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先志,不足以启其志者,勿教焉可也;尊其所闻则高明,行其所知则光大,不足以致高明光大者,勿学焉可也。末世缀学,不能使人人有志,然犹什而得一,及今则亡。诸学子之躁动者,以他人主使故然,非有特立独行如陈东欧阳澈者也。且学者皆趣侧诡之道,内不充实,而外颇有闻,求其以序进者则无有,所谓高明光大者,亦殆于绝迹矣。

凡学先以识字,次以记诵,终以考辨,其步骤然也。今之学者能考辨者不皆能记诵,能记诵者不皆能识字,所谓无源之水,得盛雨为潢潦,其不可恃甚明。然亦不能尽责也。识字者古之小学,晚世虽大学或不知,此在宋时已然。以三代之学明人伦,则谓教字从孝,以《易》之四德元合于仁,则谓元亦从人从二,此又何责于今之人邪?若夫记诵之衰,仍世而益甚,则趣捷欲速为之。盖学问不期于广博,要以能读常见书为务。宋人为学,自少习群经外,即诵荀、扬、老、庄之书。自明至清初,虽盛称理学经学者,或于此未悉矣。

明徐阶为聂豹弟子,自以为文成再传,亦读书为古文辞,非拘于王学者。然陈继儒《见闻录》载其事,曰:吾乡徐文贞督学浙中,有秀才结题用颜苦孔之卓语。徐公批云杜撰,后散卷时,秀才前对曰:此句出扬子《法言》。公即于台上应声云:本道不幸科第早,未曾读得书。是明之大儒未涉《法言》也。清胡渭阎若璩齐名,于《易》知河洛先天之妄,于《书》明辨古今水道,卓然成家。然《尚书蔡沈传有云陟方乃死,犹言殂落而死。胡氏以为文义不通,不悟殂落而死语亦见《法言》。且扬子于《元后诔》亦云殂落而崩,以此知《法言》非有误字,必以文义不通为诟,咎亦在扬子,不在蔡沈矣。是清初大儒未涉《法言》也。夫以宋世占毕之士所知,而明、清大儒或不识,此可谓不读常见书矣。自惠、戴而下,诵览始精,有不记必审求之,然后诸考辨者无记诵脱失之过。顾自诸朴学外,粗略者尚时有。章学诚标举《文史》、《校雠》诸义,陵厉无前,然于《汉·艺文志》儒家所列平原老七篇者误仞为赵公子胜,于是发抒狂语,谓游食者依附为之,乃不悟班氏自注明云朱建,疏略至是,亦何以为校雠之学邪?是亦可谓不读常见书者矣。如右所列,皆废其坦途,不以序进,失高明光大之道。然今之学者又不必以是责也。

吾尝在京师,闻高等师范有地理师,见日本人书严州宋名睦州,因记方腊作乱事,其人误以方腊为地名,遂比附希腊焉。而大学诸生有问朱元晦是否广东人者,有问段氏《说文注》是否段祺瑞作者,此皆七八年前事,不知今日当稍进邪?抑转劣于前邪?近在上海闻有中学教员问其弟子者,初云孟子何代人,答言汉人,或言唐、宋、明、清人者殆半。次问何谓五常,又次问何谓五谷,则不能得者三分居二。中学弟子既然,惧大学过此亦无几矣。

然余观大学诸师,学问往往有成就者,其弟子高材勤业亦或能传其学,顾以不及格者为众,斯乃恶制陋习使然。制之恶者,期人速悟,而不寻其根柢,专重耳学,遗弃眼学,卒令学者所知,不能出于讲义;习之陋者,积年既满,无不与以卒业证书,与往时岁贡生等。故学者虽惰废,不以试不中程为患。学则如此,虽仲尼、子舆为之师,亦不能使其博学详说也。夫学之鄙,无害于心术,且陋者亦可转为娴也。适有佻巧之师,妄论诸子,冀以奇胜其侪偶,学者波靡,舍难而就易,持奇诡以文浅陋,于是图书虽备,视若废纸,而反以辨丽有称于时。师以是授弟子,是谓诬徒,弟子以是为学,是谓欺世,斯去高明光大之风远矣。其下者或以小说传奇为教,导人以淫僻,诱人以倾险,犹曰足以改良社会,乃适得其反耳。苟征之以实,校之以所知之多寡,有能读《三字经》者,必堪为文学士,有能记鲍东里史鉴节要便读》者,则比于景星出黄河清矣。

老氏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夫学者之循大道亦易矣,始驱之于侧诡之径者,其翁同、潘祖荫邪?二子以膏粱余荫,入翰林为达官,其中实无有。翁喜谈《公羊》,而忘其他经史。潘好铜器款识,而排《说文》,盖经史当博习,而《说文》有检柙,不可以虚言伪辞说也。以二子当路,能富贵人,新进附之如蚁,遂悍然自名为汉学宗。其流渐盛。康有为起,又益加厉。谓群经皆新莽妄改,谓诸史为二十四部家谱。既而改设学校,经史于是乎为废书,转益无赖,乃以《墨子·经说》欺人,后之为是,亦诚翁、潘所不意,要之始祸者必翁、潘也。

他且勿问,正以汉学言之。汉人不尽能博习,然约之则以《论语》、《孝经》为主,未闻以《公羊》为主也。始教儿童皆用《仓颉篇》,其后虽废,亦习当时隶书,如近代之诵《千字文》然,未闻以铜器款识为教也。盖为约之道,期于平易近人,不期于吊诡远人。今既不能淹贯群籍,而又以《论语》、《孝经》、《千字文》为尽人所知,不足以为名高,于是务为恢诡,居之不疑,异乎吾所闻之汉学也。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子夏为文学之宗,患人不能博习群经,或博习而不能见诸躬行,于是专取四事为主。汉世盖犹用其术。降及明代,王汝止为王门高弟,常称见龙在田,其实于诸经未尝窥也。然其所务在于躬行,其言学是学此乐,乐是乐此学者,为能上窥孔颜微旨。借使其人获用,亦足以开物成务,不必由讲习得之。所谓操之至约,其用至博也。诚能如是,虽无识字、记诵、考辨之功何害?是故汉、宋虽异门,以汉人之专习《孝经》、《论语》者与王氏之学相校,则亦非有殊趣也。

徐阶政事才虽高,躬行不逮王门耆旧远甚,即不敢以王学文其陋之过。且其职在督学,督学之教人,正应使人读常见书,己不能读而诸生知之,于是痛自克责,是亦不失为高明光大也。若翁、潘之守《公羊》执铜器,其于躬行何如?今之束书不观,而以哲学墨辨相尚者,其于躬行复何如?前者既不得以汉学自饰,后者亦不得以王学自文,则谓之诳世盗名之术而已矣。是故高明光大之风,由翁、潘始绝之也。

夫翁、潘以奇诡眇小为学,其弊也先使人狂,后使人陋。尽天下为陋儒,亦犹尽天下为帖括之士,而其害视帖括转甚。则帖括之士不敢自矜,翁、潘之末流敢自矜也。张之洞之持论,蹈乎大方,与翁、潘不相中,然终之不能使人无陋,而又使人失其志,则何也?凡学者贵其攻苦食淡,然后能任艰难之事,而德操亦固,汉、宋之学者皆然。明虽少异,然涉艰处困之事,文儒能坦然任之。其在官也,虽智略绝人,退则家无余财,行其素而不以钓名,见于史传者多矣。

张之洞少而骄蹇,弱冠为胜保客,习其汰肆,故在官喜自尊,而亦务为豪举,以其豪举施于学子,必优其居处,厚其资用,其志固以劝人入学,不知适足以为病也。自湖北始设学校,其后他省效之,讲堂斋庑备极严丽,若前世之崇建佛寺然,学子家居无是也;仆从周备,起居便安,学子家居无是也。久之政府不能任其费,而更使其家任之,学子既以纷华变其血气,又求报偿,如商人之责子母者,则趣于营利转甚。其后学者益崇远西之学,其师或自远西归,称其宫室舆马衣食之美,以导诱学子。学子慕之,惟恐不得当,则益与之俱化。以是为学,虽学术有造,欲其归处田野,则不能一日安已。自是惰游之士遍于都邑,唯禄利是务,恶衣恶食是耻,微特遗大投艰有所不可,即其稠处恒人之间,与齐民已截然成阶级矣。向之父母妻子,犹是里巷翁媪与作苦之妇也。自以阶级与之殊绝,则遗其尊亲,弃其伉俪者,所在皆是。人纪之薄,实以学校居养移其气体使然。

观今学者竞言优秀,优秀者何?则失其勇气,离其淳朴是已。虽然,吾所忧者不止于庸行,惧国性亦自此灭也。夫国无论文野,要能守其国性,则可以不殆。金与清皆自塞外胜中国者也,以好慕中国文化,失其朴劲风,比及国亡,求遗种而不得焉。上溯元魏,其致亡之道亦然。蒙古起于沙漠,入主中夏,不便安其俗,言辞了戾,不能成汉语(观元时诏书令旨可知),起居亦不与汉同化,其君每岁必出居上都,及为明所覆,犹能还其沙漠,与明相争且三百年。清时蒙古已弱,而今喀尔喀犹独立也。匈奴与中国并起,中行说告以勿慕汉俗,是故匈奴虽为窦宪所逐,其遗种存者犹有突厥、回纥横于隋唐之间,其迁居秦海者,则匈牙利至今不亡。若是者何也?元魏、金、清习于汉化,以其昔之人为无闻知,后虽欲退处不毛,有所不能。匈奴、蒙古则安其士俗自若也。夫此数者悉野而少文,保其野则犹不灭,失其野则无噍类,是即中国之鉴矣。

中国人治之节,吾所固有者已至交,物用则比于远西为野。吾守其国性,可不毙也。今之学子慕远西物用之美,太半已不能处田野。计中国之地,则田野多而都会少也。能处都会不能处田野,是学子已离于中国大部,以都会为不足,又必实见远西之俗行于中国然后快。此与元魏、金、清失其国性何异?天诱其衷,使远西自相争,疮痍未起,置中国于度外耳。一日有事,则抗节死难之士必非学子可知也。且夫儒者柔也,上世人民刚戾,始化以宗教,渐又化以学术,然后杀伐之气始调。然其末至于柔弱,是何也?智识愈高,则志趣愈下,其消息必至于是也。善教者使智识与志趣相均,故不亟以增其智识为务,中土诸书皆是也。今之教者唯务扬其智识,而志趣则愈抑以使下,又重以歆慕远西,堕其国性,与啖人以罂粟膏,醉人以哥罗方,无以异矣。推学者丧志之因,则张之洞优养士类为之也。

吾论今之学校先宜改制,且择其学风最劣者悉予罢遣,闭门五年然后启,冀旧染污俗悉已湔除,于是后来者始可教也。教之之道,为物质之学者,听参用远西书籍,唯不通汉文者不得入。法科有治国际法者,亦任参以远西书籍授之。若夫政治经济,则无以是为也。然今诸科之中,唯文科最为猖披,非痛革旧制不可治。微特远西之文徒以绣其鞶帨,不足任用而已,虽所谓国学者,亦当有所决择焉。夫文辞华而鲜实,非贾傅、陆公致远之言。哲学精而无用,非明道定性、象山立大之术。欲骤变之,则无其师,固不如己也。说经尚矣,然夫穷研训故,推考度制,非十年不能就。虽就或不能成德行,不足以发越志趣。必求如杜林、卢植者以为师,则又不可期于今之教员也。此由明练经文,粗习注义,若颜之推所为者,亦可以止矣。欲省功而易进,多识而发志者,其唯史乎?其书虽广,而文易知,其事虽烦,而贤人君子之事与夫得失之故悉有之。其经典明白者,若《周礼》、《左氏》内、外传,又可移冠史部,以见大原(昔段若膺欲移《史记》、《汉书》、《通鉴》为经,今移《周礼》、《左氏》为史,其义一也),其所从入之途,则务于眼学,不务耳学。为师者亦得以余暇考其深浅也。如此则诡诞者不能假,慕外者无所附,顽懦之夫亦渐可以兴矣。厥有废业不治,积分不足者,必不与之卒业证书。其格宜严而不可使滥,则虽诱以罢课,必不听矣。

然今之文科,未尝无历史,以他务分之,以耳学囿之,故其弊有五:一曰尚文辞而忽事实。盖太史、兰台之书,其文信美,其用则归于实录,此以文发其事,非以事发其文,继二公为之者,文或不逮,其事固粲然。今尚其辞而忽其事,是犹买珠者好其椟也。二曰因疏陋而疑伪造。盖以一人贯串数百年事,或以群材辑治,不能相顾,其舛漏宜然,及故为回隐者,则多于革除之际见之,非全书悉然也。《史通·曲笔》之篇,《通鉴考异》之作,已往往有所别裁。近代为诸史考异者,又复多端,其略亦可见矣。今以一端小过,悉疑其伪,然则耳目所不接者,孰有可信者乎?百年以上之人,三里以外之事,吾皆可疑为伪也。三曰详远古而略近代。夫羲农以上,事不可知,若言燧人治火,有巢居桧,存而不论可也。《尚书》上起唐虞,下讫周世。然言其世次疏阔,年月较略,或不可以质言。是故孔子序《甘誓》以为启事,墨子说《甘誓》以为禹事,伏生、太史公说《金滕》风雷之变为周公薨后事,郑康成说此为周公居东事,如此之类,虽闭门思之十年,犹不能决也。降及春秋,世次年月,始克彰著。而迁、固以下因之,虽有异说,必不容绝经如此矣。好其多异说者,而恶其少异说者,是所谓好画鬼魅,恶图犬马也。不法后王而盛道久远之事,又非所以致用也。四曰审边塞而遗内治。盖中国之史自为中国作,非泛为大地作。域外诸国与吾有和战之事,则详记之,偶通朝贡则略记之,其他固不记也。今言汉史者喜说条支、安息,言元史者喜详鄂罗斯、印度,此皆往日所通,而今日所不能致。且观其政治风教,虽往日亦隔绝焉。以余暇考此固无害,若徒审其纵迹所至,而不察其内政军谋何以致此。此外国之人之读中国史,非中国人之自读其史也。五曰重文学而轻政事。夫文章与风俗相系,固也。然寻其根株,是皆政事隆污所致,怀王不信谗,则《离骚》不作,汉武不求仙,则《大人赋》不献。彼重文而轻政者,所谓不揣其本,求之于末已。且清谈盛时,犹多礼法之士。诗歌盛时,犹有经术之儒。其人虽不自于世,而当世必取则焉。故能持其风教,调之适中。今徒标揭三数文士,以为一时士俗,皆由此数人持之,又举一而废百也。扬榷五弊,则知昔人治史,寻其根株。今人治史,摭其枝叶。其所以致此者,以学校务于耳学,为师者不可直说事状以告人,是以遁而为此。能除耳学之制,则五弊可息,而史可兴也。

吾所以致人于高明光大之域,使日进而有志者,不出此道。史学既通,即有高材确士欲大治经术,与明诸子精理之学者,则以别馆处之。诚得其师,虽一二弟子亦为设教。其有豪杰间出,怀德葆真,与宋明诸儒之道相接者,亦得令弟子赴其学会。此则以待殊特之士,而非常教所与也。能行吾之说,百蠹千穿,悉可以使之完善。不能行吾之说,则不如效汉世之直授《论语》、《孝经》,与近代之直授《三字经》、《史鉴节要便读》者,犹愈于今之教也。

[1] 录自《太炎文录续编》,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