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常有言曰:“文明其精神,不可不野蛮其体魄。”余谓野蛮时代者,所以造成文明时代之作用也。地球当太古之时,仅有荒荒植物之世界者,不知几何年。此植物世界时代,孕育全地球之养气,使之浓厚,又埋藏其植物之本质于地中,而为石炭。假令地球无此若干年植物世界之时代,恐养气不足于用,而石炭亦且无有,其能造吾人今日文明之时代耶?然则吾人当未进人类而尚为动物之时,角逐于山野,以力自卫,而此体力之养成,至今日尚获收其效用。自世益文明,用力之事寡,体力遂日益柔薄。此可为文明时代一大忧患之事,甚则或可至以体力渐消,而人类竟至绝灭,此毫非过虑之言也。故近时学者,百计千方,时思所以维持此体力之道。若种种体操之事,与学科并重,甚哉养力之道,固若是其要也。惟我中国,自秦汉以来,日流文弱。簪缨之族,占毕之士,或至终身袖手雍容,无一出力之时。以此遗传,成为天性,非特其体骨柔也,其志气亦脆薄而不武,委靡而不刚。今日为异族所凭凌,遂至无抵抗之力,不能自振起,而处于劣败之列。考其最大之原因,未始不由于此。此尚武之声,所由日不绝于忧时者之口也。

彼日本崛起于数十年之间,今且战胜世界一强国之俄罗斯,为全球人所注目。而欧洲人考其所以强盛之原因,咸曰由于其向所固有之武士道。而日本亦自解释其性质刚强之元素,曰武士道,武士道。于是其国之人,咸以武士道为国粹,今后益当保守而发达之。而数千年埋没于海山数岛间之武士道,遂至今日其荣光乃照耀于地球间。虽然,此武士道者,宁于东洋为日本所专有之一物哉?吾中国者,特有之而不知尊重以至于消灭而已。吾闻之也,凡有绝大之战争,往往赖有雄伟之文字,淋漓之诗歌,而后其印象日留于国民心目之间。否则不数年而黯晦消沉以尽。故战争必伴文学,为今时人所屡倡。盖非文学,则无以永战争之生命也。又岂特战争而已,凡社会中有超奇之事故,杰特之人物,又必赖有所以纪念留传者,而后融化其超奇杰特之气风于全社会中,渐渍积久,而成为一民族所有之特性。不然,有奇行焉而不彰,有特操焉而不光,则无以激动社会之观念,而人民将日返于昏庸陋劣之状态。婆来士曰:“阿峨蔑农之前,虽有几多之勇士,然传彼等者,以无史家,无诗人,无新闻记者,无歌者,无泣者,无赞者,而遂至埋没于土中者也。”噫,吾闻之而悲。夫吾中国之陷于不武,其受病不亦犹是哉?沉沉数千年历史之中,其可以发扬吾国人之武士道者何限?今日而慕人之有武士道也,亦犹之仰给五金、石炭之材料于外国,而不知吾国固所至皆矿藏也,特不知开凿而取用之耳。今饮冰主人之著是书,盖欲发吾宗之家宝以示子孙,今而后吾知吾国尚武之风,零落数千年,至是而将复活。而能振吾族于蕉悴凌夷之中,复一跃而登于荣显之地位,以无贻祖宗之羞,其必有赖于是矣。

抑尤当进一言于此,余尝病太史公传游侠,其所取多藉交报仇之人,而为国家之大侠缺焉。以为太史公遭蚕室之祸,交游袖手,坐视莫救,有激于此,故一发舒其愤懑。以为号称士大夫者,乃朱家、郭解之不若,非真如墨家者流,欲以任侠敢死,变厉国风,而以此为救天下之一道也。观于墨子,重茧救宋,其急国家之难若此,大抵其道在重于赴公义,而关系于一身一家私恩私怨之报复者盖鲜焉。此真侠之至大,纯而无私,公而不偏,而可为千古任侠者之模范焉。夫报复私怨,杀仇敌而快心,此蛮野时代之风,任侠者固已耻之。若捐躯以报恩,此固为任侠者所许,而可为任侠中道德之一种。虽然,吾以为必有赴公义之精神,而次之乃许其报私恩焉。不然,彼固日日欲赴公义,而适以所处之地位,有不能不报私恩之事,而后乃以报私恩名焉。要之所重乎武侠者,为大侠毋为小侠,为公武毋为私武。此毋视吾言之徒涉乎理论焉,吾盖深有见于中国之事实,而以此不可不亟辨别之一言也。吾南人焉,请言南方。夫南方乡里之械斗,或为田水,或为坟墓,合一村一族之人而起,涂膏血,舍性命,至杀伤千百人而不悔。夫非不勇焉,惜乎其用之为争田水、争坟墓之一小故。若扩而大之,而为保种族、强国家之事,则全地球皆将仰吾人种之勇名,虽穆罕默德、成吉思汗伟大之功业,又何难建设于吾人种之手,而又奚独让日本以武士道之名,使专美于地球也!抑吾邑诸暨,又请言其风俗。吾邑盖居群山中,于文字性不近,文风素劣于旁邑,而独以强悍著称。常人于袜边,多怀径尺之利刃,一言睚眦,辄相见以血。钱粮多自完纳,官不敢进其村催索者甚多。或两族相斗,陈尸数百,各由其本族之宗祠给与死者之家属以钱。两造相杀伤,无报官者。若他人欲藉以报仇,给死者钱,亦有定额。一言之下,数百千人可立集。故天下有事,则我邑必有与者。清初革命者数起,洪杨之变,则有包立身等。庚子之乱,亦酿教案。向尝窃计,以为民风若此,文化非所期。然海内风云,则正英雄之资也。及与之语国家大事,则茫然多不省,听之若毫不足催其兴味者然。又与之引而至于五十里百里之外,则胆小如鼷,窃窃思归,其意气与在乡时大异,于是乃知其不可用。夫吾虽仅言南方,仅言吾邑,然不过举其知者言之耳。吾恐私斗勇,公斗怯,吾国人之性质,直无一不若是。夫世界日益进化者也,故人事亦不可不随之而进化。彼日本之武士道,当维新之时,既以之覆幕尊王,而用之于国家,至今日又发展其国力,与列强争衡,而用之于境外。若夫南洋各岛之土番,跳梁山林,出而噬人,岂曰不武?然而日本之用武焉,博美名,享荣誉,握东洋之霸权而巩国家之基础,贻子孙以无疆之大业焉。而南洋各岛之士番,号为野蛮,名曰凶恶,而土地削夺,种族衰耗。同一用力,而有若是其大不同者,无他,亦其用之之道有大小焉而已。吾闻解剖英雄之性质者,其一条曰:凡英雄者,为国家、为社会而动者也。然则由是而推演之,为国家、社会而不动者非英雄也,不为国家、社会而动者亦非英雄也。我国人多为国家社会而不动,否则不为国家、社会而动,是两皆非英雄之道也。夫我同胞号称四万万,于人数居全地球种族中第一位,宜乎握全地球第一之权力矣。然我人种,非但不能握全地球第一之权力也,异族列强得统辖吾之土地,而鞭箠吾之人民,而我人种伈伈伣伣,俯首帖耳,不稍自耻,奋怒于厥心而思振起,而徒用其武力于一身、一家、一乡、一邑之事,如蚁之斗于隙中,不知有天地之大,其智识曾不过高出南洋各岛之土番一等也,如是而欲不为人之所弱亦难矣。昔孟子告齐宣王以好大勇无好小勇,吾亦欲以是言进于吾人之前。夫是以惓惓焉,独置办于此,而欲扩张我国人尚武之范围而大之。诚审是意而读是书,取古人武勇之精神,因时势而善用之,其于提倡尚武者之心,必盖有合矣。

甲辰仲冬,蒋智由识于日本之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