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唯一之主义曰“兼爱”。孟子曰:“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此语最能道出墨家全部精神。兼爱之理论奈何?墨子曰: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通尝)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皆起不相爱。……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兼爱上》)

此言人类种种罪恶,皆起于自私自利。能改易其自私自利之心,则罪恶自灭。改易之道奈何?墨子曰:

非人者必有以易之,若非人而无以易之……其说将必无可焉。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别”……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吾本原别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以兼为正,是以聪耳明目,相与视听乎?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宰乎?而有道肆相教诲。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持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兼爱下》)

此种论调,骤视若与儒家无甚异同,其实不然。墨子以“别”与“兼”对,若儒家正彼所斥为“别士”者也。兼与别之异奈何?儒家专主“以己度”,因爱己身,推而爱他人;因爱己家,推而爱他家;因爱己国,推而爱他国;有“己”则必有“他”以相对待,己与他之间,总不能不生差别,故有所谓“亲亲之杀,尊贤之等”,有所谓“度量分界”。墨家以此种差别观念为罪恶根原,以为既有己以示“别”于他,一到彼我利害冲突时,则以彼供我牺牲,行将不恤。墨家谓以此言爱,其爱为不彻底,彼宗之言爱也,曰:

爱人,待周爱人然后为爱;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小取》)

彼所云爱,以平等周遍为鹄。差别主义,结果必至有爱有不爱,彼宗以为此即“兼相爱”的反面,对于一部分人类成为“别相悬”,故曰:“本原别之所生,天下之大害。”然则彼所理想之兼相爱的社会如何?彼之言曰:

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之身若其身,谁贼?视人之家若其家,谁乱?视人之国若其国,谁攻?(《兼爱上》)

兼爱主义之内容大略如此。其陈义不可谓不高,然此遂足以驾儒家而上耶?吾恐不能。彼宗若能将吾身与人身吾室与人室……相对待之事实根本划除,则彼所持义当然成立。但果尔尔者,又无待彼之陈义矣。事实上既已有其室且有人之室,有其身且有人之身,而猥曰“视若视若”云云,人类观念之变易,果若是其易易乎?或难墨子曰:“即善矣!虽然,岂可用哉。”墨子毅然答曰:“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爱下》)

墨家论善恶,向来皆以有用无用为标准。以为善的范围与有用的范围,定相吻合。故其答案坚决如此。然则墨子究以何种理论证明此种兼爱社会之决能实现耶?彼答案甚奇,乃以人类利己心为前提,其言曰:

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同则)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即(同则)吾恶(同何)先从事即(同乃)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贼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仇,无德而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此言爱人者必见爱也,而恶人者必见恶也。(《兼爱下》)

此论甚平正。与儒家所言“恕度”殆无异。所异者,儒家专从无所为而为的同情心出发(如孟子言见孺子将入于井一段),墨家专从计较利害心出发耳。此当于次节别论之,今所欲质墨子者,似彼所言之心理状态,兼耶别耶?假令爱利有实际不能兼施之时——例如凶岁,二老饥欲死,其一吾父,其一人之父也。墨子得饭一盂,不能“兼”救二老之死,以奉其父耶?以奉人之父耶?吾意“为亲度”之墨子,亦必先奉其父矣。信如是也,则墨子亦“别士”也。如其不然,而曰吾父与人父等爱耳,无所择,则吾以为孟子“兼爱无父”之断案,不为虐矣。是故吾侪终以墨氏兼爱之旨为“虽善而不可用”,不如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说之能切理而餍心也。荀子曰:“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天论》篇)可谓确评。盖墨家仅见人类平等的一面,而忘却其实有差等的一面为事实上所不能抹杀也。虽然,可用与否,别为一问题。而兼爱为人类最高理想,则吾侪固乐与承认也。

墨子以“非攻”为教义之一种,其义从兼爱直接演出。其时军国主义渐昌,说者或以为国际道德与个人道德不同,为国家利益起见,用任何恶辣手段皆无所不可。墨子根本反对此说,其言曰: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义兹(同滋,益也)甚,罪益厚。至入人阑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拖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阑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杀一人者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非攻上》)

此论真足为近代褊狭的爱国主义当头一棒,其用严密论理层层剖释,益足以证明此种“畸形爱国论”为非理性的产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