是泮翁这般说了,就一同去吧。泮翁为人很是直爽,与我也很知己。”士谔见一帆如此说了,倒不好意思过于推辞。于是各人坐上马车,泮渔等三人一部,士谔、一帆一部。

一帆道:“也是初交,你瞧泮渔这人如何?”

一帆道:“且左近逛一会子,再走不迟。”

一帆道:“上海的马夫何等蛮横,一时哪里罚得怕?有几处地方是著名跑快马车的:大新街上,北自春桂门前,南至五马路口;泥城桥沿浜,自泥城桥南至六马路;卡德路至白克路。”

一帆还未开口,士谔早辞道:“泮翁赏饭,本当奉陪,奈今天还有点子小事,谢谢了。”

说笑一会,道生吩咐摆台面。一时起手巾入席,泮渔坐了首位,匡时、直之、浩然、一帆,和那不知姓名的客挨顺坐下。道生坐了主位,共是七客。这不知姓名的客,并不是真没有姓名,只因一帆健忘,随问过随忘掉。在下秉笔,又不好同他捏造出来,只好按照阙文老例,直书不知姓名的客了。众人坐定,泮渔抢着替众人写局票,依旧是老样子,写到浩然,问到:“浩翁贵相好是哪个?”浩然还没有回答,道生早答道:“写吧,迎春四苏月仙。”泮渔一一写毕,付与大阿金,转赴外场,分头去叫。

林彩云走至众人面前,满满斟了一杯酒,又敬一遍瓜子,取胡琴过来,唱了一支京调,一支小调。众人先是清谈,喝了几杯,鼓起兴致,猜拳行令,热闹异常。后来局一个个到了,花枝招展,耀得人眼都花了。独柳浩然的局,连催两个回,依然未来。道生叫大阿金差人再去催。

大阿金正欲走时,忽见门帘一动,一个妇人直扑扑将来。泮渔道:“浩翁,贵相好来了。”浩然回头一瞧,吓得面如土色,身子瑟瑟抖将起来。那妇人早扑到浩然身上,扑得浩然几乎打跌。一把辫子,拖住了就走一路走,一路骂。说也奇怪,浩然那样气概,见了这妇人,宛如小鸡遇了鹞鹰,一点子劲都没有得,跟着就走。只听那妇人骂道:“你这不长进的东西,害的我好苦。没有我,你早做了花子了!现在养得你吃饱穿暖,你到会堂子里快活了,你这没良心的杀坯!也不想想这安逸日子哪个赏给你的?我今天不要活了,就同你这杀坯拼了命吧!”众人见了这情形,都吓得目定口呆。正在这当口,忽听得跋锒宕,一阵奇响,接着“阿唷……阿唷”,好似两三个人声音。道生道:“扶梯上哪个跌了?快去瞧瞧。”

欲知跌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