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所发现的许多重要的中国文书里,最重要的要算是“变文”了。在“变文”没有发现以前,我们简直不知道“平话”怎么会突然在宋代产生出来?“诸宫调”的来历是怎样的?盛行于明、清二代的宝卷、弹词及鼓词,到底是近代的产物呢?还是“古已有之”的?许多文学史上的重要问题,都成为疑案而难于有确定的回答。但自从三十年前史坦因把敦煌宝库打开了而发现了变文的一种文体之后,一切的疑问,我们才渐渐的可以得到解决了。我们才在古代文学与近代文学之间得到了一个连锁。我们才知道宋、元话本和六朝小说及唐代传奇之间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我们才明白许多千余年来支配着民间思想的宝卷、鼓词、弹词一类的读物,其来历原来是这样的。这个发现使我们对于中国文学史的探讨,面目为之一新。这关系是异常的重大。假如在敦煌文库里,只发现了韦庄的《秦妇吟》,王梵志的诗集,许多古书的抄本,许多佛道经,许多民间小曲和叙事歌曲,许多游戏文章,像《燕子赋》和《茶酒论》之类,那不过是为我们的文学史添加些新的资料而已。但“变文”的发现,却不仅是发现了许多伟大的名著,同时,也替近代文学史解决了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便是近十余年来,我们为什么那样的重视“变文”的发现的原因。本书以专章来研究“变文”,其原因也即在此。如果不把“变文”这一个重要的已失传的文体弄明白,则对于后来的通俗文学的作品简直有无从下手之感。

在敦煌的许多重要作品里,“变文”是最后为我们所注意的。

史坦因和伯希和获得了敦煌文库里的许多文卷之时,他们并不注意到有这样的一种特殊的“文体”。许多人抄录着、影印着敦煌文卷之时,他们也没有注意到这样重要的一种发现。

最早将这个重要的文体——“变文”发表了出来的,是罗振玉。他在《敦煌零拾》里,翻印着《佛曲三种》(《敦煌零拾》四)。这是罗氏他自己所藏的东西。这三种都是首尾残缺的,所以罗氏找不到原名,只好称之为“佛曲”。但在他的跋里,他已经知道,这样的“佛曲”和宋代的“说话人”的著作有关系了:

佛曲三种,皆中唐以后写本。其第二种演《维摩诘经》,他二种不知何经。考《古杭梦游录》,载说话有四家。一曰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皆是搏拳提刀赶棒,及发迹恋态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谓参禅,说史,谓说前代兴废战争之事。《武林旧事》载诸技艺,亦有说经。今观此残卷,是此风肇于唐而盛于宋两京。元、明以后,始不复见矣。甲子三月,取付手民。卷中讹字甚多,无从是正,一仍其旧。

罗氏把“佛曲”作为宋代“说经”的先驱,这是很对的。可惜他并没有发现其他“非说经”的“变文”,所以,不知道“变文”并也是“小说”和“说史”的先驱。

这《佛曲三种》,今已知其原名者为:

(一)《降魔变文》

(二)《维摩诘经变文》

其他一种,演有相夫人升天事,不知其原名为何。陈寅恪先生名之为“有相夫人升天曲”。但实非“曲”也。

后来日本的几位学者对于“变文”也有一番研究,却均不能得其真相所在。

刘半农先生在巴黎国家图书馆抄得了不少的敦煌卷子,曾刊为《敦煌掇琐》三辑。其中收“变文”不少。但独遗漏了最重要的若干卷的《维摩诘经变文》,实可遗憾!大约他为了这是演佛经故事的,故忽视了它。北平书肆曾出现了一卷完全的《降魔变文》,到了刘先生手里,他也未收。幸为胡适之先生所得,不致流落国外。

胡适之先生在《伦敦读书记》里,独能注意到《维摩诘经变文》的重要,这是很可佩服的。可惜他的《白话文学史》没有续写下去,这一部分的材料,他便也不能有整理和发表有系统的研究的机会。

我在《中国文学史》中世卷上册里,曾比较详细地讨论到“变文”的问题。但那个时候,所见材料甚少:《敦煌掇琐》也还不曾出版。将那些零零落落的资料作为研究的资料,实在有些嫌不够。我在那里,把“变文”分为“俗文”和“变文”两种,以演述佛经者为“俗文”,以演述“非佛教”的故事者为“变文”,这也是错误的。总缘所见太少,便不能没有臆测之处。(那时,北平图书馆目录上,是有“俗文”的这个名称的,故我便沿其误了。)

在我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册)里,对于“变文”的叙述便比较地近于真确,我现在的见解,还不曾变动。但所得的材料,比那个时候却又多了不少。

在没有找到“变文”这个正确的名称之前,我们对于这个“文体”是有了种种的臆测的称谓的。

我们知道它们是被歌唱的,且所唱的又大致都是关于故事,故有的学者便直称之曰:

“佛曲”

但这和唐代流行的“佛曲”有了很可混淆的机会。有少数的人,竟把“变文”和唐代“佛曲”混作一谈。但这实在是很不对的。她们之间有着极大的区别。“佛曲”是梵歌,是宗教的赞曲,但“变文”却是一种崭新的不同的成就更为伟大的文体。

把“变文”称为“佛曲”是毫无根据的。

我们又知道她们是大部分演述佛经的故事的;甚至,像《维摩诘经变文》之类,她们是先引一段“经文”,然后再加以阐发和描状的。所以,有的人便称之曰:

“俗文”

所谓“俗文”之称,大约是指其将“佛经”通俗化了的意思。

但这也是毫无根据的,今所见到的“变文”,没有一卷是写作“俗文”的,除了从前北平图书馆的目录上如此云云地记录着。

北平图书馆,北京图书馆的旧称,馆址在北京西城文津街,即今天的国家图书馆古籍馆。

亦有称之曰:

“唱文”

在巴黎所藏的《维摩诘经变文》,凡五卷,目录(《伯希和目录》)上均作:

《维摩唱文》残卷(这五卷,号码是一个p.2873)

同时,《伯希和目录》上,又有

《法华经唱文》一卷(p.2305)

不知原名是否如此?伦敦博物院所藏,有:

《维摩唱文纲领》一卷(s.3113)

或者“变文”在当时说不定也被称为“唱文”。

或有称之曰:

“讲唱文”

这个名称,只见一例,即伦敦博物院所藏的一卷:

《温室经讲唱押座文》。

恐怕,所谓“讲唱押座文”,只是当时写者或作者随手拈来的一个名称吧。

其他,尚有人称之曰:

“押座文”

或称之曰:

“缘起”

的。称“押座文”的,颇多,像:

《维摩押座文》(s.1441)

《降魔变押座文》(p.2187)

《破魔变押座文》(p.2187)

上举的《温室经讲唱押座文》也是其一。但我们要注意的,在“押座文”之上,还有一个“变”字。(“变文”或简称为“变”)。所谓“押座文”实在并不是“变文”的本身的别一名称;所谓“押座文”,大约便是“变文”的引端或“入话”之意。

“缘起”也许也便是“人话”之类的东西吧。但也许竟是“变文”的别一称谓。以“缘起”为名的变文凡三见:

一、《丑女缘起》(p.3248)

二、《大目录缘起》(p.2193)

三、《善财人法界缘起抄卷四》(p.?)

在这三卷里,只有第一卷,我们是读到的。中有“上来所谓丑变”之语,可见其名称仍当是“丑女变文”。在这里,把“缘起”作为“变文”的别名,当不会十分的错误。

但就今日所发现的文卷来看,以“变文”为名的,实在是最多。例如:

一、《降魔变文》(胡适之藏)

二、《舜子至孝变文》(p.2721)

三、《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p.1319,又s.?)

四、《八相成道变》(北平图书馆藏)

凡有新发现,大抵皆足证明“变文”之称为最普遍。

且也还有别的旁证,足为我们的这个讨论的根据。

太平广记》(卷二百五十一)里,记载着张祜和白居易的一段故事:

“祜亦尝记得舍人《目连变》。”白曰:“何也?”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非《目连变》何邪?”(出王定保《摭言》)。

张祜所谓“目连变”,也许指的便是我们所知道的《目连变文》吧?

在唐代,有所谓“变相”的,即将佛经的故事,绘在佛舍壁上的东西。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之甚详。吴道子便是一位最善绘“地狱变”(“变相”也简称为“变”)的大画家。

《历代名画记》中国第一部画史专著。唐代张彦远著。全书十卷。前三卷阐述绘画的发展和绘画理论等,几乎涉及当时绘画的整个领域。后七卷收入370余位画家的小传。

像没有一个寺院的壁上没有“变相”一样,大约,在唐代,许多寺院里,也都在讲唱着“变文”吧。

唐赵磷《因话录》(卷四)有一段描写寺庙里说故事的记载,最值得我们的注意:

有文淑僧者,公为聚众谭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拜,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其氓庶易诱。释徒苟知真理,及文义稍精,亦甚嗤鄙之。近日庸僧,以名系功道使,不惧台省。府县以士流好窥其所为,视衣冠过于仇雠。而淑僧最甚。前后杖背,流在边地数矣。

赵磷根本上看不惯这种“聚众谭说,假托经论”之事;也极“嗤鄙”其文辞。

《卢氏杂说》(《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引)云:

文宗善吹小管。时法师文溆为入内大德。一日,得罪,流之。弟子入内收拾院中籍入家具籍,犹作法师讲声。上采其声为曲子,号《文溆子》。

《卢氏杂说》,史料笔记著作,唐代卢言撰,作者生平不详。

这一段话,和《因话录》的一段,对读起来,可知文溆即文淑。《乐府杂录》云:

长庆中,俗讲僧文叙,善吟经,其声宛畅,感动里人。

所谓“俗讲僧”,当即是讲唱“变文”的和尚吧。为了变文中唱的成分颇多,故被文宗(或愚夫冶妇,如《因话录》所说)“采入其声为曲子”。(或效其声调,以为歌曲。)

像“变相”一样,所谓“变文”之“变”,当是指“变更”了佛经的本文而成为“俗讲”之意。(变相是,变“佛经”为图相之意。)后来“变文”成了一个“专称”,便不限定是敷演佛经之故事了。(或简称为“变”。)

“变文”是“讲唱”的。讲的部分用散文;唱的部分用韵文。这样的文体,在中国是崭新的,未之前有的。故能够号召一时的听众,而使之“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这是一种新的刺激,新的尝试!

在古代,散文里偶然也杂些韵文,那是“引诗以明志”的举动,和“变文”之散韵交互使用者绝非“同科”。刘向列女传》之“赞”和班固汉书》的“赞”,虽用的韵文散文不同,其作用则一也。《韩诗外传》所用的“诗”,也不外是以故事来释“诗”,都非“变文”的祖祢。

“变文”的来源,绝对不能在本土的文籍里来找到。

我们知道,印度的文籍,很早地便已使用到韵文散文合组的文体。最著名的马鸣的《本生鬟论》也曾照原样地介绍到中国来过。一部分的受印度佛教的陶冶的僧侣,大约曾经竭力地在讲经的时候,模拟过这种新的文体,以吸引听众的注意。得了大成功的文淑或文溆便是其中的一人。

马鸣(约生活于1世纪),佛教诗人、哲学家。大乘佛教的代表之一。中印度舍卫国人。代表作为《佛所行赞》。

从唐以后,中国的新兴的许多文体,便永远地烙印上了这种韵文散文合组的格局。

讲唱“变文”的僧侣们,在传播这种新的文体结构上,是最有功绩的。

“变文”的韵式,至今还为宝卷、弹词、鼓词所保存。真可谓为源微而流长了!

考“变文”所用的韵式(就今日所见到的许多“变文”归纳起来说),最普通的是七言;像《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

佛言童子汝须听,勿为维摩病苦萦,

四体有同临岸树,双眸无异井中星。

心中忆问何曾罢,丈室思吾更不停,

斟酌光严能问活,吾今对众遣君行。

丁宁金口赞当才,切莫依前也让退,

汝见维摩情款曲,维摩见汝喜徘徊。

不于年腊人中选,直向聪明众里差,

必是分忧能问病,莫须排当唱将来。

像《降魔变文》:

长者既蒙圣加护,一切迷信顿开悟,

舍利弗相随建道场,拟请如来开四句。

舍利弗,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古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人,属婆罗门种姓。持戒多闻,敏捷智慧,善讲佛法。

巡城三面不堪居,长者怨烦心犹预,

乘象思村向前行,忽见一园花果茂。

须达舍利乘白象,往向城南而顾望,

忽见宝树数千株,花开异色无般当。

祥云瑞盖满虚空,白凤青鸾空里飏,

须达嗟叹甚希奇,瞻仰尊颜问和尚。

舍利回头报须达,此园妙好希难遇,

圣钟应现树林间,空里天仙持供具。

遇去诸佛先安居,广度众生无亿数,

明知圣力不思议,此是如来说法处。

须达闻说甚惊疑,观此园亭国内希,

未知本主谁人是,百计如何买得之。

世上好物人皆爱,不卖之人甚难期,

良久沉吟情不悦,心里回惶便忸怩。

唤得园人来借问,园主当今是阿谁,

我今事物须相见,火急具说莫迟违。

园人叉手具分披,园主富贵不随宜,

现是东宫皇太子,每日来往自看之。

不向园来三数日,倍加修饰胜常时。

长者欲识其园主,乃是波斯国王儿。

像《八相变文》:

无忧树下暂攀花,右胁生来释氏家,

五百夫人随太子,三千宫女棒摩耶。

堂前再政鸳鸯彼,彼象危休登举车,

产后孩童多瑞福,明君闻奏喜无涯。

八相,即八相示现,是佛陀应现于世、度化众生的八个圣迹,相传释迦牟尼在过去世早已成道,为了度化众生,化身“示现”八种相状,应时对机地降生人间。八相即“降兜率”、“托胎”、“出生”、“出家”、“降魔”、“成道”、“转法轮”、“涅槃”。

也有于“七言”之中夹杂着“三言”的。这“三言”的韵语,使用着的时候,大都是两句合在一处的。仍似是由“七言”语句变化或节省而来。像《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

智惠圆福德备,佛杲将成出生死,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载天冠服宝帔,相好端严注王子,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越三贤超十地,福德周圆入佛位,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足词才多智惠,生语惣瑞无相里,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果报圆已受记,末世成佛号慈氏,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难测度难思议,不了二门自他利。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后来的许多宝卷、弹词、鼓词的三七言夹杂使用着的韵式,便是直接从“变文”这个韵式流演下来的。

也有使用六言的,像《八相变文》:

当日金团太子,攒身来下人间,福报合生何处,遍看十六大国。

从门皆道不堪,唯有迦毗罗城,天子闻多第一,社稷万年国主。

祖宗千代轮王,我观逼去世尊,示现皆生佛国,看了却归天界。

随于菩萨下生,时昔七月中旬,托阴摩耶腹内,百千天子排空下。

同向迦毗罗国生。

但那是极罕见到的式子。也间有使用到五言的,像《八相变文》:

老人道:

拔剑平四海,横戈敌万夫。一朝床枕上,起卧要人扶。

那也是极不多见的韵式。

就一般的说来,“变文”的韵式,全以七言为主而间杂以三言;仅有极少数的例子,是杂以五言或六言的。即杂五言或六言的“变文”,其全体仍是以“七言”组织之的。

关于散文部分,“变文”的作者们大体使用着比较生硬而幼稚的白话文,像《八相变文》:

太子作偈已了,即便归宫,颜色忙祥,愁忧不止。大王闻太子还宫,遣宫人遂唤太子,“吾从养汝,只是怀愁。昨日游观西门,见于何物?”太子奏大王曰,“昨日游玩,不见别物,见一病儿,形骸羸瘦。遂遣车匿,去问病者只是一人?他道世间病患之时,不论贵贱。闻此言语,实积忧愁。谨咨大王,何必怪责。”大王遂遣太子,来日却往巡游,至于北门。忽见一人,归于逝路四支全具,九孔□□。卧在荒郊,膖胀坏烂。六亲号叫,九族哀啼,散发披头,浑塠自扑。遂遣车匿往问。问云“此是何人?”丧主具说实言道:“此是死事。”“即公一个死?世间亦复如然?”丧主道:“王侯凡庶,一般死相,亦无二种。”

像《伍子胥变文》:

楚王太子长大,未有妻房,王问百官,“谁有女堪为妃后?朕闻国无东宫半国旷,地无东海流泉溢,树无枝半树死。太子为半国之尊,未有妻房,卿等如何?”大夫魏陵启言王曰:“臣闻秦穆公之女,年登二八,美丽过人,眉如尽月,颊似凝光,眼似流星,面如花色,发长七尺,鼻直颜方,耳似档珠,手垂过膝,拾指纤长。愿王出敕,与太子平章。倘如得称圣情,万国和光善事。”遂遣魏陵召募秦公之女。楚王唤其魏陵曰:“劳卿远路,冒陟风霜。”其王见女姿容丽质,忽生狼虎之心。魏陵曲取王情:“愿陛下自纳为妃后。东宫太子,别与外求。美女无穷,岂妨大道。”王闻魏陵之语,喜不自升,即纳秦女为妃,在内不朝三日。伍奢闻之忿怒,不惧雷霆之威,披发直至殿前,触圣情而直谏。王即惊惧,问曰:“有何不祥之事?”伍奢启曰:“臣今见王无道,虑恐失国丧邦。忽若国乱臣逃,岂不由秦公之女!与子娶妇,自纳为妃。共子争妻,可不惭于天地!此乃混沌法律,颠倒礼仪。臣欲谏交,恐社稷难存。”王乃面惭失色,羞见群臣。“国相,可不闻道:成谋不说,覆水难收。事以斯,勿复重谏。”伍奢见王无道,自纳秦女为妃,不惧雷霆之威,触圣情而直谏。“陛下是万人之主,统领诸邦,何得信受魏陵之言!”

但也有作者是使用着当时流行的骈偶文的。像《维摩诘经变文》的作者便是一位最善于驱遣骈偶文来描状人情、形容物态的。想不到骈偶文的使用会有了这一方面的发展。(唐代是把骈偶文当作应用文的时代。有了陆宣公的奏议,又有“变文”的创作,其发展可谓为已达到了最高的与最有弹性的阶段。唐末以来,骈文的格律更为严格而褊狭,变成了“四六文”,那便是僵化的时代了。)

三万二千菩萨,八千余数声闻,尽惣颗颗合掌,无非楚楚敛容。宣命者如抱惭惶,怕羞者尽怀忧惧。会中悄悄,饮气吞声。天花落一枝两枝,甘露洒十点五点。世尊乃重开金口,别选一人。传牟尼安慰之词,问居士缠绵之相。有一童子,名号光严,相圆明而特异众人,心朗曜而回然高士。修行曩劫,磨练多生。烦拙之海欲枯,智惠之山将干。随缘化物,爱处及尘。如莲不染于淤泥,似桂无侵于霜雪。诸佛秘藏,说之而义若涌泉;菩萨法门,入之而去同流水。身三口四,喻日月之分明;言直心真,现婴童之纯礼。不居净土,也往娑婆。浑俗尘宁显姓名,为道者全亡人事。此日听佛说法;亦在庵菌,贮谦谨于情怀,处卑微之座位。佛于大众,乃命光严:汝须从尘起来,听我今朝敕命。光严被唤,便整容仪,纤手举而淡泞风光,玉步移而威仪庠序,踪虔恭迹之礼,仰示慈尊。宝冠亚而风飒符枝,璎珞瑶而霞飞锦柱。天人齐看,凡圣皆欢。卓然立在于佛前,侧耳专听于敕命。世尊告曰:汝且须知,吾有一大事因缘,藉汝佛与吾弘传至教。内外维摩居士,是我们徒作俗中引道之师,为世上照人之镜。忽尔于摄治,今有病生,缠绵于丈室枕床,妨碍于大城游履。尘首尘尾,药满鸡窗。有心凭机以呻吟,无力杖梨而救化。我今慜念,欲拟女存。聊伸法乳之情,贵表师资之义。我寻乎小圣,五百声闻,分疏之皆曰不

菩萨,佛教中“四圣”之一。佛教将佛和众生分为十大类,其中四类是“圣者”——佛、菩萨、缘觉、声闻。菩萨即“菩提萨埵”的略称,意为“觉有情”或“大道心众生”。但缺“觉行圆满”,故次于佛。任,尽惣乃苦遭骂辱。我也委知难去,不是阶齐。如荧火之光明,敲夫阳之赫奕。必知菩萨,问得维摩。三空之理既同,七辩之词不异。未上先昀弥勒,令入坒耶成佛。虽在龙华为使,不任诣彼。谁知弥勒也有瑕疵。对知足天人之前,曾被维摩问难。适来汝兄弥勒,若问推词——问疾佛使——不可暂停。居士便长时悬望。我今知汝家教聪明,无瑕玼似童子一般,有行解与维摩无异。汝于今日更莫推词,共为苦海之舟航,同作人天之眼目。莫藏智釰,勿怪囊锥,事须为我分忧,问疾略过方丈。

《降魔变文》的作者,对于骈偶文的使用更为圆熟纯练,已臻流丽生动的至境。

六师既两度不如,神情渐加羞恧。强将顽皮之面,众里化出水池。四岸七宝庄严,内有金沙布池。浮蘋茭草,遍缘水而竟生;弱柳芙蓉,匝灵沼而氛氲。舍利弗见池奇妙,亦不惊嗟。化出百象之王,身躯广润,眼如日月,口有六牙。每牙吐七枚莲花,花上有七天女,手撙弦管,口奏弦歌。声雅妙而清新,姿逶迤而姝丽。象乃徐徐动步,直入池中,蹴踏东西,回旋南北。已鼻吸水,水便干枯。岸倒尘飞,变成早地。于时六师失色,四众惊嗟,合国官僚,齐声叹异。

最妙的是,《维摩诘经变文》的“持世菩萨”卷,作者颇能于对偶之中,显露其华艳绝代的才华。

是时也波旬设计,多排婇女嫔妃,欲恼圣人剩烈。奢化艳质希奇魔女一万二千,最异珍珠千般,结果出尘菩萨不易恼他,持世上人如何得退。莫不剩装美貌,元非多着婵娟。若见时交圬出言词,税调着必生退败。其魔女者,一个个如花菡萏,一人人似玉无殊。身柔软兮新下巫山,貌娉婷兮才离仙洞。尽带桃花之脸,皆分柳叶之眉。徐行时若风飒芙蓉,缓步处似水摇莲亚。朱唇旖旎,能赤能红;雪齿齐平,能白能净。轻罗拭体,吐异种之馨香;薄縠挂身,曳殊常之翠彩。排于坐右,立在宫中。青天之五色云舒,碧沼之千般花发。罕有罕有,奇哉奇哉。空将魔女娆他,亦恐不能惊动。更请分为数队,各逞逶迤。擎鲜花者殷勤献上,焚异香者倍切虔心。合玉指而礼拜重重,出巧语而诈言切切。或擎乐器,或即或哦;或施窈窕,或即唱歌。休夸越女,莫说曹娥。任伊持世坚心,见了也须退败。大好大好,希哉希哉。如此丽质婵娟,争不忘生动念。自家见了,尚自魂迷;他人睹之,定当乱意。任伊修行紧切,税调着必见回头;任伊铁作心肝,见了也须粉碎。魔王道:“我只役去,定是菩萨识我。不如作帝释队仗,问许伊时菩萨”。于是魔王大作奢花,欲出宫城。从天降下。周回捧拥,百迎千连,乐韵弦歌,分为二十四队。步步出天门之界,遥遥别本住宫中。波旬自乃前行,魔女一时从后。擎乐器者宣宣奏曲,响聒清霄;爇香火者洒洒烟飞,氤氲碧落。竟作奢华美貌,各申窈窕仪容。擎鲜花者共花色无殊,捧珠珍者共珠珍不异。琵琶弦上,韵合春莺;箫管中,声吟鸣凤。杖敲揭鼓,如抛碎玉柃盘中;手弄奏筝,似排雁行柃弦上。轻轻丝竹,太常之美韵莫偕;浩浩唱歌,胡部之岂能比对。妖容转盛,艳质更丰。一群群若四色花敷,一队队似五云秀丽。盘旋碧落,菀转清霄。远看时意散心惊,近睹者魂飞目断。从天降下,若天花乱雨于乾坤;初出魔宫,似仙娥芬霏于宇宙。天女咸生喜跃,魔王自已欣欢。此时计较得成,持世修行必退。容貌恰如帝释,威仪一似梵王。圣人必定无疑,持世多应不怪。天女各施于六律,人人调弄五音。唱歌者诈作道心,供养者假为虔敬。莫遣圣人省悟,莫交菩萨觉知。发言时直要停藤,税调处直须稳审。各请擎鲜花于掌内,为吾烧沉麝于炉中。呈珠艳而剩逞妖容,展玉貌而更添艳丽。浩浩箫韶前引,喧喧乐韵齐声。一时皆下于云中,尽入修禅之室内。

这样夸奢斗艳的写法,在印度是“司空见惯”的,但在中国便成了奇珍异宝了。虽以汉赋的恣意形容、多方夸饰,也不足以与之比肩。我很疑心,后来小说里的四六言的对偶文学来形容宫殿、美人、战士、风景以及其他事物,其来源恐怕便是从“变文”这个方面的成就承受而来的。

但“变文”的作者们是怎样地将韵文部分和散文部分组合起来呢?这是有种种不同的方式的。但大别之不外两类。第一类是将散文部分仅作为讲述之用,而以韵文部分重复地来歌唱散文部分之所述的。这样重叠的叙述,其作用,恐怕是作者们怕韵文歌唱起来,听众不容易了解,故先用散文将事实来叙述一遍,其重要还在歌唱的韵文部分。像《维摩诘经变文》“持世菩萨”卷:

(白)当日持世菩萨告言帝释曰,“天宫寿福有期,莫将富贵奢花,便作长时久远。起坐有自然音乐,顺意笙歌。所以多异种香花,随心自在。天男天女,捧拥无休;宝树宝林,巡游未歇。随心到处,便是楼台;逐意行时,自成宝香。花开便为白日,花合即是黄昏。思衣即罗绮千重,要饭即珍羞百味。如斯富贵,实即奢花。皆为未久之因缘,尽是不坚之福力。帝释、帝释、要知、要知。休于五欲留心,莫向天宫恣意。虽即寿年长远,还无究竟之多;虽然富贵骄奢,岂有坚牢之处。寿夭力尽,终归地狱三途;福德才无,却入轮回之路。如火然盛,木尽而变作尘埃;似箭射空,势尽而终归堕地。未逃生死,不出无常。速指内外之珍财,证取无为之妙果。懃于仙法,悟取真如。少恋荣华,了知是患。深劳帝释,将谢道从。与君略出,甚深悟取,超于生死。

(古吟上下)天宫未免得无常,福德才徽却堕落。

富贵骄奢终不久,笙歌恣意未为坚。

任夸玉女貌婵娟,任逞月娥多艳态,

任你奢花多自在,终归不免却无常;

任夸锦绣几千里,任你珍羞餐百味,

任是所须皆总菿,终归难免却无常;

任教福德相严身,任你眷属长围绕,

任你随情多快乐,终归难免却无常;

任教清乐奏弦歌,任使楼台随处有,

任遗嫔妃随后拥,终归难免也无常;

任伊美貌最希奇,任使天宫多富贵,

任有花开香满路,终归难免却无常。

莫于上界恣身心,莫向天中五欲深?

莫把骄奢为究竟,莫耽富贵不修行!

还知彼处有倾摧,如箭射空随志地。

多命财中能之了,修行他不出无常。

索将劳帝释下天来,深谢弦歌鼓乐排。

玉女尽皆觉悟取,婵娟各要出尘埃。

天宫富贵何时了?地狱煎熬几万回。

身命财中能悟解,使能久远出三灾。

须记取,倾心怀,上界天宫却请回。

五欲业山随日灭,耽迷障岳逐时摧。

身终使得坚牢藏,心上还除染患胎。

帝释敢师兄说法力,着何酬答唱将来:

那韵文部分还不是散文部分的放大的重述么?

但比较的更合理(?)的“变文”的结构,乃是第二类的以散文部分作为“引起”,而以韵文部分来详细叙状。在这里,散文、韵文便成了互相的被运用,互相的帮助着,而没有重床叠屋之嫌了。这种式样,像《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和尚却归,为传消息,交令造福,以救亡人。除佛一人,无由救得。愿和尚捕提涅槃,寻常不没,运载一切众生智惠,钮勤磨不烦恼林而诛威行,普心于世界,而诸佛之大愿,倘若出离泥犁,是和尚慈亲普降。”目连问以,更往前行。时向中间,即至五道将军坐所,问阿娘消息处:

五道将军性令恶,金甲明晶,剑光交错,

左右百万余人,总是接长手脚。

叫譀似雷惊振动,怒目得电光耀鹤,

或有劈腹开心,或有面皮生剥。

目连虽是圣人,煞得魂惊胆落。

五道将军,传说中的东岳大帝的属神,掌管世人生死。最迟在明代,成为阎罗王的一大帮手。

目连啼哭念慈亲,神通急速若风云。

若闻冥途刑要处,无过此个大将军。

左右攒枪当大道,东西立杖万余人。

纵然举目西南望,正见俄俄五道神。

守此路来经几劫,千军万众定刑名。

从头自各寻缘业,贫道慈母傍行檀。

魂魄飘流冥路间,若问三涂何处苦,咸言五道鬼门关。

畜生恶道人遍绕,好道天堂朝暮间。

一切罪人于此过,伏愿将军为检看。

将军合掌启阇梨,不须啼哭损容仪,

寻常此路恒沙众,卒问青提知是谁。

太山都要多名部,察会天曹并地府。

文牒知司各有名,符吊下来过此处。

今朝弟子是名官,暂与阇梨检寻看。

百中果报逢名字,放觅纵由亦不难。

将军问左右曰:“见一青提夫人以否?”左边有一都官启言:“将三年已前,有一青提夫人,被阿鼻地狱牒上索将,见在阿鼻地狱受苦。”目连闻语,启言将军。报言:“和尚,一切罪人,皆从王边断决,然始下来。”

像《伍子胥变文》,其韵文部分和散文部分更是互相联锁着,分析不开,无接痕可寻,无裂缝可得了。

女子答曰:“儿闻古人之语,盖不虚言,情去意难实留,断弦由可续。君之行李,足亦可知。见君盼后看前面带愁容,而步涉江山,迢遰冒染风尘。今乃不弃卑微,敢欲邀君一食。”儿家本住南阳县,二八容光如皎练。泊沙潭下照红妆,水上荷花不如面。客行由同海泛舟,薄暮皈巢畏日晚。倘若不弃是卑微,愿君努力当餐饭。子胥即欲前行,再三苦被留连。人情实亦难通,水畔存身即坐。吃饭三口,便即停餐。愧贺女人,即欲进发。更蒙女子劝谏,尽足食之。惭愧弥深,乃论心事。子胥答曰:“下官身是伍子胥,避楚逝游入南吴。虑恐平王相捕逐,为此星夜涉穷途。蒙赐一餐甚充饱,未审将何得相报?身轻体健目精明,即欲取别登长路。仆是弃背帝卿宾,今被平王见寻讨。恩泽不用语人知,幸愿娘子知怀抱。”子胥语已向前行,女子号咷发声哭。哀客恂恂实可念,以死匍匐乃贪生。食我一餐由未足,妇人不惬丈夫情。君虽贵重相辞谢,儿意惭君亦不轻。语已含啼而拭泪,君子容仪顿憔悴。倘若在后被追收,必道女子相带累。世不若与丈夫言,与母同居住邻里。娇爱容光在目前,烈女忠贞良虚弃。唤言仵相勿怀疑,遂即抱石投河死。子胥回头聊长望,念念女子怀惆怅。遥见抱石透河亡。不觉失声称冤枉。无端颍水灭人踪,落泪悲嗟倍凄怆。倘若在后得高迁,唯赠百金相殡葬。

其他关于“变文”的结构,尚有可注意的几端。

“变文”原来是演经的。他们讲唱佛经的故事,其根据自在佛经里。大约为了“征信”或其他理由,讲唱“变文”者,在初期的时候,必定是先引“经文”,然后才随加敷演的。像《维摩诘经变文》,每段之首,必引“经”文一小段,然后尽情地加以演说与夸饰,将之化成光彩绚烂的锦绣文字。还有《阿弥陀经变文》,也是如此的。不过其结构更为幼稚。(或许是最初期之作吧。)其散文部分,便是“经文”,其下即直接着歌唱的韵文。

〔前缺〕复次,舍利弗,彼国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此鸟韵□分五,一总标羽唉,二别显会名,三转和雅音,四诠论妙法,五闻声动念。

西方佛净土,从来九异禽。偏翻呈瑞气,寥亮演清音。

每见祛尘网,时闻益道心。弥陀亲所化,方悟愿缘深。

青黄赤白数多般,端政珍奇颜色别。不是鸟身受业报,并是弥陀化出来。

但大多数的“变文”,像《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像《八相变文》,像《降魔变文》等,都是不引用经文的。她们直截了当地讲唱故事,并不说明那故事的出处,更不注意到原来的经文是如何的说法。至于一般的不说唱佛经的故事的变文,自然更无须乎要“引经据典”的了。

一部分“变文”,讲唱佛教故事的,往往于说唱之间,夹杂入“宣扬佛号”的“合唱”。这个习惯,现在唱宝卷的人们还保持着没有失去。

在应该“宣扬佛号”的地方,作者便注明“佛子”二字。像《八相变文》:记得过去也有人曾解释“佛子”二字为“看官们”之意,说是对听众说的话,其实是错的。在有的地方,“变文”的作者便直捷地写出“佛号”来。这难道也是对听众的称呼么?

虽是泥人,一步一倒,直至大王马前,礼拜乞罪。(佛子)

此外,尚有“吟”、“断”、“平”这一类的特用辞语(像《维摩诘经变文》用的这一类的辞语便最多),大约也不外乎是“诗曰”、“偈曰”之意;故其间用处相同而用辞不同的地方很多。即作者们自己似也是混用着的。

“变文”的分类很简单。大别之,可分为:

(一)关于佛经的故事的;

(二)非佛经的故事的。

讲唱佛经的故事的变文,又可分为:

(一)严格的“说”经的;

(二)离开经文而自由叙状的。

第一类的变文,上文已经举出过,是《维摩诘经变文》及《阿弥陀经变文》等。

《维摩诘经变文》为今所知的“变文”里的最宏伟的著作。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才讲到要持世上人去问疾的事。但《持世菩萨问疾》卷,今所见的已是第二卷了,还只唱到持世见到魔王波旬所送的天女,狼狈不堪,而“天女当时不肯去,阿谁与解救”呢?恐怕其后还有两三卷。而《文殊问疾》,今所见到的,也只有第一卷,才讲唱到文殊允去问疾,到维摩诘居士去的事。而底下恐还不止两三卷。这样,则这部伟大的变文,恐怕总有三十卷以上的篇幅了。这可算是唐代最伟大的一部名著了,也可以是往古未有的一部伟大弘丽的叙事诗了。可惜今日所能见到,只有:

(一)《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巴黎国家图书馆藏)

(二)《维摩诘经变文持世菩萨》第二卷(《敦煌零拾》本)

(三)《维摩诘经变文文殊问疾》第一卷(北平图书馆藏)

这三卷而已。其实我们所知,今存的实不止此数,在巴黎国家图书馆里的,至少尚有下列的几卷:

(一)《维摩唱文残卷》

(二)《维摩唱文残卷》

(三)《维摩唱文残卷》

(四)《维摩唱文残卷》

(五)《维摩唱文残卷》

伯希和将以上五卷合编为一号(p.2873),但目录上既分列为五项,当是五卷,必非一卷也。又胡适之先生从巴黎国家图书馆所抄来的一卷,是首尾完全的(p.2293),其目录却又另列一处,可见其中也许尚不止有此六卷。

伦敦博物院所藏《维摩诘经变文》也有五卷:

(一)《维摩变文残卷》

(二)《维摩变文残卷》

(三)《维摩变文残卷》

(四)《维摩变文残卷》

(五)《维摩变文残卷》

以上五卷也合编为一号(s.4571)。但既分为五卷,恐也必非“一卷”了。此外,又有

(六)《维摩唱文纲领》(s.3113)

(七)《维摩押座文》(s.1441)

等有关系的文字二卷。今日所有的这部“变文”大约总在十五卷以上的。(其中当然有一部分是残阙不全的。)很可惜的是,我们读到的只是其中五之一。但就这五之一读到的而论,我们已为其宏伟的体制,描状的活跃,辞采的骏丽,想象的丰富所震撼了。印度经典素以描状繁琐著称,但我们的作者却从《维摩诘经》上更引申、更廓大、更加渲染而成为这部《维摩诘经变文》,较原文增大了至少三十倍以上。这不能不说是自印度文学输入以来的一个最大的奇迹了。

《维摩诘经》本来是一部最富于文学趣味的著作。很早的时候(在三国的时候),吴支谦,一位最早的佛典翻译家,便介绍了这部经典给我们。

佛说《维摩诘经》二卷吴支谦译(《大藏经》本)

到了姚秦的时候,最大的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又重译了一次。

姚秦,中国古代南北朝时期北朝十六国之一,国主姓姚,史称姚秦,亦称后秦。

鸠摩罗什(344-413),后秦高僧。龟兹人。我国佛教史上四大译经家之一。译有《大品般若经》、《维摩诘经》、《成实论》等数百卷佛经。

维摩诘所说经三卷》姚秦鸠摩罗什译(《大藏经》本)

后人为《维摩诘所说经》作注作疏者也不止三五家:

《维摩诘所说经注》十卷姚秦僧肇注(弘教书院印《大藏经》本)

《维摩经文疏》二十八卷隋智顗撰(《读藏经》本)

维摩经玄疏》六卷隋智顗撰(《大藏经》本)

《维摩经义记》八卷隋慧远撰(《续藏经》本)

维摩经义疏》六卷隋吉藏撰(《大藏经》本)

《维摩经疏记》三卷唐湛然述(《续藏经》本)

《维摩经评注》十四卷明杨起元评注(《续藏经》本)

明末湖州闵刻的朱墨本文学名著里也有《维摩诘经》三卷。这可见这部经典是如何的为各时代的学者和文人们所重视。《维摩诘经变文》的作者把握住了这样的一部不朽的大著而作为他自己创作的根据,逞其才华,逞其想象力的奔驰,也便成就了一部不朽的大著。在文学的成就上看来,我们本土的创作,受佛经的影响的许多创作,恐将以这部“变文”为最伟大的了。

我们想象到:当时开讲这部《维摩诘经变文》的时候,听众们的情形,是如何的热烈赞叹。这“变文”,讲述的时间,恐怕是延长到一年半载的。《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未有题记云:

广正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写此第二十卷文书,恰遇抵黑书了,不知如何得到乡地去。

年至四十八岁于州中应明寺开讲极是温热。

广正十年是后汉刘知远的天福十二年(公历纪元947年),离现在已有一千年了。所谓“开讲”时的“极是温热”的空气,我们到今日还有些感觉到吧。

但这位写作《维摩诘经变文》的伟大作家是谁呢?这是无人能够回答的。胡适之先生为方便计,即以“广正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写此第二十卷”的僧徒为这部“变文”的作者。这是一位四十八岁的能够“开讲”变文的僧人,心里是充满了乡愁的,故有“不知如何得到乡地去”的云云。但根据“八月九日”这一天,“写此第二十卷文书,恰遇抵黑书了”的话,恐怕这位开讲《维摩诘经变文》的僧徒,未见得便是这部伟大变文的作者。因为这“第二十卷”全部字数在一万字左右,用一天的工夫,从早上到天黑便写作完毕,是很难得使我们置信的事;特别的,像“变文”的这样一种韵散合组的文体,绝难在一天之内便可完成近一万字的一卷的。我猜想,这位僧徒,恐怕只是一位抄手,故能在一天之内抄写完一卷。这也有一个很好的旁证:即这部抄本(当是这位僧徒的原来手迹吧),破体字和别字甚多。以《维摩诘经变文》的那位伟大作家,似乎绝不会这样地草率写就的。

这位抄手的姓名,大约是靖通。在这“第二十卷”的开首,他有一个短笺:

普贤院主比丘 靖通

右靖通谨祗候

起居陈

院士大德谨状

正月 日普贤院主比丘靖通状

这短笺,写于“正月”。恐怕是写而未用的,故便将余纸来抄写这部《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了。

《维摩诘经变文》是全依《维摩诘经》为起讫的。在每卷每节的讲述之前,必先引经文一则。然后根据这则经文加以横染,加以描写。往往是,十几个字或二三十个字的经文,会被作者敷衍成三五千字的长篇大幅。像《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的首节:

经云:佛告弥勒菩萨,汝行诣维摩诘问疾。

世尊见诸声闻五百,并惣不堪。此菩萨位超十地,果满三祗,十号将圆,一生成道。证不可说之实际,解不可说之法门,神通能动于十方,智惠广弘于沙界,随无量之欲性,现无量之身形,入慈不舍于四弘,观察唯除于六道,其相貌也,面如满月,目若青莲,白毫之光彩晞晖,紫磨之身形隐约,诸根寂静,手指纤长,载七宝之天冠,着六殊之妙眼。说法则清音广大,辩才乃洪注流波。外道怖雷吼而心降,小圣蒙密言而意解。是以诸佛卤记,众圣保持,成佛向未来世中,度脱于龙花会里,现居兜率,来到庵菌。世尊遣问维摩,便于众中唤出。弥勒承于圣旨,忙忙从座起来,动天冠而花宝玲珑,整妙眼而珠璎沥落,礼仪有度,感德无伦,仰瞻三界之师,旋绕七珍之座,合十指掌,介两足尊,立在佛前,专斋处方。世尊乃告弥勒,此时有事商量,维摩卧疾于毗耶,今日与吾问去。吾之弟子,十大声闻,寻常尽觅于名够,诚使多般而辞退,舍利弗林间晏座,晒被轻呵,目健连里巷谈经,尽遭摧挫,大迦叶求贫舍富,平等之道里全乖,须菩提求富舍贫,解空之声名虚忝,富楼那迦郍迦之辈,惣因说法遭呵,阿郍律优波离之徒,尽是目逢自风被辱,罗喉说出家有利,不知无利无为,阿难乞乳忧疾,不了牟尼可现,惣推智短,尽说才微,皆言怕惧维摩,不敢过他方丈。况汝位超十地,果满三祗,障尽习除,福圆惠满,将成佛果,看座花台,无私若杲日当天,不染似白莲出水,上间天上,此界他方,置赖汝提携,六道一家君赦度,汝已竭爱增海,汝已消倾怵魔,汝已代爱稠林,汝已割贪罗绸,已度无边众,已绝有漏因,已到湿盘城,已上金刚座,佛法中龙象,贤圣内凤鳞,在会若鹊处鸡群,出众似鹏游霄汉,智惠威德,众所赞扬。居士丈室染疾,使汝毗野传语,速须排比,不要推延。若与维摩相见时,慰问所疾痊可否。诗云:

小乘昔日惣遭嗔,若往分疏各说因,

知汝神通超小圣,想君词辩越声闻。

不唯早证三身位,兼亦曾修万德门。

今为维摩身染疾,事须勿传语莫因循。

世尊唤命其弥勒,弥勒忿忿从座起。

合十指爪设卑仪,问千花座听尊旨。

六钵衣械衬金霞,七宝簪冠动朱翠,

立在师前候圣言,仁无见者生欢喜。

辩才无得众降伏,威德难传佛赞景,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智惠圆、福德备,佛杲将成出生死,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载天冠、服宝帔,相好端严法王子,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越三贤 超十地,福德周圆入佛位,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足词才、多智惠,出语总归无相里,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果报圆 已受记,来世成佛号慈氏,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往毗耶问居士。

难测度 难思议,不了二门自他利,

牟尼这日发慈言,交问毗耶问居士。

牟尼这日发慈言,处分他家语再三,

十大声闻多恐失,一生菩萨计应揕。

靖词辩海人难及,妙智如泉众共设,

若见维摩传慰问,好生只对莫羞惭。

吾今对众苦求哀,请汝依言莫逆怀,

小圣从头遭挫辱,大权次第合推排。

随时行李看将出,奔鲁排比不久回,

更莫分疏说理路,便须与去唱将来。

“经文”只有十四个字,但我们的作者却把它烘染到散文六百十三字,韵语六十五句。这魄力还不够伟大么?这想象力还不够惊人么?

最奇怪的是,经文的重复或相类似的叙述,我们的作者却能完全免避了重复,以全然不同的手法和辞藻来描状那相同的情形。我们看了在经文里,释迦遣诸门徒去问维摩居士疾时,每一段的开首,都是大致相同的。

(一)佛告弥勒菩萨,汝行诣维摩诘问疾;

(二)佛告光严童子,汝行诣维摩诘问疾;

(三)佛告文殊师利,汝行诣维摩诘问疾。

但我们的作者对于这样同样的场地和情形,却有了极不雷同的描写的手法。第一例、第二例,上文均已引起,现在再举第三例:

经云:佛告文殊师利,汝行诣维摩诘问疾。

文殊师利,即文殊菩萨的全称。据记载,生于古印度舍卫国的一个婆罗门家庭。后随释迦佛出家。辅助释迦牟尼宣传大乘佛教思想,贡献巨大。

言佛告者,是佛相命之词。缘佛于会上,告尽圣贤五百,声闻八千菩萨,从头遣问,尽日不任,皆被责呵,无人敢去。酌量才辩,须是文殊。其他小小之徒,实且故非难往,失来妙德,亦是不堪。今仗文殊,便专问去。于是有语告文殊曰:

三千界内总闻名,皆道文殊艺解精。

体似莲花敷一朵,心如明镜照漂清。

常宣妙法邪山碎,解演真乘障海倾。

今日筵中须授敕,与吾为使广严城。

于是庵园会上,敕唤文殊:“劳君暂起于花台,听我今朝敕命。吾为维摩大士,染疾毗耶,金粟上人,见眠方丈。会中有八千菩萨,筵中见五百个闻声,从头而告,尽遍差至佛,而无人敢去。舍利子聪明弟一,陈情而若不堪任;迦叶是德行最尊,推辞而为年老迈,十人告尽,咸称怕见维摩。一会遍差,差着者怕于居士。吾又见告于弥勒,兼及持世上人,光严则辞退千般,善德乃求哀万种。堪为使命,须是文殊。敌论维摩,难偕妙德。汝今与吾为使,亲往毗耶,诘病本之因由,陈金仙之恳意。汝看吾之面,勿更推辞。领师主之言,便须受敕。况乃汝久成证觉,果满三祗,为七佛之祖师,作四生之慈父。来辞妙喜,助我化缘。下降娑婆,尔现于菩萨之相,你且身严璎珞,光明而似月舒空,顶覆金冠,清净而如莲映水。一名超于法会,众望难偕,词辩迥播于筵中,五天赞说。慈悲之行,广布该三途六道之中,救苦之心,遍施散三千界之刹内。当生之日,瑞相十般,表菩萨之最尊,彰大士之无比。而又眉弯春柳,舒扬而宛转芬芳;面若秋蟾,皎洁而光明晃曜。有如斯之德行,好对维摩,且尔许多威名,堪过丈室。况以居士见染缠疴,久语而上算,不任对论,多应亏汝。勿生辞退,便仰前行。倾大众而速别庵园,逞威仪而早过方丈。龙神尽教引路,一伴同行,人天总去相随,两边围绕。到彼见于居士,申达慈父之言。道吾忧念情深,故遣我来相问。”

佛有偈告赞文殊:

牟尼会上称宣陈,问疾毗耶要显真。

受敕且希离法会,依言勿得有辞辛。

维摩丈室思吾切,卧病呻吟已半旬。

望汝今朝知我意,权时作个慰安人。

又有偈告文殊曰:

八千菩萨众难偕,尽道文殊足辩才。

身作大仙师主久,名标三世号如来。

神通解灭邪山碎,智慧能销障海摧。

为使与吾过丈室,便须速去别花台。 平侧

世尊会上告文殊,为使今朝过丈室。

传吾意旨维摩处,申问殷勤勿得迟。

前来会里众声闻,个个推辞言不去。

皆陈大士维摩诘,尽道毗耶我不任。

众中弥勒又推辞,筵内光严申恳款。

八千大士无人去,五百声闻没一个。

汝今便请速排谐,万一与吾为使去。

威仪一队相随逐,衔敕毗耶问净名。

菩萨身为七佛师,久证功圆三世佛。

亲辞净土来凡世,助我宣扬转法轮。

巍巍身若一金山,荡荡众中无比对。

眉分皎洁三秋月,脸写芬芳九夏莲。

堪为丈室慰安人,堪共维摩相对论。

堪将大众庵园去,堪作毗耶一使人。

便依吾敕赴前程,便请如今别法会。

若逢大士维摩诘,问取根由病所因。

文殊德行十方闻,妙德神通百亿悦。

能摧外道皆归正,能遣魔军尽隐藏。

依吾告命速前行,依我指踪过丈室,

殷勤慰问维摩去,巧着言词问净名。 经

是时圣主振春雷,万亿龙神四面排,

见道文殊亲问病,人天会上喜哈哈。

此时便起当筵立,合掌颐然近宝台。

由赞净名名称煞,如何白佛也唱将来。

这十四个字的经文,我们的作者又将它廓大到五百七十字的散文,七十二句的韵语。我们看作者是怎样地在竭力地以不同的场面,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辞语来烘染同一的情景的;我们不能不惊骇于作者写法的高明了。

对于弥勒和光严童子的不愿意去的心理,他们的辞谢的最后答语,原都是相同的,而我们的作者也都把他们写成很不雷同的局面。这样高超的描写手法,我们在中国文学上是很少见到的。在每则不同的情景的描写,我们的作者也均尽其想象力之所及,各加以详尽的叙描和烘染。难怪当时听众们听讲时是“极其温热”。

今日,千年后的今日,突然发现了这样的一部伟大的名著,除开了别种理由之外,已足够使我们兴奋,使我们赞颂喜欢之不已了。

像《维摩诘经变文》同样的引经据典的变文,还有一部《阿弥陀经变文》(s.2955)。那一卷东西,残阙已甚,我们自然不能就这戋戋的残文来批评其全部。但在描写方面,我们觉得也是很不坏的。这一部变文,如上文所已说的,恐怕是比较初期的著作。故散文部分,即以“经文”充之,而作者只是以韵语来烘染、来阐扬其故事。

以佛教经典为依据,而并不“引经据典”,句句牢守经典本文的变文,今日所见的甚多。这一阶段,恐怕是从“引经”的一个阶段发展而来的。他们只是拿了佛经里的一个故事,一个传说,而由作者们自己很自由地去抒写、去阐扬、去烘染的。故在写作上,比较地容易挥遣得多。可惜除了《降魔变文》之外,其余的都是“零缣断绢”,很少高明的东西。且别字和缺漏之处,连篇累牍,不易整理。恐怕是出于真正的通俗的民间的僧侣作家们之手吧。

这一部分的变文,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仅演述经文而不叙写故事的,像《地狱变文》、《父母恩重经变文》等。在后来的宝卷里,这一类性质的东西也很不少。这些,只是“说经”、“唱经”的一流,完全是宗教性的东西,故不能有很高明的成就。

《地狱变文》今藏于北平图书馆(依字五十三号),向达先生的《敦煌丛钞》(《北平图书馆馆刊》)曾刊其全文;只是一个残卷,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价值。

向达(1900-1966),著名历史学家、中西交通史家和敦煌学史家。字觉明、觉民,湖南溆浦人。土家族。对中外交通史、少数民族史,特别是敦煌学的研究作了重要贡献。主要著作有《中西交通史》、《敦煌艺术概论》等。

既将铁棒,直至墓所,觅得死尸,且乱打一千铁棒。呵责道:恨你在生之日,悭贪疾妒,日夜只是算人,无一念饶益之心,只是万般损害,头头增罪,种种造殃,死值三涂。号菩萨佛子。

在生恨你极无量,贪爱之心日夜忙。

老去和头全换却,少年眼也拟椀将。

百般放圣谩依着,千种为难为口粮。

在生忧他总恰好,业排眷属不分张。

缘男为女添新业,忧家忧计走忙忙。

尽头呵责死尸了,铁棒高台打一场。

《父母恩重经变文》今亦藏于北平图书馆(何字第十二号)。内容也是训人劝善的;残阙极多,毫不足观。这一类的变文,向来编目,皆和经典混在一处,不易分别,如果我们仔细地在巴黎、伦敦二地去搜寻,一定还可以得到不少的。

第二类是叙写佛经的故事的。其中又可分为二类:

一为叙写佛及菩萨之生平及行事的;

一为叙写佛经里的故事的。

第一类所写者。以关于释迦牟尼的生平及行事的为最多,不仅写到他的“成道”的故事(《佛本行集经》),也写到他的过去“无量生”(《佛本生经》)的故事。

关于释迦佛的“成道”的故事的变文有:

(一)八相成道变残卷(北平图书馆藏,云字二十四号)

(二)八相成道变残卷(北平图书馆藏,乃字九十一号)

(三)八相成道变残卷(北平图书馆藏,丽字四号)

在这三卷里,第一卷和第二卷文字悉同,惟第一卷较完善,第二卷缺阙极多。第三卷也相差不远。这卷变文,作者也不可考知。从释迦过去诸生说起:

尔时释迦如来,于过去无量世时,百千万劫,多生波罗奈国。广发四弘誓愿,直求无上菩提。不惜身命,常以己身及一切万物,给施众生。慈力王时,见五夜叉,为啖人血肉,饥火所逼,其王哀慜,与身布施,馁五夜叉。歌利王时,割截身体,节节支解。尸毗王时,割股救其鸠鸽。月光王时,一夕树下,施头千遍,求其智慧。宝灯王时,剜身千龛,供养十方诸佛,身上燃灯千盏。萨棰王子时,舍身数度,济其饿虎。悉达太子时,广开大藏,布施一切饥饿贫乏之人,令得饱满。兼所有国城妻子象马七珍等,施与一切众生。或时为王,或时太子,于波罗奈国五天之境,舍身舍命,不作为难。非只一生如是,百千万亿劫精练身心,发其大愿。种种苦行,无不修断,令其心愿满足。故于三无数劫中,积修善行。以为功充果满,方成佛位。佛者何语,佛者觉也。觉悟身中真如之性,觉心内烦恼之怨。出生死之尘劳,践菩提之阃域。六通具足,五眼无明。为三界大师,作四生慈父。从清净土,著蔽垢衣,出现娑婆,化诸弟子。

三大僧祗愿力坚,六波罗蜜行周旋。

百千功德身将满,八十随形相欲全。

未向此间来救度,且于何处大基缘?

当时不在诸余国,示现权居兜率天。

末审兜率陀者,是梵语,秦言“知足”天。兜名少欲,率是知足,此是欲界第四天也。况说欲界,有其六天:第一四天王天;第二忉利天;第三须夜摩天;第四兜率陀天;第五乐变化天;第六他化自在天。如是六天之内,近上则玄极太寂;近下则闹动烦喧,中者兜率陀天,不寂不闹。所以前佛后佛,总补在依此宫。今我如来世尊,亦当是处。

然后讲到他,“观见阎浮众生,业障深重,苦海难离,欲拟下界劳笼,拔超生死”。于是先遣金团天于下凡,去寻觅一个地方,堪供“世尊托质”的。金团天子寻到了迦毗罗城的王家。于是世尊便“托荫”于摩耶腹内。他于摩耶右胁诞出。

太子既生之下,感得九龙吐水,沐浴一身。举左手而指天,垂右手而于地,东西徐步,起足莲花。凡人观此皆殊祥,遇者顾瞻之异端。当尔之时,道何言语:

九龙吐水浴身胎,八部神光曜殿台。

希期瑞相头中现,菡萏莲花足下开。

又道:

指天天上我为尊,指地地中最胜仁。

我生胎兮今朝尽,是降菩萨最后身。

但大臣们却以为他是妖精鬼魅,要国王杀了太子,否则,“必定破家灭国”。文殊菩萨恐世尊被残害,遂化作一臣,谏国王道:“此是异圣奇仁,不同凡类。”并叫他去请教阿斯陀仙。阿斯陀仙见了太子,流泪满目,呼嗟伤叹,说道:

“太子是出世之尊。不是凡人之数,大王今若不信,城南有一泥神,置世以来,人皆视验。王疑太子魑魅,但出亲验神前。的是鬼类妖精,其神化为凝血;若不是精奸之类,只合不动不变。”于尔之时,有何言语:

城南有一摩醯神,见说寻常多操嗔。

世上或行诈伪事,就前定验现其真。

大王但将此太子,才见必令始知闻。

若是祯祥于本主,的定妖邪化为尘。

不料泥神却离庙而出,一步一倒,直至大王马前,礼拜乞罪。于是国王才知太子是异人,不复加害。

但太子年登十九,恋着五欲。天帝释欲感悟他,乃各化一身,于此四门,乘太子巡历四门之时,欲令太子,“悟其生死”。太子周历了四门之后,便感到“生老病死”的苦痛,而决意欲弃去一切而到雪山修道。

这里写太子历见生老病死之苦的情形,当然要比《太子赞》一类的叙事歌曲写得详细,写得高明。

太子在雪山修道时,“日食一麻或一麦,鹊散巢窠顶上安”。

太子一从守道,行满六年。当腊月八日之时下山,于熙连河沐浴。为久专恳行,身力全无,唯残骨筋,体尤困顿。河中洗濯,浣腻洁清,既欲出来,不能攀岸。感文殊而垂手,接臂虚空,承我佛于河滩,达于彼岸。遂逢吉祥长者,铺香草以殷勤,紫磨严身,金黄备体。云云:

六年苦行志殷勤,四智俱圆感觉身。

下向熙连河沐浴,上登草座劝黎民。

紫金满覆于其体,白毫光相素如银。

文殊长者设愿厚,供养如来大世尊。

我如来既登草座,观心未圆,忽逢姊妹二人,一时迎前拜礼,口称名号。是阿难陀田中牧牛,常游野陌,每将乳粥,供养树神。偶见世尊,回特献俸。又感四天王掌钵,来奉于前,并四钵纳一盂中,可集三斗六升。三斗者降其毒,六升者则六波罗蜜因是也。既备功圆,便能至圣。遂往金刚座上,独称三界之尊,鹫岭峰前,化诱十方情识。降天魔而战摄,伏外道以魂惊。显正摧邪,归从释教。云云:

自登草座睹难陀,回将乳粥献释迦。

四王掌钵除三毒,功圆净行六波罗。

金刚座中严灵相,鹫岭峰前定天魔。

八十随形皆愿备,三十二相现娑婆。

况说如来八相,三秋未尽根原,略以标名,开题示目。今具日光西下,座久迎时。盈场并是英奇仁,阖郡皆怀云雅操。众中俊哲,艺晓千端,忽滞淹藏,后无一出。伏望府主允从,则是光扬佛日。恩矣恩矣。

作者以“颂圣”之语为结束,可见这一部“变文”,原是极崇敬的宗教经卷,讲唱的时候是以极虔敬的态度出之的。

(四)《佛本行集经变文》(北平图书馆藏,潜字八十号)

这一卷残阙过甚;所叙的事,和《八相成道变》大致相同,但也略有殊异之处,像泥神礼拜之事,在这里便没有叙到。

关于释迦佛的过去“生”的故事,即所谓“佛本生经”的故事的变文,今所知的并不多。但想来一定是不会很少的。有许多的佛教故事,大半是和释迦过去“生”的生活有关系的。今日最完全的“佛本生”的故事(jataka),凡有五百数十则之多。今姑举所知的:身喂饿虎经变文(残卷)为例:这一卷是我在北平所获得的。就写本的纸色和字体看来,乃是中唐的一个写本。这是叙述释迦的本生故事之一。释迦在过去的一“生”里,为一个王子。有一天和好几个兄弟,一同经过一山。路上遇见一只饿虎,病不能觅食。诸兄弟皆不顾而去。释迦却舍身走近虎边,要给他吃去。但这饿虎连开口的精力都没有。释迦于是以竹枝自刺其身,将血滴入虎口。那只虎方才渐渐地有生气起来,把这舍身的圣人吃了去。虽然是残卷,但大部分是保存着的。

佛本生经,亦称佛本生故事,主要内容是简述佛陀前生前世的经历和故事。它是佛经最具文学性的作品之一,大约编撰于公元前3世纪。

关于第二类的释迦以外的“佛”、“菩萨”的故事,今所见者有:

(一)《降魔变文》(胡适之先生藏。)

这和《维摩诘经变文》是唐代变文里的双璧。惟篇幅较短。但乳虎虽小,气足吞牛。罗氏《敦煌零拾》里的佛曲三种,其第一种便是《降魔变文》的残文,所存者十不及一。但已使我们震撼于其文辞的晶光耀目,想象力的丰富奔放。一旦获得了其全文,自然是欣慰不置的。

这部“变文”的作者,今也不可考知。惟知其为唐玄宗天宝(742—755)时代的人物。其著作的时期,当约略地和《身喂饿虎经变文》同时。

这部“变文”的开头,有一篇序。这是极重要的一个文献。

赞善哉(……阙……)晶晖四果,咸遣我人三宝……人、正牙……ヲリ……骨六六空类有情,咸归灭度。初キ彳之布施,下略是为多;尽十方之虚空,叵知其量。诸相非想,见如来之法身,生等无生,得真妄之平等。然则,穷大千之七宝,化四句而全轻;后五浊之众生,一闻而超胜境。然后法尚应舍,恋筏却被沉沦。浑彼我于空空,泯是非于妙有,不染六尘之境,契会菩提,即于六识推求,万像皆会于般若三世诸仙,从此经生,最妙菩提,从此经出。加以括囊群教,诸为众经之要目,传译中夏,年余数百。虽则讽诵流布,章疏芬然,犹恐义未合于圣心,理或乖于中道。伏惟我大唐汉朝圣主,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陛下,化越千古,声超百王,文该五典之精微,武析九夷之肝胆。八表总无为之化,四方歌尧舜之风。加以化洽之余,每弘扬于三教。或以探寻儒道,尽性穷原,注解释宗,句深相远。圣恩与海泉俱深,天开誉日齐明,道教由是重兴,佛日因兹重曜。宝林之上,喜见叶而争开;总持园中,沠法云而广润。然今题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者,金刚以坚锐为喻,般若以智慧为称,波罗彼岸到,弘名蜜多,经则贯穿为义,善政之仪,故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觉世尊,于舍卫国祗树洽孤之园,宣说此经,开我蜜藏,四众围绕,群仙护持,天雨四花,云廊八境。盖如来之妙力,难可名言者哉!须达为人慈善,好给济于孤贫。是以因行立名。给孤布金买地,修建伽蓝,请佛延僧,是以列名经内。祗陀睹其重法,施树同营,缘以君重臣轻,标名有其先后。委被事状,述在下文。

在这篇序文里,说得很明白,这篇“变文”是叙述须达布金买地、修建伽蓝所引起的许多故事的。本于《金刚经》;却全然成了迷人的东西,不朽的杰作,我们简直忘记了其为“劝善书”了。“下文”所叙的“事状”,是这样的:

“昔南天竺有一大国,号舍卫城。其王威振九重,风扬八表。”他有一个贤相,名须达多,“邪见居怀,未崇三宝”。他有小子未婚妻室,遣使到外国求之。使者到了一个地方,遇佛僧阿难乞食。一小女奔走出于门外,五轮投地,瞻礼阿难。这小女仪貌绝伦,“西施不足比神姿,洛浦讵齐其艳彩”。他访问了邻人,才知道是当地首相护弥之女。后须达多自去求亲,又遇见了佛僧。他感知佛的威力,倍增敬仰之心,思念如来,吟嗟叹息。

须达叹之既了,如来天耳遥闻,他心即知,万里殊无障隔,又放神光照耀,城门忽然自开。须达既见门开,寻光直至佛所,旋绕数十余匝,竭专精之心,注目瞻仰尊颜,悲喜交集,处若为陈。须达佛心开悟,眼中泪落数千行。弟子生居邪见地,终朝积罪仕魔王。○伏愿天师受我请,○降神合作桥梁。佛知善根成熟,堪化异调。遂即应命依从,受他启请。唤言长者:吾为上界之主;最胜最尊。进心安详,天龙侍卫,梵王在左,帝释引前,天仙□□虚空,四众云奔衢路。事须广殿造塔,多违堂房。吾今门第众多,住心无令退小。汝亦久师外道,不识轨仪。将我舍利弗相随,一一问他法或。

阿难,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全名阿难陀。善记忆,对佛陀之说法多能朗朗记诵,故称为多闻第一。

于是须达便和舍利弗同归。他们到了舍卫城,四处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来建造伽蓝。有一天,他们到了城南,去城不近不远,忽见一园,景象异常,堪作伽蓝。但这园乃是东宫太子所有。须达便到了东宫,要求太子卖这园给他。他对太子说了一个谎,道:昨天经过太子园所,见妖灾并起,怪鸟群鸣,池亭枯涸,花果凋疏。太子问他如何厌禳。须达说:“物若作怪,必须转卖与人。”于是太子书榜四门,道园出卖。买者必须平地遍布黄金,树枝银钱皆满。但揭榜来买这园的人却便是须达。于是太子大怒,要须达和他同见国王。须达为法违情,不惧亡躯丧命。但首陀天王空里闻语,化身作一老人,来谏阻太子。说:要须达将黄金布满平地、银钱遍满树枝方可卖给他,谅他也没有这能力。省得太子失信。太子许之。于是须达便开库藏搬出紫磨黄金,选牡象百头,驮舁至园铺地。太子为他所感,问他买地何用。须达乃宣扬佛道,说明要建立伽蓝之意。太子亦便生信仰心,树上银钱,由他施舍出来。

须达和太子由园归来,途遇“六师外道”。他见他们骑从不过十骑,颇以为怪。乃问其由。太子说:须达买园,要请如来来说法。六师闻言笑不已。出言谤佛。

六师,即六师外道,佛陀时代印度佛教以外其他学派的六位代表人物。故亦称“六师外道”。所谓外道,原指印度佛教以外其他学派的教说,含贬义。六师即阿夷多·翅舍钦婆罗、浮陀·迦旃延、富兰那·迦叶、未迦黎·拘舍罗、散惹耶·毗罗棃子、尼干子·若提子。

六师闻请佛来住,心生忿怒。颊涨嘶高,双眉外竖,切齿冲牙,非常惨酷,乍可决命一回,不能虚生两度。门徒尽被该将,遣我不存生路。到处即被欺凌,终日被他作袒。帝王尚自降地,况复凡流下庶。吾今怨屈何申,须向王边披诉!鹿行大步,奔走龙庭,击其怨鼓。王遣所司问其根绪。六师哽噎声嘶;良久沉吟不语。启言大王:臣闻开辟天地,即有君臣,日月贞明,赖圣主之感化。即今八方叹恳,四海来宾。唯有逆子贼臣,欲谋王之国政,怀邪杞让,不谨风谣,叨居相国之荣,虚食万钟之禄。臣闻佞臣破六国,佞妇辟六亲。须达祗陀,于今即是。岂有禾闻天珽,外国钩引胡神,幻惑平人,自称是佛,不孝父母,恒乖色养之恩,不敬君王,违背人臣之礼,不勤产业,逢人即与剃头,妄说地狱天堂,根寻无人的见。若来至此,只恐损国丧家。臣今露胆披肝,伏望圣恩照察。

国王遂命人去擒了太子和须达来。王问其故。须达乃对王力赞佛道,宣传教义。王问:“卿之所师,敌得和尚(即六师)已否?”须达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百尺炎炉,不为毫毛爇炳。不假我大圣天师,最小弟子,亦能抵敌。”乃决定以舍利弗和六师斗法。须达道:“六师若胜,臣当万斩,家口没官。”

描写舍利弗和六师斗法的一大段文字,乃是全篇最活跃的地方。写斗法的小说,像《西游记》之写孙悟空、二郎神的斗法,以及《封神传》和《三宝太监西洋记》的许多次的斗法,似都没有这一段文字写得有趣,写得活泼而高超。

波斯匿王见舍利弗,即敕群嫽,务须在意。佛家东边,六师西畔,朕在北面,官应南边。胜负二途,各须明记。和尚得胜,击金鼓而下金筹;公家若强,扣金钟而点尚字。各处本位,即任施张。舍利弗徐步安详,升师子之座,劳度叉身居宝帐,择拥四边。舍利弗即升宝座,如师子之王,出雅妙之声,告四众言曰:然我佛法之内,不立人我之心。显政摧邪,假为施设。劳度叉有何变现,既任施张。六师闻语,忽然化出宝山,高数由旬,钦岑碧玉,崔嵬白银,顶侵天汉,藂竹芳薪。东西日月,南北参晨。亦有松树参天,藤萝万段,顶上隐士安居,更有诸仙游观,驾鹤乘龙,佛歌聊乱。四众谁不惊嗟,见者咸皆称叹。舍利弗虽见此山,心里都无畏难。须臾之顷,忽然化出金刚。其金刚乃作何形状?其金刚乃头圆像天,天圆只堪为盖;足方六里,大地才足为钻。眉欎翠如青山之两崇,口吒咤犹江海之广阔。手执宝杵,杵上火焰冲天,一拟邪山,登时粉粹,山花萎悴飘零,竹木莫如所在。百嫽齐叹希奇,四众一时唱快!故云:金刚智杵破邪山处。若为:

六师忿怒情难止,化出宝山难可比。

崭岩可有数由旬,紫葛金藤而覆地。

山花欎翠锦文成,金石崔嵬碧云起。

上有王乔、丁令威,香水浮流宝山里。

飞佛往往散名华,大王遥见生欢喜。

舍利弗见山来入会,安详不动居三昧。

应时化出大金刚,眉高额阔身躯礌。

手持金杵火中天,一拟邪山便粉碎。

于时帝王惊愕,四众忻忻。此度不如他,未知更何神变。其时须达长者,遂击鸿钟,手执金牌,奏王索其尚字。六师见宝山摧倒,愤气冲天。更发嗔心,重奏王曰:然我神通变现,无有尽期。一般虽则不如,再现保知取胜。劳度叉忽于众里,化出一头水牛,其牛乃莹角惊天,小蹄似龙泉之剑,垂斛曳地,双眸犹日月之明。喊吼一声,雷惊电吼。四众嗟叹,咸言外道得强。舍利弗虽见此牛,神情宛然不动。忽然化出师子,勇锐难当。其师子乃口似谿豁,身类雪山,眼似流星,牙如霜剑,奋迅哮吼,直入场中。水牛见之,亡魂跪地。师子乃先慑项骨,后拗脊踉。未容咀嚼,形骸粉碎。帝主惊叹,官庶恾然。六师乃悚惧恐惶。太子乃不胜庆快处。若为:

六师忿怒在王前,化出水牛甚可怜。

直入场中惊四众,磨角握地喊连天。

外道齐声皆唱好,我法乃违国人传。

舍利座上不惊恾,都缘智惠甚难量。

整里衣服女心意,化出威棱师子王。

哮吼两眼如星电,纤牙迅抓利如霜。

意气英雄而振尾,向前直拟水牛伤。

两度佛家皆得胜,外道意极计无方。

下写六师化出七宝池,却为舍利弗所化出的大象,将池水吸干的一段,已引见上文。此下却写六师化出毒龙事。

六师频频输失,心里转加懊恼。今朝怪不如他,昨夜梦相颠倒。面色粗赤粗黄,唇口异常干燥。腹热状似汤煎,肠痛犹如刀搅。瞿昙虽是恶狼,不禁群狗众咬。舍利弗小智拙谋,曾斑前头出巧,者回忽若得强,打破承前并滔。不忿欺屈,忽然化出毒龙。口吐烟云,昏天翳日,揭眉眴目,震地雷鸣,闪电乍暗乍明,祥云或舒或卷。惊惶四众,恐动平人。举国见之,怪其灵异。舍利弗安详宝座,珠无怖惧之心。化出金翅鸟王,奇毛异骨,鼓腾双翊,掩敝日月之明;抓距纤长,不异丰城之剑。从空直下,若天上之流星。遥见毒龙,数回博接。虽然不饱我一顿,且□噎饥。其鸟乃先啄眼睛,后嚵四竖,两回动嘴,兼骨不残。六师战惧惊嗟;心神恍惚。

敝,似应为蔽。俗文学作品由于传讲抄刻之误,多有此类误植。

舍利既见毒龙到,便现奇毛金翅鸟,

头尾惧剉不将难,下口其时先晫脑。

筋骨粉碎作微尘,六师莫知何所道。

三宝威神难测量,魔王战悚生烦脑。

王曰:和尚猥地夸谈,千般伎术,人前对验,一事无能。更有何神,速须变现。六师强打精神,奏其王曰:我法之内,灵变卒无尽期。忽于众中,化出二鬼,形容丑恶,躯貌扬荟,面北填而更青,目类朱而复赤,口中出火,鼻里生烟,行如奔电,骤似飞旋,扬眉瞬目,恐动四边。见者寒毛卓竖。舍利弗独自安然。舍利弗踟蹰思忖,毗沙门踊现王前。威神赫奕,甲杖光鲜,地神捧足,宝剑腰悬,二鬼一见,乞命连绵处。若为:

六师自道无般比,化出两个黄头鬼。

头脑异种丑尸骇,惊恐四边今怖畏。

舍利弗举念暂思惟,毗沙天王而自至。

天主回顾震睛看,二鬼迷闷而擗地。

外道是日破魔军,六师瞻慑尽亡魂。

赖活慈悲舍利弗,通容忍耐尽威神。

驴骡负重登长路,方知可活比龙鳞。

只为心迷邪小径,化遣归依大法门。

六师虽五度输失,尚不归降。更试一回看,看后功将补前过。忽然差驰更失,甘心启首归他。思惟既了,忽于众中,化出大树,婆娑枝叶,敝日干云,耸干芳条,高盈万仞。祥禽瑞鸟,遍枝叶而和鸣,翠叶芳花,周数里而升暗。于时见者,莫不惊差。舍利弗忽于众里,化出风神,叉手向前,启言和尚。三千大千世界,须臾吹却不难。况此小树纤毫,敢能当我风道。出言已讫,解袋即吹。于时地卷如绵,石如尘碎,枝条进散他方,茎干莫知何在。外道无地容身,四众一时喝快处。若为:

六师频输五度,更向王前化出树。

高下可有数由旬,枝条蓊蔚而滋茂。

舍利弗道力不思议,神通变现甚希奇。

群佛故来降外道,次第总遣火风吹。

神王叫声如电吼,长蛇擿树不残枝。

瞬息中间消散尽,外道飘摇无所依。

六师被吹脚距地,香炉宝子逐风飞。

宝座顷危而欲倒,外道怕急总扶之。

两两平章六师弱,芥子可得类须弥!

时王启言和尚,朕比日已来,虚加敬金,广施玉帛,枉费国储,故知真金滥鍮,目验分扴,龙蛇浑杂,方办其能。和尚力尽势穷,事事皆弱,总须低心屈节,摧伏归他。更莫虚长我人,论天说地。六师闻语,唯诺依从,面带羞惭,容身无地。舍利弗见邪徒折伏,悦畅心神,非是我身健力能,皆是如来加被!遂腾身直上,勇在虚空,高七多罗树,头上出火,足下出水,或现大身,恻寒虚空,或现小身,犹如芥子。神通变化,现十八般。合国人民,咸皆瞻仰处,若为:

舍利弗倏忽现神通,通身直上在虚空。

或现大身遍法界,小身藏形芥子中。

劳度叉愕然合掌五,我法活岂与他同。

共汝舍邪归政路,相将惭谢尽卑恭。

斗圣已来极下劣,回心岂敢不依从。

各拟悔谢归三宝,更亦无心事火龙。

累历岁月枉气力,终日从空复至空。

各自抽身奉仕佛,免被当来铁碓春。

《降魔变文》到了这里便告结束了。是“劝善”的教训歌,却写的是如此的不平常,令人读之,不忍释手,惟恐其尽。作者描写的伎俩,确是极为高超的。

惟抄手未必是在作者的同时,故抄的时候,讹误处甚多。大约是一位西陲的粗识文字者吧——“变文”及敦煌文卷的许多抄手大都是这一流人物——他自己很谦虚地在卷末写着道:

或见不是处,有人读者,即与政着。

但在今日,有的地方,改正起来便觉得很困难了。

巴黎国家图书馆藏有《降魔变押座文》(p.2187)一卷,又《破魔变押座文》(同上号)一卷,不知与这部《降魔变文》有什么不同处。或是另一个抄本吧?而“破魔变”,不知和“降魔变”又有什么不同。惜今日未读到原文,尚不能为定论。

《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巴黎国家图书馆藏,p.1319)一作《大目犍连变文》(伦敦不列颠博物院藏),叙述佛弟子目连救母出地狱事。这故事曾成了无数的图画及戏曲的题材。唐入画“目连变”者不止一家。明郑之珍有《目连救母行孝戏文》三卷(一百出),为元、明最宏伟的传奇之一。清人又廓大之,成为十本的《劝善金科》。其他,尚有“宝卷”唱本等等。至今,目连救母,乃为民间妇孺周知的故事。各省乡间尚有在中元节连演“目连戏”至十余日的,成为实际上的宗教戏。最有名的“尼姑思凡”与“和尚下山”的“插曲”,即出于《行孝戏文》。(《缀白裘》题作《孽海记》,实无此名目。)唐人的《大目犍连变文》在其间,虽显得幼稚、粗野,而其气魄的伟弘,却无多大的逊色。在戏曲、宝卷里,这一部“变文”乃是今所知的最早的著作。目连的故事,见于佛经者,有《经律异相》、《撰集百缘经》及《杂譬喻经》中者不止一端。关于目连的经典有:

郑之珍(生卒不详),明代戏曲作家。字高石,新安(今安徽歙县)人。著有传奇《目连救母》。

《佛说目连所问佛》一卷宋法天译(《大藏经》本)

《佛说目连五百问经略解》二卷明性祗述(《续藏经》本)

《佛说目连五百问戒律中轻重事经释》二卷明永海述(《续藏经》本)

其他,《大庄严论经》里,有《目连教二弟子缘》(卷七),《阿毗达磨识身足论》亦有《目乾连蕴》(卷一)。他在佛经里是一位常见的人物。目连救母故事的缘起,在于《经律异相》。

今所见的《目连变文》不止一本,除伦敦、巴黎所藏的二本外,巴黎国家图书馆又有《大目连缘起》一卷(p.2193),惜未得见。北平图书馆所藏,又有三卷:

(一)《大目犍连变文》(霜字八十九号)

(二)《大目犍连变文》(丽字八十五号)

(三)《大目连变文》(成字九十六号)

第三种似是另一作者所写,其故事与描写,较上列各本俱不甚同。第一及第二种则全同伦敦及巴黎本。在其间,伦敦本最为首尾完全。余游伦敦时,曾手录一卷归。但北平本则分为二卷,不知何故。

伦敦本首有序,说明七月十五日“天堂启户,地狱门开”,盂兰会的缘起。末有:

贞明七年辛巳岁(按即公元921年)四月十六日净土寺学郎薛安俊写。又有

张保达文书。

数字。当是薛安俊为张保达写的一卷。作者不详。或者便是张祜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目连变》吧。那么,其著作的年代,至迟当在公元820年左右了。离此写本的抄录时代,已有一百年了。

这变文叙写的是,佛弟子目连,出家为僧,以善果得证明罗汉果。借了佛力,他到了天堂,见到父亲。但当他寻觅他的母亲时,却不在天堂里。她到底在什么所在呢?他便很凄惶地去问佛。佛说:“她在地狱里呢。”目连便借了佛力,遍历地狱,访求其母。

罗汉果,罗汉即阿罗汉,指佛教徒中修行达到一定品级的人;果即果位,也就是修行所达到的品级。罗汉果是佛教中仅次于佛陀、菩萨的果位。

目连到了几个地方,都回说没有他的母亲青提夫人在。

目连言讫,更向前行。须臾之间,至一地狱。目连启言狱主:“此个地狱中,有青提夫人已否?是贫道阿娘,故来认觅。”狱主报言:“和尚,此狱中总是男子,并无女人。向前问有刀山地狱之中,问必应得见。”目连前行,至地狱,左名刀山,右名剑树。地狱之中,锋剑相向,涓涓血流,见狱主驱无量罪人,入此地狱。目连问曰:“此个名何地狱?”罗察答言:“此是刀山剑树地狱。”目连问曰:“狱中罪人,作何罪业,当堕此地狱?”狱主报言:“狱中罪人,生存在日,侵损常住游泥伽蓝,好用常住水果,盗常住柴薪,今日交伊手攀剑树,支支节节,皆零落处”:

刀山白骨乱纵横,剑树人头千万颗。欲得不攀刀山者,无过寺家填好土。栽接果木入伽蓝,布施种子倍常住。阿你个罪人不可说,累劫受罪度恒沙。从佛涅槃仍未出。此狱东西数百里,罪人乱走肩相棳;业风吹火向前烧,狱卒把权从后押。身手应是如瓦碎,手足当时如粉沫。沸铁腾光向口浇,著者左穿如右穴。铜箭傍飞射眼睛,剑轮直下空中割。为言千载不为人,铁把楼聚还交活。

目连闻语啼哭咨嗟,向前问言:“狱主,此个地狱中,有一青提夫人已否?”狱主启言:“和尚是何亲眷?”目连启言:“是贫道慈母。”狱主报言:“和尚,此个狱中无青提夫人。向前地狱之中,总是女人,应得相见。”目连闻以,更往前行。至一地狱,高下有一由旬,黑烟蓬勃,凫气勋天。见一马头罗刹,手把铁钗意而立。目连问曰:“此个名何地狱?”罗刹答言:“此是铜柱铁床地狱。”目连问曰:“狱中罪人,生存在日,有何罪业,当堕此狱?”狱主答言:“在生之日,女将男子,男将女人,行淫欲于父母之床,弟子于师长之床,奴婢于曹主之床,当堕此狱之中。东西不可笇,男子女人相和一半。”

女卧铁床钉钉身,男抱铜柱凶怀烂,铁钻长交利锋剑,馋牙快似如锥钻。肠空即以铁丸充,唱渴还将铁汁灌。蒺蓠入腹如刀臂,空中剑戟跳星乱,刀剜骨肉仟仟破,剑割肝肠寸寸断。不可言地狱天堂相对匹,天堂晓夜乐轰轰,地狱无人相求出。父母见存为造福,七分之中而获一;纵令东海变桑田,受罪之人仍未出。

目连言讫,更往前行。须臾之间,至一地狱。启言狱主:“此个狱中,有一青提夫人已否?”狱主报言:“青提夫人是和尚阿娘?”目连启言:“是慈母。”狱主报和尚曰:“三年已前,有一青提夫人,亦到此间狱中,被阿鼻地狱牒上索将。今见在阿鼻地狱中。”目连闷绝,僻良久气通,渐渐前行,即逢守道罗刹问处:

但守道罗刹告诉他说,阿鼻地狱是极可怕的所在。“灌铁为城铜作壁,叶风雷振一时吹,到者身骸似狼寂”,和尚是绝对的走不进的。还不如早些回来,去见如来,不必在这里捶胸懊恼了。目连只好回到婆罗林,绕佛三匝,却坐,向如来诉苦。如来道:“且莫悲哀泣。火急将吾锡杖与,能除八难及三灾。促知勤念吾名字,地狱应为如□开。”

目连丞佛威力,腾身向下,急如风箭,须臾之间,即至阿鼻地狱,空中见五十个牛头马脑,罗刹夜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声如雷鸣,眼如掣电,向天曹当直。逢著目连,遥报言:“和尚莫来!此间不是好道!此是地狱之路。西边黑烟之中,总是狱中毒气,吸着和尚,化为灰尘处:

和尚不闻道阿鼻地狱,铁石过之皆得殃。

地狱为言何处在?西边怒那黑烟中。

目连念佛若恒沙,地狱原来是我家。

拭泪空中摇锡杖,鬼神当即倒如麻。

白汗交流如雨湿,昏迷不觉自嘘嗟。

手中放却三榜棒,臂上遥槐六舌叉。

如来遣我看慈母,阿鼻地狱救波吒。

目连不住腾身过,狱主相看不敢遮。

目连行前至一地狱,相去一百余步,被火气吃着,而欲仰倒。其阿鼻地狱,且铁城高峻,莽荡连云,剑戟森林,刀枪重叠,剑树千寻,以劳拨针刾相楷,刀山万仞横连,谗乱岩倒,猛犬掣淆,似震吼咷踉,满天剑轮,簇似星明。灰尘模地,铁蛇吐火,四面张鳞;铜狗吸烟,三边振吠。蒺蓠空中乱下,穿其男子之腰;锥钻天上旁飞,剜刾女人背。铁杷踔眼,赤血西流,铜叉剉腰,白膏东引。于是刀山入炉灰,髑髅碎,骨肉烂,筋皮折,丰胆断,碎肉迸溅于四门之外,凝血滂沛于狱垆之畔,声号叫天,岌岌汗汗。雷地,隐隐岸岸。向上云烟,散散漫漫,向下铁锵,缭缭乱乱;箭毛鬼喽,喽喽窜窜;铜嘴鸟,咤咤叫叫;唤狱卒数万余人,总是牛头马面;饶君铁石为心,急得亡魂胆战处:

目连执锡向前听,为念阿鼻意转盈。

一切狱中皆有息,此个阿鼻不见停。

恒沙之众同时入,共变其身作一刑。

忽若无人独自入,其身急满铁围城。

案案难难振铁,吸岌云空□□□。

轰轰锵锵栝地雄,长蛇皎皎三曾黑。

大鸟崖柴两翅青,万道红炉扇广炭。

千重赤炎迸流星,东西铁钻谗凶觔。

左右骨铰石眼精,金锵乱下如风雨。

铁针空中似灌倾,哀哉苦哉难可忍!

更交腹背下长钉,目连见以唱其哉。

专心念佛几千回,风吹毒气遥呼吸。

看著身为一聚灰,一桭黑城关锁落。

再振明门两扇开,目连那边仅未唤。

狱卒擎叉便出来,和尚欲觅阿谁消息?

其城广阙万由旬,卒仓没人关闭得。

目连依仗佛力,开了阿鼻地狱的门。狱主问他来此何事,目连说,来找阿娘青提夫人。狱主闻言,却入狱中高楼之上“超白幡,打铁鼓”。他问第一隔中有青提夫人否?第一隔中无。直问到第六隔中,均无青提夫人在内。但第七隔中,实有青提夫人。问到时,她却不敢答应。这里写青提夫人的心理,却写得很好:

狱卒行至第七隔中,迢碧幡,打铁鼓。“第七隔中有青提夫人已否?”其时青提第七隔中,身上下二十九道长钉,鼎在铁床之上,不敢应。狱主更问:“第七隔中有青提夫人已否?”“若看觅青提夫人者,罪身即是。”“早个缘甚不应?”“恐畏狱主更将别处受苦,所以不敢应。”狱主报言:门外有一三宝剃除髭发,身披法服,称言是儿,故来访看。青提夫人闻语,良久思惟,报言狱主:“我无儿子出家,不是莫错?”狱主闻语,却回行至高楼,报言和尚:“缘有何事,诈认狱中罪人是阿娘?缘没事谩语。”目连闻语悲泣,两泪启言:“狱主,贫道解应传语错。频道小时自罗卜父母亡没已后,投佛出家,剃除髭发,号曰大目乾连。狱主莫嗔,更问一回去。”狱主闻语,却回至第七隔中,报言:“罪人门外三宝,小时自罗卜。父母终没已后,投佛出家。剃除髭发,号曰大目乾连。”青提夫人闻语,“门外三宝,若小时字罗卜,是也罪身一寸肠娇子。”狱主闻语,扶起青提夫人,毋瘦却二十九道长钉铁锁,腰生杖围绕,駈出门外,母子相见处:

作者写目连母子相见的情形是那样的凄惨!

生杖鱼鳞似雪集,千年之罪未可知。

七孔之中流血汁,猛火从娘口中出。

蒺蓠步从空入,由如五百乘破车声。

腰肾岂能于管舍,狱卒擎叉左右遮。

牛头把锁东西立,一步一倒向前来。

目连抱母号咷泣,哭曰由如不孝顺,殃及慈母落三涂。

积善之家有余庆,皇天只没煞无辜!

阿娘昔日胜潘安,如今憔悴频摧溅。

曾闻地狱多辛苦,今日方知行路难。

一从遭祸取娘死,每日坟陵常祭祀。

娘娘得食吃已否,一过容颜总憔悴。

阿娘既得目连言,呜呼怕袅泪交连!

昨与吾儿生死隔,谁知今日重团圆。

阿娘生时不修福,十恶之惩皆具足。

当时不用我儿言,受此阿鼻大地狱。

阿娘昔日极芬荣,出入罗帏锦帐行。

那勘受此泥梨苦,变作千年饿鬼行。

口里千回拔出舌,凶前百过铁犁耕。

骨节筋皮随处断,不劳刀釰自凋零。

一向须臾千过死,于时唱道却回生。

入此狱中同受苦,一论贵贱与公卿。

汝向家中勤祭祀,只得乡间孝顺明。

纵向坟中浇历酒,不如抄写一行经。

目连哽噎啼如雨,便即回头咨狱主。

贫道须是出家儿,力小那能救慈母!

五服之中相容隐,此即古来贤圣语。

惟愿狱主放却娘,我身替娘长受苦。

狱主为人情性刚,嗔心默默色苍芒。

弟子虽然为狱主,断决皆由平等王。

阿娘有罪阿娘受,阿师受罪阿师当。

金牌士谏无揩洗,卒然无人辄改张。

受罪只金时以至,须将刑殿上刀枪。

和尚欲得阿娘出,不如归家烧宝幡。

目连慈母语声哀,狱卒擎叉两畔催。

欲至狱前而欲到,便即长悲好住来。

青提夫人一个手,托着狱门回顾盼。

言好住来罪身,一寸长肠娇子。

娘娘昔日行悭始,不具来生业报恩。

言作天堂没地狱,广煞猪羊祭鬼神。

促悦其身眼下乐,宁知冥路拷亡魂。

如今既受泥犁苦,方知及悟悔自家身。

悔时海然知何道,覆水难收大俗云。

何时出离波咤苦,岂敢承圣重作人。

阿师如来佛弟子,足解知之父母恩。

忽若一朝登圣觉,莫望娘娘地狱受艰辛。

目连既见娘娘别,恨不将身而自灭。

举身自扑太山崩,七孔之中皆洒血。

启言娘娘且莫入,回头更听儿一言。

母子之情天生也,乳哺之恩是自然。

儿与娘娘今日别,定知相见在何年?

那堪闻此波咤苦,其心楚痛镇悬悬。

地狱不容相替代,唯知号叫大称惠。

隔是不能相救济,儿急随娘娘身死狱门前。

目连却以身代母受罪而不可得,眼睁睁地望着阿娘回到地狱里去;他切骨伤心,举身投地,七孔之中,皆流迸鲜血,晕绝死去,良久方甦。乃两手按地起来,整顿衣裳,又腾空往世尊处而来。他告诉如来见的经过。如来闻言惨然,双眉紧敛,说道:“汝母生前多造罪孽,非我自去救她不可。”于是如来领八部龙天,到了地狱。放光动地,救地狱苦。地狱全为破坏。“饿丸化作摩尼宝,刀山化作琉璃地,铜汁变作功德水。”一切罪人,皆得生于天上。唯有目连阿娘却因罪根深结,仍难免“地狱之酸,堕入饿鬼之道。”累日经年,受饥饿之苦。“远见清源冷水,近着投作脓河;纵得美食香餐,便即化为猛火。”目连也无法救她。便辞了她,到王舍城中次第乞饭。他得了饭食,回到母亲那里,“手捉金匙而自哺”。但青提夫人到了这时,悭贪之念,犹未除去。见儿将得饭钵来,复生恡惜,生怕别人抢了她的饭去。但“食来入口,变为猛火”。目连痛哭不已。青提夫人要喝水,目连到恒河取水。但夫人近口,便又成了脓河猛火。目连捶胸痛哭,又到如来那里去求救。如来道:

“目连,汝阿娘如今未得吃饭,无过周匝一年,七月十五日,广造盂兰盆,始得饭吃。”目连见阿娘饥,白世尊,“每月十三十四日可不否?要须待一年之中,七月十五日始得饭吃?”世尊报言,“菲促汝阿娘,当须此日,广造盂兰盆,诸山坐禅戒下日,罗汉得道日,提婆达多罪灭日,阎罗王欢喜日,一切饿鬼总得普同饱满。”目连承佛明教,便向王舍城边塔庙之前,转读大乘经典,广罪盂兰盆善根。阿娘犹此盆中,始得一顿饱饭吃。

但目连母亲,吃了饭以后,便又不见了。目连到处地寻找她,母子总不得相见。目连不得已,又到如来那里去问。如来道:“她现在王舍城中变作黑狗。”

目连诸处寻觅阿娘不见,悲泣两泪,来向佛前,绕佛三匝却住,一面合掌胡跪,白言世尊:“阿娘吃饭成火,吃水成火。蒙世尊慈悲,救得阿娘火难之苦。从七月十五日得一顿饭吃已来,母子更不相见。为当堕地狱?为复向饿鬼之途?”世尊报言:“汝母急不堕地狱饿鬼之途。汝转经功德,造盂兰盆善根,汝母转饿鬼之身,向王舍城中作黑狗身去。汝欲得见阿娘者,心行平等,次第乞食,莫问贫富。行至大富长者家门前,有一黑狗出来捉汝袈裟,衔着作人语,即是汝阿娘也。”目连蒙佛敕,遂即托钵持盂,寻觅阿娘,不问贫富坊巷,行衣迎合,总不见阿娘。行至一长者家门前,见一黑狗,身从宅里出来,便捉目连袈裟,衔着即作人语。语言:“阿娘孝顺入忽是,能向地狱冥路之中,救阿娘来。即日何不救狗身之苦?”目连启言:“慈母由儿不孝顺,殃及慈母,堕落三涂,宁作狗身于此,你作饿鬼之途。”阿娘唤言:“孝顺儿,受此狗身,音哑报,行住坐卧,得存,饥即于坑中食人不净。渴饮长流,以济虚朝。闻长者念三宝,莫闻娘子诵尊经。宁作狗身受大地不净,口中不闻地狱之名。”目连引得阿娘,住于王舍城中佛塔之前,七日七夜,转诵大乘经典,忏悔念戒,阿娘乘此功德,转却狗身,退却狗皮,挂于树上,还得女人身,全具人扶圆满。目连启言阿娘:“人身难得,中国难生。佛法难闻,善心难发。”唤言:“阿娘,今得人身,便即修福。”目连将母于娑罗双树下,绕佛三匝,却住。一面白言世尊,与弟子阿娘看业道已来,从头观占,更有何罪。世尊不违目连之语,从三业道观看,更率私之罪。目连见母罪减,心甚欢喜。启言:“阿娘归去来!阎浮提世界,不堪停生付死。本来无住处。西方佛国,最为精敢,得龙奉引。”其前亦得天女来迎接。一往迎前刀利天受快乐。最初说偈度俱轮。当时此经时,有八万菩萨八万僧八万优婆塞八万优婆姨,作礼团绕,欢喜信受,奉行。

这“变文”便终止于佛法的颂扬与歌赞声中。

北平本《大目犍连变文》在如来自去阿鼻地狱救青提夫人事以前,作第一卷。“卷第二”开始于:

如来领龙神八部,前后围绕,放光动地,救地狱之苦。

其中文字,诸本各有不同;但差异处也不甚多。惟北平本第三种(成字九十六号)一卷,独大异。兹附录这一残卷的全文于下,以资比勘。

上来所说序分竟,自下第二正宗者。

昔佛在日,摩竭国中有大长者,名拘离陀。其家巨富,财宝无论,于三宝有信重之心,向十善起精崇之志。宫中夫人,号曰靖提,端正虽世上无双,悭贪又欺诳佛法。生育一子,号曰目连,尘劫而深种善因,承事于恒沙诸佛。未见我佛在俗之时,家竭所有七珍,设斋布施于一切。忽于一日,思往他方。家财分作于三亭,二分留与于慈母,内之一分,用充慈父之衣粮,更分资财,禜斋布施于四远。嘱付已毕,拜别而行。母生悭恡之心,不肯设菜布施,到后目连父母寿尽,各取命终。父承善力而生天,母招悭报堕地狱。或值刀山剑树,穿穴五藏而分离;或招炉炭灰河,烧炙碎尘于四体。或在饿鬼受苦,瘦损躯骸,百节火然,形容憔悴。喉咽别细如针鼻,饮咽滴水而不容。腹藏则宽于太山,盛集三江而难满。当尔之时,有何言语?

摩竭国,亦作摩揭国。

目连父母并凶亡,轮回六道各分张。

母招恶报堕地狱,父承善力上天堂。

思衣罗绣千重现,思食珍羞百味香;

足蹑庭台七宝地,身倚帏帐白银床。

冥间母受多般苦,穿刺烧烫不可量。

铁硙硙来身粉碎,铁叉叉得血汪汪。

饥餐孟火伤喉胃,渴饮镕铜损肝胀。

钱财岂肯随已益,不救三涂地狱殃。

目连葬送父母,安置丘坟,持服三周,追斋十忌。然后舍却荣贵,投佛出家,精勤持诵修行,遂证阿罗汉果,三明自在,六用神进,能游三千大千石壁,不能障得寻。即晏座禅定,观访二亲:父在忍利天宫,受诸快乐;却观慈母,不见去处踪由。道眼他心。草知次第。

目连父母亡没,殡送三周礼毕,

遂即投佛出家,得蒙如来赈恤。

头上须发自落,身裹袈裟化出。

精修证大阿罗,六用神通第一。

目连出俗证阿罗,六通自在没人过。

身往虚空弄日月,傍游世界遍娑婆。

履水如地无摇动,入地如水现腾波。

忽下山宫澄禅观,威凌相貌其巍峨。

目连虽割亲爱,舍俗出家,偏向二亲,甚能孝道,寻思往乳哺,未有报答劬劳。先知父在天宫,先知父在天堂,未审母生何界。遂即腾身天上,到于父前,借问娘娘,趣向甚处?

是时目连运神通,须臾腾跃到天宫。

足下外栏琉璃地,金锡令敲门首钟。

父闻从内走出户,下基只接礼虔恭。

台头合掌问和尚:本从何来到此中?

目连道,“贫道生自下界,长自阎浮。母是靖提夫人,父名构离长者。贫道少生,名字号曰罗卜。父母并遭衰丧,我自投佛出家。果证罗汉,功就神通,道眼他心,随无障得。见父生于天上,封受自然,未知母在何方,受诸快乐。故来腾身到此。而问因由。愿父莫惜情怀,说母所生之处。”

长者闻言情怆悲,始知和尚是亲儿。

互诉寒温相借问,不觉号咷泪双垂。

报言我子能出俗,斯知心愿不思议。

为僧能消万劫苦,在俗恶业堕阿鼻。

汝母生存多悭诳,受之业报亦如斯。

常在冥间受苦痛,大难得逢出离期。

尔时其父长者,闻说情怀,胡跪尊前,回答所以。“我昔在于世上,信佛敬僧,受持五戒八斋,得生天上。汝母在生悭诳,欺妄三尊,不能舍施济贫,现堕阿鼻地狱。夫妻虽然恩爱,各修行业不同。天地路殊,久隔互不相见。虽则日夜思忆,无力救他。愿尊起大慈悲,速往冥间寻问。”目连闻此,哽噎悲哀,自朴浑堆,口称祸苦。当即辞于天界,连往下方,趣入冥间,访觅慈母。

目连闻此哭哀哀,浑捶自朴不可睵。

父子相接皆号叫,应见诸天泪湿腮。

父虽备设天厨供,圣者不餐唱苦哉。

当即返身辞上界,速就冥间救母来。

圣者来于幽径,行至柰河边,

见八九个男子女人,逍遥取性无事。

其人遥见尊者,礼拜于谒再三。

和尚就近其前,便即问其所以。

善男善女是何人?共行幽径没灾迍。

闲闲夏泰礼贫道,欲说当本修仾因。

诸人见和尚问着,共白情怀,启言和尚。

同姓同名有千姟,煞鬼交错枉追来,

勘点已经三五日,无事得放却归回。

早被妻儿送坟冢,独卧荒郊孤土捶。

四边为是无亲眷,狼鸦□□□□□。(下阙)

这一卷较巴黎、伦敦及其他诸本,文字均整饬得多,似是经过文人学士的修改的一个本子。可惜残阙太多,不能够得其全般的面目。

《丑女缘起》(巴黎国家图书馆藏,p.3248)为佛的故事之一。写的是释迦佛在世之日,度脱丑女一事。

有一善女,生世之时,也曾供养罗汉。虽有布施之缘,“心里便生轻贱”。她身死之后,投生于波斯匿王宫里,才生三日,便丑陋异常。波斯匿王见之,大为惊骇道:

只首思量也大奇,朕今王种起如斯!

丑陋世间人总有,未见今朝恶相仪。

穹崇跼蹜如龟鳖,浑身又似野猪皮,

饶你丹青心里巧,彩色千般画不成。

宫人见则皆惊怕,兽头浑是可憎儿!

国内计应无比并,长大将身娉阿谁?

大王自觉羞耻,吩咐宫人不得传言于外。便遣送深宫留养,不令相见。这丑女是,“丑陋世间希”!

黑靴皮,双脚跟头皴又蚌。联如驴尾一椎了,看人左右和身转。举步何曾会礼仪,十指纤纤如露柱,一双服子似木棰。……公主全无窈窕,差事非常不小。上唇半斤有余,鼻孔筒浑小。生来未有喜欢,见说三年一笑。觅他行步风流,却是赵土袜脚。

波斯匿王深为忧虑,恐她长大了,没人肯娶她。她在深宫里,一步也不令外出。日来月往,她年龄渐渐的长大了。夫人也日夜忧愁,恐大王不肯“发遣”她。有一天,夫人乘闲奏大王道:“金光丑女年成长,争忍令受不事人!”大王闻奏,良久沉吟不语,夫人又曰:“所生三女,虽然娟丑不同,总是大王亲骨肉。十指虽然长与短,个个从头诚咬看。”大王答道:“并非不令她嫁人,只是容貌丑差,说来尚尤心里怕,如何嘱嫁向他门。”夫人道:“大王若无意发遣,妾也不敢再言。如有心令遣事人,妾今有一计在此。”她便献了一计,说,可私令宰相,寻一薄落儿郎,给以官职,令其成为夫妇。大王允之。急诏一臣,交作良媒。只要事成,“陪些房卧不争论”。大臣受敕,便即私行坊市,巡历诸州。后遇一贫生,肯来娶她。便与他同见大王。大王即令丑女出现。虽然珠翠满头,衣衫锦绣,却看来仍极怕人。那少年一见,为之唬倒在地。宫人扶起,连忙以水洒面,众人劝慰了他许久时候。这少年只好娶了她在家。却无法推得这精怪出门。但因妻貌不扬,不能出外与大臣贵戚往返,心里闷闷不乐。其妻再三盘问,少年乃以实告。

娘子被王郎道着丑儿,不兑雨泪羞耻,怨恨此身,种何曰菒,今生减得如斯!公主才闻泪数行,声中哽咽转悲伤。怨恨前生何罪孽,今生丑陋异子寻常!再三自家嗟叹了,无计遂罪妆台中。亿佛乞垂加护,懊恼今生儿貌不强。紧盘云髻罢红妆,岂料我无端正相!置令暗里苦商量,胭脂合子棯抛却,钗朵珑璁调一傍。雨泪焚香思法会,遥告灵山大法王。于是娥媚不扫,云鬓罢梳遥,灵山便告世尊。珠泪连连怨复差,一种为人面儿差。玉叶木生端正相,金腾结朵野田花。见说牟尼长丈六,八十随形号释迦。唯愿世尊加被我,三十二相与紫紫。

她遥求如来,与以更容变貌的方便。世尊便已遥知金刚丑女焚香发愿。遂于丑女居处,从地踊出。丑女礼拜世尊,极诉其苦闷。

自叹前生恶叶因,置令丑陋不如人。

毁谤圣贤多造罪,敢昭容儿似烟董。

生身父母多嫌弃,姊妹朝朝一似嗔。

夫主入来无喜色,亲罗未看见殷勤。

时时懊恼流双泪,往往咨嗟怨此身。

闻道灵出三界主,所以焚香告世尊。

如来果如所愿,立地将她的容貌改易了。

低头礼拜心转志,容颜顿改旧时容,

百丑变作千般媚。丑女既得世尊加被,

换却旧时丑质,敢得儿若春花。

夫主入来不识。

公主轻盈世不过,还同越女及娘娥。

红花脸似轾轾圻,玉质如棉白雪和。

比来丑陋前生种,今日端严遇释迦。

夫主入来全不识,却觅前头丑阿婆。

妻云道:识我否?

夫云:不识。

我是你妻。

夫主云:夫人!

娘子比来是兽头,交我人前满面羞。

今日因何端正相?请君与我说来由。

妻语夫曰:自居前时,忧我身丑陋,羞见他朝官。

妾懊恼再三,遂乃焚香祷祝灵山尊。

蒙佛慈悲,便函加佑,换却丑陋之形。

躯变作端严之相好。

公主目道:我今天生貌不强,深惭日夜寻王郎。

遥相释家三界主,不舍慈悲降此方。

便礼拜,更添香,不觉形容顿改张。

我得今朝端正相,感附灵山大法王。

王郎见妻端正,指手喜欢道数声可曾。

走入内里,奏上大王。

王郎指手欢喜,走报大王宫里。

丈人丈母不知,今日浑成差事。

少娘子如今变也,不是旧时精魅。

欲识公主此是容,一似佛前菩萨子。

大王闻说喜盈怀,火急忙然觅女来。

夫人队丈离宫内,大王御辇到长街。

才见女,喜徘徊,灼灼桃花满面开。

大王夫人欢喜晒,囚慈持地送资财。

公主因佛端正,事须惭谢大圣。

明朝速往祈园,礼拜志恭敬。

因了丑女的突变,大王们便去拜佛致谢,并求问因果:

于是枪旗耀日,皂毒县隐暖,百辽从驾,千官咸命,同赴祗园,谢主公号端正。下御辇,礼金人,更将珍宝献慈尊。我女前生何罪过,一场丑陋卒难陈!颊为如来亲加被,还同枯木再生春。唯愿如来慈念力,为说前生修底因。佛告波斯匿王言:此女前生发言,曾轻慢圣贤。感得此生,形容丑陋。世尊又道:此女前生供养辟支佛,为道面丑,供养因缘,生于国家为女,发恶言之事,感得面儿不强。佛劝诸人布施,直须喜欢。前生为谤辟支迦,感得形容儿不羞。为缘不识阿罗汉,百般笑效若芬葩。将为恶言发便了,他家叶报更差。得见牟尼身忏悔,当时却似一团花。只为前生发恶言,今朝果报不虚然。诽谤阿罗叹杲叶,致令人自不周旋,两脚出来如露主,一双可膊似彦椽。才礼世尊三五拜,当时白净软如绵。上来所说丑变……(下阙)

这一卷《丑女缘起》虽残阙一部分,但故事已毕,所阙的并不怎么重要。

还有一卷《有相夫人升天变文》(题拟)见《敦煌零拾》(《佛曲三种》之一),为上虞罗氏所藏,残阙极多,但其隽美,却远在《丑女变》之上。《有相变文》(陈寅恪先生题作《有相夫人升天曲》)写的是,有相夫人为其夫所宠爱,生活如意,诸事满足。但有一天,忽知自己的生命已尽,没有几天在世可活。便忧愁不已。举宫惶惶,不知所措。她去见她父母。也无计可留。这里写她对于人世间生活的留恋,极为可喜。但后来,她父母命她求救于一女仙。那女仙却指示她以天上的快乐,解脱她对于现实生活的恋念。她回宫后,便若换了一个人,心里脱然无累,毫不以“死”为惧了。这一卷变文,虽是宣传佛道,却令我们得到了一卷最轻倩可爱的抒情诗似的绝妙好辞。我们所最注意的,并不是后半的佛道的宣传,却是前半的有相夫人对于“生”的留恋。读了这,大似读希腊悲剧antigone和ajax二篇,那二篇写antigone和ajax二人在临死之前,对于“生”的留恋,也是异常的感动人心。

有相夫人,佛经故事中西天欢喜王的夫人,名有相,能歌善舞,深受国王宠爱。因恃宠违反国法而身亡。

antigone,今译《安提戈涅》,古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的作品。

ajax,今译《埃阿斯》,亦为古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作品。

在“变文”里,像这样漂亮的成就是很少有的。为了《敦煌零拾》比较易得,这里便不再引本文了。

非佛教故事的变文,今所见的也不少。为什么在僧寮里会讲唱非佛教的故事呢?大约当时宣传佛教的东西,已为听众所厌倦。开讲的僧侣们,为了增进听众的欢喜,为了要推陈出新,改变群众的视听,便开始采取民间所喜爱的故事来讲唱。大约,这作风的更变,曾得了很大的成功。像上文所引的僧文淑的故事,他便是一个大胆的把讲唱的范围,从佛教的故事廓大到非佛教的人间的故事的。当时听众的如何热烈的欢迎,如何赞叹表示的满意,我们可于赵磷《因话录》那段记载里想象得之。

但后来也因为僧侣们愈说愈野,离开宗教的劝诱的目的太远,便招来了一班士大夫乃至执政者们的妒视。到了宋代(真宗),变文的讲唱便在一道禁令之下被根本的扑灭了。然而庙宇里讲唱变文之风虽熄,“变文”却在“瓦子”里以其他的种种方式重甦了;且产生了许多更为歧异的伟大的新文体出来。

今所见的非佛教的变文,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讲唱历史的或传说的故事的;一类是讲唱当代的有关西陲的“今闻”的。为什么会杂有当代的,特别是西陲的“今闻”呢?这恐怕是适应于西陲的需要。一部分留在西陲的僧侣们,特别为此目的而写作的吧。

先讲第一类历史的或传说的变文。

在这一类里,《伍子胥变文》(题拟)似最为流行。伦敦不列颠博物院藏有残文一卷(目作《列国传》),巴黎国家图书馆也藏有残文二卷(p.2794及p.3213)。是我们所见,共有三卷了。但把这三卷拼合起来,仍不能成为完整的一部。为了别字和脱漏的过多,读起来也颇不易。但这部变文的气魄却甚为宏伟。大似《季布骂阵词文》,虽充满了粗野,却自有其不可掩没的精光在着。

伍子胥故事,见于《史记》诸书者,已足令人酸辛。后人却更将苦难的英雄的一生烘染得更为凄楚。元杂剧有《伍员吹箫》,明邱浚有《举鼎记》,都是写伍员故事的。梁辰鱼的《浣纱记传奇》,也写到伍员事。明刊本《列国志传》写伍员事也极为活跃(明末本《新列国志》与清刊本《东周列国志》,已把这段活跃的故事删除了一大部分)。今皮黄戏里,尚有“伍子胥过昭关”(《文昭关》)一本,为最流行的戏之一。

邱浚(1418-1495),明代戏曲作家。字仲深,琼山(今属广东)人。作品有戏剧《五伦全备记》、《举鼎记》、《投笔记》等。

梁辰鱼(约1519-约1591),明代戏曲家。字伯龙,昆山(今属江苏)人。精通音律,常设宴度曲。著有传奇《浣纱记》、杂剧《红线女》,以及散曲集《江东白苧》、《二十一史弹词》等。

皮黄戏,以“西皮”和“二黄”两种不同腔调为主的戏曲。二黄腔源于南方江西、安徽,流传到湖北后,结合流行于北方的西皮腔,最终综合成为独立的戏曲——皮黄戏。

但把伍子胥的故事作为民间文学里的题材者,据今所知的,当以这一卷《伍子胥变文》为祖祢。

《伍子胥变文》以伦敦为最完整;巴黎本二卷,均残阙极甚。p.2794号一卷,为伦敦本中间的一段,我们可以不必注意。但p.3213号的一卷,却为伦敦本所无,恰足补在伦敦本的前面(但还不能衔接)。大约,今所有者,约已十得其八。所阙的并不甚多。

楚王无道,强夺其子媳为妻,伍子胥父伍奢谏之,不听,反杀之,并杀其子伍尚。子胥乃亡命在外,欲报父仇。但楚地关禁甚严,子胥不易逃脱。他在逃亡里,遇见浣纱女及渔父,他们都帮助着他。但都牺牲生命来替他隐瞒着。这些,都还是史书里所有的。“变文”里所创造的故事,乃是子胥见姊及子胥二甥的追舅。这一段故事,写得颇为离奇可怪;把伍子胥竟变成一个“术士”了。

子胥哭已,更复前行。风尘惨面,蓬尘映天,精神暴乱,忽至深川。水泉无底,岸阔无边,登山入谷,绕涧寻源,龙蛇塞路,拔剑荡前,虎狼满道,遂即张弦。饿乃芦中餐草,喝饮岩下流泉。丈夫雠为发愤,将死由如睡眠。川中忽遇一家,遂即叩门乞食。有一妇人出应。远荫弟声,遥知是弟子胥,切语相思,慰问子胥,减口不言。知弟渴乏多时,遂取葫芦盛饭,并将苦苣为齑。子胥贤士,逆知问姊之情,审细思量,解而言曰:“葫芦盛饭者,内苦外甘也。苦苣为齑者,以苦和苦也。义含遣我速去,速去不可久停!”便即辞去。姊问弟曰:“今乃进发,欲投何处?”子胥答曰:“欲投越国。父兄被杀不可不雠。”阿姊抱得弟头,哽咽声嘶,不敢大哭,叹言:“痛哉,苦哉!自模槐棰,共弟前身,何罪受此孤凄!”

减,似应为缄。

旷大劫来有何罪,如今孤负前耶娘。

虽得人身有富贵,父南子北各分张。

忽忆父兄行坐哭,令儿寸寸断肝肠。

不知弟今何处去?遣我独自受凄惶。

我今更无眷恋处,恨不将身自灭亡。

子胥别姊称好住,不须啼哭泪千行。

父兄枉被刑诛戮,心中写火剧煎汤。

丈夫今无天日分,雄心结怨苦仓仓。

倘逢天道开通日,誓愿活捉楚平王。

挖心并恋割,九族总须亡。

若其不如此,誓愿不还乡。

作此语了,遂即南行。

行得二十余里,遂乃眼瞤。

画地而卜,占见外甥来趁。

用水头上?之,将竹插于腰下,

又用木剧倒着,并画地户天门。

遂即卧于芦中,咒而言曰:

“捉我者殃,趁我者亡。急急如律令。”

子胥有两个外甥子安、子承,少解阴阳。

遂即画地而卜占。

见阿舅头上有水,定落河傍,

腰间有竹,冢墓城荒,

木剧倒着,不进彷徨

若着此卦,定必身亡。

不假寻觅,废我还乡。

子胥屈节看看,乃见外甥来趁。遂即奔走,星夜不停。

川中又遇一家,墙壁异常严丽,孤庄独立,四遍无人。

不耻八尺之躯,遂即叩门乞食。

子胥卧于芦中,作法自护一事,大似《封神传》里姜尚替武吉禳灾却捕的故事(在《武王伐纣书》里已有这故事)。

《封神传》,即《封神演义》。

更奇怪的,“变文”里又添出了一段子胥和其妻相见的事。其妻明知子胥是夫,却不敢相认,子胥也不敢相认她。

子胥叩门从乞食,其妻敛容而出应。

剧见知是自家夫,即欲敬言相认识。

妇人卓立审思量,不敢向前相附近。

以礼设拜乃逢迎,怨结啼声而借问:

妾家住在荒郊侧,四遍无邻独栖宿。

君子从何至此间?面带愁容有饥色。

落草獐狂似怯入,屈节攒刑而乞食。

妾虽禁闭在深闺,与君影响微相识。

子胥报言娘子曰:仆是楚人充远使,涉历山川归故里。在道失路乃迷昏,不觉行由来至此。

乡关迢远海西头,遥遥阻隔三江永

适来专辄横相忤,自恻于身实造次。

贵人多望错相认,不省从来识娘子。

今欲进发往江东,幸愿存情相指示。

其妻遂作药名问曰:“妾是仵茄之妇,细辛早仕于梁。就礼未及当归,使妾闲居独活。膏莨姜芥,泽泻无怜,仰叹槟榔,何时远志!近闻楚王无道,遂发材狐之心,诛妾家破芒消,屈身苜蓿,葳蕤怯弱,石瞻难当,夫怕逃人,茱萸得脱,潜刑葱草,匿影藜芦。状似被趁野天,遂使狂夫莨菪。妾忆泪沾赤石,结恨青葙。野寝难可决明,日念舌干卷柏。闻君乞声厚朴,不觉踯躅君前。谓言夫聟麦门,遂使苁蓉缓步。看君龙齿,似妾狼牙。桔梗若为,愿陈枳鼓。”子胥答曰:“余亦不是仵茄之子,不是避难逃人。听是途之行出,余乃于巴蜀,长在霍乡;父是蜈公,生居贝母,遂使金牙采宝之子,远行刘以奴是余。贱用徐长,卿为贵友。共疫囊阿,彼寒水伤身。二伴芒消,唯余独活。每日悬肠断续,情思飘飘,独步恒山,石膏难渡。彼岩已戟,数值柴胡。乃忆款冬,忽逢钟乳。流心半夏,不见郁金。余乃返步当归,芎穷至此。我之羊齿,非是狼牙,桔梗之情,愿知其意。”

妻答:“君莫急,路遥长。纵使从来不相识,错相识认有何妨。妾是公孙、钟鼎女,匹配君子是贞贤。夫主姓仵身为相,束发千里事君王。自从一去音书绝,忆君愁肠气欲结。远道冥冥断寂寥,儿家不惯长欲别。红颜憔悴不如常,相思泪落曾无歇,年华虚掷守空闺。谁能疰对芳菲节!青楼日夜灭容光,口涤荡子事于梁。懒向庭前步明月,愁归帐里抱鸳鸯。远府雁书将不达,天塞阻隔路遥长。欲识残机情不喜,画眉羞对镜中妆。偏怜鹊语蒲桃架,念鷰双栖白玉堂。君作秋胡不相识,接亦无心学采桑。见君当前双板齿,为此识认意相当。粗饭一餐终不惜,原君且住莫匆忙。”子胥被认,不免相辞谢。万便软言相帖写,娘子莫谤惜错忏,大有人间相似者。娘子夫主身为相,仆是寒门居草野。傥见夫婿为通传,以理劝谏令归舍。缘事急往江东,不停留复日夜。其妇知胥谋大事,更不惊动。如法供给,以理发遣。子胥被妇认识,更亦不言,丈夫未达于前,遂被妇人相认。岂缘小事,败我大仪,列士抱石而行,遂即柯其齿落。

他们夫妻二人竟各不相认,即别离而去,为了妇人言,“见君当前双板齿,为此认识”,子胥竟将双板齿打落。

这里,子胥妻以药名作隐语,子胥也以药名作隐语答她,乃是民间作品里所惯见的文字游戏。前一节,子胥姊的以菜具作隐语,也是如此。

底下写子胥逃吴,起兵报仇,鞭平王尸,大致和史书无多大的出入。最后写到吴、越的相争,写到子胥的死,写到吴国的灭亡,也和史书不甚相远。

伍子胥被吴王赐以宝剑,要他自杀。

子胥得王之剑,报诸臣、百官等:“我死之后,割取我头悬安城东门上,我尚看越军来伐吴国者哉。”煞子胥了,越从吴贷粟四百万石。吴王遂与越王粟依数。分付其粟将后,越王蒸粟还吴,乃作书报吴王曰:“此粟甚好,王可遣百姓种之!”其粟还吴被蒸,入土并皆不生。百姓失业一年,少乏饥虚。五载,越王即共范蠡平章吴国:“安化治人,多取宰彼之言。共卿作何方计,可伐吴军?”范蠡启王曰:“吴国贤臣伍子胥,吴王令遣自死。屋无强梁,必尚颓毁,墙无好土,不久即崩。国无忠臣,如何不坏,今有佞臣宰彼,可以货求必得。”王曰:“将何物货求?”范蠡启言王曰:“宰彼好之金宝,好之美女,得此物女是开路?更无疑虑。”越王闻范蠡此语,即遣使人丽水取之黄金,荆山求之白玉,东海采之明珠,南国娉之美女。越王取得此物,即著勇猛之人,往向吴国,赠与宰彼。宰彼见此物,美女轻盈,明珠昭灼,黄金焕烂,白玉无瑕。越赠宰彼,宰彼乃欢忻受纳。王见此佞臣受货求之,又问范蠡曰:“吴王煞伍子胥之时,吴国不熟二年,百姓乏少饥虚。经今五载。”越王唤范蠡问曰:“寡人今欲伐吴国,其事如何?”范蠡启言王曰:“王今伐吴,正是其时。”越王即将兵动众四十万人,行至中路,恐兵仕不齐,路逢一怒蜗在道,努鸣,下马抱之。左右问曰:“王缘何事抱此怒蜗?”王答:“我一生爱勇猛之人。此怒蜗在道努鸣,遂下马抱之。”兵众各白平章,“王见怒蜗,由自下马抱之。我等亦须努力,身强力健,王见我等,还如怒蜗相似。”兵士悉皆勇健,怒叫三声。王见兵仕如此,皆赐重赏。行至江口,未过小口,停歇河边。有一人上王一瓠之酒。“王饮不尽,吹在河中。兵事日共寡人同饮。其兵总饮河水。倒闻水中有酒气味,兵吃河水,皆得醉。”王闻此语,大喜。单醪投河,三军告醉。越王将兵北渡河口欲达吴国。其吴王闻越来伐,见百姓饥虚气力衰弱,无人可敌。吴王夜梦见忠臣伍子胥言曰:“越将兵来伐,王可思之。”……“平章:朕梦见忠臣伍子胥言越将兵来……”(下阙)

宰彼,应为宰嚭。

底下所阙的一部分,当是写吴的灭亡的。吴夫差终于因为失去了伍子胥,而招致亡国之祸了。

编目者或因见这变文叙述的一部分是吴、越相争之事,故便冠以《列国传》的名目。其实,这变文是全以伍子胥的故事为中心的,故仍以巴黎国家图书馆的目录名伍子胥为当。

《王昭君变文》(《敦煌遗书》作《小说明妃传残卷》)藏于巴黎国家图书馆(p.2553),亦为民间极流行的故事之一。这故事,在魏、晋六朝间,似即亦流传甚广。《西京杂记》里记载此事。《明妃曲》的作者,在六朝时也不止一人。在元杂剧有马致远的《孤雁汉宫秋》,明人传奇有《青冢记》及《王昭君和戎记》,又有杂剧《昭君出塞》(陈与郊作)。清人小说有《双凤奇缘》。但从《西京杂记》和《明妃曲》变到《汉宫秋》,这其间的连锁,却要在这一部《王昭君变文》(题拟)里得之。

这变文当为二卷,故本文里有:“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的话。上卷叙的是,明妃到了匈奴之后,蕃王百般求得其欢心。(前半阙得太多,没有写出她来到匈奴之经过。)但明妃总是思念汉地,郁郁不乐。无穷尽的草原,更无城郭,侷处于牙帐之中,不见高楼深宇。黄沙时飞,天日为暗,目无所见,所见惟千群万郡的黄羊野马。那生活是这样的和汉地不同!单于令乐人奏乐以娱明妃。但她听之,却更引起乡愁。上卷的铺叙,终于她的终日以眼泪洗脸的情形中。

下卷叙的是单于见她不乐,又传令非时出猎。但她“一度登山,千回下泪。慈母只今何在,君王不见追去”。遂得病不起,渐加羸瘦。终于不救而死。她死时,叮嘱单于,要报与汉王知。单于把她很隆重的埋了,“坟高数尺号青冢”。

最后一段,写到汉哀帝发使和蕃,遂差汉使杨少征来吊明妃。

明明汉使逢边隅。高高蕃王出帐趋。

大汉称尊成命重,高声读敕吊单于。

昨咸来表知其向,今叹明妃奄逝殂。

故使教臣来吊祭,远道兼问有所须。

此间虽则人行义,彼处多应礼不殊。

附马赐其千匹彩,公主子仍留十解珠。

虽然与朕山河隔,每每怜乡岁月孤。

秋末既能安葬了,春间暂请赴京都。

单子受吊复含滞,汉使闻言悉以悲。

丘山义重恩离舍,江海虽深不可齐。

一从归汉别连北,万里长怀霸岸西。

闲时净坐观羊马,闷即徐行悦鼓鼙。

嗟呼数月连非祸,谁为今冬急解奚?

乍可阵头失却马,那堪向老更亡妻。

灵仪好日须安历,葬事临时不敢稽。

莫怪帐前无扫土,直为渧多旋作泥。

汉使吊讫,当即使乃行至蕃汉界头,遂见明妃之冢。青冢寂辽,多经岁月。使人下马,设乐沙场,吉非单布,酒心重倾,望其青冢,宣哀帝之命。乃述祭词:维年月日,谨以清酌之奠,祭汉公主王昭君之灵:惟灵天降之精,地降之灵,姝越世之无比婥妁,倾国和陟娉。丹青写刑,远稼使匈奴拜首,方代伐信义,号罢征。贤感敢五百里年间:出德迈应,黄河号一清,祚永长传,万古图书,且载著往声。呜呼,嘻噫,在汉室者昭君,亡桀纣者妮妃。孋姿两不团,矜夸兴皆言为美。捧荷和国之殊功。金骨埋于万里,嗟呼!别翠之宝帐,长居突厥之穹庐。特也黑山杜气,扰攘凶奴,猛将降丧,计竭穷谋,漂遥有惧于检枕,卫、霍怯于强胡。不稼昭君,紫塞难为运策定单于,欲别攀恋拜路跪。嗟呼!身殁于蕃里,魂兮岂忘京都!空留一冢齐天地,岸瓦青山万载孤。

以这样的祭词作结束,在“变文”里是仅见。

变文里说起“可惜明妃奄从风烛八百余年,坟今上(尚)在”。则这部变文的作者,当是唐代中叶的人物(肃宗时代左右)。从汉元帝(公元前48—前33年)到唐肃宗、代宗(公元756—779年)恰好是八百余年;至迟是不会在懿宗(公元860—873年)之后的。因为在懿宗以后,便要说是九百余年了。

《舜子至孝变文》一卷,藏巴黎国家图书馆(p.2721),前面残阙一部分,后面完全,并有原题及《百岁诗》。作者不详,写本的年代,是天福十五年己酉。

舜的故事,《史记》里已有之;后又见于刘向的《孝子传》(见《黄氏逸书考》)。变文把这故事廓大了,添上了不少的枝叶。成为民间故事之一。大约原来这故事便是很古老的辛特里娜型的故事之一,原来是从民间出来的东西。

这卷变文叙的是,瞽叟离家出外,归来后,见“后妻向床上卧地不起。瞽叟问言:娘子前后见我不归得,甚能欢能喜。今日见我归家,床上卧不起。为复是邻里相争?为复天行时气?”后妻乃流下眼泪,答曰:“自从夫去潦阳,遣妾勾当家事。前家男女不孝,见妾后园摘桃,树下多里(疑当作(埋))恶刺,刺我两脚成疮,疼痛直连心髓。当时便拟见官。我看夫妻之义。老夫若也不信,脚掌上见有脓水。见妾头黑面白,异生猪狗之心。”瞽叟便唤了舜子来,说道:“阿耶暂到潦阳,遣子勾当家事。缘甚于家不孝?阿娘上树摘桃,树下多埋恶刺,刺他两脚成疮?这个是阿谁不是?”“舜子心自知之。恐伤母情,舜子与招伏罪过。又恐带累阿娘已身,‘是儿千重万过,一任阿耶鞭耻。’”瞽叟闻言,便高声唤了象来,说道:“与阿耶三条荆杖来与,打杀前家哥子。”象儿走入阿娘房里,报云:“阿耶交儿取杖,打杀前家哥子。”后妻又在火上加油,同瞽叟说道:“男女罪过须打,更莫教分疏道理。”瞽叟便拣了一根粗杖,把舜子吊打一顿,流血遍地。因为舜子是孝顺之男,帝释“化一老人,便往下界来至,方便与舜,犹如不打相似”。

这是今所见的残存的《舜子至孝变文》的第一段,也便是舜被大杖毒打而不死的一个故事,也便是他的第一次的磨难。

舜的第二个磨难是,舜即归来书堂里先念《论语》、《孝经》,后读《毛诗》、《礼记》。后妻见之,嗔心便起,又对瞽叟说,舜子大杖打又不死,不知他有甚魔术,怕尧王得知,连累了她。快把离书交来,她当离去。瞽叟道:“只要有计除得他,无不听从。”后妻说,既然如此,那是小事。“不经三两日中间后妻设得计成。”她告诉瞽叟说,要舜子去修理后院空仓。他们却在四畔放火,把他烧死。瞽叟道:“娘子虽是女人,说计大能精细。”便依从了她的计,叫舜子上仓。舜子讨了两个笠子,便上了仓舍。刚刚上去,他们便在下放起火来,红炎连天,黑烟迷地。舜子恐大命不存,权把两个笠子为助翼,腾空飞下仓舍。因他是有道君王,感得地神拥护,不损毫毛。

这是第二个磨难了。舜子度过这个磨难,又归来书堂里,先念《论语》、《孝经》后读《毛诗》、《礼记》。

后娘见之,嗔心便起。又对瞽叟说舜子大杖打又不死,火烧不煞,怕有些魔术。若尧王得知?连她也要遭带累。快把离书交来,她当离去。瞽叟道:“只要有计除得他,无不听从。”后妻说,既然如此,那是小事。“不经三两日中间后妻设得计成。”她告诉瞽叟说,要舜子到厅前枯井里去淘井,等他下井后,取大石填压死。瞽叟道:“娘子虽是女人,设计大能精细。”便依从了她的计,叫舜子下井。舜子心知必遭陷害,便脱衣井边,跪拜入井淘泥。帝释密降银钱五百文人于井中。舜子便把银钱放在罇中,教后母挽出。数度已尽,舜子说道:“上报阿耶娘,井中水满钱尽,遣我出井吧。”但后妻又去谎报瞽叟,用大石把井填塞了。但帝释化一黄龙,引舜通穴,往东家井出。恰值一老母取水,便把他牵挽出来,与他衣服穿着。老母对他说道:“你莫归家,但到你亲娘坟上去,必见阿娘现身。”舜子便依言到了亲阿娘坟上。果然见阿娘现身出来。舜子悲泣不已,阿娘道:“你莫归家。但取西南角历山躬耕,必当贵。”舜依言,与母相别,到了山中。群猪与他耕地开垦,百鸟衔子抛田,天雨浇溉。

这一节故事,更是辛特里娜型的正宗的结构了。见到亲娘的魂,受到她的指示,而得发达亨泰,岂不是每一个正宗的辛特里娜型的故事所必具的情节吗?

却说,那一年,天下不熟,舜却独丰,收得数百石谷。心欲思乡,报父母之恩。走到河边,见几个商人,问他家事。他们说,有一个姚姓家,自遣儿淘井,填塞井门杀了他后,阿耶即两目不见,“母即顽遇,负薪诣市。更一小弟,亦复痴颠,极受贪乏,乞食无门。”舜将米往本州,见后母负薪易米。每次交易,舜却依旧把粜米之钱安着米囊中还她。如是非一。瞽叟怪之,疑是舜子。后妻牵他到市。他与舜对答,识得音声道:“此正似我舜子声乎?”舜曰:“是也。”即前抱父头,失声大哭。舜子见父下泪,以舌舔之,双目即明,母亦聪惠,弟复能言。市人见之,无不悲叹。瞽叟回家,欲杀却后妻,又为舜苦苦求免。自此一家快活,天下传名。尧帝闻之,妻以二女,后传位于他。

这变文至此而写毕,但不知是抄者或是作者,却在纸末,引《百岁诗》及《历帝记》二书关于舜的记载,作为考证。这两部唐代通俗之书的引用,在我们今日看来,却是颇为有趣的事。

第二类的非佛教故事写当代的“今闻”者,今所存的只有《西征记》(《敦煌掇琐》本)一本。孙楷第先生称之为《张义潮变文》(见《大公报·图书副刊》一四五期(民国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出版:《敦煌写本张义潮变文跋》)。

张义潮(799-872),唐后期领导沙州等地人民摆脱吐蕃贵族统治的首领。沙州敦煌(今甘肃敦煌县城西)人。唐宣宗大中二年(848),率领沙州人民起义,驱逐吐蕃守将,自摄州事。大中五年,唐王朝在沙州设置地方政权归义军,以张义潮为归义军节度使。

这一本变文当是歌颂功德之作,特为张义潮而写作的;这可见和尚们于讲唱变文的时候,也不得不顾虑到环境,或甚至不得不献媚于军府当道。

这是仅有的这样一种作风与题材的变文,特录残卷的全文于下。

(上缺)诸川吐蕃兵马还来劫掠沙州。奸人探得事宜,星夜来报仆射,吐浑王集诸川蕃贼欲来侵凌抄掠,其吐蕃至今尚未齐集。仆射闻吐浑王反乱,即乃点兵□凶门而出,取西南上把疾路进军。才经信宿,即至西同侧近。便拟交锋。其贼不敢拒敌,即乃奔走。仆射遂号令三军:便须追逐。行经一千里已来,直到退浑国内,方始趂趃。仆射即令整理队伍,排比兵戈:展旗帜,动鸣鼍,纵八阵,骋英雄。分兵两道,里合四边。人持白刃,突骑争先。须臾阵合,昏雾涨天。汉军勇猛而乘势,拽戟冲山直进前。蕃戎胆怯奔南北,汉将雄豪百当千。处

吐浑王,即吐谷浑王。吐谷浑是中古活跃在今我国青海及甘肃、四川部分地区的民族。立国约300年。唐代后期称为吐浑。

忽闻戎犬起狼心,叛逆西同把崄林。

星夜排兵奔疾道,此时用命总须擒。

雄雄上将谋如雨,蠢愚蕃戎计岂深?

十载提戈驱丑虏,三边获捍不能侵。

何期今岁兴残害,辄尔依前起逆心。

今日总须摽贼首,斯须雾合已霃霃。

将军号令儿郎曰:克励无辞百战劳。

丈夫名宦枪头取,当敌何须避宝刀。

汉家持刃如霜雪,虏骑天宽无处逃。

头中锋芒陪垄土,血溅戎尸透战袄。

一阵吐浑输欲尽,上将威临煞气高。

决战一阵,蕃军大败。其吐浑王怕急,突围便走。登涉高山,把崄而住。其宰相三人,当时于阵面上生擒。只向马前,按军令而寸斩。生口细小等活捉三百余人。收夺得驼马牛羊二千头匹。然后唱大阵乐而归军幕,敦煌北一千里镇伊州城西有纳职县。其时回鹘及吐浑居住在彼,频来抄劫伊州,俘虏人物,侵夺畜牧,曾无暂安。仆射乃于大中十年六月六日,亲统甲兵,诣彼击逐伐除。不经旬日中间,即至纳职城。贼等不虞汉兵忽到,无准备之心。我军遂列乌云之阵,四面急攻。蕃贼猖狂,星分南北。汉军得势,押背便追。不过五十里之间,煞戮横尸遍野。处

敦煌上将汉诸侯,弃却西戎朝凤楼。

圣主委令摧右地,但是匈奴尽总仇。

昨闻猃狁侵伊镇,俘劫边氓旦夕忧。

元我叱咤扬眉怒,当即行兵出远收。

两军相见如龙斗,纳职城西赤血流。

我将军意气怀文武,威胁蕃浑胆已浮。

犬羊才见唐军胜,星散回兵所在抽。

远来今日须诛剪,押背擒罗岂肯休。

千人中矢沙场殪,銛锷擂苈坠贼头。

闪铄红旗晶耀日,不忝田丹纵火牛。

汉土神资通造化,称却残凶总不留。

田丹,即田单。

仆射与犬羊决战一阵,回鹘大败,各自苍黄抛弃鞍马,走投入纳职城,把劳而守。于是中军举华角,连击铮铮,四面□兵,收夺驼马之类一万头匹。我军大胜,匹骑不输。遂即收兵,却望沙州而返。既至本军,遂乃朝朝秣马,日日练兵,以备匈奴,不曾暂暇。先去大中十载,大唐差册立回鹘使御史中丞王端章持节而赴单于。下有押衙陈元弘走至沙州界内,以游弈使佐承珍相见。丞珍忽于旷野之中,迥然逢着一人,猖狂奔走,遂处分左右领至马前,登时盘诘。陈元弘进步向前,称是汉朝使命北入回鹘充册立使,行至雪山南畔,被背叛回鹘劫夺国信,所以各自波逃,信脚而走,得至此间,不是恶人。伏望将军希垂照察。承珍知是汉朝使人,与马驮,至沙州,即引入参见仆射。陈元弘拜跪起居,具述根由,立在帐前。仆射问陈元弘使人:于何处遇贼?本使伏是何人?元弘进步向前,启仆射:元弘本使王端章,奉敕持节北入单于,充册立使。行至雪山南畔,遇逢背逆回鹘一千余骑,当被劫夺国册及诸敕信。元弘等出自京华,素未谙野战,彼众我寡,遂落奸虞。仆射闻言,心生大怒。这贼争敢辄尔猖狂,恣行凶害。向陈元弘道:使人且归公馆,便与根寻。由未出兵之间,十一年八月五日,伊州刺史王和清差走马使至云:有背叛回鹘五百余帐,首领翟都督等将回鹘百姓已到伊州侧。(下缺)

丞,据上下文应为承。

变文的时代,就今所知,当不出于盛唐(玄宗)以前,而在今日所见的变文,其最后的时代,则为梁贞明七年(公元921年)。

但今所知的敦煌写本,有早至公元406年者,也有晚至公元995年者,(见l.giles,datedchinesemanuscriptsinthesteincollection,thebulletinoftheschooloforifntalstudies,londoninstitution,vol.ⅤⅡ,part4.)最晚的变文写本和最晚的其他写本其年代相差还不远(不过七八十年),而最早的变文写本和最早的其他写本,其年代竟相差到三百多年之久。可见变文在这三百多年间,实在是未曾成形。

变文在实际上销声匿迹的时候,是在宋真宗的时代(公元998—1022年),在那时候,一切的异教,除了道、释之外,竟完全的被禁止了。而僧侣们的讲唱变文,也连带的被明令申禁。

但变文的名称虽不存,她的躯体虽已死去,她虽不能再在寺院里被讲唱,但她却幻身为宝卷,为诸宫调,为鼓词,为弹词,为说经,为说参请,为讲史,为小说,在瓦子里讲唱着,在后来通俗文学的发展上遗留下最重要的痕迹。

参考书目

一、a.stein,serindia.

二、pilliot,《敦煌钞本目录》(法文本)。

三、《敦煌零拾》,罗振玉编,罗氏铅印本。

四、《敦煌遗书》第一集,伯希和、羽田亨合编,上海出版。

五、《敦煌掇琐》,刘复编,中央研究院出版。

六、《敦煌劫余录》,陈垣编,北平图书馆出版。

七、《变文及宝卷选》,郑振铎编,商务印书馆出版(在印刷中)。

八、《敦煌丛钞》,向达编,见北平图书馆馆刊。

九、《中国文学史·中世卷》,郑振铎编,已绝版。

十、《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册,郑振铎,北平朴社出版,新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十一、巴黎图书馆所藏《敦煌书目》及伦敦博物院所藏敦煌钞本目录的一部分,见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一期及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