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通俗诗歌甚为发展。六朝的“杨五伴侣”,我们已经见不到,但在唐代却还有王梵志、顾况、罗隐、杜荀鹤诸人的作品存在。白居易的诗,虽号称妇孺皆解,但实在不是通俗诗;他们还不够通俗,还不敢专为民众而写,还不敢引用方言俗语人诗,还不敢抓住民众的心意和情绪来写。像王梵志他们的诗才是真正的通俗诗,才是真正的民众所能懂、所能享用的通俗诗。

王梵志诗在宋以后便不为人所知。黄庭坚很恭维他的东西。不知怎么样,后来便失了传。沉埋了千余年之后,到最近方才在敦煌石室里发现了几卷。梵志的生年,约在隋、唐之间。《太平广记》里(卷八十二)有一则关于他的故事,很怪,说他是生于树瘿之中的。他的诗多出世之意;像: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便很有悲观厌世的观念。就像他最好的诗篇:

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

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足,谁能奈何我!

也全是“自了汉”的话,他的诗,几全是哲理诗、教训诗或格言诗。这种通俗诗流行于民间,根深柢固,便造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自了汉的心理了。那影响是极坏的。

唐代的和尚诗人们,像寒山、拾得、丰干都是受他的影响的。拾得有诗道:“世间亿万人,面孔不相似。……但自修己身,不要言他己”,更是梵志精神上的肖子。

拾得(生卒不详),唐代诗僧。贞观时人。本为孤儿,相传为丰干偶遇于道旁,携入天台山国清寺为僧,故名“拾得”。与寒山是好友。后人辑其诗附于《寒山子诗集》中。

丰干(生卒不详),唐代天台山国清寺大禅师,是唐代诗僧寒山、拾得的师傅。

寒山有诗道:“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这是通俗诗人们的对于古典作家们的解嘲之作。

郑氏笺,郑氏对于《诗经》的笺注。郑氏即郑玄(127-200),东汉经学家。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东高密)人。郑氏治经,网罗众家,兼采今古文经说,是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世称“郑学”。他的《毛诗传笺》和《诗谱》是《诗经》研究史上的重要著作。

毛公解,毛公对《诗经》的解说。毛公即毛亨(生卒不详),秦汉间《诗经》研究学者。相传是古文诗学“毛诗学”开创者。所著《毛诗古文训传》是《诗经》研究的重要著作。

顾况诗在通俗诗里独弹出一种别调。他是一个大诗人,不是一个梵志式的哲理诗人。他并不厌世。他只是敢于引用方言俗语入诗中。他的诗,所写的方面很广。虽然也偶有梵志式的诗,像《长安道》:

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何不归来山中老?

但像《田家》那样的社会诗,便是梵志们所未曾梦见的了。

带水摘禾穗,夜捣具晨炊。县帖取社长,嗔怪见官迟。

又像《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里的《囝》一章,写的是那末沉痛:

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

为臧为获,致金满屋。为髡为钳,如视草木。

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

“郎罢”别囝,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劝不举。

不从人言,果获是苦。囝别“郎罢”,心摧血下。

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原注:囝音蹇。闽俗呼子为囝,父为郎罢。)

这种掠奴的风俗,我们在况这诗里方才详细的知道。

唐末,通俗诗忽盛行于世。胡曾的《咏诗史》一百首,写得很驽下,却为了写得浅,能投合民众的口味,至今还为俗人所传诵。罗隐、杜荀鹤、李山甫们的诗也有许多至今还为民众的口头禅,虽然他们不知道作者是谁。可见其潜伏的势力之大。

李山甫(生卒不详),晚唐诗人。咸通中屡试不第,为诗托讽。以文笔雄健而闻名,诗文激切,多感怀之作。

在罗隐诗里,像“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像“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像“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像“只知事遂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都已成了民间的成语谚语。

杜荀鹤的诗,像“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像“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像“易落好花三个月,难留浮世百年身”,也都是最为人所传诵的诗句。

李山甫的诗,像“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像“劝君不用夸头角,梦里输赢总未真”等,也都是同一情调的东西。

在唐末的乱离时代,作家们自然会有这种冷笑的厌世的谦退之作的。但流行于民间,却养成了我们的整个民族的不长进的怕事的风尚。这是要不得的!也许,正因为他们是这个怕事的民族的代言人,故遂成为通俗诗人吧。

但更有许多的通俗诗,其情趣是比较的广赜的,特别的在叙事诗方面,在唐代有了很高的成就。

敦煌石室的发现,使我们对于唐代的通俗文学研究有了极重要的收获。“变文”的发现,固然是最重要的消息,使我们对于宋、元的通俗文学的发展的讨论上,有了肯定的结论,而同时,许多民间歌曲的被掘出,也使我们得到不少的好作品,同时并明白了后来的许多通俗作品的产生的线索与原因。

关于敦煌石室发现的经过与其重要性,我在别的地方已经说起过,这里不必多谈。只是这所被埋没了近一千多年的石室宝库的重被打开,却出于一个匈牙利人史坦因之手。因此重要的完整些的材料多已被搬运到伦敦博物院去。而继之而来的,又是一位法国人伯希和;他席卷了史坦因剩下的一部分重要的材料和宝物,运到巴黎国家图书馆。等到第三次由中国政府搜括“余沥”时,所余的也实在只是糟粕了。又是沿途的被截留,被偷盗,散失了不少东西。所以现在收藏在北平图书馆里的八千余卷的敦煌抄本,好东西已是有限,特别关于通俗文学的材料,更是没有什么重要的。我们所要获得的材料,却非远到伦敦和巴黎去找不可。

史坦因(1862-1943),也译斯坦因,英国东方考古学学者。精通梵文。从1899年起,长期在伊朗、印度西北部、中亚、中国大陆西部等处探险调查。曾窃走大量的敦煌文献。

伯希和(1878-1945),法国东方学家。1906-1908年,到新疆喀什、库车和甘肃敦煌石窟考察,掠走中国大批珍贵文物。

我们应该感谢刘半农先生,他为我们抄回了,并传布了不少罕见的通俗作品。但可惜只限于巴黎的一部分,也还不能说是完全。关于伦敦的一部分,简直还没有什么人去触动过它们,利用过它们。著者曾经自己去抄录过一部分,所得究竟寥寥有数。伦敦藏的敦煌写本目录,至今还不曾编好,我们简直没有法子知道其中究竟藏有多少珍宝。将来那部目录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许更要添入不少的材料。这种添加或修正却是我们所最为盼望着的。但现在却只能就著者所获得的材料而加以叙述。

刘半农(1891-1934),现代诗人,学者。名复,江苏江阳人。曾赴英、法留学。其间开始接触我国西北文物。1920-1921在伦敦学习期间曾陪同蔡元培调查斯坦因所获敦煌文物。1921年夏,在巴黎学习期间,抄录了法国国家图书馆藏伯希和所获敦煌文献104件,辑成《敦煌掇琐》。

我们第一要讨论到的是“词”。那民间的“词”,和温庭筠韦庄和凝他们所作的究竟有些不同。但在民间文学里,其气韵已是够典雅的了。所以“词”在唐的末年,恐怕已是被执持在文士们的手里,而不尽是民间的通俗歌曲了。

今日所知的敦煌的“词”,有《云谣集杂曲子》一种,这已是文士们所编集的东西了,故多半文从字顺,相当雅致,和一般粗鄙的小曲的气息不同;但也还能看得出其初期的素朴的作风。

伦敦博物院所藏的一本《云谣集杂曲子》原注“共三十首”,但实只有十八首,阙其十二首。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也只有十四首。二本合之,除其重复,恰好足三十首之数。朱祖谋曾加以整理,刊于《彊村丛书》;其第二次整理的全稿,则刊于《彊村遗书》。著者也曾加以整理,编入《世界文库》第一卷第六册。这个集子的整理工作,相当的可以告一个结束。

伦敦博物院,即大英博物馆。英国伦敦的综合性博物馆,成立于1753年。包括埃及博物馆、希腊罗马文物馆、西亚文物馆、欧洲中世纪文物馆和东方艺术文物馆。斯坦因从中国敦煌掠走的壁画和经卷,就收藏在东方艺术文物馆内。东方艺术文物馆大部分为中国稀世珍品。

朱祖谋(1857-1931),即朱孝臧。近代词人。字古微,又名彊村,归安(今浙江湖州)人。早年工诗,精通格律,讲究审音,有“律博士”之称,被时人尊为“宗匠”。著有词集《彊村语业》三卷,诗集《彊村弃稿》一卷。

凤归云遍

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拟;塞雁行。孤眠鸾帐里,往劳魂梦,夜夜飞飏。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奈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怨绿窗独坐,修得为君书。征衣裁缝了,远寄边虞。想得为君贪苦战,不惮驰驱。中朝沙碛里山,凭三尺勇战奸愚。岂知红粉泪的如珠!往把金钗,卜卦卦皆虚。魂梦天涯无暂歇,枕上长嘘。待卿回故日,容颜憔悴,彼此何如!

像这样的作风,放在《花间集》里是很显得粗俗的,但在民间歌曲里已算是很文雅的了。但像下面所举的二例,民间的风趣却是更为浓厚的。

内家娇

两眼如刀,浑身似玉,风流第一佳人。及时衣着,梳头京样,素姿艳孋情春。善别宫商,能调丝竹,歌令尖新。任从说洛浦阳台,谩将比并无因。半含娇态,逶迤换步出闺帏。搔头重慵憽不插,只把同心千遍捻弄。来往中庭,应是降王母仙宫,凡间略现容真。

拜新月

荡子他州去,已经新岁未还归。堪恨情如水,到处辄狂迷,不思家国。花下遥指祝神明,直至于今,抛妾独守空闺。上有穹苍在,三光也合遥知。倚幈帏坐,泪流点的金粟罗衣,自嗟薄命缘业至於思。乞求待见面,誓不辜伊。

若“两眼如刀”,“及时衣着,梳头京样”,“三光也合遥知”一类的语句,在《花间》、《尊前》里是绝对找不到的。

《敦煌零拾》六,载有小曲三种,凡七首,民间的作风,便保存得更多了。

《敦煌零拾》敦煌俗文学研究著作,近代学者、语言文字学家罗振玉编。

《鱼歌子》一首,下注“上王次郎”,也还是《云谣集》里的东西:

鱼歌子上王次郎

春雨微,香风少,帘外莺啼声声好。伴孤屏,微语笑,寂对前庭悄悄。当初去向郎道,莫保青娥花容貌。恨惶交,不归早,教妾□在烦恼。

但《长相思》三首,其作风便完全不同了;这三首是皆衔接的,似更邻近于“五更转”一类的民歌:

长相思

侣客在江西,富贵世间稀。终日红楼上,□□舞著棋。频频满酌醉如泥,轻轻更换金卮。尽日贪欢逐乐,此是富不归。

哀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朝朝立在市门西,风吹泪□双垂。遥望家乡长短,此是贫不归。

作客在江西,得病卧毫厘。还往观消息,看看似别离。村人曳在道傍西,耶娘父母不知。□上剥排书字,此是死不归。

写得最好的《雀踏枝》的第一首:

雀踏枝

叵耐灵鹊多满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这是写闺中思妇和“灵鹊”的对话。思妇见“灵鹊”常常来“送喜”,她丈夫却还是不归来,便把它来关在金笼里。但“灵鹊”却答她道:“原是好心来送喜的,却反把囚在金笼里了。你如果要征夫早早的归来,还是放掉我飞到青云里去的好。”这样有趣的“词”,我们在唐、宋人作品里是很少遇见的。

第二首《雀踏枝》却是很平常的作品:

独坐更深入寂寂,分离路远关山隔。寒雁飞来无消息,□□牵断心肠忆。 仰告三光垂泪滴,□□耶娘甚处传书觅。自叹夙缘作他邦客,辜负尊亲虚劳力。

这七首东西,《敦煌零拾》的编者罗振玉并不说明原藏何处。他在后面跋道:此小曲三种,《鱼歌子》写小纸上,《长相思》及《雀踏枝》写《心经》纸背,讹字甚多,未敢臆改,姑仍其旧。看样子,大约是他自己所藏的东西。

罗振玉(1866-1940):近代语言文字学家,甲骨学的奠基者。字叔蕴、叔言,号雪堂、贞松老人。著有《殷墟书契》、《流沙坠简》等。

《敦煌掇琐》里又载有《奖美人》一首,题作“同前奖美人”,不知前面是何词调。刘半农先生以为“当是《虞美人》,但词调与今所传《虞美人》不同”。原本未写完。但也不是什么上好的作品。不过却可见出是《云谣》与《花间》之间的作品:

翠柳眉间绿,桃花脸上红,薄罗衫子掩酥胸。一段风流难比像,白莲出水……

《敦煌掇琐》,唐代敦煌遗书辑集,刘复辑。分上中下三集,“上集是文学史的材料,中集是社会史的材料,下集是语言文字的材料”。涉及小说、杂文、小唱、诗、宗教、教育、历书等多方面、网罗甚富。

尚有若干零星的作品,见于《掇琐》或他处的,作风大致不殊,都不在此提及了。

但民间小曲,其地位却更为重要,其作品也更多的保存着民间的素朴与粗鄙。

《敦煌零拾》五载“俚曲三种”,“上虞罗氏藏”。这是最早刊布唐代俚曲的勇敢的举动。在那时候,像“俚曲”这样的东西,士大夫们是根本看不起的。

俚曲三种,凡三首,计《叹五更》一首,《十二时》二首:

叹五更

一更初,自恨长养枉生躯,耶娘小来不教授,如今争识文与书。

二更深,《孝经》一卷不曾寻,之乎者也都不识,如今嗟叹始悲吟。

三更半,到处被他笔头算,纵然身达得官职,公事文书争处断。

四更长,昼夜常如面向墙,男儿到此屈折地,悔不《孝经》读一行。

五更晓,作人已来都未了,东西南北被驱使,恰如盲人不见道。

天下传孝十二时

平旦寅,叉手堂前咨二亲,耶娘约束须领受,检校好要莫生嗔。

日出卯,情知耶娘渐觉老,子父恩深没多时,递户相劝须行孝。

食时辰,尊重耶娘生而身,未曾孝养归泉路,来报生中不可论。

起中巳,耶娘渐觉无牙齿,隅坐力弱须人扶,饮食吃得些些子。

正南午,董永卖身葬父母,天下流传孝顺名,感得织女来相助。

日晷未,入门莫取外婿意,六亲破却不须论,兄弟惜他断却义。

哺时申,孝养父母莫生嗔,第一温言不可得,处分小语过于珍。

日入酉,父母在堂少饮酒,阿阇世王不是人,杀父害母生禽兽。

黄昏戌,五擿之人何处出,空里唤向百街头,恶业牵将不拣足。

人定亥,世间父子相怜爱,怜爱亦得没多时,不保明朝阿谁在。

夜半子,独坐思维一段事,纵然妻子三五房,无常到来不免死。

鸡鸣丑,败坏之身应不久,纵然子孙满山河,但是恩爱非前后。

禅门十二时

夜半子,监睡还须去,端坐政观心,济却无朋彼。

鸡鸣丑,擿木看窗牖,明来暗自知,佛性心中有。

平旦寅,发意断贪嗔,莫令心散乱,虚度一生身。

日出卯,取镜当心照,情知内外空,更莫生烦恼。

食时辰,努力早出尘,莫念时时苦,早取涅槃因。

隅中巳,火宅难归□,恒在败坏身,漂流生死海。

正南午,四大无梁柱,须知寡合身,万佛皆为主。

日昃未,造罪相连累,无常念念至,徒劳漫破费。

哺时申,修见未来因,念身不救住,终归一微尘。

日入酉,观身知不救,念念不离心,数珠恒在手。

黄昏戌,归依须暗室,罪垢亦未知,何时见慧日。

人定亥,吾今早欲断,驱驱不暂停,万物皆失坏。

这三首后有“时丁亥岁次天成二年七月十日”等字一行。按天成二年为公历纪元927年,离今已是一千多年了。我们得见到一千多年前的“五更转”一类的俚曲,这不是可欣幸的事么?

《叹五更》和《十二时》的结构,都是相同的,不过一为以“五更”为次,一以“十二时”为次,故前者只有五段,后者便成为十二段了——每段都是以一句的三言、三句的七言组织起来的。

《叹五更》和今日的《五更转》形式上是不同的,然其结构却仍相似。像这样的结构幼稚的歌曲,在民间当会是保存得很久的。不过“十二时”的一体,却是失传了。

《敦煌掇琐》里载有“五更转”四篇。《太子五更转》的结构和《叹五更》完全相同:

太子五更转

一更初,太子欲发坐心思,须知耶娘防守到,何时度得雪山水。

二更深,五百个力士睡昏沉。遮取黄羊及车匿,朱鬃白马同一心。

三更满,太子腾空无人见,宫里传声悉达无,耶娘肠肝寸寸断。

四更长,太子苦行万里香,一乐菩提修佛道,不藉你世上作公王。

五更晓,大地下众生行道了,忽见城头白马骏,则知太子成佛了。

但《南宗赞》和《太子入山修道赞》的结构便不大相同了;其句法,首句也是三言,其后便杂着三言、五言及七言的了;而杂言的一部分也变得冗长多了。

南宗赞一本

一更长,如来智惠化中藏。不知自身本是佛,无明漳蔽自荒忙。了五蕴,体皆亡,灭六识,不相当。行住坐卧常注意,则知四大是佛堂。

一更长,二更长,有□□往尽无常。世间造作应不及,无为法会听皆亡。入圣使,坐金刚,诣佛国,迈十方。但诸世界愿贯一,决定得入于佛行。

二更长,三更严,坐禅执定甚能甜。不宣诸天甘露蜜,愿君眷属出来看。诸佛教,实福田,持斋戒,得生天。生天天中归,还堕落,努回心,趣涅槃。

三更严,四更阑,法身体性本来禅。凡天不念生分别,轮回六趣心不安。求佛性,向里看,了佛意,不觉寒。广大劫来常不悟,今生作意断悭贪。

四更阑,五更□,菩提种子坐红莲。烦恼泥中常不染,恒□净土共金颜。佛在世,八十年,般若意,不在言。朝朝恒念经,当初求觅一年川。

这赞,便有点像后来的宝卷。三言的夹入更多了。也许是原用梵歌唱出的,故不得不用这样的体裁。这可见“五更转”这个调子,原来只是指“结构”的五段而言,有意地将事迹或情绪分作了由浅入深,或一段一段地分述着的“五则”的。至于每一段里的句法和长短,或其歌唱的方法,却是不拘的。

《太子入山修道赞》也是如此;其句法是三、五、七言互用的,和《叹五更》及《太子五更转》比较起来,显然是进步的。《修道赞》第五更的一段,特别的冗长;这是很可怪的一种别体。

太子入山修道赞

一更夜,月良东宫见道场,幡花伞盖日争光。烧宝香,共走天仙乐,皈资用宫伤。美人无奈手颐忙,手头忙,声绕梁。太子无心恋,闭目不形相。将身不作转轮王,只是怕无常。

二更夜,月明音乐堪人听。美人纤手弄秦争,儿监溪。姨毋专承事,耶输相逐行。太子无心恋,色声岂能听。轮回三恶道,六趣在死生。从来改却既般名,只是换身形。

三更夜,亦停须肥睡不醒。美人梦里作音声,往往迎。出家时欲至,天王号作瓶。宫中闻唤太子声,甚叮咛。我是四天王,故来远自迎。朱鬃便蹑紫云腾,夜逾城。

四更夜,亦偏乘云到雪山。端身正坐向欲前,坐禅迕。寻思父王忆,每当姨母怜。耶输忆向我门看,眼应穿。便即唤车匿,分付与衣冠。将吾白马却归还,传我言。

五更夜,亦交帝释度金刀。毁形落发绀青毫,鹊顶巢。牧牛女献乳,长者奉香苐,誓当作佛苦海槁,眉间放白毫。日食一麻麦,六载受勤劳。因中果满自消遥,三界超。金色三十二,八十相,好圆誓。于苦海,作舟舡,运载得生天。十二部,诸经赞,流在阎浮间。明人速悟转读看,尽得出三关,正向阎浮化波旬,请涅柴。口中发愿不为言,卧在跃提边。慈母双林灭魔强,转更圆。众生苦海入本源,谁是救你愆。佛则归圆寂,何日遇法山!犹如孩子没耶娘,邻宿在苦海边。悟则归常乐,注在法王家。一乘深法没难遮,乐者请除耶。七祖运遭溪,传法破遇迷暗传。心地证菩提,愚者没泥黎。明灯照里燃,说者便升千。修行洁净果周圆,必定往西天。时当第五百,耶法现人间。众生命,尽信耶言,不解学参禅。

《思妇五更转》(题拟)写得最好:

一更初,夜坐调琴,欲秦奏相思伤妾心。每恨狂夫薄行迹,一过挽人年月深。君自去来经几春,不传书信绝知闻。愿妾变作天边雁,万里悲鸟寻访君。

二更孤,怅理秦筝,若个弦中无怨声。忽忆征夫镇沙漠,遣妾烦怨双泪盈。当本只言今载归,谁知一别音信稀。贱妾犹自姮娥月,一片贞心独守空闺。

三更寂寞取箜篌,叹征□□□。尔为君王效忠节,都缘名利觅封侯。愿君早登丞相位,妾亦能孤守百秋。

四更藂竹弄宫商,痛恨贤夫在渔阳。池中比目鱼游戏,海鸥双□□□。

很可惜的是,四更的一段只剩了一半,五更的一段,却完全地缺失了。“二更”的一段,未注明,当是从“贱妾杖自恒娥月”一句开始的。这歌里的错字、别字实在太多了。像很美丽的“愿妾变作天边雁,万里悲鸟寻访君”一句里,那“鸟”字,一定是“鸣”字之讹。关于“十二时”,《敦煌掇琐》里只有《太子十二时》(题拟)一篇,和《太子五更转》相同,也是叙述释迦成道故事的:

夜半子,摩耶夫人诞太子,步步足下生莲花,九龙齐吐温和水。

鸡鸣丑,昔日诸亲本自有,黄羊车匿圈东西,不那千人自有心。

平旦寅,太人因中是佛身。本有三十二相好,神通智惠异诸人。

日出卯,出门忽逢病死老。即知此戒正堪修,便是回心求佛道。

食时辰,本性持戒析贪嗔。不羡世间为国主,唯求涅槃成佛因。

隅中巳,库藏金银尽布施。怜贫恤老及慈悲,每有苦栽今日是。

正南午,太子修行实辛苦。每日持斋一麻麦,舍却悭贪及父母。

日昳未,太子神通实智惠。眉间放光照十方,救拔众生及五趣。

甫时申,太子广开妙法门。降得魔王及外道,莎罗林里见世尊。

日入酉,阎浮提众生难化诱。愿求世尊陀罗尼,若有人闻诵持受。

黄昏戌,佛闻双林无有失。阿难合掌白佛言,文殊来问维磨诘。

人定亥,十代弟子来忏悔。佛说西方净土国,见闻自消一切罪。

《敦煌掇琐》里,又有《女人百岁篇》,其结构也和“五更转”、“十二时”极为相同,从壹拾年到百年,歌咏“女人”的一生。这可见在当时,这样幼稚的结构,在民间里是很流行的。其中充满了悲感的气氛,却不是什么宗教的劝道歌。

女人百岁篇,从壹拾至百年

壹拾花枝两斯兼,优柔婀娜复厌厌。

父娘怜似瑶台月,寻常不许出珠帘。

贰拾笄年花蕊春,父娘转许事功勋。

香车暮逐随夫烛,如同箫史晓从云。

叁拾珠颊美小年,纱窗揽镜□花钱。

牡丹时节邀歌谣,拨棹乘船采璧连。

肆拾当家主计深,三男五女恼人心。

秦筝不理贪机织,只恐阳乌昏复沉。

伍拾连夫怕被嫌,强相迎接事嬮纤。

寻思二八多轻薄,不愁埂姑阿嫁严。

陆拾面皱发如丝,行步龙钟少语词。

愁如未得温新妇,优女随夫别与居。

柒拾衰羸争郍何,纵饶闻法岂能多。

明风若有微风至,筋骨相连似打罗。

捌拾眼暗耳偏聋,出门唤北却来东。

梦中长见亲情鬼,劝妾归来逐逝风。

玖拾雷光似电流,人间万事一时休。

寂然卧枕高床上,残叶凋零待暮秋。

百岁山崖风似颓,如今身化作尘埃。

四时祭拜儿孙绝,明月长年照上塠。

长篇的叙事歌曲,在敦煌文库里,我们也发现了《太子赞》、《董永行孝》(题拟)及《大汉三年季布骂阵词文》三种。《太子赞》以五七言相间成篇,全是宗教的宣传品。疑其也用梵音唱出。内容无可注意处。

《董永行孝》的全本,藏于伦敦博物院(史坦因目录s.2204),是首尾完全的一篇,内容却也不怎样高明。

董永事,见刘向《孝子传》(有《黄氏逸书考》辑本),后人曾列入“二十四孝”里,故为广传的故事之一。句道兴的《搜神记》(《敦煌零拾》本)亦引之。底下恐怕又少了几句;应该叙述孙宾怎样教导董仲去觅娘的。董仲依了他的指示,便藏到阿耨池边的树下。

昔刘向《孝子图》曰:有董永者,千乘人也。小失其母,独养老父。家贫困苦。至于农月与辘车推父子田头树荫下,与人客作,供养不阙。其父亡殁,无物葬送。遂从主人家典田,贷钱十万文,语主人曰:“后无钱还主人时,求与殁身主人为奴,一世常力。”葬父已了,欲向主人家去。在路逢一女,愿与永为妻。永曰:“孤穷如此,身复与他人为奴,恐屈娘子。”女曰:“不嫌君贫,心相愿矣,不为耻也。”永遂共到主人家。主人曰:“本期一人,今二人来何也?”主人问曰:“女有何技能?”女曰:“我解织。”主人曰:“与我织绢三百匹,放汝夫妻归家。”女织经一旬,得绢三百匹。主人惊怪。遂放夫妻归还。行至本相见之处,女辞永曰:“我是天女。见君行孝,天遣我借君偿债。今既偿了,不得久住。”语讫,遂飞上天;前汉人也。

这故事本来是“鹅女郎型”的故事之一,和《罗汉格林》(lolgen-gren)故事,也是同一型的。不过《罗汉格林》是男的天使帮助了一个女郎,而董永的事,则是天女帮助了一个孝子而已。到了《董永行孝》,则其故事又变了,加入了一个董永的儿子董仲。董仲觅母事,尤近于“鹅女郎”的故事。首一节说董永丧了父母,将身卖与长者为奴。葬事已了,他要去做奴,半途却遇了一位天女,要嫁与他为妻。

人生在世审思量,暂□吵闹有何方。

大众志心须净听,先须孝顺阿耶娘。

好事恶事皆抄录,善恶童子每抄将。

孝感先贤说董永,年登十五二亲亡。

自叹福薄无兄弟,眼中流泪数千行。

为缘多生无姊妹,亦无知识及亲房。

家里贫穷无钱物,所买当身殡耶娘。

便有牙人来勾引,所发善愿便商量。

长者还钱八十贯,董永只要百千强。

领得钱物将归舍,拣择好日殡耶娘。

父母骨肉在堂内,又领攀发出于堂。

见此骨肉齐哽咽,号咷大哭是寻常。

六亲今日来相送,随东直至墓边傍。

一切掩埋总以毕,董永哭泣阿耶娘。

直至三日后墓了,拜罢父母几田常。

父母见儿拜辞次。愿儿身健早归乡。

又辞东邻及西舍,便进前呈数里强。

路逢女人来安问:“此个郎君住何方?

何姓?何名?衣实说,从头表白说一场。”

“娘子记言再三问,一一具说莫分张。

家缘本住眠山下,知姓称名董永郎。

忽然慈母身得患,不经数日早身亡。

慈耶得患先身故,后乃便至阿娘亡。

殡葬之日无钱物,所卖当身殡耶娘。”

“世上庄田仍不卖,惊身却入贱人行?

所有庄田不将货,弃货今辰事阿郎。”

“娘子有询是好事,董永为报阿耶娘。”

“郎君如今行孝仪,见君行孝感天堂。

数内一人归下界,暂到浊恶至他乡。

帝释宫中亲处分,便遣汝等共田常。

不弃人微同千载,便与相逐事阿郎。”

这中间恐怕是阙失了一段,没有说明董永答应娶她为妻,和她同到主人家的事,而底下紧接着便叙说董永到了主人家里,拜见着他:

董永向前便跪拜:“少丧父母大恓惶。”

“所卖一身商量了,是何女人立于傍?”

董永对言衣实说:“女人住在阴山乡。”

“女人身上解何艺?”“明机妙解织文章。”

便与将丝分付了,都来只要两间房。

阿郎把数都计算,计算钱物千匹强。

经丝一切总尉了,明机妙解织文章。

从前且织一束绵,梭齐动地乐花香。

日日都来总不织,夜夜调机告吉祥。

锦上含仪对对有,两两鸳鸯对凤凰。

织得锦成便截下,采将下来便入箱。

阿郎见此箱中物,念此女人织文章。

女人不见凡间有,生长多应住天堂。

但织绫罗数已毕,却放二人归本乡。

二人辞了须好去,不用将心怨阿郎。

二人辞了便进路,更行十里到永庄。

却到来时相逢处,“辞君却至本天堂”。

娘子便即乘云去,临别分付小儿郎。

但言好看小孩子!董永相别泪千行。

董仲长年到七岁,街头由喜道边傍。

小儿行留被毁骂,尽道董仲没阿娘。

遂走家中报慈父,“汝等因何没阿娘?”

“当时卖身葬父母,感得天女共田常。”

如今便即思忆母,眼中流泪数千行。

董永放儿觅父(?),往行直至孙宾傍。

夫子将身来誓挂,“此人多应觅阿娘。”

阿耨池边澡浴来,先于树下隐潜藏。

三个女人同作伴,奔波直至水边傍。

脱却天衣便入水,中心抱取紫衣裳。

此者便是董仲母,此时纵见小儿郎。

“我儿幽小争知处?孙宾必有好阴阳!”

阿娘拟收孩儿养,“我儿不仪住此方。”

这里也似阙失了几句。底下应该叙述天女抱了董仲到天上去,但又放了他下凡,给他一个金瓶。

将取金瓶归下界,捻取金瓶孙宾傍。

天火忽然前头现,先生央却走忙忙。

将为当时惣总烧却,检寻却得六十张。

此因不知天上事,总为董口觅阿娘。

这结束,非常的有趣,人间的不知天上事,原是为了董仲觅母,而把孙宾的天书烧掉之故。

句道兴的《搜神记》,有一篇较长的田昆仑娶得天女的故事,写:田昆仑见三个天女在池中洗浴,抱得了一个天女的衣服。她不得乘空而去,只得嫁了他。但后来得到了衣服,便又飞去。这和董仲事颇相类。

句道兴(生卒不详),唐人,撰有《搜神记》,具有与传统志怪小说很不相同的叙事风格。

最好的一篇叙事歌曲,乃是《季布骂阵词文》,这篇宏伟的诗篇,著者用了四种不同的本子,互相校勘,勉强整理出一本比较可读的东西来。那不同的四本,都是零落的残文,经了整理之后,却可连接成为一篇了;但可惜仍有残缺,不能完全恢复旧观。

季布事,见《史记》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

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有名于楚。项籍使将兵,数窘汉王。及项羽灭,高祖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季布匿濮阳周氏。周氏曰:“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即不能,愿先自刭。”季布许之。乃髡钳季布,衣褐衣,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朱家心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诫其子曰:“田事听此奴,女与同食。”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滕公待间,果言如朱家指。上乃赦季布。

这里没有叙及季布骂阵事,只是说他“数窘汉王”,《汉书》布传(卷三十七)也是这样说。但《骂阵词文》却把季布骂阵事很夸张地描写着,而于后半季布被赦的经过,写得也很生动。

此歌首部已缺,但缺失的恐怕并不很多。今存的最先的一部分,乃是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一卷(p.2747)。

第五章 唐代的民间歌赋 五(2)

这一卷,从楚、汉相争,季布向项王献计说:“虎斗龙争必损人,臣骂汉王三五口,不施弓弩遣收军”;项王遂准其所奏,许他骂汉王事开始,而中止于汉王平定天下后,出敕于天下,搜求季布,“捉得赏金官万户,藏隐封刀砍一门”,季布遂不得不狼狈奔逃的事。

□□□□□□□,各忧胜败在逡□。

□□□□□□□,官为御史大夫身。

遂奏霸王夸辩捷,□□□□□□□。

“臣见两军排阵讫,虎斗龙争必损人。

臣骂汉王三五口,不施弓弩遣收军。”

霸王闻奏如斯语,“据卿所奏大忠臣!

戈戟相冲犹不退,如何闻骂肯收军?

卿既舌端怀辩捷,不得妖言悮寮人。”

季布既蒙王许骂,意似柠龙拟作云。

遂唤上将钟离末,各将轻骑后随身。

出阵抛骑强百步,驻马攒蹄不动尘。

腰下狼牙椗西羽,臂上乌号挂六匀。

顺风高绰低牟炽,公箭长垂锁甲裙。

遥望汉王招手骂,发言可以动乾坤。

高声直啖呼季布:“公是徐州丰县人,

毋解绢麻居村里。父能收放住乡村。

公曾泗水为亭长,□□阛阓受饥贫。

因接秦家离乱后,自无为主假乱真。

□□如何披风翼,鼋龟争敢挂龙鳞?

百战百输天下祐,□□□□析五分。

何不草绳而自缚,归降我王乞宽恩?

更若执迷夸斗敌,活捉生擒放没因。”

鼙鼓未施旗未播,语大言高一一闻。

汉王被骂牵宗祖,羞盲左右耻君臣。

□□寒鸦嫌树闹,龙怕凡鱼避水昏。

拔马挥鞭而便走,阵似山崩遍野尘。

走到下坡而憩歇,重敕戈牟问大臣:

“昨日两家排阵战,忽闻二将语芬芸。

阵前立马摇鞭者,□□高声是甚人?”

问讫萧何而奏曰:“昨朝二将骋顽嚣,

□□□王臣等辱,骂触龙威天地嗔。

骏马雕鞍穿锁甲,旗下依依认得真。

只是季布、中离末,终诸更不是余人。”

汉王闻语深怀怒,拍案频眉叵耐嗔!

“不能助汉余狂寇,假政匡邦毁寡人。

寡人若也无天分,公然万事不言论。

若得片云遮项上,楚将投来总安存。

唯有季布、中离末,火炙油煎未是迍!

卿与寡人同记着,抄录姓名莫因循。

忽期南面称尊日,活捉粉骨细飏尘。”

后至五年冬三月,会垓灭楚静烟尘。

项羽乌江而自刎,当时四塞绝芬芸。

楚家败将来投汉,汉王与赏尽垂恩。

惟有季布、中离末,始知口是祸之门。

不敢显名于圣代,分头逃难自藏身。

是时汉帝兴王业,洛阳登极独称尊。

四人乐业三边静,八表来甦万姓忻。

圣德魏魏而偃武,皇恩荡荡尽修文。

心念未能诛季布,常是龙颜眉不分。

遂令出敕于天下,遣捉艰凶搜逆臣。

捉得赏金官万户,藏隐封刀砍一门。

旬日敕文天下遍,不论州县配乡村。

季布得知皇帝恨,惊狂莫不丧神魂。

唯嗟世上无藏处,天宽地窄大愁人。

遂入历山嵠谷内,偷生避死隐藏身。

夜则村里偷餐馔,晓入林中伴兽群。

嫌日月,爱星辰,昼潜暮出怕逢人。

大丈夫儿遭此难,都缘不识圣明君。

如斯旦夕愁危难,时时自叹气如云。

“一自汉王登九五,黎庶朝苏万姓欣。

惟我罪浓忧性命,究竟如何向□□?”

自刎他诛应有日,冲天入地若无因。

忍饥□□□□□,□□□义旧恩情。

这底下大约缺失了几行。巴黎国家图书馆别藏有一残卷(p.2648),恰好接了下去。刘半农先生说:“两号原本纸色笔意并排列行款均甚相似。疑一本断而为二;中间复有缺损。”这推测是很对的。

以下写的是,他到处奔逃,无法潜身,只好逃到周氏家里去。这是和《史记》的记载相合的。

初更乍黑人行少,走□直入马坊门。

更深潜至堂阶下,花药园中影树身。

周氏夫妻餐馔次,须更敢得动精神。

罢饮停餐惊耳热,捻箸横起恠眼咽。

忽然起立望门间,“阶下于当是鬼神?

若是生人须早语,忽然是鬼莽丘坟。

问着不言惊动仆,利剑钢刀必损君!”

季布暗中轻报曰:“可想阶前无鬼神。

只是旧时亲分义,夜送千金与来君。”

周谥按声而问曰:“凡是千金须在恩。

记道远来酬分义,此语应虚莫再论。

更深越墙来入宅,夜静无人但说真。”

季布低声而对曰:“切语莫高动四邻!

不问末能咨说得,暨蒙垂问即申陈。

夜深不必盘名姓,仆是去年骂阵人。”

周氏便知是季布,下阶迎接叙寒温。

乃问:“大夫自隔阔,寒暑频移度数春。

自从有敕交寻促,何处藏身更不闻?”

季布闻言而啼泣,“自佳艰危切莫论!

一从骂破高皇阵,潜山伏草受艰辛。

似鸟在罗忧翅羽,如鱼问鼎惜岐鳞。

特将残命投仁弟,如何垂分乞安存?”

周氏见言心恳切,“大夫请不下心神。

一身结交如管鲍,宿素情深旧拔尘。

今受困危天地窄,更问何边投莽人。

九族潘遭为敕罪,死生相为莫忧身。”

执手上当相对坐,素饭同餐酒数巡。

周氏向妻甲子细,还道情浓旧故人。

“今遭国难来投仆,辄莫谈扬闻四邻。”

季布遂藏复壁内,鬼神难知人莫闻。

周氏身名缘在县,每朝巾情入公门。

处分交妻送盘馔,礼同翁伯好供殷。

争那高皇酬恨切,扇开帘倦问大臣:

“朕遣诸州寻季布,如何累月音不闻?

应是官寮心怠慢,至今逆贼未藏身。”

遂遣使司重出敕,改条换格转精懃。

白土拂墙交画影,丹青画影更邈真。

所在两家圃一保,察有知无且状申。

先拆重棚除复壁,后交播土更飏尘。

寻山逐水薰岩入,踏草搜林塞墓门。

察儿期名擒捉得,赏金赐王拜宫新。

藏隐一餐停一宿,灭族诛家阵六亲。

仍差朱解为齐使,面别天阶出国门。

骤马摇鞭旬日到,望捉奸凶贵子孙。

来到濮阳公馆下,具述天心宣敕文。

州官县宰皆忧惧,捕捉惟愁失帝恩。

其时周氏闻宣敕,由如大石陌心珍。

自隐时多藏在宅,骨寒毛竖失精神。

归到壁前看季布,面如土色结眉频。

良久沉吟无别语,惟言祸事在逡巡!

季布不知新使至,却着言词怪主人。

这里所谓朱解,便是《史记》里所说的朱家。大约《骂阵词文》的作者把朱家、郭解混作一人了。

朱家、郭解,汉代著名侠士。朱家是鲁国人,虽自己贫困,却乐善好施、行侠仗义。郭解是轵(今河南济源南)人,精明强悍,为人仗义。

巴黎本“季布不知新使至,却着言词怪主人”之下,缺了一大段。(刘氏云:此处原本缺一段。)但这一大段,恰好伦敦有一个残本(见《敦煌零拾》三,作《季布歌》),足以补入。但有十三句(从“且述天心宣敕文”到“却着言辞怪主人”)却是和巴黎本重复的,我们把它们删去了。底下接着便叙述周氏无计可施,季布却教他一计,将自己髡钳为奴,设法卖给了朱解,随他“归朝阙”。其间写季布“便索剪刀临欲剪”的心理是极为动人的。

“院长不须相恐吓,仆且常闻俗谚云。

古来久住令人贱。从前又说水频昏。

君嫌叨渎相轻弃,别处难安有罪身。

结交语断人情薄,仆应自杀在今晨。”

周氏低声而对曰:“兄且听言不用嗔。

皇帝恨兄心紧切,专使新来宣敕文。

黄牒分明□在市,垂赏堆金条格新。

先拆重棚除复壁,后交播土更飏尘。

如斯严迅交寻捉,兄身弟命大难存。

兄且以曾为御史,德重官高艺绝伦。

氏且一家甘鼎镬,可惜兄身变微尘!”

季布惊忧而问曰:“只今天使是谁人?”

周氏报言:“官御史,名姓朱解受皇恩。”

其时季布闻朱解,点头微笑两眉分。

“若是别人忧性命,朱解之徒何足论。

见论无能虚受福,心粗阙武又亏文。

直饶堕却千金赏,遮莫高堆万挺银。

皇威刺牒虽严迅,飏尘播土也无因。

既交朱解来寻捉,有计隈依出得身。”

周氏闻言心大怪,“出语如风弄国君。

本来发使交寻捉,兄且如何出得身?”

季布乃言:“今日计,弟但看仆出这身。

九发翦头披短褐,假作家生一贱人。

但道兖州庄上汉,随君出入往来频。

待伊朱解回归日,扣马行头卖仆身。

朱家忽然来买口,商量莫共苦争论。

忽然买仆身将去,擎鞭执帽不辞辛。

天饶得见皇高恨,犹如病鹤再凌云。”

便索剪刀临欲剪,改形移貌痛伤神。

解发捻刀临拟剪,气填胸臆泪纷纷。

自嗟告其周院长,“仆恨从前心眼昏!

枉读诗书虚学剑,徒知气候别风云。

辅佐江东无道主,毁骂咸阳有道君。

致使发肤惜不得,羞看日月耻星辰。

本来事主夸忠赤,变为不孝辱家门。”

言讫捻刀和泪剪,占项遮眉长短匀。

浣染为疮烟肉色,吞炭移音语不真。

出门入户随周氏,邻家信道典仓身。

朱解东齐为御史,歇息因行入市门。

见一贱人长六尺,遍身肉色似烟熏。

神迷勿惑生心买,持将逞似洛阳人。

问此贱人谁是主?“仆拟商量几贯文。”

周氏马前来唱喏,“一依钱数且咨闻。

氏买典仓缘欠阙,百金即买救家贫。

大夫若要商量取,一依处分不争论。”

朱解问其周氏曰:“有何能得直千金?”

周氏便夸身上艺,虽为下贱且超群。

小来父母心怜惜,缘是家生抚育恩。

偏切按摩能柔软,好衣彩摄著烟熏。

送语传言磨识字,会交伴恋入庠门。

若说乘骑能结绾,曾向庄头牧马群。

莫惜百金促买取,商量驱使莫顽嚣。

朱解见夸如此艺,遂交书契验虚真。

典仓牒絺而捐笔,便呈字势似崩云。

题姓署名似凤舞,书年著月若乌存。

上下撒花波对当,行间铺锦草和真。

朱解低头亲看札,口呿目瞪忘收唇。

良久摇鞭相叹羡,看他书札置功勋。

非但百金为上价,千金于口合交分。

遂给价钱而买得,当时便遣涉风尘。

季布得他相接引,擎鞭执帽不辞辛。

朱解相貌何所似?犹如烟影岭头云。

不经旬月归朝阙,具奏东齐无此人。

却不料季布已随在他身边了。这和《史记》所叙朱家明知其为季布而买了下来的话又不大相同。下面叙季布把本来面目对朱解揭开了,吓得朱解“惊狂展转丧神魂”。但季布却要求朱解请众大臣宴会,由他出来亲自乞命。朱解只好答应了他。第二天侯婴、萧何们便都来了。这和《史记》叙朱家自去恳求滕公的话也不同。这里只有侯婴、萧何却没有滕公这重要的人物出现。

皇帝既闻无季布,“劳卿虚去涉风尘。

放卿歇息归私邸,是朕宽肠未合分。”

朱解殿前闻帝语,怀忧拜舞出金门。

归宅亲故来软脚,开筵列馔广铺陈。

买得典仓缘利智,厅堂夸向往来宾。

闲来每共论今古,闷即堂前语典坟。

从此朱解心怜惜,时时夸说向夫人。

“虽然买得愚庸使,实是多知而广闻。

天罚带钳披短褐,似山藏玉蛤含珍,

是意存心解相向,仆应抬举别安存。”

商量乞与朱家姓,脱钳除褐换衣新。

今既收他为骨肉,令交内外报诸亲。

莫唤典仓称下贱,总交唤作大郎君。

试教骑马捻毬仗,忽然击拂便过人。

马上盘枪兼弄剑,弯弓倍射胜陵君。

勒辔邀鞍双走马,跷身独立似生神。

挥鞭再骋堂堂貌,敲镫重夸擅擅身。

南北盘旋如掣电,东西怀协似风云。

朱解当时心大怪,愕然直得失精神。

心粗买得庸愚使,看他意气胜将军。

名曰典仓应是假,终知必是楚家臣。

笑向厅前而问曰:“濮阳之日为因循,

用却百金为买得,不曾子细问根由。

看君去就非庸贱,何姓何名甚处人?”

季布既蒙子细问,心口思维要说真。

击分声嘶而对曰:“说著来由愁杀人!

不问且言为贱士,既问须知非下人。

楚王辩士英雄将,汉帝怨家季布身。”

三台八座甚忙纷,又奏逆臣星出现。

早疑恐在百寮门,不期自己遭狼狈。

将此情□何处申?解诛斩身甘受死,

一门骨肉尽遭迍,季布得知心里怕。

甜言美语却安存。“不用惊狂心草草,大夫定意在安身。

见令天下搜寻仆,捉得封官金百斤。

君促送仆朝门下,必得加官品位新。”

朱解心粗无远见,拟呼左右送他身。

季布出言而便吓,“大夫便似醉昏昏!

顺命受恩无酌度,合见高皇严敕文。

捉仆之人官万户,藏仆之家斩六亲。

况在君家藏一月,送仆先忧自灭门。”

朱解被其如此说,惊狂展转丧神魂。

“藏著君来忧性命,送君又道灭一门。

世路尽言君是计,今且如何免祸迍?”

季布乃言:“今有计,必应我在君亦存。

明日厅堂排酒馔,朝下总呼诸大臣。

座中促说东齐事,道仆愆尤罪过频。

仆即出头亲乞命,脱祸除殃必有门。”

屈得酂侯萧相至,登筵赴会让卑尊。

朱解自缘心里怯,东齐季布便言论。

侯婴当得心惊怪,遂与萧何相顾频。(下缺)

伦敦本至此而毕,下文皆缺。但巴黎本和它相衔接处,似仍缺了几句。这几句大约说的是,萧何答应了救季布。巴黎本下面便说及萧何嘱侯婴去奏皇帝:季布不可得,人民被扰过甚,不如休寻捉他吧。皇帝答应了他。他很高兴地去和季布说,布却叫他再去奏,说怕他投戎狄,“结集狂兵侵汉土”,要皇帝以千金招取他出来做官,侯婴又去奏。皇帝也答应了,遂以千金召布来。布上表谢恩,并来朝见皇帝。

据君良计大尖新,要其舍罪□呈敕,半由天子半由□。

今日与君应面奏,后世徒知人为人。

萧何便嘱侯婴奏,面对天阶见至尊。

且奏:“东齐人失业,望金徒费罢耕耘。

陛下舍愆休寻捉,免其金玉感黎民。”

皇帝既闻无季布,失声忆得尚书云:

民惟邦本倾资惠,本同宁在养人恩。

“朕闻旧酬荒土国,荏苒交他四海贫。

依卿所定休寻捉,解究释罢言论。”

侯婴拜舞辞金殿,来看季布助欢忻。

“皇帝舍愆收敕了,君作无忧散惮身。”

季布闻言心更大!“仆恨多时受苦辛,

虽然奏彻休寻捉,且应潜伏守灰尘。

君非有敕千金诒,乍可遭诛徒现身。”

侯婴闻语怀嗔怒,“争肯将金诒逆臣!”

季布鞠躬重启曰:“再奏应闻尧、舜恩。

但言季布心顽硬,不惭圣听得皇恩。

自知罪浓忧鼎镬,怕投戎狄越江津。

结集狂兵侵汉土,边方未免动烟尘。

一似再生东项羽,二忧重去定西秦。

陛下千金招召取,必能廷佐作忠臣。”

侯婴闻说如斯语,“据君可以拨星辰。

仆便为君重奏去,将表呈时潘帝嗔。

乞待早期而入内,具表前言奏帝闻。”

“昨奉圣慈舍季布,国泰人安喜气新。

臣忧季布多顽逆,不惭圣泽皆皇恩。

陛下登朝休寻捉,怕投戎狄越江津。

结集狂兵侵汉土,边方未逸动烟尘。

一似再生东项羽,二如重去定西秦。

臣闻季布能多计,巧会机谋善用军。

权锋状似霜凋叶,破阵由如风卷云。

但立千金招召取,必有忠贞报国恩。”

皇帝闻言情大悦,“劳卿忠谏奏来频。

朕缘争位遭伤中,变体油疮是箭痕。

梦见楚家由战酌,况忧季布动乾坤。

依卿所奏千金召,山河为誓典功勋。”

季布既蒙赏排石,顿改愁肠修表文。

表曰:

“臣作天尤合粉身,臣住东齐多朴真。生居陋巷长蓬门,不知阶下怀龙分。辅佐东江狼虎君,狂谋骂阵牵亲祖。自致煎熬鼎镬迁,陛下登朝宽圣代,大开舜日布尧云,罪臣不煞将金诏,感恩激切卒难申!乞臣残命将农业,生死荣华九族忻。”当时随来于朝阙,所司引对入金门。皇帝卷帘看季布,思量骂阵忽然嗔!遂令……

这一卷至此而止。这是最危急的一个关头。刘邦见了季布,忽然生了气,又要想杀他。我们且看季布怎样地替他自己逃脱此险。巴黎国家图书馆藏有第三本的《骂阵词文》。恰好结束了这一首长歌(p.3386)。

“以胜煎熬不用存,临至投到萧墙外。”

季布高声殿上闻,“圣明天子堪匡佐!谩语君王何处论!

分明出敕千金诏,赚到朝门却煞臣。

臣罪授诛虽本分,陛下争堪后世闻!”

皇帝登时闻此语,回嗔作喜却交存。

“怜卿计策多谋掠,旧恶些些总莫论。

赐卿锦帛并珍玉,兼拜齐州为太君。

放卿意锦归乡井,光荣禄重贵宗亲。”

季布得官如谢敕,拜舞天街喜气新。

密报先谢朱解得,明明答谢濮阳恩。

敲镫临歌归本去,摇鞭喜得脱风尘。

若论骂阵身登首,万古千秋只一人。

具说《汉书》修制制,莫道辞人唱不嗔。

此卷末有“大汉三年季布骂阵词文一卷”一行,当即此长歌的本名。

在一般的通俗文学里,此歌算是很重要的一篇;在描写上看来,实不失为杰作。其层层深入、处处吃紧的布局,实是无懈可击的。当是《董西厢诸宫调》一类的弘伟的作品的先声吧。在当时必能吸引住许多的听众的,在她被歌唱出来时。

赋在这时被利用作为游戏文章的一体了;在民间似颇为流行着。原来《大言》、《小言》诸赋,已含有机警的对答。在这一条线上发展下来,便成为幽默和机警的小品赋了。敦煌文库里《晏子赋》一首便是此类赋里的一篇出色之作。那些有趣的小机警,当会为民间所传诵不衰的。但那些小机警的对话,其来历却是很复杂的,不全从一个来源汲取而得。其间也偶有不可解与错误处。像“山言见大,何益?”一句,疑“山”字误,且其上必尚有数字,像“王曰”一类的文字。最后道:“出语不穷,是名晏子”,也是“赋”的一个常例。对于这样的作品,我们是很珍惜的,后世也有之,其气韵却常常恶劣得多,远没有写得这样轻巧超脱,这样机警可喜的。

晏子赋一首

昔者齐晏子使于梁国为使。梁王问左右,对(对字疑衍)曰:其人形容何似?左右对曰:“使者晏子,极其丑陋,面目青黑,且唇不附齿,发不附耳,腰不附踝,既儿观占,不成人也。”梁王见晏子,遂唤从小门而入。梁王问曰:“卿是何人,从吾狗门而入?”晏子对王曰:“王若置造作人家之门,即从人门而入,君是狗家,即从狗门而入,有何耻乎?”梁王曰:“齐国无人,遣卿来。”晏子对曰:“齐国大臣七十二相,并是聪明志惠,故使向智梁之国去。臣最无志,遣使无志国来。”梁王曰:“不道卿无智,何以短小?”晏子对王曰:“梧桐树须大,里空虚;井水须深,里无鱼。五尺大蛇却蜘蛛,三寸车辖制车轮。得长何益,得短何嫌!”梁王曰:“不道卿短小,何以黑色?”晏子对王曰:“黑者天地□性也,黑羊之肉岂可不食,黑牛驾车岂可无力,黑狗趁兔岂可不得,黑鸡长鸣岂可无则。鸿鹤虽白,长在野田;芭车虽白,恒载死人。漆虽黑,向在前,墨梃虽黑,在王边。采桑椹,黑者先尝之。”“山言见大,何益?”晏子对王曰:“剑虽尺三,能定四方;麒麟虽小,圣君瑞应。箭虽小,煞猛虎,小锤能鸣大鼓,方之此言,见大何意!”梁王问曰:“不道卿黑色,卿先祖是谁?”晏子对王曰:“体有于芭生于事,粳粮稻米,出于粪土,健儿论切,伫儿说苦。今臣共其王言,何劳问其先祖。”王乃问晏子曰:“汝知天地之纲纪,阴阳之本性;何者为公,何者为母;何者为左,何者为右;何者为夫,何者为妇;何者为表,何者为里;风从何处出,雨从何处来,霜从何处下,露从何处生;天地相去几千万里,何者是小人,何者是君子?”晏子对王曰:“九九八十一,天地之纲纪;八九七十二,阴阳之性。天为公,地为母;日为夫,月为妇;南为表,北为里,东为左,西为右;风出高山,雨出江海;雾出青天,露出百草;天地相去,万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富贵是君子,贫者是小人。”出语不穷,是名晏子。

《韩朋赋》恰好和《晏子赋》相反,却是很沉痛的一篇叙事诗,虽然其中也包含些机警的隐语——这些隐语是民间作品里所常常见得到的,一般人对它,一定有很高的兴趣。在宋代,“商谜”曾成了一个专门的职业;元代的文士们写作的隐语集也不少;其群众都是民间的,而非上层阶级的。

明人传奇,有《韩朋十义记》,但所叙与《韩朋赋》非同一之事。赋中的韩朋原应作韩凭。大约抄写者因“凭”字不好写,而音又相同,故遂改作“朋”。

韩凭妻的故事,在古代流传甚广;也是孟姜女型的故事之一。这故事的流行,可见出一般人对于荒淫之君王的愤怒的呼号。这故事的大概,是如此:

宋韩凭,战国时为宋康王舍人。妻何氏美。王欲之。捕舍人筑青陵台。何氏作《乌鹊歌》以见志云:“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又云:“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又作歌答其夫云:“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康王得书,以问苏贺。贺曰:“雨淫淫,愁且思也;河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当心,有死志也。”俄而凭自杀。妻乃阴腐其衣。王与登台,遂自投台下。左右揽之,衣不中手。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不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而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宿昔,有交梓木生

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合抱,屈曲体相就,根交于下。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交颈悲鸣。宋人哀之,号其木曰相思树。(汪廷讷《人镜阳秋》卷十六)

孟姜女型,民间故事的一种类型。相传孟姜女为秦时人,她不辞千里之苦,为筑长城的丈夫送寒衣,得知丈夫已死,筑于城墙之中,孟哭倒长城,寻得夫骨,带归埋葬。秦始皇见其貌美,欲强娶之。孟姜女提出戴孝、发丧等条件,秦皇照办后,孟投海自尽。

《韩朋赋》把这悲惨的故事发展得更深挚、更动人些,成了一篇崇高的悲剧;在文辞上,也少粗鄙的语句。大约是抄写的人之过吧,别字错字还是不少。

《韩朋赋》第一节写朋意欲远仕,而虑母独居,故遂娶妇贞夫(赋里不说是何氏)。贞夫美而贤。入门三日,二人的情感,如鱼如水,相誓各不相负。在这里,“赋”的描写与叙述,显然是把简朴的故事变为繁琐些了。

昔有贤士,姓韩名朋,少小孤单,遭丧遂失父,独养老母。谨身行孝,用身为主。意远仕,忆母独注。贤妻成功,素女始年十七,名曰贞夫。已贤至圣,明显绝华,形容窈窕,天下更无。虽是女人身,明解经书。凡所造作,皆今天符。入门三日,意合同居。共君作誓,各守其躯。君不须再娶妇,如鱼如水。意亦不再嫁,死事一夫。

第二节写韩朋出游,仕于宋国,六年不归。朋妻寄书给他。朋得书,意感心悲。那封书显然是廓大了《乌鹊歌》的第一首的,却更为深刻。“欲寄书”与“人”,与“鸟”,与“风”一段,乃是这赋里最好的抒写之一则。

韩朋出游,仕于宋国。期去三年,六秋不皈。朋母忆之,心烦惣。其妻寄书与人,恐人多言焉;欲寄书与鸟,鸟恒高飞;意欲寄书与风,风在空虚;书君有感,直到朋前。韩朋得书,解读其言。书曰:浩浩白水,回波如流,皎皎明月,浮云映之,青青之水,各忧其时,失时不种,和亘不兹。万物吐化,不为天时。久不相见,心中在思。百年相守,竟一好时。君不忆亲,老母心悲;妻独单弱,夜常孤栖。常怀大忧。盖闻百鸟失伴,其声哀哀,日暮独宿,夜长栖栖。太山初生,高下崔嵬,上有双鸟,下有神龟。昼夜游戏,恒则同皈。妾今何罪,独无光明。海水荡荡,无风自波。成人者少,破人者多。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君但平安,妾亦无化。韩朋得书,意感心悲。不食三日,亦不觉饥。

但不幸,这封书却为宋王所拾得。王遂欲得朋妻。梁伯奉命,用诈术去迎接了她来。这一节是原来的故事里所没有的;写得是那样的婉曲而层层深入。这里的梁伯,当便是故事里的苏贺了。

韩朋意欲还家,事无因缘。怀书不谨,遗失殿前。宋王得之,甚爱其言。即召群臣,并及太吏;谁能取得韩朋妻者,赐金千金,封邑万户。梁伯启言王曰:臣能取之。宋王大忆。即出八轮之车,爪骝之马,便三千余人,从发道路,疾如风雨。三日三夜,往到朋家,使者下车,打门而唤。朋母出看,心中惊怕。供问唤者,是谁使者。使者答曰:我从国之使来,共朋同友。朋为公曹,我为主簿。朋友秋书,来寄新妇。阿婆回语新妇,如客此言,朋今事官,且得胜途。贞夫曰:新妇昨夜梦恶,文文莫莫,见一黄蛇,咬妾床脚,三鸟并飞,两鸟相搏,一鸟头破齿落,毛下纷纷,血流洛洛,马蹄踏踏,诸臣赫赫。上下不见邻里之人,何况千里之客!客从远来,终不可信。巧言利语,诈作朋书。言在外。新妇出看,阿婆报客。但道:新妇病卧在床,不胜医药。承言谢客,劳苦远来。使者对曰:“妇闻夫书,何古不憘!必有他情,在于邻里。朋母年老,能察意。新妇闻客此言,面目变青变黄。如客此语,道有他情,即欲结意,返失其里,遣妾看客,失母贤子。姑从今已后亦夫妇,妇亦失姑,遂下金机,谢其王事。千秋万岁,不当复织。井水淇淇,何时取汝!釜灶尩尩,何时久汝。床廗闺房,何时卧汝,庭前荡荡,何时扫汝,薗菜青青,何时拾汝!出入悲啼,邻里酸楚。低头却行,泪下如雨。上雨拜客,使者扶誉贞夫上车,疾如风雨。朋母于后,呼天唤地大哭。邻里惊聚,贞夫曰:呼天何益,唤地何免,驷马一去,何归返!

“下机谢其玉掖”一段,充盈了惜别的深情厚意,其动人,在我们的文学里还不曾有过第二篇,恰好和印度剧圣卡里台莎(kalidaso)的不朽之作《梭孔特娜》(sakantola)所写的梭孔特娜别了森林之居而去寻夫时的情景相同;其美丽的想象也不相上下。然而我们的《韩朋赋》,却被埋没了一千年!

卡里台莎,即迦黎陀娑(约330-430),印度古代诗人、戏剧家。其作品公认有七部,最为杰出的是剧本《沙恭达罗》。1000多年来,他作为梵文文学最伟大的诗人和最受崇拜的剧作家始终受到印度人民的热爱。

《梭孔特娜》,即《沙恭达罗》,印度古代梵语戏剧。全名为《由于一种信物而重新找到沙恭达罗记》。作品描写刻画精湛,是竼文古典文学的典范,译为英文后,成为享誉世界的经典戏剧。

第四节写贞夫被骗入宫,憔悴不乐,病卧不起。这里,仍很巧妙的运用了《乌鹊歌》的第二首进去。

梁伯信连日日渐远,初至宋国九千余里,光照宫中。宋王怪之,即召群臣,并及太吏,开书卜问,怪其所以。悟土答曰:今日甲子,明日乙丑,诸臣聚集,王得好妇。言语未讫,贞夫即至。面如凝脂,腰如束素,有好文理。宫中美女,无有及以。宋王见之,甚大欢喜。三日三夜,乐可可尽。即拜贞夫以为皇吉。前后事从,入其宫里。贞夫入宫,憔悴不乐,病卧不起。宋王曰:卿是庶人之妻,今为一日之母,有何不乐!衣即绫罗,食即咨口,黄门侍郎,恒在左右。有何不乐,亦不欢情?贞夫答曰:辞家别亲,出事韩朋,生死有处,贵贱有殊。芦苇有地,荆棘有蓑,豺狼有伴,雉笔有双,鱼鳖百水,不乐高堂,燕若群飞,不乐凤凰,妾庶人之妻,不归宋王之妇。

这以下似乎阙失了几句,上下语便不大能衔接。大约宋王又来问群臣以如何可以释贞夫之忧的方法。但梁伯却又有一个坏主意了!

“人愁思,谁能谏?”梁伯对曰:臣能谏之。朋年三十未满,廿有余,姿容窈窕,里发素失,齿如轲辄,耳如悬珠,是以念之,情意不乐。唯须疾害身朋,以为困徒。宋王遂取其言,遂打韩朋二扳齿,并着故破之衣,常使作清凌之台。

第五节写贞夫和韩朋相见于青凌台。贞夫作书系于箭上,射给朋。朋得之,便自杀。

贞夫闻之,痛切肝肠,情中烦惌,无时不思。贞夫咨宋王:既筑清凌台讫,乞愿踅往看下。宋王许之。赐八轮之车,爪骝之马,前后事从三千余人,往到台下。乃见韩朋,判草饲马。见妾羞耻,把草遮面。贞夫见之,泪下如雨。贞夫曰:“宋王有衣,妾亦不着;王若吃食,妾亦不尝。妾念思君,如渴思浆。见君苦痛,割妾心肠。形容憔悴,决报宋王。何足着耻!避妾隐藏!”韩朋答曰:南山有树,名曰荆棘,一枝两形,苇小心平。形容憔悴,无有心情。盖闻东流之水,西海之鱼,去贱就贵,于意如何?贞夫闻语,低头却行,泪下如雨。即裂群前三寸之帛,卓齿取血,且作台书,系着箭上,射于韩朋。朋得此,便即自死。宋王闻之,心中惊愕。即子诸臣:“若为自死,为人所煞?”梁伯对曰:韩朋死时,有伤损之处,唯有三寸素书,在朋头下。宋王即读之,贞书曰:“天雨霖,鱼游池中,大鼓无声,小鼓无音。”王曰:谁能辨之?梁伯对曰:“臣能辨之。天雨霖霖,是其泪;鱼游池中,是其意;大鼓无声,是其气;小鼓无音,是其思。”天下事此是。卿其言义大矣哉!

第六节写贞夫见韩朋死,便求王以礼葬之。葬时,贞夫自腐其衣,投于墓中,左右揽之不得。和故事所说的自投青凌台下,略有不同。“左揽右揽,随手而无”上下,疑略有缺失,故文意不甚明白。

贞夫曰:韩朋以死,何更再言!唯愿大王有恩,以礼葬之,可不得我后。宋王即遣人城东辁百文之旷,三公葬之。贞夫乞往观看,不取久高。宋王许之。令乘素车,前后事从三千余人,往到墓所。贞夫下车,绕墓三匝,嗥啼悲哭,声入云中。唤君君亦不闻,回头辞百官,天能报恩。盖闻一马不被二安,一女不事二夫。言语未此,遂即至室。苦酒侵衣,遂脆如葱。左揽右揽,随手而无。百官忙怕,皆悉棰胸,即遣使者报宋王。

最后一节便写宋王救贞夫不得,而在墓中得二石。他弃此二石于道之东西,即生二树,枝枝相当,叶叶相拢。宋王又伐之。而“二札落水”,变成双鸳鸯飞去。鸳鸯落下了一根羽毛,宋王拾得之,却起火焚烧了他的身体;这样的报复了韩朋夫妇的仇。

王闻此语,甚大嗔怒。床头取剑,煞臣四五,飞轮来走,百官集聚。天下大雨,水流旷中,难可得取。梁伯谏王曰:只有万死,无有一生。宋王即遣舍之。不见贞夫,唯得两石。一青一白。宋王睹之,青(石)舍游道东,白石舍于道西。道西生于桂树,道东生于梧桐。枝枝相当,叶叶相笼。根下相连,下有流泉,绝道不通。宋王出游见之。此是何树?对曰:此是韩朋之树。谁能解之?梁伯对曰:臣能解之。枝枝相当,是其意;叶叶相拢,是其恩;根下相连,是其气;下有流泉,是其泪。宋王即遣诛罚之。三日三夜,血流汪汪。二札落水,变成双鸳鸯,举翅高飞,还我本乡。唯有一毛,甚相好端政。宋王得之,即磨芬其身。

复仇的一段,乃是“故事”所没有的。“故事”里只说墓上生二树,树上栖有双鸳鸯。这里却说,墓中拾得二石,石弃于道旁,生了二树,树被斫去,乃生双鸳鸯,双鸳鸯飞去,落下一羽毛,为他们复了仇。这样的变异,正合一般民间故事的方式;辛特里娜型(cindellela)的故事便是这样的。还有两篇《燕子赋》,也是绝妙的好辞。我们如果喜欢伊索的寓言,喜欢《列那狐的故事》,我们便会同样地喜欢这两篇《燕子赋》。这两篇性质是相同的,故事也相同,描写的方法,却完全两样了;一篇写得很机警,写得神采奕奕,另一篇却是颇为驽下之作。但我们读着她们,一边却不禁的会浮现出《列那狐的故事》的若干幕的图画来。《燕子赋》产生的背景,和《列那狐》有些相同,其讽刺的意味当然也相同。对于黑暗的中世纪的社会,在这里,我们可以略略得到些消息。人们不敢公然地对帝王、对卿相、对地方官吏、对土豪劣绅,报仇或指责,便只好隐隐约约地在寓言里咒骂着了。

辛特里娜型,民间故事的一种类。

《燕子赋》写的是燕雀争巢事。燕巢被雀所占,向它理会,反被殴伤,于是向凤凰处去起诉。

第一篇《燕子赋》,对于争巢的经过,已失去了,只从燕子被殴,诉之凤凰开始。

燕子赋

缘没横罗□□□□□□□□□□□□□□□□□□□云:“明敕招客标□□□□□□□□□□□□□□□□错,是我表丈人,鹫鸠是我家,百州□□□□□□□□□离我门,前少时终须吃掴。”燕子不分,以理从索。遂被撮头拖曳,捉衣扯擘。辽乱尊拳,交横秃剔,父子数人,共相敲击,燕子被打,伤毛堕翮,起上不能,命垂朝夕。伏乞检验,见有青赤。不胜冤屈,请王科责。凤凰云:“燕子下牒,辞理恳切,雀儿豪横,不可称说。终须两家,对面分雪。但知撼否,然可断决。”专差鹪鹩往捉。

鹪鹩捉雀儿的一段,写得极有风趣。雀儿在巢里私语,“约束男女,必莫开门。有人觅我,道向东村”那些话,读之不禁失笑。还不和列那狐同样的狡猾么?但雀儿究竟没有列那狐的智计,只好被鹪鹩捕去。

鹪鹩奉命,不敢久庭,半走牛期,疾如奔星。行至门外,良久立听。正闻雀儿窟里语,闻声云:昨夜梦恶,今朝眼瞤,若不私斗,克被官嗔。比来徭役,征已应频;多是燕子,下牒申论。约束男女,必莫开门。有人觅我,道向东村。鹪鹩隔门遥唤:“阿你莫漫辄藏,向来闻你所说,急出共我平章。何谓夺他宅舍,仍更打他损伤!奉府命遣我追捉,手足还是身当。入孔亦不得脱,任你百种思量。”雀儿怕怖,悚惧恐惶,浑家大小,亦总惊忙。遂出跪拜鹪鹩,唤作大郎,二郎,使人远来充热,且向窟里逐凉。卒客无卒主人,蹔坐撩里家常。鹪鹩曰:“者汉大痴,好不自知。恰见宽纵,苟徒过时。饭食朗道,我亦不饥。火急须去,恐王怪迟。雀儿已愁,贵在淹流,千返不去,□得脱头。”乾言强语,千祈万求。通容放致,明日还有些束羞。鹪鹩恶发,把腰即扭。雀儿烦恼,两眉不邹。捺瞻噤去,须曳到州。

雀儿虽替自己辩解,却湮灭不了具在的事实。凤凰乃判决他决五百,枷项禁身,下于狱中。

奉王帖追,匍匐奔走,不敢来迟。燕子文牒,并是虚辞。眯目上下,请王对推。凤凰云:“者贼无赖,眼恼蠹害,何由可奈!骨是捉我支配!将出脊背,拔出左腿,揭去脑盖。”雀儿被吓担碎。号唯称死罪,请唤燕子来对。燕子忽硉出头,躬曲分疏。雀儿夺宅,今见安居;所被伤损,亦不加诸;目验取实虚。雀儿自隐欺负面孔,缝是攒沅,请乞设誓,口舌多端。若实夺燕子宅舍,即愿一代贫寒。朝逢鹰隼,暮逢痴苄,行即着网,坐即被弹。经营不进,居处不安。日埋一□,浑家不残。咒虽万种作了,凤凰要自难漫。燕子曰:人急烧香,狗急蓦墙,只如钉疮病癞,埋却尸腔。总是雀儿(转开作)徒拟,诳惑大王。凤凰大嗔,状后即判雀儿之罪。不得称苄,推问根由,仍生拒捍。责情且决五百,枷项禁身推断。

对于这样的判决,燕子自然是称快。雀儿的昆季鵙鸽却大为不平,骂了他一顿。添了这个波折,便添了风趣不少。

燕子唱快,憙慰不以。夺我宅舍,捉我巴毁,将作你吉达到头;何期天还报你!如今及阿莽次,第五下乃是调子。鵙鸽在傍,乃是雀儿昆季,颇有急难之情,不离左右看侍。既见燕子唱快,便即向前填置。家兄触快明公,下走实增厚鬼。切闻狐死兔悲,恶伤其类,四海尽为兄弟,何况更同臭味。今日自能论竟,任他官府处理。死鸟就上更弹,何须逐后骂詈。

下面写雀妇去狱中探望雀儿;那情景还不是唐代监狱的描素么?

妇闻雀儿被杖,不觉精神沮丧。但知捶胸拍臆,垂头忆想阿莽。两步并作一步,走向狱中看去。正见雀儿卧地,面色恰似勃土。脊上缝个服子,仿佛亦高尺五。既见雀儿困顿,眼中泪下如雨。口里便灌小便,疮上还贴故纸。当时骸骸劝谏,拗戾不相用语。无事破啰啾唧,果见论官理府。更披枷禁不休,于身有阿没好处。乃是自招祸恤,不得怨他电祖。雀儿打硬,犹自谎漫语;男儿丈夫,事有错误,脊被揎破,更何怕惧!生不一回,死不两度!俗语云:宁值十狼九虎,莫逢痴儿一怒。如今会遭夜莽赤椎,惣是者黑妪儿作祖。吾今在狱,宁死不辱。汝可早去,唤取鸜鹆。他家头尖,凭伊觅曲,咬啮势要,教向凤凰边遮嘱。但知免更吃杖,与他祁摩一束。

雀儿在狱,总想设法脱枷及免罪。像他这样的一个强梁的东西,到此地步,也只好“口中念佛,心中发愿:若得官事解散,险(缮)写《多心经》一卷”了。这讽刺得多末可笑!

雀儿被禁数日,求守狱子脱枷。狱子再三不肯,雀儿美语咀啖:官不容针私容车,叩头与脱到晚衙。不相苦死相邀勒,送饭人来定有钗。狱子曰:汝今末得清雪,所已留在黄沙。我且忝为主吏,岂受资贿相遮。万一王耳目,碎即恰似油麻。乍可从君懊恼,不得遣我著查。雀儿叹曰:古者三公厄于狱卒,吾乃今朝自见。惟须口中念佛,心中发愿:若得官事解散,验写多心经一卷。遂乃嗢噱本典,日徒沙门,辨曹司上下,说公白健。今日之下,些些方便。还有纸笔当直,莫言空手冷面。本典曰:你亦放钝,为当退顐。夺他宅舍,不解卑逊,却事凶粗,打他见困。你是王法罪人,凤凰命我责问。明日早起过案,必是更着一顿。杖十已上开天,去死不过半寸。但辨脊背□□,何用密箄相骸。

雀儿对案时的情景,写得有风趣极了!我们看他是怎样地替他辩护的?

雀儿被额,更额气愤,把得问头,特地更闷。问:燕子造舍,拟自存活,何得粗豪,辄敢强夺!仰答:但雀儿之名脑子,交被老鸟趁急,走不择险,逢孔即入,暂投燕舍,勉被拘执。实缘避难,事有急疾,亦非强夺,愿王体悉。又问:既称避难,何得恐赫,仍更踬打,使令坠翮。国有常形,舍笞决一百。有何别理,以此明白?仰答:但雀儿只缘脑子避难,暂时留燕舍,既见空闲,暂歇解卸。燕子到来,望风恶骂。父子团头,牵及上下。忿不思难,便即相打。燕子既称坠翮,雀儿今亦跛跨。两家损处,彼此相亚。若欲确论坐宅,请乞酬其宅价。今欲据法科绳,实即不敢咋呀。见有请上柱国勋,请与收其赎罪。

他想到了要以“上柱国勋”来赎罪。

又问:“夺宅恐赫,罪不可容。既有高勋,究于何处立功?”仰答:“但雀儿去贞十九年大将军征计辽东,雀儿□充慊,当时被入先锋,身不□,手不弯弓,口衔□火,送着上风,高丽逐灭,因此立功。一例蒙上柱国,见有勋告数通。必期欲得磨勘,请检《山海经》中”。凤凰判云:“雀儿剔秃,强夺燕屋,推问根由,元无臣伏。既有上柱国勋收赎,不可久留在狱。宜即适放,勿烦案牍。”

“必期欲得磨勘,请检《山海经》中”,作者是那么警敏地在开着玩笑!

雀儿既被释,遂和燕子和解了。有一多事鸿鸖,却骂了他们一顿。这和后来的《蔬果争奇》、《梅雪争奇》、《童婉争奇》一类的东西,以及《茶酒论》是结构相同的。但未免却落了套。不过最后的燕雀同词而对的一首诗,却救她出于“平庸”。

雀儿得出,憙不自胜。遂唤燕子,且饮二升。比来触误,请公哀矜。从今已后,别解祗承。人前并地,更莫仍仍。燕雀既和,行至怜并,乃有一多事鸿鸖,借问:比来谏竟雀儿不退,静开眼尿床,违他格令,赖值凤凰恩择,放你一生草命。可中鹞子搦得,百年当铺了竟。遂骂燕子:你甚顽嚣!些些小事,何得纷红!直欲危他性命,作得如许不仁!两个都无所识,宜悟不与同群!燕雀同词而对曰:何其凤凰不嗔,乃被鸿鸖责所!你亦未能断事,到头没多词句!必其倚有高才,请乞立题诗赋。鸿鸖好心,却被讥刺。乃与一诗,以程二子。鸿鸖宿心有远志,燕雀由来故不知。一朝自到青云上,三岁飞鸣当此时。燕雀同词而对曰:大鹏信徒南,鹪鹩巢一枚。逍遥各自得,何在二虫知!

《燕子赋》的作者,一定是很有修养的文士。“逍遥各自得,何在二虫知?”那样的思想,是陶潜、庄周他们所抱有着的。

另一篇《燕子赋》,首尾完全,但内容却平凡得多了。姑附录于后,以资对读。

此歌身自合,天下更无过。雀儿和燕子,合作《开元歌》。

燕子实难及,能语复喽罗;一生心快健,禽里更无过。居在堂梁上,衔泥来作窠。追朋伴亲侣,滥鸟不相过。秋冬石窟隐,春夏在人间。二月来梭藂,八月却皈。口衔长命草,余事且闲闲。经冬若不死,今岁重回还。游荡云中戏,宛转在空飞。还来归旧室,冬自本巢依。藂中逢一鸟,称名自雀儿。摇头野说,语里事哆呶。

雀儿实囋唸,变弄别浮沉。知他窠窟好,乃即横来很。问燕何山鸟?掇地作音声。徒劳来索窟,放你且放心。

燕子语雀儿:好得辄行非,问君向者语,元本末相知。一冬来住居,温暖养妻儿。计你合惭愧,却被怨辩之。

雀儿语燕子:恩泽莫大言,高声定无理。不假嘴头喧,官司有道理。正敕见明宣,空闲石得坐。雀儿起自专。

燕子语雀儿:好得合头痴,向吾宅里坐,却捉主人欺。如今见我索,荒语说官司。养虾蟆得水病;报你定无疑。

雀儿语燕子:不由君事嘴头。问君行坐处。元本住何州?宅家今括客,特敕捉浮逃。黠儿别设诮,转急且抽头。

燕闻拍手笑,不由君事落荒。大宅居山所,此乃是吾庄,本贯属京兆,生缘在帝乡。但知还他窟,野语不相当。纵使无籍贯,终是不关君。我得永年福,到处即安身。此言并是实,天下亦知闻。是君不信语,乞问读书人。

雀儿语燕子:何用苦分疏!因何得永年福,言词总是虚。精神目验在,活时解自如。功夫何处得?野语诳乡闾。头似独舂鸟,身如大榼形。缘身豆汁染,脚手似针钉。恒常事夸大,迳欲漫胡瓶。抚国知何道,闰我永年名。

昔本吾王殿,燕子作巢窟,宫人夜游戏,因便捉窠烧。当时无住处,堂梁寄一霄。其王见怜慜,慜念亦优饶。莫欺身幼小,意气极英雄。堂梁一百所,游飏在云中。水上吞浮蠛,空里接飞虫。真城无比较,曾娉海龙宫。海龙王第三女,发长七尺强。衔来腹底卧,燕岂在称扬。请读论语验,问取公冶长。当时在缧绁,缘燕免无常。

公冶长(前519-前470),孔子弟子、女婿。名长,字子长、子芝,春秋时齐国人,亦说鲁国人。一生治学,继承孔子遗志,教书育人。相传他精通鸟语,能和鸟对话,所以旧传他的形象为鸟首鸟喙。

雀儿语燕子:侧耳用心听。如欲还君窟,且定嘴头声。赤雀由称瑞,兄弟在天庭。公王共执手,朝野悉知名。一种居天地,受某不相当。麦孰我先食,禾孰在前尝。寒来及暑往,何曾别帝乡。子孙满天下,父叔遍村坊。自从能识别,慈母实心平,恒思十善业,觉悟欲无常。饥恒餐五谷,不煞一众生。怜君是远客,为此不相争。

燕子自咨嗟,不向雀儿夸,饥恒食九酝,渴即饮丹砂,不能别四海,心里恋洪牙。莫怪经冬隐,只为乐山家。久住人增贱,希来见喜欢。为此经冬隐,不是怕饥寒。幽岩实快乐,山野打盘珊。本拟将身看,却被看人看。

一虎虽然猛,不如众狗强。窠被夺将去,嚇我作官方。空争并无益,无过见凤凰。雀既被燕撮,直见鸟中王。凤凰台上坐,百鸟四边围。徘徊四顾望,见燕口衔词。横被强夺窟,投名诉雀儿。抱屈来谏衒,启奏大王知。雀儿及燕子,皆总立王前。凤凰亲处分,有理当头宣。燕子于先语,臣作一言,依实说事状,发本述因缘。被侵宅舍苦,理屈岂感言。不分黄头雀,朋博结豪强。燕有宅一所,横被强夺将,理屈难缄嘿,伏乞愿商量。日月虽耀赫,无明照覆盆。空辞元无力,谁肯入王门。凤凰嗔雀儿,何为捉他欺!彼此有窠窟,忽尔辄行非。雀儿向前启凤凰:王今怎不知,穷研细诸问,岂得信虚辞。

雀儿但为鸟,各自住村坊。彼此无宅舍,到处自安身。见一空闲窟,破坏故非新。久访元无主,随便即安身。成功不了毁,不能移改张。随便里许坐,爱护得劳藏。

燕子启大王:雀儿漫洛荒。亦是穷奇鸟,构探足词章。衔泥来作窟,口里见疮生。王今不信语,乞问主人郎。

凤凰当处分:二鸟近前头。不言我早悉,事状见喽喽。薄媚黄头雀,便漫说缘由。急手还他窟,不得更勾留。

雀儿启凤凰:吩付亦甘从。王遣还他窟。乞请再通容。雀儿是课户,岂共外人同。燕子时来往,从坐不经冬。

凤凰语雀儿:急还燕子窟。我今已判定,雀儿不合过。暖是百鸟主,法令不阿磨。理引合如此,不可有偏颇。

燕子理得舍,欢喜复欢忻。雀儿终欲死,无处可安身。

燕子不求人,雀儿莫生嗔。昔问古人语:三斗始成亲。往者尧王圣,写位二十年;郑裔事四海,对面即为婚。元百在家患,臣乡千埋期。燕王怨,怨秦国,位马变为驎,并粮坐守死,万代得称传。百挑忆朝廷,哽咽泪交连。断马有王义,由自不能分。午子骨罚楚,二邑亦无言。不能攀古得,二人并鸟身。缘争破坏窟,徒特费精神。钱财如粪土,人义重于山。燕今实罪过,雀儿莫生嗔。

雀儿语燕子:别后不须论。室是君家室,合理不虚然。一冬来修理,涴落悉皆然。计你合惭愧,却攥我见王身。凤凰住化法,不拟煞伤人。忽然责情打,几许愧金身。

燕子语雀儿:此言亦非嗔。缘君修理屋,不索价房钱。一年十二月,月别伍伯文。可中论房课,定是卖君身。

《茶酒论》一篇,可附于本章叙述之;这也是“赋”之一体。这篇题作“乡贡进士王敷撰”,其生平未能考知。像这样的游戏文章,唐人并不忌讳去写。韩愈也作了《毛颖传》。“争奇”一类的写作,本来也是从《大言》、《小言赋》发展出来的。明人邓志谟却把这幼稚的文体廓大而成为二册三册的一种“争奇”的专书了。

茶和酒在争论着:“两个谁有功勋?”茶先说其可贵,酒乃继而夸其力;反覆辨难,终乃各举其“过”。“两个政争人我,不知水在边。”水乃出来和解道:茶酒要不得水,将成什么形容呢?水对于物,功绩最大,但他并不言功。茶酒又何必争功呢?“从今已后,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

大规模的《三都》、《两京赋》,其结构和作用也都是这样的幼稚。

“若人读之一本,永世不害酒颠茶风”,这二句话恐怕是受了印度作品的影响。像这样的自赞自颂的结束方法,在我们文学作品是很少见到的。

为了读者的方便,把《茶酒论》也附录于下。关于《茶酒论》,日本的盐谷温教授曾有过一篇考释。

茶酒论

《茶酒论》一卷并序,乡贡进士王敫撰

窃见神农,曾尝百草,五谷从此得分。轩辕制其衣服,流传教示后人。苍颉致其文字,孔丘阐化儒因。不可从头细说,撮其枢要之陈。蹔问茶之与酒,两个谁有功勋?阿谁即合卑小,阿谁即合称尊?今日各须立理,强者先饰一门。茶乃出来言曰:“诸人莫闹,听说些些;百草之首,万木之花,贵之取蕊,重之擿芽,呼之名草,号之作茶。贡五侯宅,奉帝王家。时时献入,一世荣华。自然尊贵,何用论夸!”酒乃出来:“可笑词说,自古之今,茶贱酒贵。单醪投河,三军告醉。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和死定生,神明歆气。酒食问人,终无恶意。有酒有令,仁义礼智。自合称尊,何劳比类?”茶为酒曰:“阿,你不闻道:浮梁歙州,万国来求:蜀川流顶,其山蓦岭;舒城太胡,买婢买奴,越郡余杭,金帛为囊。素紫天子,人间亦少。商客来求,舡车塞绍。据此踪由,阿谁合少!”酒为茶曰:“阿,你不闻道:剂酒乾和,博锦博罗,蒲桃九酝,于身有润;玉酒琼浆,仙人杯觞;菊花竹叶,中山赵母;甘甜美苦,一醉三年。流传今古,礼让乡侣。调和军府,阿你头恼,不须乾努。”茶为酒曰:“我之茗草,万木之心,或白如玉,或似黄金。明僧大德,幽隐禅林,饮之语话,能去昏沉。供养弥勒,奉献观音。千劫万劫,诸佛相钦。酒能破家散宅,广作邪婬,打却三盏以后,令人只是罪深。”酒为茶曰:“三文一缸,何年得富,酒通贵人,公卿所慕。曾道赵王弹琴,秦王击缶,不可把茶请歌,不可为茶交舞。茶吃只是腰痛,多吃令人患肚。一日打却十杯,肠胀又同衙鼓。若也服之三年,养虾蟆得水病报。”茶为酒曰:“我三十成名,束带巾栉,蓦海其江,来朝今室。将到市鄽,安排未毕。人来买之,钱财盈溢。言下便得富饶,不在明朝后日。阿你酒能昏乱,吃了多饶啾唧。街中罗织平人,脊上少须十七。”酒为茶曰:“岂不见古人才子,吟诗尽道渴来,一盏能生养命,又道酒是消愁药,又道酒能养贤。古人糠粕,今乃流传。茶贱三文五碗,酒贱中半七文。致酒谢坐,礼让周旋。国家音乐,本为酒泉。终朝吃你茶水,敢动些些管弦。”茶为酒曰:“阿你不见道:男儿十四五,莫与酒家亲。君不见生生鸟为酒丧其身。阿你即道茶吃发病,酒吃养贤。即见道有酒黄酒病,不见道有茶疯茶颠。阿阇世王为酒报父害母,刘伶为酒一死三年。吃了张眉竖眼,怒斗宣拳。状上只言粗豪酒醉,不曾有茶醉。相言不免求首,杖子本典索钱。大枷盍顶,背上抛椽。便即烧香断酒,念佛求天,终身不吃,望逸迍邅。”两个政争人我,不知水在旁边。水谓茶酒曰:“阿你两个,何用忿忿!阿谁许你,各拟论功,言词相毁,道西说东。人生四大,地水火风。茶不得水,作何相儿!酒不得水,作何形容!米麴干吃,损人肠胃;茶行干吃,只粝破喉咙。万物须水,五谷之宗;上应乾象,下顺吉凶;江河淮济,有我即通;亦能漂荡天地,亦能涸煞鱼龙;尧时九年灾迹,只缘我在其中。感得天下钦奉,万姓依从,由自不说能圣;两个用争功!从今已后,切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若人读之一本,永世不害酒颠茶风。

最后,有一篇《齖齕新妇文》,也应该一提。这是后来流行甚广的《快嘴李翠莲记》(见《清平山堂话本》)的故事之最早的一个本子。虽然写得并不怎样好,但在民间是发生了相当的作用的。在那里,反映着民间婚姻制度的不合理,与由此制度所产生的种种痛苦。

齖齕新妇文一本

夫齖齕新妇者,本自天生,斗唇閤舌,务在喧争。欺儿踏婿,骂詈高声,翁婆共语,殊总不听。入厨恶发,飜粥扑羹。轰盆打甑,雹釜打铛。嗔似水牛料斗,笑似辘轳作声。若说轩裙拨(乙本作簸)尾直,是世间无比。斗乱亲情,欺邻逐里。阿婆嗔着,终不合嘴。将头自盖,竹天竹地。莫着卧床,佯病不起。见婿入来,满眼流泪。夫问来由,有何事意,没可分梳(乙本作疏),口(乙本作只)称是事(乙本作是是)。翁婆骂我作奴作婢之相,只是旦眠夜睡,莫与饭吃,饿急自起。阿婆问(乙本作向)儿言说(乙本作曰),索(乙本作色)得个屈期。丑物入来,与(甲本作已)我作底。新妇闻之,从床忽起。当初缘甚不嫌,便即下财下礼。色我将来,道我是底。未许之时,求神拜鬼,及至入(乙本作将)来,说我如此。新妇乃索离书废我,别嫁可曾夫婿。翁婆闻道色离书(“自废我”至“离书”十五字乙本有甲本无),忻忻喜喜。且(乙本作是)与缘(乙本作沿)房衣物,更别造一床毡被,乞求趁却,愿更莫逢相值。新妇道辞便去,口里咄咄骂詈。不徒钱财产业,且离怨(甲本作恐)家老鬼。新妇惯唤(唤字乙本无),向村中自由自在。礼宜(乙本无宜字)不学女翁不爱,只是手提竹笼,恰似(恰似二字乙本无)傍田拾菜。如此之流须为监解。看是名家之流,不交自解。本性齖齕,打煞也不改。已后与儿索妇,大须稳(甲本作隐)审趁逐,莫取媒人之配。阿家诗曰:齖齕新妇甚典砚,直得亲(乙本作新)情不许见。千约万束不取语,恼得老人肠肚烂。新妇诗曰:本性齖齕处处知,阿婆何用事悲悲(乙本作卑卑)!若觅下官(乙本作棺)行妇礼,更须换却百重皮。

参考书目

一、《中国文学史·中世卷》,郑振铎作,商务印书馆印行,已绝版。

二、《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册,郑振铎编,北平朴社出版,新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三、《敦煌俗文学参考资料》,郑振铎编,燕京大学、暨南大学油印本。

四、《敦煌零拾》,罗振玉编,自印本。

五、《敦煌掇琐》第三辑,刘复编,中央研究院出版。

六、《彊村丛书》,朱祖谋编,自印本。

七、《彊村遗书》,龙沐勋编,自印本。

八、《世界文库》第一卷第六册,郑振铎编,生活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