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 人间世第四

夫道非绝俗也,德非遁世也,夷明养晦,和光同尘,世出世法莫不由此。夫至人无为而无不为,尚矣!圣人则为之而无以为,故以仲尼、伯玉为折衷。篇内集虚、养中、正身、和心,大为立言之肯綮。至于积伐才美以犯人怒,又处世之所最忌者。篇终反喻不美不才乃无用之大用,此老平生受用得力处全在于此,然亦何莫而非‘至人无己’中得来耶?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卫君,蒯聩也。行独,言独行其知,不恤众议也。轻用民死,以国量乎泽若蕉,言量其国中前后见杀者,若泽中之蕉,蕴崇相积也。蕉,草芥也。民其无知,言无所之也。

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去之,即‘丘不与易’之意。就之,往而救之也。思其则,思所以处之之法也。庶几其国有瘳乎,瘳,治而愈也。

若殆往而刑,言汝殆几于往而就戮也耳,殆,危也,犹俗所谓‘险些儿’受戮也。

夫古之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故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则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道杂而心忧者,自救不暇,何暇暴白他人之行以救人哉?

且汝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以名相轧者,名胜而实亡,以知相斗者,知角而争出,故曰: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君子保身处世之行也。

且德厚信矼者,贵乎达人之气。矼,悫实之貌。达人气者,即察言观色之意。

名闻不争者,贵乎达人之心,言人虽不与我争,未必心悦而诚服。若不达人气、不识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白于人之前,则人将恶汝,谓汝之有其美也。有者,自见自是之意。

盖必人之于我素心加敬诚服,然后吾之言说可行。苟为不然,则人将谓我暴人之恶而贻害于彼者,故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不几为人菑乎?

夫彼卫君者,苟知悦贤而恶不肖,则彼国自有贤者可用,恶用汝求其有以异而自售乎?

惟汝不待诏而自往,彼将乘汝之轻身而以知巧斗汝求胜,汝于此时,目将荧荧焉而眩惑,色将靡靡焉以求平,口将营营焉以自解,容将蹐蹐焉以为恭,心且曲曲焉以顺成。

夫彼方斗捷而而汝以是成之,则捷者愈捷,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转增其胜而已,名曰益多。

始来成顺如此,后来愈益无穷,不知所止矣,故曰:始顺无穷。

夫君子之于君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若殆以不信厚言,则交浅言深,必死于暴人之前矣。所谓‘殆往而刑耳’者,以此。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且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又自上‘德荡乎名,知出乎争’透下意来。

昔者桀杀龙逢,纣杀比干,彼何为者也?是皆修其身而下伛抚人上之民。夫上不爱民,而我反爱之,是拂上也;惟其拂上,故君得因其好修而挤之曰:是好名者也。名也者,相轧者也,争之所不免也。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丘虚,死为厉鬼,其用兵不止者,其求实无己也。求实,谓求其有拂上之情实。

夫有为善之名与拂上之实者,虽圣人犹不能堪,而况若非圣人而可以求其名,若不遇而可以有其实乎?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虽然’一转,使之自陈,以观作用之何如?

回言:我外端肃而内谦虚,矜持其志气而纯一其德性,则可乎?回盖欲以盛德感之。而夫子曰:恶!恶可哉?彼之为人也,意得而气满,阳为充积孔扬之色,惟其色庄也,故采色不定,倏而敬,倏而怠,倏而喜,倏而怒,左右之人莫不敢违,往往助之为虐,因摭人之言语以为成案,肆加讥贬以求畅乎其意。

若人也,做大规模,弄小聪明,名之曰‘日渐之德’尚不能成,而况大德乎哉?日渐者,以渐而进,小德也。彼既不成大德,而子欲以盛德感之,彼将执而不化。

若之端虚勉一、外合而内不訾者,以事盛德之君,可也,以事庸君,讵可乎?

盖古之君子,量而后入;不量而入,信乎其不可也。

颜回曰:“回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颜子一得师旨,便知所谓虚者未始有我之义也。得使,谓得教而使斋。既斋之后,未始有回,则斋之义,一‘虚’尽之矣。

故夫子然而告之: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樊,谓樊笼,世网也。常人游于世网之中,易为浮名感动,自谓敢言直谏,能人之所不能,往往不量而入,自取殆辱。

汝若不眩其名,一以无心处之,相入则鸣,不入则止,其语其默一因乎人,而已无所与焉,不开一门,不发一药,浑然忘物忘我,一宅而寓乎不得已之中。一宅者,无间之义。不得已,犹言不自由也。不自由,则动以天矣。人也而天,于道不其几乎?

且人之处世,有所不得已者。若欲一切屏去,绝迹不行,如外道所说‘断灭相’者,直易易耳,故曰:绝迹易。

只为天下有不得已者,如大义大分所在,岂得一切屏弃?但贵处之以无心,应之以无情,如人行地而不见其有行地之辙迹,则甚难耳。

所以难者,天使不可以伪为也。若为人使而不知有天,则全以世情起见,矫情饰貌,易以伪为。天使,则行止语默浑然全在自然之中,故难以伪为。难以伪为,则一毫智力皆不得以与乎其间,是谓以无翼而飞、以无知而知者。此等之人,闻见罕俪。

处人间世者,到此方为庶几。大抵只一虚此心焉,尽矣。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夫以虚室无物,少有空缺则容光必照而生皎白,人心即室也,虚而生明,即阕而生白也。惟此虚明,能应万事万变而皆顺,故曰吉祥止止。

二‘止’字,上‘止’,萃止之义,下‘止’,即虚处也。

人各有所止之处,夫且不知所止,是谓坐驰。驰者,止之反对。盖不知所止者,参以人为,驰骋不已,身坐于此,心逐于彼,所谓‘凶害悔吝皆生于动’,可得谓之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耶?

夫惟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常使聪明之德敛藏于内,心知之思屏黜于外,顺万物之感而一以无知之知应之,如是则虚静之体不为物交所蔽,将见灵明洞焕,与鬼神相通,鬼神来舍,而况于人乎?

是则虚心无我,万物之所由以化也。禹、舜执此以为枢纽也,伏戏、几蘧行此以终其身,而况散焉者乎!

几蘧,古圣君名。散焉者,谓寻常以下人也。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尝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叶公,名诸梁,字子高,即《论语》中问孔子于子路者。楚使叶公之齐,疑有兵革之事。公谋于夫子曰:今王之使我也,其事甚重,而齐王之待使者亦将甚敬,而不急人之求。貌虽隆重而情实疏慢,匹夫有志,尚不可夺,而况万乘乎?吾恐其不能办大事,故甚栗焉。

昔闻诸夫子尝与我曰:凡事无大小,鲜不道以欢而成者。若不能得其欢心,则事故不成,不成则使不称职,而人道之患将及其身;成则思虑烦劳,将是气郁而血不畅,故阴阳之患随之。成与不成,而无后患者,其惟有德者能之乎?

夫我平日自奉甚薄,所食者皆粗而不善,爨下司火之人便其简薄,常自清凉,无有苦于灸热而欲清者。以此食澹,自觉无病。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意者其内热欤?

吾虽未至于亲见行事之实,而已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则人道之患又所不免,是两病也。夫子何以教我?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天下之大戒,谓人世间之大经大法也。自其性分之固有者而言,一曰命;自其职分所当为者而言,一曰义。命行于父子,故子之爱亲也,不可解于其心;义行于君臣,故臣之事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既无所解,故事亲者惟尽吾爱,其顺其逆,不择地而安之,斯得为孝之至矣;既无所逃,故事君者惟行吾义,其难其易,不择事而安之,斯得为忠之盛矣。

然是忠是孝也,皆在己心。使其事心无功,一为人欲所夺,则因物有迁,而忠孝之念移矣。故自事其心者,亦如臣子之事君亲,不择地,不择事,哀乐不易施乎其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不可奈何,谓不容人为也。安之若命,听其自然也。如此乃为盛德之至。

夫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也。不得已,便是义命。君子行吾有事之实,尽盖吾职分之所当为者而已,盖不知有其身也。不知有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哉?盖生死念头,起于有我。不知有身,则无我矣,此便是至人无己、死生无变于己者。叶公其以是而行,则可矣。

此段道理最大,议论甚正。人谓庄子大言无当,观此宁不少省?

丘请复以所闻:凡近交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也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上正言臣子义命,以解其两病之忧,此则教以为使之道,曲尽人间情状,熟于世故者方知有味。

复,白也。近交则必相靡以信。靡,顺也。信,符信也。近交,本国也。本国不须辞命,一见符信,便相靡顺。外交,邻国也。邻国涉远,符信易欺,必托使者尽己之心,以言告之,方可济事。

故言必有传,而传言者最难。两国相喜,则必多溢美之言,相怒则必多溢恶之言。凡溢言过实,多近于妄,妄则不能不起人之疑,故听言者莫。莫者,疑义。听言者疑,则传言者必受其怒矣。故法言有之: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恐其疑而生祸也。如是则庶乎其全矣。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实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欤!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此下教事当慎始,盖以天下善终者少,始焉善者,其后率以不善继之,况始不善乎!

故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太至则多奇巧。何以故?以巧斗力者,如今人戏剧格斗之类,其始也不过喜而相邀,其卒也常至于怒而相击,何者?盖以戏太甚则多奇巧,巧奇矣,宁得不相角而忿乎?

正如饮酒者,初筳秩秩,始乎治也,卒之“载号载呶”,而常至于乱,何者?饮太甚则多奇乐,乐奇矣,焉得不相狎而乱乎?

推之凡事,莫不皆然。始乎谅,而卒乎鄙,初以诚信相结,既乃鄙诈之心生焉,是皆作始者不知所慎,故始焉苟简从事,而其终也,遂至于决裂溃败而不可收拾,故其将毕也巨。

君子怀此永图,作事谋始,则必于言行焉先之。夫言之所由兴,乱之所由起也;行之所由成,实之所由丧也。故曰: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

风波则易以倾覆,实丧则易取殆辱,君子观此,而可以知所慎矣,故忿之设也无由。巧言者,基之巧言偏辞,不择正理,漫然矢口而成。喻如惧死之兽,不择好音,气息茀然而出,于是听其词者,并生心厉,忿所由生,职此之故,言可不慎乎哉?

若乃心行艰险,克核太甚,人皆苦其不堪,则必以不肖之心应之。应虽在彼,致实在我,早自省改,或可善终。

今而尚不知其然也,不知其然,吾将不知所终也矣,行可不慎乎哉?为使之道,言必稽其所弊,行必虑其所终,故法言有之:无迁令,无劝成。承君之命而来,传其常情而已,不可率意迁改,事之成否,听其自然而已,不可急遽劝成,盖以过度则益,益则殆事。

且使以传两君之好,成人之美者,必优柔渐渍而深交之,然后其言可入,故曰美在成久。若一言偾事,两心生厉,恶戾一成,改悔何及?故曰:恶成不及改,可不慎欤?

吾子若能乘有物之感,而游心于无物之天,托于义命之不得已者,随分自尽,常养吾心之中,使其不偏不倚,顺应无情,斯其至矣,何所作为,然后可以为报耶?报,谓还报。

盖事求其可,功求其成,取必于知为之末,而不循天理之自然者,非圣贤所贵,故莫若以此致命。

然此亦其难者,岂易易耶?必须平日养此中德者在,然后安而能虑,静而能应。苟为不然,则临事而眩,杂扰而忧者,抑又多矣。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知,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夫使多诈之国,传不道之储,人世间所难也。圣贤处比,亦必有道矣,故以仲尼作训,而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者,复以伯玉终之。人谓庄子非圣,其然岂其然哉?

颜阖将傅卫灵公,问于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杀者,‘降杀’之‘杀’。有人,即太子也。天杀者,天薄其赋,使之无德也。

方,法度也。言纵其败度,将来必危我国,一以法度绳之,则祸不旋踵;且彼之知适足以摭拾他人过失而自己不知,吾其奈彼何哉?

伯玉于是儆之以戒慎,教之以正身,盖正身乃帅人之本,而戒慎云者,防乎其防,不可以为易知而忽之也。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将顺也,和,调停也,言外为恭敬将顺之形,而内尽调和诱导之意,乃为得之。

虽然,二者犹觉有病,盖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就而入者,一味依阿湎涊,相入无间,则连身放倒,且失而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和而出者,扬己之能,彰人之过,则必自取嫉害,且失而为声为名,为妖为孽。此其病也。

彼且为婴儿亦即兴之为婴儿云云,婴儿言无知识也,无町畦言无准绳也,无崖言无畔岸也,言彼放荡不检,我且许之,不拂其意,觉有可达,徐加点化,入于无疵而后已。

盖事无道之君,法当如是。其与之为者,非故纵之也,正欲得其可达之便,从而达之也。

若徒悻悻自好,挺身犯诤者于暴人之前,则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而当车辙,不知小才之不足以犯大难也。积伐已之才美以犯人者,不几于殆乎哉?

又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食以生物,恐其杀之之怒也,不敢食以全物,恐其决心之怒也,盖虎性一怒则咆哮难制。时其饥饱,解其怒心,顺而媚之,比虽异类,亦将与养己者媚。乃至为虎所杀者,不知其性而逆之者也。

夫爱马者,盛矢以筐,盛溺以蜄,适有蚊虻聚螫,则当仆仆缘拊而去之。若使马性一劣,将决衔勒、碎胸首络曫之具而不顾,宁复顾我之爱耶?

意有所至则爱有所亡,此其可慎者。连发三喻,欲使量己量人,无伐才美,无犯怒心,然后无道之储可传也。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牛,絜之百围,其高临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夫栎社大树,匠石不顾而弟子则饱观之,盖不知其无用也。故匠石因其走报而语之曰: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为棺椁则速腐,为器则速败,为门户则液樠然而泚,为柱则蠹,不适于用,以故历年多而成形大也。

匠石归而社栎见梦,言:汝谓予不材,恶乎比予哉?将比予文木耶?天下之木不以文伐者无几矣。

今夫楂梨橘柚之属,非不适人用也,然实熟则剥则辱,此以其材能自苦者也,故不得终其天年而中道夭折。岂惟木也,凡物之理莫不如是。

予求无用久矣,以无用得久,因久得大,乃今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不剥即辱,且得有此大耶?且我以无用而为栎,汝以有用而为匠,我与汝,天地间皆物也,奈何哉以彼有用之物而物我无用之物哉?

又况凡物之理,有用者多不能以自全,然则汝虽有用,亦几死之散人耳,又焉知予不死之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进曰:彼既可以无用为用,趣取无用,不为社可也,为社何耶?匠石曰:汝尚密而勿言,彼直寄迹焉耳,非讬社以求全也,而今乃为不知己者诟厉。且彼纵不为社,亦岂有剪伐哉?良以彼之自保者,独与众异焉耳,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盖讬社求全,是亦一义也,但栎直不为是耳。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商丘之地,见大木焉有异,言其大异于众木也。结驷千乘,隐其下者,无不以藾芘之。藾,荫也。木之大也如此,然仰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视其大根,则如轮轴之解散而不可以为棺椁,舌咶其叶则口之为伤,鼻嗅其味则使人狂醒如醉三日而不能已,然则是果不材之木也,故人莫之用,以得全其为大。因是以知神人之所以为大者,其亦以是不材,故精神凝固,人不坏而天独存也。

若夫宋之荆氏,其地宜楸柏与桑,固亦有大者,然其拱把而上则求狙猴之杙者斩之矣。三围四围则求高门之丽者斩之矣。丽,屋栋也。七围八围则贵人富商之家求棺木之椫傍者斩之矣。椫傍,棺之全边也。

是皆木以才而见伐者也,故未得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才而取祸,不若不才之得免于祸也,故解之。

言以为牛之白颡者,豚之亢鼻者,与人之有痔病者,皆不可以祭河,此在巫祝则以为不祥矣,而不知神人以为大祥欤?大意谓处世之道大忌恃才扬己,故寓言大木以无用自全,非谓必蠢然茫然如悬疣如附瘿者而后得免于祸也。

以人祭河,谓以人为巫祝。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脋。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闲;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之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肢体不全之貌。疏,其名也。颐,口旁两颐也。脐,腹脐也。会撮,髻也。五管,五腧也。髀,人大腿也。脋,人两臂也。言支离身曲而背聋,其状若此。

挫针,缝衣也。治繲,浣衣也。足以糊口,足以自食也。鼓荚播精,簸米处糠秕也。一鼓可食十人,言臂健而力迅也。支离之能有如此。

上征武士,则支离虽攘臂而不征,简其废也。上有大役,则支离以常疾不受功,复其身也。上与病者粟,则支离受三锺与十束薪,优其赐也。

夫支离其形尚足以自养而终其天年,况支离其德者乎?支离其德者,不自见,不自伐,藏其用于不用,泯其能于无能,故得免于世而自全也。

上以木喻,此以人喻。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之用也。

楚狂歌凤,其言亦有至理。盖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全生免祸,亦圣贤处世之所不废,但以警世之人汲汲于功名之会而不知利害者。圣贤岂若人哉?以讥孔子则大不然。

凤兮凤兮,圣世文明之瑞物也,今当乱世而出,何如其德之衰耶?将欲开太平于万世,挽淳风于三代耶?来者不可待,往者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能,天下无道,圣人全生。方今之时,仅免刑戮已矣,乌可有为之哉?全生,福也。伤生,祸也。

福轻于羽,殆易于举。祸重于地,胡不知避?已乎已乎,何暇临人以德也?殆乎殆乎,何必画地而趋也?迷阳迷阳,胡自味其明以伤吾行乎?吾行欲曲,胡自枉其直以伤吾足乎?

山以生木而自戕,膏以引火而自煎,桂以味辛而见伐,漆以玄泽而见割。人皆知有用之用者为天下利,而不知无用之用者之不为身害也。

此篇大意,以全生免祸为生。 

于是方壶外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人世说难,回也请行。匪量斯入,殆往而刑。

德荡乎名,知出乎争。未达人心,胡以缰绳?

若惟无诏,曷扬于庭?王公乘斗,而目将荧。

不信厚言,剖干杀逢。求实无己,枝攻扈兵。

内直外曲,上比而成。政多不谍,及化胡能?

回尔心斋,庸以气听。入游其樊,无惑其名。

无门无毒,一宅而寓。相入则鸣,不入斯去。

耳目内通,外于心知。无地而行,靡翼而飞。

惟道集虚,瞻彼阕矣。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万物悠化,行终羲几。叶公使齐,心甚憟之。

饮冰内热,两也生疑。天下大戒,惟命与义。

不择而安,忠孝之至。行事之情,而忘其身。

悦盛恶死,匪则攸闻。言或传之,类妄实难。

无传其溢,则几乎全。忿设无由,巧言偏辞。

克核太至,不肖应之。风波易动,实丧易危。

迁令劝成,宁不殆而?何作何报?游心养中。

若为致命,虔始令终。颜阖传储,伯玉教之。

正汝身哉,戒慎不违。形莫若就,就不欲人。

心莫若和,和不欲出。与彼婴儿,与彼无畦。

匪颠匪蹶,几则违之。伐才非美,犯顺奚宜?

养虎可则,螳螂可蚩。意有所至,爱有所遗。

无学养马,拊之不时。决衔毁首,闯尔狂驰。

处世全生,无用者奇。乞为社栎,愿学支离。

彼德之衰,凤兮凤兮。

内篇 德充符第五

甚矣,形骸之足以累人也!老子有言:‘天下大患为吾有身。’故人世间以全生免患为贵。虽然,游于羿之彀中而不中,亦有命焉。君子知其有命,一切委之自然,而不以死生利害易乎其念。

此篇寓言,王骀、申徒嘉之类,盖真能外形骸、丧耳目、独以守宗保始为事者。盖学问必进于此,然后谓之德充之符。

又恐守而不化,终不能与天者游而成其大,故以忘所不能忘终之。其究竟处,则顺事无情,因其自然,而不加益于有生之外,盖充养生处世而至于义之尽者也。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亦将独若之何?”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兀当作介,与前养生主篇介者同,误袭篆书而作兀,理或然也。

王骀,鲁之介者也。,其人盖能遗形骸、外心知以行不言之教者。故常季问于夫子曰:王骀,立不教,坐不议,而弟子从之者半鲁国,且虚而往,实而归,充然若有所得也,乃至夫子欲引天下而从之。彼介者何人也,而胜于先生,则与唐人殆远甚矣,其用心也独若之何哉?夫子曰:彼之用心,岂常人等哉?常人不能忘己,往往梏于形体之私,悦生恶死,横起贪著,迷失真宗,去道远矣。之人也,虽死生事大而心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而变亦不得与之遗。遗谓遗变于彼。何者?彼知吾身之与天地,其在道中,同为一物,幻妄不常,皆非实相。

若夫所谓‘性体真空,性空真体’,审乎无假,不受变灭,超然独存,故不与物而有迁化。既不与之迁,又焉得而与之变,又焉得而遗其变乎?不惟不随物化,又能主张万化,执其枢纽,守其根宗,故曰:命物之化而守其宗。

宗,即所谓‘大宗师’。‘未始有始也者’之谓也。守此根宗,则能以无生有,以虚造实,法由此出,命由此立,故为命化之枢纽。古之至人所以提携阴阳、主持造化而不为二五之所陶铸者,率用是道。

常季盖不知也,故以何谓为问。夫子曰:子知异与一乎?万化即异也,根宗即一也。自其异者而观,则肝之与胆虽在一人之身,然肝不可以为胆,胆不可以为肝,犹之楚越也。自其同者而观之,则万物与我同一根宗。既同一根宗,则六用一原,耳亦可视,目亦可听,又焉知耳目之所宜乎?

不知所宜,则浑合为一,无可分异,而游心于德之和。既游于和,则不见有彼有此、有得有丧,得亦莫非一,而得未尝增,丧亦莫非一,而丧未尝减,视丧其足犹遗土也。此便是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彼之用心若是而已,常季却道彼之为己者不过以知得心耳。盖审其无假而守其宗,是以知得心也。夫心亦人之常心耳,人皆有之,何独称最于彼哉?

夫子曰:人心本同,彼固不能以独异。但彼守宗之心,定心也;人人之心,动心也。彼人莫取鉴于流水而取鉴于止水者,以水定焉故也。水定则能鉴众形,心定则能止众止,故受命于地则松柏居天下之大端。何者?冬夏青青,是松柏独异于众木也。受命于天,则惟舜也正。何者?幸正其生以正众生,,此舜之所以独异于众人也。

观此,则介者之最可知矣。正,汝‘各正性命’之‘正’,正生即正性也,正性即守宗也,守宗即保始也。

夫保始之征,如人养勇,一以无惧为主而不动心。故以一士而雄入九军,将求名而自要者尚且如是,又况守宗正性之人、能保其未始有始之始者,其征也将不能一生死而命物化乎哉?

官天地、府万物、寓六骸、象耳目,下此四字,看他奇处。官,如‘五帝官天下’之官。府之言,聚也。言我与天地万物同出一原,性命根宗,同禀同受,散则为万,聚则为一,直寄寓此于六骸之中而以耳目为象。人皆徇象丧心,妄起知识,是以‘心生于物而死于物’。

今也一其知之所知,则心固未尝死者,此非得保始之征、有不惧之实者,孰能之哉?如是,则信乎能命物之化而生死无变于己也已。之人也,得道人也。将择日而登假矣。

登,升也,假,至也。如道言‘与道合真’之意。人之从彼,职是也,彼且何求于人哉?故曰:彼且何肯?肯于人,则以物为事。既无所肯,则何以物为事哉? 

此篇所论,守宗保始,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乃性命之要枢,而勇士一喻尤为精确。一藏佛乘言不能尽者,今以数语该之。学者更当精研熟玩,猛于生死关头截然把断,如勇夫有不惧之实者,便可雄入九军,纵横无碍。此个理会死生学问,等闲于此发出,当时西竺之经未至而佛法已在中国,孰谓佛者夷狄之一法哉?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耶?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曰:“子无乃称!”

夫申徒嘉不见己之为介而忘执政之贵,亦几乎忘己而忘物者。子产与之同师,乃有同席出入之嫌,则其所以取大于先生者,信乎未之有得也。

故嘉为设尘鉴之喻,言彼心镜不明,故物欲之垢得以昏之。而子产犹欲其计德以自反,若谓不省己过而徒谪人之过者。嘉复之曰:若自状己过,则以为吾足之不当亡者众矣,不陈己过而谓吾足之不当存者几何人哉?虽然,此殆以人论而不以天论者也。故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达乎天之说者也,惟有德者能之。

夫天下之履危机而不祸者,如人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而不中,皆幸也,幸亦命也。人以幸而全,我以不幸而不全,有命存焉,安得不相安,而反以相笑乎哉?

今天下之以全足而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始也怫然而怒,是其见犹未定也。既而游先生之门,则謋然自废其形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心垢一至是耶!

今我与先生游十有九年,而先生未知吾刖。吾与子同以心游于形骸之内,而乃索我于形骸之外,失其所以取大于先生者,而以执政后人,不亦过乎?复映前面“过”字。

于是子产更貌改容,称谢曰:“子无乃称。”称,谓善于陈述,盖服善而誉之之词。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无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夫叔山无趾知有尊足者存,故求务以全之,尊足者全,则视弃其足犹弃土耳。夫子却说他务学以补前行之恶,不知他一等人全然不在善恶上起念。本无今是,何觉前非?别求裨补,头上安头。此种学问,名教中人谈不易及,圣人亦未尝举以教人。

故无趾与老聃私议曰:夫子之于至人,其犹未耶?何宾宾恭敬以学于子为也?彼且为善救恶,汲汲焉求以善闻名于世,而不知至人方以是为己之桎梏。盖桎梏乃手足本无之物,惟被刑之人乃或有之。一有桎梏,反觉诡幻异常,故‘至人无己,圣人无名’,其有名者翻为桎梏。必欲解其桎梏,必须反其所见之异者而同归于一,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然后可耳。一条即一贯也。以生死为一条者,未始有生,孰名为死?以可不可为一贯者,本来无是,焉得名非?

如是,则善法恶法皆是幻法,善名恶名皆是诡名。此个不二法门,直是解沾去缚。本来无物,何处生尘?但天刑之人,帝悬不解。何谓天刑?记云:‘刑者,型也。’型者,成也,一成而不可易也,言性成之人根器自是如此,安可解耶?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无人君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恶人,丑貌人也。无位以济人之死,无禄以望人之腹,言其无富贵声势而不能利济乎人也。望,如月望之望,饱满圆足之义,用字之奇也。恶骇天下,言可惊诧也。和而不倡,不见其能首事也。知不出乎四域,不见其有远略也。而且雄雌合乎前,谓天下之人雄雌胜负皆来质成也。

闷然而后应,汜然而若辞,状其无意于人国也。寡人丑乎,自愧其不若也。恤,忧也。若有亡焉,如有所失也。

哀公问:彼是何人也,而能使人爱恋若此?夫子设喻以对:㹠子乳于死母之前,少焉皆弃之而走,以为目之瞬不见己也,形之僵不类己也,是有其形者不足爱,而使其形者真可爱也。

战死不资翣,刖屦无人爱,是无其本者无所用,而有其本者斯可用也。知此,则它之可爱而可用者,盖必有在矣。

又复设喻:天子之御不翦爪、不穿耳以破毁其全体,新娶之人不服役以胼胝其手足,不如是不足以垂至尊之盼眦而结新昏之欢燕。彼形全者尚足以动人,而况全于其德者乎!知此,则它之所以可爱而可用者于焉取诸,决矣。

然则它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才即孟子所谓“降才”之才,自其赋于天者而言,德则指其成于己者而言。不形者,一而不分之意,故下以“物不能离”解之。数喻意在言外,盖文之奇者。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异日哀公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恐吾无其实,轻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夫才全之者,其天自定,不随物而有迁,故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不肖、毁誉、饥渴、寒暑,皆事情之变,与天运相为流行,日夜相代乎其前,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如环无端,虽有知者,不能规乎其始。规之言,求也。然但不能规乎其始而已,不可谓之未始有始也。盖未始有始也者,混合和融,一而不分,谓之滑和,上篇所谓“游心于德之和”,意盖如此。故不足于滑和者,不可以入于灵府。一入灵府,则此心必受其变,而先天道朴之全体于是乎散矣。今使吾德之和豫,通于死生穷达万变之中,而复不失其和,故曰:不失其兑。兑即和也,豫亦和也。此便是滑和。至人所以死生无变者,不失此和而已。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郤者,不受而还之意。事物之变,日夜相代乎吾之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便是日夜无郤,无郤则不失其兑,不失其兑便与物为春。常人不知命运,自然不肯安受,只一郤中生出多少乖戾!彼则常见其日夜无郤,与物为春而已,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接,谓应万变。生时于心,则时行时止,莫非天运之自然。此个和德,浑然不变于物交之感,便是全其天之所赋者,故曰才全。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水平,故万物尽准焉。然平则内能自保,停则外不摇荡。水之平,犹之德之和也。夫德者,成和之脩也,德即和德脩之已而成焉者也。其曰不形者,言物不能离也。不能离,即一而不分,死生无变之意。

𬮱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㼜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所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商?四者,天鬻也,天鬻也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𬮱跂,曲跂也。无脤,无臀也。瓮㼜大瘿之状,项瘤也。脰,颈也。肩肩,细小貌。二子丑恶之人,能使齐、卫之君说之,而反视全人之不知,所以者何?爱其德,自忘其形也。

用是观之,形有所短,德有所长。所短者能使人忘之而在己若忘,是谓必见其所短。所长者能使人不忘而在已若不忘之,则必自伐其所长。

能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则其忘也,是谓诚忘。就忘之一字上翻出自己学问,而以圣人证之。圣人者,诚能忘其所不忘者也,其心有所游也,以知识为孽子而不亲,以誓约为胶固而不用,以德惠为应接而不贵,以技能为行贷而不居。何乎?圣人之心,何思也,何虑也,顺其自然而已,恶用知?未雕也,未斲也,恶用胶?所得于天者浑然全具,无丧也,而恶有于德?所积于已者深藏若虚,不售也,而恶用夫商?

盖有所用,则人也,而非天也。无所用,则游以天矣。游以天者,天鬻之。天鬻也者,天食也。圣人既食于天矣,而恶用乎人为也?故有人之形而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而不能以独异。无人之情,故四者不用而是非不以得于身。然谓之无人之情,则圣人者似乎离世绝俗而不与物同春者,不知圣人之身常自谦抑,眇乎小哉,所以联属天下以成其身也,其心则警乎大哉,浩然天游,所以成其天也。

老子所谓‘不自大,故能成其大’,意盖如此。成其天,则不惟忘其所不忘,抑且忘无可忘,而人不得以其所不忘者系之矣。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承上‘无情’之旨,记与惠子辩者一段作结。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哉?故,如‘则故而已’之‘故’,谓本来也。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人之形色象貌,皆自未始有始中来,皆道与之,道与之即天与之也。有自天中道中来者,尚不得谓之人乎?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是将欲其块然聩然如槁木如死灰而后谓之无情也,故庄子曰:非吾所谓无情也,谓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之谓也。‘益生’二字,本于老子‘益生曰祥’,谓裨益于所生之外,而以人为参之也。

惠子穷其强辩,却说人之有身亦自益生中得来。盖情欲之感亦非本有,介然而生于男女之交,人因托此而有身。今不益生,则连人亦无,故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不与之辩,却以正答言:生不必益也,道与之貌,天与之形,生理本自完足,于本足中不能顺其自然,横起是非好恶、逐妄迷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今子之精神,非道与之,天与之乎?乃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本无不足,却乃不能因其自然、与物相安于无情无事之天,徒以坚白之说哓哓然立是非同异于天下,兹不谓之益生而何哉?

观惠子与庄子辩论,却于个事全未分晓,不知庄子何以与之为友? 

方壶外史说是篇已,于是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彼兀者骀,圣以为师。死生无易,大变不遗。

审乎无假,守宗保始。能正其生,以止众止。

游心德和,一知所知。择日登假,人则从之。

侨谓申嘉,我行子止。索人形骸,侨则过矣。

刖人鉴明,忘势忘形。匪齐执政,取大先生。

尊足者存,叔山胡足。怪尔名闻,解其桎梏。

恶骇骀它,式重寡君。允矣才全,而德不分。

滑和灵府,与物为春。日夜无郤,生时于心。

有跂有㼜,形短德长。充德之符,忘所不忘。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勿以好恶,而益其生。

何哉据梧,以坚白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