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的《红楼梦辨》

林语堂先生从哥大图书馆借出一本俞平伯的《红楼梦辨》原版,是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四月出版的,纸张已破烂到不可手触的状态了,所以哥大图书馆已不许出借,语堂托了馆里职员代他借得。

三十多年没看见这本书了,今天见了颇感觉兴趣。有一些记录,在当年不觉得有何特别意义,在三十多年后就很有历史意味了。

如顾颉刚序中说《红楼梦辨》的历史,从我的《红楼梦考证》的初稿(一九二一年三月下旬)写成之后,那时候北京国立学校正为了索薪罢课,颉刚有工夫常到京师图书馆去替我查书。

平伯向来欢喜读《红楼梦》,……常到我的寓里探询我们找到的材料。……我同居的潘介泉是熟读《红楼梦》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晓得的地方,问了他,他总可以回答出来。我南旋的前几天,平伯,介泉和我到华乐园去看戏。我们到了园中,只管翻看《楝亭诗集》,杂讲《红楼梦》,几乎不曾看戏。……

颉刚记平伯给他的第一封信是在四月廿七日,那时颉刚已回南。

从此以后,我们一星期必作一长信,适之先生和我也常常通信。……适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发见;但我和平伯都没找着历史上的材料,所以专在《红楼梦》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鹗的续书。平伯来信屡屡对于高鹗不得曹雪芹原意之处痛加攻击。我因为受了阎若璩辨《古文尚书》的暗示,专想寻出高鹗续作的根据,看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如何联络。我的结论是:高氏续作之先,曾对于本文用过一番功夫,因误会而弄错固是不免,但他决不敢自出主张,变换曹雪芹的意思。

平伯……很反对我,说我做高鹗的辨护士。他到后来说:

弟不敢菲薄兰墅,却认定他与雪芹的性格差得太远了,不适宜于续《红楼梦》。(六月十八日)

后来他又说:我向来对于兰墅深致不满,对于他假传圣旨这一点尤不满意。现在却不然了。那些社会上的糊涂虫,非拿“原书”,“孤本”这类鬼话吓他们一下不可。不然,他们正发了“团圆”迷,高君所补不够他们的一骂呢!(八月八日)

这都是一九二一年(民国十年)的事。颉刚说,他们(可能我在内)的信稿,不到四个月,已经装钉成好几本。

我的《红楼梦考证》初稿的年月是民国十年(一九二一)三月廿七。我的《考证》(改定稿)是同年十一月十二写定的。平伯,颉刚的讨论,——实在是他们和我三个人的讨论,——曾使我得到很多好处。其中一个最明显的益处是我在初稿里颇相信程伟元活字本序里“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一句话,我曾推想当时各种钞本之中大概有些是有后四十回的目录的,我在“改定稿”里就“很有点怀疑了”,并且引了平伯举出的三个理由来证明后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鹗补作的。平伯的三个理由:(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不合,(2)湘云的丢开,(3)不合作文时的程序。我接着指出小红,香菱,凤姐三人在后四十回里的地位与结局似乎都不是雪芹的原意。

颉刚序文里提到“去年(一九二二)二月,蔡孑民先生发表他对于《红楼梦考证》的答辨”。此指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我竟不记得此序出版的年月了。我的答覆的年月是十一年(一九二二)五月十日。

颉刚序中说到:

平伯看见了(蔡先生)这篇,就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一篇回驳的文字,同时他寄我一信,告我一点大概,并希望我和他合做《红楼梦》的辨证,就把当时的通信整理成为一部书。……

我三月中南旋,平伯就于四月中从杭州来(苏州)看我。……我……劝他独力担任这事。……夏初平伯到美国去,在上海候船,……那时他的全稿已完成了,交与我代觅钞写的人,并切嘱我代他校勘。……(后来)平伯又因病回国了,我就把全稿寄回北京,请他自校。

颉刚的序的年月是一九二三,三月五日。平伯自己的“引论”题着“一九二二,七,八”。全书出版的年月是十二年(一九二三)四月。

颉刚序中末节表示三个愿望。其第一段最可以表示当时一辈学人对于我的《红楼梦考证》的“研究的方法”的态度:

……红学研究了近一百年,没有什么成绩。适之先生做了《红楼梦考证》之后,不过一年,就有这一部系统完备的著作。这并不是从前人特别糊涂,我们特别聪颖,只是研究的方法改过来了。从前人的研究方法不注重于实际的材料而注重于猜度力的敏锐,所以他们专喜欢用冥想去求解释。……

我们处处把(用?)实际的材料做前导,虽是知道的事实很不完备,但这些事实总是极确实的,别人打不掉的。我希望大家看着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知道从前人做学问,所谓方法实不成为方法,所以根基不坚,为之百年而不足者,毁之一旦而有余。现在既有正确的科学方法可以应用了,比了古人真不知便宜了多少。……

颉刚此段实在说的不清楚,但最可以表示当时我的“徒弟们”对于“研究方法改过来了”这一件事实,确会感觉很大的兴奋。颉刚在此一段说到“正确的科学方法”,他在下一段又说到“希望大家……(读这部《红楼梦辨》)而能感受到一点学问气息,知道小说中作者的品性,文字的异同,版本的先后,都是可以仔细研究的东西,无形之中养成了他的历史观念和科学方法。……”他在序文前半又曾提到他们想“合办一个研究《红楼梦》的月刊,内容分论文,通信,遗著丛刊,板本校勘记等。论文与通信又分两类:(1)用历史的方法做考证的,(2)用文学的眼光做批评的。他(平伯)愿意把许多《红楼梦》的本子聚集拢来校勘,以为校勘的结果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新见解。……”

平伯此书的最精采的部分都可以说是从本子的校勘上得来的结果。

一九五七,七,廿三夜半。记念颉刚,平伯

两个《红楼梦》同志。适之

与王梦鸥书

梦鸥先生:

承先生送我一部庚辰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分感谢。

此书正是我民国廿二年(一九三三)校阅过并且写了几千字长跋的原书。(此跋原收在《胡适论学近著》里,今收在《胡适文存》第四集里。如先生无此跋,当奉赠第四集备考,乞示知。)

此书原在徐星署家,王克敏代为借出给我看。后来此书就归王克敏了。王克敏的藏书后来都归燕京大学。中共取消了燕大,把北大搬到燕大去,所以此书现藏在北大图书馆了。但各书首叶还有“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印章。前年我在林语堂先生家中看见这部影印本,就想托人买一部,但至今还没有买。今天收到先生分赠的一部,我高兴极了,所以赶写了这封信道谢。

卷头所附“曹雪芹小像”,真是荒谬之至。此人号雪芹,又号雪琴,但不姓曹!他是一位翰林前辈,是南书房的师傅,故原轴有皇八子的题咏,有陈勾山,钱辛楣诸名士的题咏。

我在二十多年前就指给原收藏人李祖翰看,指出此人决非曹雪芹。但我当时没有把此轴原有的题咏钞存。不料二十年来收藏的人把原轴上可供考证的题咏都拆去了,重新裱装“曹雪芹小像”!研究《红楼梦》的人都信以为真。(包括周汝昌,吴恩裕诸人!)

匆匆道谢,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谈《红楼梦》作者的背景

各位先生:

我是曾经在四十年前,研究《红楼梦》的两个问题:一个是《红楼梦》的作者的问题;一个是《红楼梦》的版本的问题。因为我们欣赏这样有名的小说,我们应该懂得这作者是谁。《红楼梦》写的是很富贵,很繁华的一个家庭。很多人都不相信《红楼梦》写的是真的事情,经过我的一点考据,我证明贾宝玉恐怕就是作者自己,带一点自传性质的一个小说,恐怕他写的那个家庭,就是所谓贾家,家庭就是曹雪芹的家,所以我们作了一点研究,才晓得我这话大概不是完全错的。曹雪芹的父亲,曹雪芹的一个伯父,曹雪芹的祖父,曹雪芹的曾祖父,三代四个人,都作过那个时候最阔的一个官,叫做江宁织造。江宁织造就是替政府,就是替皇宫里面织造绸缎的。凡是那个时候皇帝,那个时候宫庭里边用的绸缎,都是归织造。那个时候有江宁一个织造,苏州一个织造,杭州一个织造。这几个织造,可以说是很大的,可以说等于我们现在最大的绸缎纺织厂。同时他有余下来的,宫里不用的,还有皇帝赏赐百官的。之外,他还可以作国外通商。所以,这三个织造是当时最阔的官。《红楼梦》里贾家有一个世职,那个世职实在在我们的考究起来,就是曹雪芹的曾祖父,曹雪芹的祖父,曹雪芹的伯父同曹雪芹的父亲,三代四个人相继作了五十多年的江宁织造,就是所谓“世职”。很有趣的,就是《红楼梦》里有一段话讲到从前有一个李嬷嬷讲的,从前太祖高皇帝南巡,到南方去巡视的时候,我们家里曾经招待过皇帝,接驾一次;那一边说,我们招待过四次。那么,这一个人家,能够招待过皇帝四次,这是倾家荡产的事。这个曹家,我们研究起来,的的确确,曾经在康熙皇帝的时候下江南,康熙皇帝下江南六次,其中有四次就是在曹家住,就是住在江宁织造府里边,所以的的确确作过皇帝的主人,招待过四次。这是最阔的一件事。所以,曹雪芹忍不住要把他的家里最阔的一件事,特别表出来。

我今天举这个证据,就是要我们知道,曹雪芹所写的极富贵,极繁华的这个贾家,宁国府,荣国府在极盛的时代的富贵繁华并不完全是假的。曹家的家庭实在是经过富贵繁华的家庭。懂得这一层,才晓得他里面所写的人物。曹雪芹在第一回里面所讲的,我不写旁的事,我不写朝廷大事,我要写我一生认得的这些人,这几个人,尤其我认得的这几个女人,这几个女孩子。懂得曹家这个背景,就可以晓得这部小说是个写实的小说,他写的人物,他写王凤姐,这个王凤姐一定是真的,他要是没有这样的观察,王凤姐是个了不得的一个女人,他一定写不出来王凤姐。比如他写薛宝钗,写林黛玉,他写的秦可卿,一定是他的的确确是认识的。所以懂得这一点,才晓得他这部小说,是一个“自传”,至少带着自传性质的一个小说。他写的人物是他真正认识的人物,那么,如果这个小说有文学的价值,单是这一点,刚才我讲的这一段曹家的历史,也许帮助我们的广大的听众,帮助他们了解,《红楼梦》这个小说的历史考据也许有点用处。

永宪录》里与《红楼梦》故事有关的事

一 胡凤翚妻年氏与肃敏贵妃年氏

《永宪录》卷四:雍正四年丙午,春二月:

督理苏州织造兼监浒墅关税胡凤翚革职,与妻年代,妾卢氏雉经死。

凤翚前为宜兴令,巡抚张伯行大计罢之。上即位,特起内务府郎中。妻与温肃皇贵妃(温肃卷三作肃敏。按《爱新觉罗宗谱》所载为“敦肃皇贵妃年氏”,是则既非“温肃”,亦非“肃敏”)为姊妹。至是饬回京,惧罪死。

四年九月:

江苏巡抚张楷奉召至京,绑赴刑部。

上谕:……张楷……大奸大诈,不知君父之义,……荒唐悖谬,其心不可测。着将张楷锁拿。各项情节发与九卿审拟具奏。

冬十二月:

张楷罪斩。赦免。籍其父兄子侄入怡亲王辛者库。

楷所犯七罪:……一,纵容胡凤翚自缢身故。……一,奉旨驰驲,乃乘轿徐行。一,侵用官税二万两。一,奏章纸色沾染,改变面页僵纶。以大不敬,拟斩立决。

十三年,今上登极复官。“乾隆”六年巡抚安徽。

“纵容胡凤翚自缢”是张楷七大罪之一!

苏州织造胡凤翚之妻年氏是“与温肃皇贵妃为姊妹”。这一对年家姊妹都是年遐龄的女儿,年羹尧的姊妹。《永宪录》卷三,雍正三年九月:

逮年羹尧至京。

上遣议政大臣,内监,中书等至杭,会署将军诚亲王长史兼副都统鄂密达,署巡抚……傅敏至年羹尧家。上链反绑,讯问口供,封贮赀财。械羹尧子五人及年寿家人王德……等赴京。

十一月乙未朔:

上驻跸圆明园。

丁酉,上回銮进宫。贵妃年氏以不怿留圆明园。

年羹尧械系至京。

上谕大学士九卿,将关系年羹尧一切事件详行查看,问写问话,交与提督阿齐图讯问。……

年羹尧圈在允 空府。年寿交刑部。其家口令希尧给与饮食。闻国法圈禁有数等:有以地圈者,高墙固之。有以屋圈者,一室之外,不能移步。有坐圈者,接膝而坐,莫能举足。有立圈者,四围并肩而立,更番迭换,罪人居中,不数日,委顿不支矣。又重罪颈,手,足上九条铁链,即不看守,亦寸步难前也。

壬子,冬至,上祀天于圜丘。

上幸圆明园。

丙辰,贵妃年氏薨于圆明园,诏追册为皇贵妃。

赐皇贵妃年氏谥肃敏。

辛酉,葬肃敏皇贵妃。

……按肃敏未知诞于何族。一云遐龄之抚女。

十二月甲子朔:

癸酉,……议政大臣等审术士邹鲁与年羹尧谋逆情实拟罪。(印本二四四——二四八)

议政大臣等胪列年羹尧九十二大罪,请诛大逆以正国法。(印本二四八——二五三)

……大逆之罪五,

欺门之罪九,

僭越之罪十六,

狂悖之罪十三,

专擅之罪六,

贪黩之罪十八,

侵蚀之罪十五,

忌刻之罪四。

赐年羹尧自尽。斩年富,邹鲁于市。余从宽戍免有差。

看年羹尧案与年妃的关系,可知年妃是自杀的,或是被雍正逼死的;又可知胡凤翚与其妻年氏也是死在年案里的。张楷“纵容胡凤翚〔夫妇〕自缢”,当然是大罪了。

胡凤翚死在雍正四年二月。看《永宪录》所记,可知他以内务府郎中出任苏州织造,是在“上即位”的时期,即是在康熙六十一年,或雍正元年。那时胡凤翚是接李煦的任的。

二 李 煦

卷四,雍正四年二月:

和硕康亲王冲安等疏廉亲王允禩不孝不忠诸罪。命宽免其死。告祭太庙,废允禩,允禩为庶人。

令庶人允禩妻自尽,仍散骨以伏其辜。散骨谓扬灰也。

三月:

宗人府请于玉牒除允禩,允禩,吴尔詹子孙世系,更名隶各旗佐领下。

发庶人允禩归正蓝旗卓鼐佐领下。改允禩名阿其那,弘旺(允禩子)名菩(一作)萨保。

四月:

治结党罪,革郡王允禵爵。

改庶人允禟名塞思黑。

五月:

甲辰,……暴阿其那,塞思黑等恶迹,颁示中外。(看二八○——二八一查弼纳供词。又二八一——二八四,颁示中外之文。)

九月:

塞思黑死于保定。

阿其那死于监所。

《永宪录》续编:雍正五年丁未,春三月:

原苏州织造削籍李煦馈阿其那侍婢事觉,再下诏狱。辞连故江督赫寿,并逮其子宁保。

此条可见李煦到雍正五年(一七二七)还活着,又可见他早已“削籍”了,又下过狱了,故此次是“再下诏狱”。

阿其那即是允禩。塞思黑是允禟。满洲语,阿其那是杂种狗,塞思黑是猪。李煦第一次“削籍”,“下狱”,可能还被抄家,大概是完全为了亏空。(看我的《红楼梦考证》引的《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八册雍正元年胡凤翚奏摺,及第十三册谢赐履奏摺。)当时(雍正元年)允禩封廉亲王,同怡亲王及隆科多,马齐“总理事务”;允禩兼掌工部,表面上正是最威风的时候。

但李煦第二次(雍正五年)的“再下诏狱”,则是完全为了“馈允禩侍婢”的事。《永宪录》没有记此次狱事的下场,但那下场是可以推想而知的了。

三 曹 頫

(原稿未写完,下缺。)

所谓“曹雪芹小像”的谜

近年大陆上出版的一些有关《红楼梦》的书里,往往提到一幅所谓《曹雪芹小照》,有时竟印出那个小照的照片,题作“乾隆间王冈绘曹霑(雪芹)小像”。

这是一件很有问题的文学史料,所以我要写出我所知道的这幅图画的故事。

最早相信这个“小照”的,似是《红楼梦新证》的作者周汝昌。周君未见“小照”,他只相信陶心如在民国三十八年对他说的一段很离奇的报告。陶君说他民国廿二年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件“曹雪芹行乐图”,是一条直幅,到民国廿四年他又在一个李君家看见一个横幅手卷,画的正是曹雪芹。上方题云“壬午三月”,……幅后有二同时人之题句,其余皆不能复忆。再后则有叶恭绰大段跋语。……周汝昌深信此说,故他的《新证》第六章《史料编年》在乾隆二十七年,有这一幅记载:

一七六二乾隆二十七年壬午

曹霑三十九岁

三月,绘小照。(《新证》页四三二——三三)

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是一九五三年出版的,这是最早受欺的一个人。

一九五五年四月,大陆上有个“文学古籍刊行社”把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徐星署家原藏而后归王克敏收藏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四阅评过》本,用朱墨两色影印出来了。

这个影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册的目录之前,有影印的一幅所谓曹雪芹小像,画着一个有微须的胖胖的人,坐在竹林外边的石头上。画是横幅,下面有铅字一行:

乾隆间王冈绘曹霑(雪芹)小像(一名幽篁图)

此本前面有“文学古籍刊行社编辑部”的“出版说明”十一行,但没有一字提及这幅所谓“曹霑小像”的来历。

这是第二批受欺的一群人。

一九五八年一月,大陆上有个“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吴恩裕的《有关曹雪芹八种》。此书就把那幅所谓“曹雪芹小像”用绿色影印作封面。

吴恩裕此书的第八篇是《考稗小记》三十六页。第一条记的就是这幅所谓“曹雪芹画像”的来历,我摘录在这里:

一九五四年六月十六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某君抄寄《曹雪芹画像照片附识》云:

此图右下角款云:“旅云王冈写”。小印二方,朱文“冈”,“南石”。图为上海李祖涵氏旧藏,曾刊于《美术周刊》。李氏有题语,略云:“王南石名冈,南汇人,黄本复弟子,乾隆庚寅卒。见《画史汇传》。像后题咏有皇八子(有“宜园”印),钱大昕,倪承宽,那穆齐礼,钱载,观保,蔡以台,谢墉等题。

案《美术周刊》出版处及期号俱不详。此项题语乃李氏致函某氏所自述者。又藏者致某氏函云:

乾隆题者八人中,其一上款署“雪琴”,其七上款署“雪芹”。

裕案:又有人云:左上方有“壬午春三月”数字。……据云,乾隆时题诗者远不止此八人。……一九五五年,张国淦先生曾为余函李祖涵,索录题诗,李曾覆允,惟终未见寄。一九五六年,张国淦先生又转请翁文灏商于李,亦卒无消息。此一文学钜人之重要资料,遂不可得。(页八七至八八)

后面又有吴君略考题咏诸人的事迹。他在谢墉一条下很武断的说:

谢墉字昆成,浙江嘉善人。乾隆二十七年,曾为雪芹画像题句。(页八九)

吴君在别处(页七七至七八)又说:

据我关于“虎门”的考证,可知曹雪芹和敦诚,敦敏兄弟的结识是在所谓“虎门”,就是北京宣武门内绒线胡同的右翼宗学,……大约是乾隆九年……直到乾隆十九年……这一段期间之内,在这一时期中,后来乾隆二十七年为曹雪芹题像的观保正做内阁学士兼管国子监务,钱大昕和倪承宽都于乾隆十九年中进士,谢墉和钱载则是十七年中的进士,那穆齐礼和蔡以台是二十二年的进士。他们题雪芹像,上款都称“兄”。……

吴恩裕没有看见那幅画的许多题咏,就相信这些名人题咏的真是曹雪芹的小像,并且“上款都称兄”,并且都在曹雪芹死的那一年,——乾隆二十七年壬午!

吴君引的李祖涵题语里说的题画像的八人之中,有一位“皇八子”,那就是清高宗的第八个儿子仪郡王(后为仪亲王)永璇,生于乾隆十一年丙寅,当乾隆二十七年,永璇还只有十七岁。难道他题“曹雪芹小像”,上款也称“兄”吗!

吴君很老实的说他曾托张国淦写信给李祖涵请他钞寄这幅画像上的许多名人题咏。后来张国淦又转托翁文灏写信给李君,但李君始终不曾钞寄这些题咏。

可怜这些富于信心的人们,他们何不想想收藏这幅画像的李祖涵君(应作“祖韩”,不应作“祖涵”)为什么始终不肯钞寄那许多乾隆朝名人的题咏呢?

吴恩裕,俞平伯,张国淦诸君是第三批受欺的一群人。

以上略述大陆上研究《红楼梦》的人们相信这幅所谓“曹雪芹小像”的情形。

现在我要说明这幅小像的真相。

(1)这幅画上画的人,别号“雪芹”,又称“雪琴”。但别无证件可以证明他姓曹。

(2)收藏此画的人是宁波李祖韩,他买得此画在三十多年前。

(3)在三十年前,我见此画时,那个很长的手卷上还保存着许多乾隆时代的名人的题咏。吴恩裕引李祖韩说的题咏的八人是:

皇八子(有“宜园”印),即仪郡王永璇。

钱大昕,江苏嘉定人。

倪承宽,浙江仁和人。

那穆齐礼,镶红旗满洲人。

钱载,浙江秀水人。

观保,正白旗满洲人。

蔡以台,浙江嘉善人。

谢墉,浙江嘉善人。

这八人之外,还有别人的题咏,我现在记得的,好像还有这两人:

陈兆仑,浙江钱塘人。

秦大士,江苏江宁人(乾隆十七年状元)。

(4)我在三十年前看了这些题咏,就对此画的主人李祖韩君说:“画中的人号雪芹,但不是曹雪芹。他大概是一位翰林前辈,可能还是‘上书房’的皇子师傅,所以这画有皇八子的题咏,并且有‘上书房’先后做过皇子师傅的名翰林如陈句山(兆仑),钱萚石(载),钱晓徵(大昕)诸人的题咏。题咏的人多数是浙江江苏的名人,很可能此公也是江浙人。总而言之,这位掇高科,享清福的翰林公,决不是那位‘风尘碌碌,一事无成’,晚年过那‘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生活的《红楼梦》作者。”

最后,我要追记我在三十多年前亲自看见这幅小像的故事。我的日记不在手边,我记不得正确的年月了。只记得那年(民国十八年?)教育部在上海开了一个书画展览会,郭有守君邀我去参观。我走了展览会的一部分,遇着李祖韩君,他喊道:“适之,你来看曹雪芹的小照!”

我当然很高兴的走过去。祖韩让我打开整个手卷,仔细看了卷上的许多乾隆时代名人的题咏。那些题咏的口气都是称赞一位翰林前辈的话。皇八子的题咏更是绝对不像题一个穷愁潦倒的文人的小照的话。钱大昕,钱载,陈兆仑几位大名士的手笔当然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看了那些题咏,我毫不迟疑的告诉李祖韩君:画上的人别号雪芹,又称雪琴,但不姓曹。这个人大概是一位翰林先生,大概还做过“上书房”的皇子师傅。那些题咏,没有一篇可以叫我们相信题咏的对象是那位“于今环堵蓬蒿屯”,在贫病中发愤写小说卖钱过活的曹雪芹。

李祖韩君听了我的话,当然很失望。一个收藏古董的人往往不肯轻易承认他上了当:买错了某件书画。何况收藏得《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遗像是多么有趣味的一件雅事!是多么可喜的一件韵事!所以我们很可以了解李君为什么至今不愿意完全抛弃这个曹雪芹的小像,为什么不肯轻易接受我在三十年前就认为毫无可疑的看法。我们也可以了解为什么这三十年里还时常有人看见那幅所谓“曹雪芹小像”的照片。

在三十年前,我还寄住在上海时,叶恭绰君就曾寄一张“曹雪芹小像”的照片给我。他曾搜集许多清代学人的遗像,编作《清代学者像传》,第一集早已印行了,他还想搜集第二集,所以他注意到李祖韩藏的“曹雪芹小像”。我曾把我的意见告诉叶君。

爱读《经楼梦》的人当然都想看看贾宝玉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贾宝玉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的影子,那就怪不得《红楼梦》的读者都想看看曹雪芹的小照是个什么样子了。这种心情正是李祖韩舍不得否认那幅小照的心理背景,也正是周汝昌,吴恩裕那么容易接受那幅小像的心理背景。

我回想三十年前初次看见那个手卷的时候,我就不记得曾看见那幅画上有“旅云王冈写”的一行题字,也不记得画上有王冈的两个图章。我也没有看见那画上还有“壬午春三月”一行字。三十年前叶恭绰君写信给我,也没有提到那两行字和两个印章。

我至今相信李祖韩君不是存心作伪的人。很可能是他和他的朋友们只把这幅小照看作一件有趣味的小玩意儿,不妨你来添上一行画家王冈的题名,他来添上两颗小印章;你又记得曹雪芹死在“壬午除夕”,也不妨在画上添上“壬午春三月”五个字,——岂不更有趣味吗?岂不更好玩吗?这样添花添叶的一幅“乾隆间王冈绘曹霑(雪芹)小像”的照片多张,不妨在几个朋友手里留着玩玩,就这样留传出去了。

我至今懊悔我在三十年前没有请祖韩把全卷的题咏都钞一份给我做从容考证的材料。我现在写这篇回忆,并没有责怪祖韩的意思。我只要指出,祖韩至今不肯发表那些题咏的墨迹与内容,这就等于埋没可供考证的资料,这就等于有心作伪了。所以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祖韩能把那个手卷上许多乾隆名士的题咏全部印出来,让大家有个机会可以平心评判他们题咏的对象是不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答高阳书

高阳先生:

谢谢你的信(十一月十五日)。

关于《曹雪芹的年龄和生父新考》的第(一)点,李玄伯先生在《曹雪芹家世新考》(远东图书公司新排本《红楼梦》第一册《考证》页一○九)也引曹頫此摺,说:

曹頫死于北方,……其妻马氏怀妊已七月,则其遗腹当在五六月间,康熙五十四年下去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凡四十七年,若其遗腹系男子,证以敦诚“四十年华付杳冥”句,或即雪芹邪?

吴恩裕先生的《有关曹雪芹八种》,其中《考稗小记》有一条谈及旗人“宜泉先生”(姓张)的《春柳堂诗稿》(适按,此书近年已影印出来了,我有一部)里一首《伤芹溪居士》七律,题下有小注云:

其人素性旷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

吴恩裕说:

曰“年未五旬而卒”,雪芹似应为曹頫妻马氏所生之遗腹子。若然,则雪芹卒年四十八岁,对于说明《红楼梦》之写作,较为合理。(页九七)

吴君信雪芹死在“癸未除夕”(周汝昌说,吴君似承认此说,见其书页三一),当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依旧历计算,雪芹卒年应是四十九岁了。

你信上问及吴恩裕的说法,大概就是此条。他似无他种证据,似重视张宜泉的“年未五旬而卒”一句话。

吴恩裕曾发见敦诚的《鹪鹩庵杂诗》抄本,其中《挽曹雪芹》的诗原是两首七律,其第一首近于我从《四松堂集》底本钞出的一首,但文字有异同,分钞如下: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肠回故陇孤儿泣(原注:前数月伊子殇,雪芹因感伤成疾),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欲有生刍(原作 )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吴君指出:

可注意的是两次稿中的第一句都有“四十”的字样。流传挽诗作“四十年华付杳冥”,上述第一首作“四十萧然太瘦生”。稿凡两易,始终不放弃“四十”一词,可见对雪芹的卒年,还值得仔细推敲。(页三一)

此一点似乎有理,但我在民国十一年曾指出:

“四十年华”,……自然是个整数,不限定四十五岁,但我们可以断定他的年纪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假使他死时年四十五岁,他的生时当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你和玄伯先生的推测若是对的,他生在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到壬午(一七六二)除夕(一七六三,二月十二),应是旧法计算的四十八岁了。

吴恩裕发见的抄本两首挽诗(有照片),有“晓风昨日拂铭旌”一句,我猜想“昨日”可能是“晴日”之误,但吴君特别看重“昨日”二字,说:

可见敦诚的挽诗是雪芹癸未除夕死后过了年甲申送葬时所作,距雪芹死期是极近的了。(页三一)

这就证成了周汝昌依据《懋斋诗钞》稿本里唯一的一个干支纪年“癸未”二字考定雪芹死年不是“壬午除夕”而是“癸未除夕”的说法了。

若雪芹生在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死在乾隆癸未除夕,则他已是四十九岁的人了。“四十年华”四字似乎不太合适罢?

敦诚兄弟的诗本来不很高明,恩裕发见的钞本的两首挽诗比后来定本的一首更不高明!我猜的“晓风晴日拂铭旌”,定有人问,晓风可“拂”铭旌,晴日也能“拂”吗?(此句大概可解作晴日里晓风拂铭旌。)

其实这些破落户的“旧王孙”做旧诗,多是凑韵而已,凑平仄而已,他们多不细想文字的意义。“肠回故陇”,“泪迸荒天”,成什么话!俞平伯曾用“旧坰”一句来驳“癸未除夕”之说,吴恩裕又用“昨日”一句来证成“癸未除夕”之说。吴君所见抄本挽诗也有“故陇”之句,恐怕也只是凑对仗,凑平仄而已,与“旧坰”之凑韵,都是不见得可作考据资料的罢?如此说来,“四十年华”的“四十”也未必可以看得太认真。上引的“年未五旬而卒”,似乎可以供你的引用,比较可信赖,你说是吗?(我在四十年前说“我们可以断定他的年纪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现在看来,“断定”二字未免太认真了。)

以上谈的都是关系你的第(一)点,太长了,太琐碎了,千万请你恕罪。此一点还可以说是有一些文件可供推求,但最可惜的是缺乏最后的证据,可以指出那一个结论最可以信赖的。第一,我们不知曹頫的妻子马氏生的遗腹孩子是男是女。第二,我们不知那个遗腹孩子长大了没有。第三,我们不知那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如果长大了,——是不是名霑,号雪芹。因为没有法子得着最后的证实或否证,所以你的第(一)点至多只是一个假设。

其余的各点,求证更困难了,所以我不愿多谈了。

汝昌的书,有许多可批评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可以算是我的一个好“徒弟”。

多年不谈《红楼梦》了,谢谢你提起我的旧恋,请你恕我啰嗦不休。

胡 适 十一,十九夜

答苏雪林书

雪林:

谢谢你十一月六日的信。

谢谢你寄的《跬步诗钞》。

冬秀因儿子孙子都到了华府,所以今年不肯回来了。儿子是他的老上司王蓬先生调去作助手的。今年我在纽约见着王君,我对他说:“我不谢你。你调了我的儿子来美国,我的太太今年就不回去了!”

你在《作品》上的长文,我已看见了。《中国语文》上的短文,我还没看见。

我写了几万字考证《红楼梦》,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的话。大陆上共产党清算我,也曾指出我只说了一句“《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

其实这一句话已是过分赞美《红楼梦》了。

《红楼梦》的主角就是含玉而生的赤霞宫神瑛侍者的投胎;这样的见解如何能产生一部“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小说!

我曾见到曹雪芹同时的一些朋友——如宗室敦诚,敦敏等人——的诗文;我也曾仔细评量《红楼梦》的文字以及其中的诗,词,曲子等。我平心静气的看法是:在那些满洲新旧王孙与汉军纨袴子弟的文人之中,曹雪芹要算是天才最高的了,可惜他虽有天才,而他的家庭环境及社会环境,以及当时整个的中国文学背景,都没有可以让他发展思想与修养文学的机会。在那一个浅陋而人人自命风流才士的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与文学技术当然都不会高明到那儿去。他描写人物,确有相当的细腻,深刻,都只是因为他的天才高,又有“半世亲见亲闻”的经验作底子。可惜他的贫与病不许他从容写作,从容改削。他的《红楼梦》,依据我们现在发见的可靠资料看来,是随写随钞去换钱买粮过活的,不但全书没有写完成,前八十回还有几回是显然“未成而芹逝矣”(脂批本二十二回畸笏记)。我当然同意你说:“原本《红楼梦》也只是一件未成熟的文艺作品。”

但我也觉得你在《作品》上说的有些话未免太过火。所谓“原本”,都不是随写随雇人钞了去卖钱换粮过活的钞本;所谓“别字”,也往往是白话文没有标准化的十八世纪的杜撰字,我们不可拿二百年后的白话文已略有标准化的眼光去计量他们。(例如“下凡造历幻缘”,“造”字后人多作“遭”,但我们不必把“造”看作别字。“熨斗”作“熅”,“忒”作“特”,“打官私”,也不是别字。又如“名公”作“明公”,“拭泪”作“试泪”,可能是钞手之过。)你看我的话是不是比较公平一点?

百忙中不能仔细多讨论这个大问题,十分抱歉,我只要你知道我对你的见解大致是同意的。将来有工夫,也许能继续讨论。

我向来感觉,《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

胡 适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夜

与高阳书

高阳先生:

写了一封长信之后,我才得读《畅流》上你的文章,也得读苏雪林女士在《作品》上的文章。

你说的不错,“三十年来(快四十年了,我的《考证》稿是民国十年三月写的,改稿是十年十一月改定的)‘红学’的内容,一直是史学的重于文学的。”

我写了几万字的考证,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的话,——大陆上中共清算我,也曾指出我止说了一句:“《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猻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此外,我没有说一句从文学观点赞美《红楼梦》的话。

老实说来,我这句话已过分赞美《红楼梦》了。书中主角是赤霞宫神瑛侍者投胎的,是含玉而生的,——这样的见解如何能产生一部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小说!

我曾仔细评量《红楼梦》前八十回里的诗,词,曲子,以及书中表现的思想与文学技术;我也曾评量曹雪芹往来的朋友——如宗室敦诚,敦敏等人——的诗文所表现的思想与文学技术。我平心静气的看法是:雪芹是个有天才而没有机会得着修养训练的文人,——他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往来朋友,中国文学的背景等等,都没有能够给他一个可以得着文学的修养训练的机会,更没有能够给他一点思考或发展思想的机会。(前函讥评的“破落户的旧王孙”的诗,正是曹雪芹的社会背景与文学背景。)在那个贫乏的思想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当然不会高明到那儿去,《红楼梦》的文学造诣当然也不会高明到那儿去。

试看第二回里冷子兴嘴里说的宝玉和贾雨村说的甄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静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红楼梦》作者的最高明见解也不过如此。更试读同一回里贾雨村“罕(悍)然厉色”的长篇高论,更可以评量作者的思想境界不过如此。

我常说,《红楼梦》在思想见地上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比不上《海上花》(韩子云),也比不上《儒林外史》,——也可以说,还比不上《老残游记》。(那些破落户的旧王孙与满汉旗人,人人自命风流才子,在那个环境里,雪芹的成就总算是特出的了。)

你在《畅流》上的文章,其实还不是“文学的”批评,也还不是“史学的”成分居多,——其实还是“猜谜的文学批评”。你不生气吗?你解释“一从二令三人木”,固然是猜笨谜;你解释《终身误》,《枉凝眉》曲子,也走上猜谜的路了。你把“美玉无瑕”看作写宝钗,最可以警告我们“成见”的多么可怕!你试去问一百个读者,定有一百个回答你,《枉凝眉》曲子不是写林,薛二人,是写宝玉和黛玉的。

我并不想引起争论,我只想指出你也还没有走上“文学的”批评的“红学”。你的十一月十五日的信,更是回到考证的路上去了。

我这里资料颇多,请你便中来看看。

胡 适 六○,十一,廿四上午

与苏雪林,高阳书

雪林女士:

高阳先生:

你们把我在匆忙之中写的三封信送给《作品》发表,我有点感觉不安。我觉得你们和我都有点对不住曹雪芹,都对他有点不公允。

雪林说曹雪芹是最幸运的作家,我写给你们的两封信,本意正是要指出他是最不幸的作家。但我好像没有把这个意思说清楚,读者可能只看见我说《红楼梦》的见解比不及《儒林外史》,文学技术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他们可能不容易看出我指出他的贫与病,他的环境,他的背景,全部是要说明曹雪芹是一位最不幸的作家,很应该得到我们在三百年后的同情的惋惜与谅解。

曹雪芹有种种大不幸,他有天才而没有受到相当好的文学训练,是一个大不幸。他的文学朋友都不大高明,是二大不幸。他的贫与病使他不能从容写作,使他不能从容细细改削他的稿本,使他不得不把未完成的稿本钞去换银钱来买面买药,是三大不幸。他的小说的结构太大了,他病中的精力已不够写完成了,是四大不幸。这些都值得我们无限悲哀的同情。

我今天要补充一个意思,就是:《红楼梦》的最大不幸是这部残稿既没有经过作者自己的最后修改,又没有经过长时间的流传,就被高鹗,程伟元续补成百二十回,就被他们赶忙用活字排印流传出来了。那个第一次排印本(我叫作“程甲本”)是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排印发行的。发行出去不久,高鹗就发见了“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他又“详加校阅,改订无讹”。那个修改本(我叫作“程乙本”)是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发行的。据汪原放的统计,“程乙本”共改了“程甲本”两万一千五百○六字;其中单是前八十回就改了一万五千五百三十七字!很不幸的是那个未经修改的第一排印本一到了南方,就被苏州书坊在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的冬天雕刻翻印,流行更广了,那个修改了两万多字的“程乙本”就没有人翻刻翻印了。(直到民国十六年,才有亚东图书馆重排印的“程乙本”。到民国四十八年,台北远东图书公司又重排亚东的“程乙本”印行。)

所以在民国十六年以前的一百三十多年中,全国流行的《红楼梦》都是那部没有经过第一次修改的“程甲本”,这是《红楼梦》的最大不幸。

雪林依据那部赶忙钞写卖钱而绝未经校勘修改的“庚辰脂砚斋评本”,就下了许多严厉的批评,——我觉得都是最不幸的事。

我们试比勘《水浒传》的种种不同的本子,就可以明白《水浒传》在几百年中经过了许多戏曲家与无数无名的平话家(说话人)的自由改造,自由改削;又在明朝的一两百年中经过了好几位第一流文人——汪道昆(百回本),李贽(百回本),杨定见(百二十回本)的仔细修改,最后又得到十七世纪文学怪杰金圣叹的大删削与细修改,方可得到那部三百年人人爱赏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

我手头没有“百十五回”“百二十回”的幼稚《水浒传》本子可以比较,也没有“百回”本可供比较。我这里只有万有文库收的杨定见百二十回本《水浒传》可以用来比勘金圣叹删定的“贯华堂”七十一回定本。杨定见百二十回本已是经过最后一百年的大文人仔细改削的绝好文字了。但金圣叹又大胆的删去了全书三分之一以上,削去了“征辽”,“田虎”,“王庆”的三大部分,真是有绝顶高明的文学见地的天才批评家的大本领,真使那部伟大的小说格外显出精采!

《水浒传》经过了长期的大改造与仔细修改,是《水浒传》的最大幸运。《红楼梦》没有经过长时期的修改,也没有得到天才文人的仔细修改,是《红楼梦》的最大不幸。

我试举一个最有名的句子作个例子。

百二十回《水浒传》第六十三回,石秀劫法场被捉,解到梁中书面前,石秀高声大骂:“你这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这一句话,在金圣叹删改定本里(第六十二回),就改成了这样了:

石秀高声大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这真是“点铁成金”的大本领!《红楼梦》有过这样大幸运吗?

曹雪芹的残稿的坏钞本,是只可以供我们考据家作“本子”比勘的资料的,不是供我们用文学批评的眼光来批评诅骂的。我们看了这种残稿劣钞,只应该哀怜曹雪芹的大不幸,他的残稿里的无数小疵病都只应该引起素来富同情心的苏雪林的无限悲哀。雪林说我的话没说错吗?

胡 适 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七日半夜后

影印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缘起

民国十六年夏天,我在上海买得大兴刘铨福旧藏的“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石头记》旧抄本四大册,共有十六回:第一到第八回,第十三到第十六回,第廿五到廿八回。甲戌是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这个抄本后来称为“甲戌本”。

民国十七年二月,我发表了一篇一万七八千字的报告,题作《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我指出这个甲戌本子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前面有《凡例》四百字,有自题七言律诗,结句云“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都是流行的抄本刻本所没有的。此本每回有朱笔眉评,夹评,小字密书,其中有极重要的资料,可以考知曹雪芹的家事和他死的年月日,可以考知《红楼梦》最初稿本的状态,如第十三回作者原题“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后来“姑赦之”,才删去天香楼事,少却四五叶。评语里还有不少资料,可以考知《红楼梦》后半部预定的结构,如云“琪官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二十八回评),如云“红玉(小红)后有宝玉大得力处”(二十七回评),此可见高鹗续作后四十回,并没有雪芹残稿本作根据。

自从《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发表之后,研究《红楼梦》的人才知道搜求《红楼梦》旧抄本的重要。

民国二十二年,王叔鲁先生替我借得他的亲戚徐星署先生藏的“庚辰(乾隆二十五,一七六○)秋定本”脂砚斋评本《石头记》八十回钞本,其实只有七十七回有零:六十四与六十七回全缺,二十二回不全,有批语说,“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我又发表了一篇《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我提出了一个假设的结论:“依甲戌本与庚辰本的款式看来,凡最初的抄本《红楼梦》必定都称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在这二十多年里,先后又出现了几部“脂砚斋评本”,我的假设大致已得到证实了。我现在把我们知道的各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子作一张总表,如下:

(1)乾隆甲戌(一七五四)脂砚斋钞阅再评本,即此本,凡十六回,目见上。

(2)乾隆己卯(一七五九)冬月脂砚斋四阅评本,凡三十八回:一至二十回,三十一至四十回,六十一至七十回,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是钞配的。此本我未见。

(3)乾隆庚辰(一七六○)秋脂砚斋四阅评本,凡七十七回有零,目见上。

以上钞本的年代皆在雪芹生前,以下抄本,皆在雪芹死后。

(4)有正书局石印的戚蓼生序本,此本也是脂砚斋评本,重钞付石印,妄题“国初抄本”,底本年代不可知,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的进士,暂定为己丑本,凡八十回。

(5)乾隆甲辰(一七八四)菊月梦觉主人序本,凡八十回。此本近年在山西出现,我未见。

直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出现一部抄本比甲戌本更古的,也还没有一部抄本上面评语有甲戌本那么多的。甲戌本虽只有十六回,而朱笔细评比其他任何本子多得多(庚辰本前十一回无一条评语),其中有雪芹死后十二年的“脂批”,使我们确知他死在“壬午除夕”,像这类可宝贵的资料多不见于其他各本。

所以到今天为止,这个甲戌本还是世间最古又最可宝贵的《红楼梦》写本。

三十年来,许多朋友劝我把这个本子影印流传。我也顾虑到这个人间孤本在我手里,我有保存流传的责任。民国三十七年我在北平,曾让两位青年学人兄弟合作,用朱墨两色影抄了一本。三十七年十二月十六日,中央政府派飞机到北平接我南下,我只带出了先父遗稿的清抄本和这个甲戌本《红楼梦》。民国四十年哥伦比亚大学为此本做了显微影片:一套存在哥大图书馆,一套我送给翻译《红楼梦》的王际真先生,一套我自己留着,后来送给正在研究《红楼梦》的林语堂先生了。

今年蒙中央印制厂总经理时寿彰先生与技正罗福林先生的热心赞助,这个朱墨两色写本在中央印制厂试验影印很成功,我才决定影印五百部,使世间爱好《红楼梦》与研究《红楼梦》的人都可以欣赏这个最古写本的真面目。

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即西历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再过二年的今天,就是他死后二百年的纪念了。我把这部最近于他的最初稿本的甲戌本影印行世,作为他逝世二百年纪念的一件献礼。

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二日在南港

胡天猎先生影印《乾隆壬子年活字版百廿回红楼梦》短序

胡天猎先生影印的这部百廿回《红楼梦》,确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程伟元“详加校阅改订”的第二次木活字排印本,即是我所谓“程乙本”。证据很多,我只举一点。“程甲本”第二回说贾政的王夫人“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后来南北雕刻本都是从“程甲本”出来的,故这一段的文字都与“程甲本”相同。我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此段文字与“程甲本”相同,可见雪芹原稿本是这样的。但《红楼梦》第十八回贾妃省亲一段里明说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口传授,教了几本书,识了几千字在腹中,虽为姊弟,有如母子”。这样一位长姊,何止大他一岁?所以改订的“程乙本”此句就成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胡天猎先生此本正作“隔了十几年”,可证此本确是“程乙本”。

“程甲本”没有“引言”。此本有“引言”七条,尾题“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小泉是程伟元,兰墅是续作后四十回的高鹗。“引言”说明“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后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这也是“程乙本”独有的标记。

一九二七年,上海亚东图书馆用我的一部“程乙本”做底本,出了一部《红楼梦》的重排印本,这是“程乙本”第一次的重排本。一九五九年台北远东图书公司出版的《红楼梦》,就是用亚东图书馆的本子排印的。

一九六○年香港友联出版社的赵聪先生校点的《红楼梦》,也是用亚东本作底本的。据赵聪先生的《重印〈红楼梦〉序》说,上海“作家出版社”曾在一九五三年及一九五七年出了两部《红楼梦》排印本,也都是用“程乙本”做底本的,可能都是用亚东本重排的。

这就是说,“程乙本”在最近三四十年里,至少已有了五个重排印本了。可是“程乙本”本身,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曾经见到。赵聪先生说:“程乙本的原排本,现在差不多已成了世间的孤本,事实上我们已不可能再见到。”

胡天猎先生收藏旧小说很多,可惜他只带了很少的一部分出来,其中居然有这一部原用木活字排印的“程乙本”《红楼梦》!现在他把这部“程乙本”影印流行,使世人可以看看一百七十年前程伟元、高鹗“详加校阅改订”的《红楼梦》是个什么样子。这是《红楼梦》版本上一件很值得欢迎赞助的大好事,所以我很高兴的写这篇短序来欢迎这个影印本。

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二日,曹雪芹死后整

一百九十八年的纪念日,胡适在南港。

答赵聪书

赵聪先生:

谢谢你二月九日的信。

明义的《绿烟琐窗集》,我已有了。敦诚,敦敏,周春诸人的书,我都有了。

新出的“一粟”(似是周汝昌或其兄缉堂)编的《红楼梦书录》一册,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你见了吗?此录收了有关《红楼梦》的书与文至九百种之多,止于一九五四年中共清算《红楼梦》与胡适以前。我们史语所托司法行政部调查局设法买得一部。倘若香港有此录可买,乞代买一部,至感。

有两个好消息报告你:

(1)“程乙本”《红楼梦》,此间有一位胡先生收藏一本,他自己照相影印一百五十部,已印至十八回。我今早(二月十二日是雪芹死后一九八年忌辰)给他写了一篇短序,序文中引你的一句话,“程乙本的原刻(我改排字)本……我们已不可能见到。”此本印成时,我要送你一部。

(2)我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中央印制厂用朱墨两色套印。试验很成功!今天我的《影印缘起》及“样张”半叶,都印成了。影印五百部,收价台币一百二十元,预约只收八十四元。预约办法,旧历年后可见广告。这是世界最古的抄本,虽只有十六回,但我近年倾向于曹雪芹第一次成稿,只有十六回(一至八;十三至十六;廿五至廿六)的看法。我试举证例。如果十三回原稿回目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则我们可以断言第十,十一,十二回中写可卿病状,都是后来硬加进去的,都不是第一次稿本所有的,都不是作者的初意。

如果友联的朋友们感到兴趣,我可以把《缘起》,样张,预约办法等件寄给你们看看,请你们考虑香港预约的事,如何?

匆匆奉覆,即祝你和各位朋友新年百福。

胡 适 一九六一,二,十二

跋《红楼梦书录》

《红楼梦书录》收录《红楼梦》的版本及其他有关的文字约九百种之多,“直到一九五四年十月以前为止”。这是因为一九五四年十月以后,中共开始清算俞平伯的《红楼梦简编》与《红楼梦研究》,不久就“枪口转向胡适”,引起了几百万字的清算我的文字,实在“美不胜收”了!

此录把我的《乾隆甲戌(一七五四)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列在第一(三页),又明说“周汝昌有录副本”(五页),故我去年曾疑心此录的编者署名“一粟”,可能就是周汝昌或是他的哥哥缉堂。

今天我重翻检此录,才知道此录不是周家兄弟编的。第一,此录记我的甲戌本,说:

此本刘铨福旧藏。……后归上海新月书店,已发出版广告,为胡适收买,致未印行。(五页)

这是无意的误解或有心的歪曲我说的“不久新月书店的广告出来了,藏书的人把此书送到店里来,转交给我看”一句话。汝昌兄弟何至于说这样荒谬的话?第二,汝昌兄弟有影印的全部,而此录仅说汝昌有“录副本”,似编者未见他们的影写本。第三,汝昌弟兄影写本,全钞刘铨福诸跋及濮氏兄弟合跋,又钞了俞平伯跋的全文。而此录(五页)载平伯此跋是从《燕郊集》转钞来的。若此录出于周氏兄弟,他们何必引《燕郊集》呢?

此录“古典文学出版社”印行,字数二十七万七千,一九五八年四月第一版。

此录分七类:(1)版本,译本;(2)续书(附仿作);(3)评论(附报刊);(4)图画,谱录;(5)诗词;(6)戏曲、电影;(7)小说、连环画。

一九六一、二、十五,胡适

补  记

此录的“评论”部分,二三三页收有“曹雪芹家的籍贯”一目,“适之撰。载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四日上海《申报》《文史》第十期”。这不是我的文字,不知是谁。可能是误记了作者题名?

同页收有“《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目,“周汝昌撰,载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五日天津《民国日报》副刊第七十一期”。又“致周汝昌函”一目,“胡适撰。载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日天津《民国日报》副刊第八十二期”。我此信可能是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写的。又下一页收“关于曹雪芹的生卒年,复胡适之先生”一目,周汝昌撰。载一九四八年五月廿一日天津《民国日报》副刊第九十二期。这一次通信是因为周汝昌发见了敦敏的《懋斋诗钞》钞本里的一首题“癸未”的诗,其下第三页为《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故他主张雪芹之死不在“壬午除夕”,应是“癸未除夕”。我给他的信,说他的证据似可信。我当时也疑心我的“甲戌本”上“脂批”的“壬午除夕”可能是“癸未除夕”的误记。近年(一九五五)这本《懋斋诗钞》影印本出来了。我看了这个钞本的原稿子,似不是严格依年月编次的;又不记叶数,装订时更容易倒乱。《小诗代简》一首的前三首的次第如下:

《古刹小憩癸未》

《过贻谋东轩,同敬亭题壁,分得轩字》

《典裘》

《小诗代简,寄曹雪芹》

这首《寄曹雪芹》诗如下: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这好像是癸未(乾隆廿八年)春天邀雪芹三月一日(“上巳前三日”)去小酌的“小诗代简”。发此“代简”时,去雪芹死(壬午除夕)止有一个半月的光景,可能他还不知道雪芹已死了。敦诚的挽雪芹诗,题下写“甲申”(乾隆廿九年),而敦敏有《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诗》,无年月,编在“代简”诗之后第十六叶,诗中有“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之句。此诗与“代简”诗之间,有诗五十八首,未必都是一年内之作,也未必是依年月编次的。故我现在的看法是,敦敏的“代简”诗即使是“癸未”二日做的,未必即能证实雪芹之死不在壬午除夕。

一九六一,二,十七,胡适补记

跋子水藏的有正书局石印的戚蓼生序本《红楼梦》的小字本

狄平子(葆贤)加评石印的戚蓼生序本八十回《红楼梦》有大字本与小字本的分别。我用傅孟真原藏的大字本比勘毛子水的小字本,可以指出两本的同异有这几点:

(1)大字本每半页九行,行二十字,小字本每半页十五行,行三十字。

(2)小字本是用大字本剪黏石印的,故文字完全相同,断句的圈子也完全相同,只有一叶例外,就是六十八回凤姐初见尤二姐的谈话,狄平子似嫌原本太多文言,不像那位识字不多的王熙凤的口气,所以曾用程伟元,高鹗的改本来涂改原本。但只涂改了十四行(六十八回二叶上九行至二叶下四行),这涂改的部分不好剪黏重印,所以小字本的六十八回第二叶的下半叶是重抄了通行本的文字付石印的。改本的白话比原本的文字加多了,故此半叶的行款很不整齐,还是半叶十五行,但每行字数从三十字到三十五字不等。(参看《胡适文存》第四集卷三《跋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最后部分。)

(3)大字本原分前后两集出版,前集四十回上方往往有狄平子的批评,往往指出此本与流行本文字上的不同。后集四十回则无一条评语。后集第一册的封面后页有“征求批评”的广告一页:

此书前集四十回,曾将与今本不同之点略为批出。此后集四十回中之优点,欲求阅者寄稿,无论顶批总批,只求精意妙论,一俟再版时即行加入。兹定润例如下:

一等 每千字 十元

二等 每千字 六元

三等 每千字 五元

再前集四十回中批语过简,倘蒙赐批,一律欢迎。

上海望平街有正书局启

这在当时是很高的报酬,所以小字本四十一回以后每回都有批语,大都是指此本与通行本的文字的不同。这是小字本的特别长处,值得特别指出。

(4)大陆上新出的《红楼梦书录》,其“版本”部分著录此本的大字本,说是“民国元年”(一九一二)石印的。这似是错的;若是民国元年印出的,书名不会题“国初抄本”了。孟真藏本没有初版年月。此书初印可能在宣统年间。

《书录》记小字本初印在民国九年(一九二○),再版在一九二七年。子水此本末叶题“中华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五月贰版”。

《书录》说小字本“系据大字本重新誊录上石”,也是错的,说见上文。

一九六一年五月六日 适之

有几处(十一,十二回),我曾用庚辰本给此本校补脱文,略示此本虽然出于一个很早的钞本,但有不少的缺点,因为石印时经过重钞,我们不知道这些缺点是出于原钞本,还是由于重钞时的错误。

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的进士,做到福建按察使。周汝昌有详考。

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

我在民国十七年已有长文报告这个脂砚斋甲戌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钞本”了。今天我写这篇介绍脂砚甲戌影印本的跋文,我止想谈谈三个问题:第一,我要指出这个甲戌本在四十年来《红楼梦》的版本研究上曾有过划时代的贡献。第二,我要指出曹雪芹在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写定的《石头记》初稿本止有这十六回。第三,我要介绍原藏书人刘铨福,并附带介绍此本上用墨笔加批的孙桐生。

一 甲戌本在《红楼梦》版本史上的地位

我们现在回头检看这四十年来我们用新眼光,新方法搜集史料来做“《红楼梦》的新研究”总成绩,我不能不承认这个脂砚斋甲戌本《石头记》是最近四十年内“新红学”的一件划时代的新发见。

这个脂砚斋甲戌本的重要性就是:在此本发见之前,我们还不知道《红楼梦》的“原本”是什么样子;自从此本发见之后,我们方才有一个认识《红楼梦》“原本”的标准,方才知道怎样访寻那种本子。

我可以举我自己做例子。我在四十年前发表的《红楼梦考证》里,就有这一大段很冒失的话:

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红楼梦》,前面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们可叫他做“戚本”。……这部书的封面上题着“国初钞本红楼梦”,……首页题着“原本红楼梦”。“国初钞本”四个字自然是大错的。那“原本”两字也不妥当。这本已有总评,有夹评,有韵文的评赞,又往往有“题”诗,有时又将评语钞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见已是很晚的钞本,决不是“原本”了……“戚本”大概是乾隆时无数展转传钞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种,可以用来参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当价值,正不必假托“国初钞本”。

我当时就没有想像到《红楼梦》的最早本子已都有总评,有夹评,又有眉评的!所以我看见“戚本”有总评,有夹评,我就推断他已是很晚的展转传钞本,决不是“原本”。(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里也曾说“戚本”“决是展转传钞后的本子,不但不免错误,且也不免改窜”。)

因为我没有想到《红楼梦》原本就是已有评注的,所以我在民国十六年差一点点就错过了收买这部脂砚甲戌本的机会!我曾很坦白的叙说我当时是怎样冒失,怎样缺乏《红楼梦》本子的知识:

去年(民国十六年)我从海外归来,接着一封信,说有一部钞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愿让给我。我以为“重评”的《石头记》大概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当时竟没有回信。不久,新月书店的广告出来了,藏书的人把此书送到店里来,转交给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就出了重价把此书买了。

近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一粟”编著的《红楼梦书录》新一版,记录我买得《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故事已曲解成了这个样子:

此本刘铨福旧藏,有同治二年,七年等跋;后归上海新月书店,已发出版广告,为胡适收买,致未印行。

大概三十多年后的青年人已看不懂我说的“新月书店的广吿出来了”。这句话是说:当时报纸上登出了胡适之,徐志摩,邵洵美一班文艺朋友开办新月书店的新闻及广告。那位原藏书的朋友(可惜我把他的姓名地址都丢了)就亲自把这部脂砚甲戌本送到新开张的新月书店去,托书店转交给我。那位藏书家曾读过我的《红楼梦考证》,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这部可宝贝的写本卖给我,所以他亲自寻到新月书店去留下这书给我看。如果报纸上没有登出胡适之的朋友们开书店的消息,如果他没有先送书给我看,我可能就不回他的信,或者回信说我对一切“重评”的《石头记》不感兴趣,……于是这部世界最古的《红楼梦》写本就永远不会到我手里,很可能就永远被埋了!

我举了我自己两次的大错误,只是要说明我们三四十年前虽然提倡搜求《红楼梦》的“原本”或接近“原本”的早期写本,但我们实在不知道曹雪芹的稿本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我们见到了那种本子,未必就能“识货”,可能还会像我那样差一点儿“失之交臂”哩。

所以这部“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的《石头记》的发见,可以说是给《红楼梦》研究划了一个新的阶段,因为从此我们有了“石头记真本”(这五个字是原藏书人刘铨福的话)做样子,有了认识《红楼梦》“原本”的样准,从此我们方才走上了搜集研究《红楼梦》的“原本”“底本”的新时代了。

在报告脂砚甲戌本的长文里,我就指出了几个关于研究方法上的观察:

(1)我用脂砚甲戌本校勘戚本有评注的部分,我断定戚本是出于一部有评注的底本。

(2)程伟元,高鹗的活字排印本是全删评语与注语的,但我用甲戌本与戚本比勘程甲本与程乙本,我推断程,高排本的前八十回的底本也是有评注的抄本。

(3)我因此提出一个概括的结论:《红楼梦》的最初底本就是有评注的。那些评注至少有一部分是曹雪芹自己要说的话;其余可能是他的亲信朋友如脂砚斋之流要说的话。

这几条推断都只是要提出一个辨认曹雪芹的原本的标准。一方面,我要扫清“有总评,有夹评,决不是原本”的成见。一方面,我要大家注意像脂砚甲戌本的那样“有总评,有眉评,有夹评”的旧钞本。

果然,甲戌本发见后五六年,王克敏先生就把他的亲戚徐星署先生家藏的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八大册借给我研究。这八大册,每册十回,每册首叶题“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第五册以下,每册首叶题“庚辰秋月定本”,庚辰是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此本我叫做“乾隆庚辰本”,我有《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长文(收在《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即台北版《胡适文存》第四集)讨论这部很重要的钞本。这八册钞本是徐星署先生的旧藏书,徐先生是俞平伯的姻丈,平伯就不知道徐家有这部书。后来因为我宣传了脂砚甲戌如何重要,爱收小说杂书的董康,王克敏,陶湘诸位先生方才注意到向来没人注意的《脂砚斋重评本石头记》一类的钞本。大约在民国二十年,叔鲁就向我谈及他的一位亲戚家里有一部脂砚斋评本《红楼梦》。直到民国二十二年我才见到那八册书。

我细看了庚辰本,我更相信我在民国十七年提出的“红楼梦的最初底本是有评注的”一个结论。我在那篇跋文里就提出了一个更具体也更概括的标准,我说:

依甲戌本与庚辰本的款式看来,凡是最初的钞本《红楼梦》必定都称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我们可以用这个辨认的标准去推断“戚本”的原本必定也是一部“脂砚斋重评本”;我们也可以推断程伟元,高鹗用的前八十回“各原本”必定也都题着“脂砚斋重评本”。

近年武进陶洙家又出来了一部《乾隆己卯(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年)冬月脂砚斋四阅评本石头记》,止残存三十八回:第一至第二十回,第三十一至第四十回,第六十一至第七十回,其中第十七,十八回还没有分开,又缺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是补钞的。这本己卯本我没有见过。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说,己卯本三十八回,其中二十九回是有脂评的。据说此本原是董康的藏书,后来归陶洙。这个己卯本比庚辰本止早一年,形式也近于庚辰本。

近年山西又出了一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七四八)菊月梦觉主人序的八十回本,没有标明“脂砚斋重评本”。

但我看俞平伯辑出的一些评语,这个甲辰本的底本显然也是一个脂砚斋重评本。此本第十九回前面有总评,说:“原本评注过多,……反扰正文。删去以俟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

总计我们现在知道的《红楼梦》的“古本”,我们可以依各年代的先后,作一张总表如下:

(1)乾隆十九年甲戌(一七五四)脂砚斋钞阅再评本,止有十六回。有今年胡适影印本。

(2)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一七五九)冬月脂砚斋四阅评本,存三十八回:第一至二十回(其中第十七,第十八两回未分开)。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第六十一至七十回(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3)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一七六○)秋月定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共八册,止有七十八回。其中第十七,第十八两回没有分开,第十七回首叶有批云:“此回宜分二回方妥。”第十九回尚无回目,第八十回也尚无回目。第七册首叶有批云:“内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又第二十二回未写完,末尾空叶有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乾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夏,畸笏叟。”第七十五回的前叶有题记:“乾隆二十一年(一七六五)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此本有一九五五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用己卯本补钞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4)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戚蓼生序的八十回本,即“戚本”。此本也是一部脂砚斋评本,石印时经过重钞。原底本的年代无可考。此本已有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了;第二十二回已补全了,故年代在庚辰本之后。因为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的进士,我们可以暂定此本为己丑本。此本有宣统末年(一九一一)石印大字本,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字;又有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及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石印小字本,半叶十五行,每行三十字。小字本是用大字本剪黏石印的。大字本前四十回有狄葆贤的眉批,指出此本与今本文字不同之处。小字本的后四十回也加上眉批,那是有正书局悬赏征文得来的校记。

(5)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七八四)梦觉主人序的八十回本。此本虽然有意删削评注,但保留的评注使我们知道此本的底本也是一部脂砚斋重评本。

(6)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北京萃文书屋木活字排印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这是程伟元,高鹗第一次排印的一百二十回本。我叫他做“程甲本”。“程甲本”的前八十回是依据一部或几部有脂砚斋评注的底本,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的。此本是后来南方各种雕刻本,铅印本,石印本的祖本。

(7)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北京萃文书屋木活字排印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这是程伟元,高鹗第二次排印的“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一百二十回本。我叫他“程乙本”。因为“程甲本”一到南方就有人雕板翻刻了,这个校阅改订过的“程乙本”向来没有人翻板,直到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上海亚东图书馆才用我的“程乙本”去标点排印了一部。这部亚东排印的“程乙本”是近年一些新版的《红楼梦》的祖本,例如台北远东图书公司的排印本,香港友联出版社的排印本,台北启明书局的影印本,都是从亚东的“程乙本”出来的。

这一张《红楼梦》古本表可以使我们明白:从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曹雪芹还活着的时期,到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就是曹雪芹死后的第三十年,在这三十八,九年之中,《红楼梦》的本子经过了好几次重大的变化:

第一,乾隆甲戌(一七五四)本:止写定了十六回,虽然此本里已说“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已有“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诗句。

第二,乾隆己卯(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庚辰(二十五年,一七六○)之间,前八十回大致写定了,故有“庚辰秋月定本”的检订。现存的“庚辰本”最可以代表雪芹死之前的前八十回稿本没有经过别人整理添补的状态。庚辰本仍旧有“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话,但八十回还没有完全,还有几些残缺情形。

(1)第十七回还没有分作两回。

(2)第十九回还没有回目,还有未写定而留着空白之处(影印本二○二叶上)。

(3)第二十二回还没有写完。

(4)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都还没有写。

(5)第七十五回还缺宝玉,贾环,贾兰的中秋诗。

(6)第八十回还没有定目。

第三,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周汝昌先生曾发现敦敏的《懋斋诗钞》残本有《小诗代简,寄曹雪芹》的诗,其前面第三首诗题着“癸未”(乾隆二十八年)二字,故他相信雪芹死在癸未除夕。我曾接受汝昌的修正。但近年那本《懋斋诗钞》影印出来了,我看那残本里的诗,不像是严格依年月编次的;况且那首“代简”止是约雪芹“上巳前三日 ”(三月初一)来喝酒的诗,很可能那时敦敏兄弟都还不知道雪芹已死了近两个月了。所以我现在回到甲戌本(影印本九叶至十叶)的记载,主张雪芹死在“壬午除夕”。

第四,从庚辰秋月到壬午除夕,止有两年半的光阴,在这一段时间里,雪芹(可能是因为儿子的病,可能是因为他的心思正用在试写八十回以后的书)好像没有在那大致写成的前八十回的稿本上用多大功夫,所以他死时,前八十回的稿本还是像现存的庚辰本的残缺状态。最可注意的是庚辰本第二十二回之后(影印本二五四叶)有这一条记录: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一七六七)夏。畸笏叟。

这就是说,在雪芹死后第五年的夏天,前八十回本的情形还大致像现存的庚辰本的样子。

第五,在雪芹死后的二十几年之中,——大约从乾隆三十二年丁亥(一七六七)以后,到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有两种大同而有小异的《红楼梦》八十回稿本在北京少数人的手里流传钞写:一种稿本流传在雪芹的亲属朋友之间,大致保存雪芹死时的残缺情形,没有人敢作修补的工作,此种稿本最近于现存的庚辰本。另一种稿本流传到书坊庙市去了,——“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可)得数十金”,——就有人感觉到有修残补缺的需要了,于是先修补那些容易修补的部分(第十七回分作两回,加上回目;十九回也加上回目,抹去待补的空白;二十二回潦草补充;七十五回仍缺中秋诗三首;八十回补了回目);其次补作那些比较容易补的第六十四回。最后,那很难补作的第六十七回就发生问题了。高鹗在“程乙本”的引言里说,“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可见当时庙市流传的本子,有不补六十七回的,也有试补此回而文字不相同的,戚本的六十七回就和高鹗的本子大不相同,而高本远胜于戚本。

第六,据浙江海宁学人周春(一七二九——一八一五)的《阅红楼梦随笔》,他在乾隆庚戌(五十五年,一七九〇)秋已听人说,有人“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壬子(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周春在乾隆甲寅(五十九年,一七九四)七月记载这段话,应该可信,高鹗续作后四十回,合并前八十回,先钞成了百二十回的“全部《红楼梦》”,可能在乾隆庚戌秋天已有一百二十回的钞本出卖了。到次年辛亥(五十六年,一七九一),才有程伟元出钱用木活字排印,是为“程甲本”。周春说的“壬子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那是苏州书坊得到了“程甲本”就赶紧雕版印行,他们等不及高兰墅先生“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程乙本”了。

这是《红楼梦》小说从十六回的甲戌(一六五四)本变到一百二十回的辛亥(一七九一)本和壬子(一七九二)本的版本简史。如果没有三十多年前甲戌本的出现,如果我们没有认识《红楼梦》原本或最早写本的标准,如果没有这三十多年陆续发见的各种“脂砚斋重评本”,我们也许不会知道《红楼梦》本子演变的真相这样清楚吧?

二 试论曹雪芹在乾隆甲戌年写定的稿本止有这十六回

我在三十四年前还不敢说曹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戌(一七五四)——在他死之前九年多——止写成了或写定了这十六回书。我在那时只敢说:

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没有八十回之多,也许止有二十八回,也许止有四十回。……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那么,从甲戌到壬午(除夕),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么书?……

我在当时看到的《红楼梦》古本很少,但我注意到高鹗的乾隆壬子(一七九二)本——即“程乙本”——的引言里说的“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我就推论:“这一点使我疑心八十回本是陆续写定的。”

后来我看到了庚辰(一七六〇)本,我仔细研究了那个“庚辰秋月定本”的残缺状态——如六十四,六十七回的全缺,如第二十二回的未写完——我更相信那所谓“八十回本”不是从头一气写下去的,实在是分几个段落,断断续续写成的;到了壬午除夕雪芹死时,八十回以后止有一些无从整理的零碎残稿,就是那比较成个片段的前八十回也还没有完全写完。

最近半年里,因为我计画要影印这个甲戌本,我时常想到这个很工整的清钞本为什么止有十六回,为什么这十六回不是连续的,为什么中间缺少第九到第十二回,又缺少第十七回到第二十四回。

在我进医院的前一天,我写了一封短信给香港友联出版社的赵聪先生,在那封信里我第一次很简单的指出我的新看法:就是说,曹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戌写成的《红楼梦》初稿止有这十六回。我说:

……故我现在不但回到我民国十七年的看法:“甲戌以前的本子没有八十回之多,也许止有二十八回,也许只有四十回。”我现在进一步说:甲戌本虽然已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其实止写成了十六回。……故我这个甲戌本真可以说是雪芹最初稿本的原样子。所以我决定影印此本流行于世。

这封短信的日子是“五十,二,二十四日下午”。在二十六七小时之后,我就因心脏病被送进台湾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了。

今天我要把那封信里的推论及证据稍稍扩充发挥,写在这里,请研究《红楼梦》本子沿革的朋友不客气的讨论教正。

甲戌本的十六回是这样的:

第一回到八回,

缺第九到第十二回,

第十三到第十六回,

缺第十七到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到第二十八回。

我可以先证明第十七回到第二十四回是甲戌本没有的,是后来补写的。试看乾隆庚辰(二十五年,一七六〇)秋月定本的状态:

(1)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有二十七叶半之多,首叶题作“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前面空叶上有批语一行:“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2)第十九回虽然另起一叶,但还没有回目,也还没有标明“第十九回”。

(3)庚辰本的第二十二回没有写完,只写到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的四个灯谜,下面就没有了。下面有一叶白纸,上面写着:

暂记宝钗制谜云: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这都可见第十七,十八,十九回是很晚才写成的,所以在庚辰秋月的“定本”里,那三回还止有一个回目。第二十二回写的更晚了,直到雪芹死后多年还在未完成的状态,所以后人有不同的补本,戚本补的第二十二回就和高鹗补的大不相同。(戚本保存惜春的谜,也用了宝钗的谜,还接近庚辰本;高鹗本删了惜春的谜,把宝钗的谜送给黛玉,又另作了宝钗,宝玉两人的谜。)

这样看来,甲戌本原缺的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回是甲戌以后才写的,其中最晚写的是第二十二回:“此回未成而芹逝矣!”

其次,我要指出甲戌本原缺的第九到第十二回也是后来补写的,写的都很潦草,又有和甲戌本显然冲突的地方。

这回的内容是这样的:

第九回写贾氏家塾里胡闹的情形,是八十回里很潦草的一回。

第十回写秦可卿忽然病了,写张太医诊脉开方,说“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又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这就是说,秦氏不能活过春分了。

第十一回写秦氏病危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过了冬至,十二月初二,凤姐奉命去看秦氏,“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凤姐儿从秦氏屋里出来,到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睄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

这是很明白清楚的说秦氏病危了,“实在没法儿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都暗暗的预备好了。

这就到了第十一回的末尾了,忽然接上贾瑞“合该作死”的故事,于是第十二回整回写的是“贾瑞正照风月宝鉴”的故事,——这一回里,贾瑞受了凤姐儿两次欺骗,得了种种重病,“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倏又腊尽春回”,……这分明又过了整一年了。这整一年里,竟没有人提起秦可卿的病了!

我们试把这四回的内容和甲戌本第十三回关于秦氏之死的正文,总评,眉评,对照着看,我们就可以明白前面的四回是后来补加进去的,所以其中有讲不通的重要冲突。

甲戌本的第十三回是这本子里最有史料价值的一卷,此回有几条朱笔的总评,眉评,夹评,是一切古本《红楼梦》都没有保存的资料。此回末尾有一条总评,说: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难?)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同叶又有眉评一条: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事,少却四五页也。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史笔”是删去了,那八个字的旧回目也改成“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了。但甲戌本此回的本文和脂砚评语都还保存一些“不写之写”,都是其他古本《红楼梦》没有的,甲戌本写凤姐在梦里:

还欲问时,只听得二门传事云牌连叩四下,正是丧钟,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会神,只得忙忙的穿衣服往王夫人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此本“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之上有眉评说:

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是之写

那九个字,庚辰本与甲戌本完全相同。己卯本我未得见,但据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校字记”九五页,己卯本与庚辰本都作:

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戚本改作了:

无不纳叹,都有些伤心。

程甲本原作:

无不纳闷,都有些疑心。

程乙本就改作了:

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

但因为南方的最早雕本都是依据程甲本作底本的,所以后来的刻本和铅印本,石印本,也还有作“都有些疑心”的。(看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论秦可卿之死》,一七七——一七八页。)但多数的流行本都改成了“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

我们现在看了甲戌,己卯,庚辰三个最古的脂砚斋评本,我们可以确知雪芹在甲戌年决心删去了“淫丧天香楼”四五叶原稿之后,还保留了“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十五个字的“不写之写”的史笔。

秦可卿是自缢死的,《红楼梦》的第五回画册上本来说的很清楚。画册的正册最后一幅:

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此句文字从甲戌,庚辰两本及戚本)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曹雪芹在原稿里对于这位东府蓉大奶奶的种种罪过,原抱着一种很严厉的谴责态度。画册判词是一证。第五回写宝玉在秦氏屋里睡觉,是二证。第七回写焦大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大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藏。”是三证。第十三回原标“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又直写天香楼事至四五叶之多,是四证。在甲戌本写定之前,雪芹听了他最亲信的朋友(?)的劝告,决心“姑赦之”,才删去了那四五叶直写天香楼的事,才改十三回的回目作“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四证之中,删去了一证。但其余三证,都保存在甲戌本及后来几个写本里。在第十三回里,雪芹还故意留着“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九个字的史笔。

我们不必追问天香楼事的详细情形了。我现在只要指出第十三回写秦可卿突然死去,无论是甲戌以前最初稿本直写“淫丧天香楼”的史笔,或是甲戌,己卯,庚辰各本保存的“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的委婉写法,都可以用作证据,证明甲戌写定的《石头记》稿本还没有第十回到第十一回那样详细描写秦可卿病重到垂危的几回文字。如果可卿早已病重了,早已病到“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都已“暗暗的预备了”,这样病到垂危的一个女人死了,怎么会叫人“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呢?

所以我们很可以推断:曹雪芹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原稿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写秦氏是病死的。后来他决定删去了“淫丧天香楼”的四五叶,他才感觉到不能不给秦氏捏造出“很大的一个症候”,在很短的一个冬天,就病到了要预备后事的地步。在那原空着的四回里,秦氏的病况就占了两回的地位。但因为写秦氏病状的许多文字不是雪芹原来的计画,所以越想越不像了!本来要写秦氏活过了冬至,活不过春分的,中间插进了“正照风月宝鉴”的雪芹旧稿,于是贾瑞病了一年,秦氏也就得以挨过整整一年,到贾琏送林黛玉回南去之后,凤姐儿才梦见秦氏,接着就是丧钟四下,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试看第八回末尾写贾氏家塾“现今司塾的贾代儒乃当代之老儒”,是何等郑重的描写!再看第十三回凤姐儿梦里秦氏说贾氏家塾,又是何等郑重的想法!何以第九回写贾氏家塾竟是那样儿戏,那样潦草呢?何以第十一回写那位“当代之老儒”和他的长孙又是那样的不堪呢?

甲戌本第一回有一长段叙说《石头记》的来历,其中说:

……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甲戌本这里有朱笔眉评一条,说: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这一条评语是各种脂砚斋评本都没有的。这句话好像是说,《风月宝鉴》是曹雪芹写的一本短篇旧稿,有他弟弟棠村作序;那本旧稿可能是一种小型的《红楼梦》;其中可能有“正照风月宝鉴”一类的戒淫劝善的故事,故可以说是一本幼稚的《石头记》。雪芹在甲戌年写成十六回的小说初稿的时候,他“睹新怀旧”,就把《风月宝鉴》的旧名保留作《石头记》许多名字的一个。在甲戌之后,他需要补作那原来缺了许久的第九回到第十二回,他不能全用那四回地位来捏造秦氏的病情,于是他很潦草的采用了他的《风月宝鉴》旧稿来填满那缺卷的一部分。因为这个故事本是从前写的,勉强插在这里,所以就顾不到前面叙说秦氏那样垂死的病情,在那时间上就不得不拖延了一整年了。

我提出这四回的内容和第十三回的种种冲突,来证明第九回到第十二回是甲戌初稿没有的,是后来补写的。

所以我近来的看法是,曹雪芹在甲戌年写定的稿本只有这十六回,——第一到第八回,第十三到第十六回,第二十五回到第二十八回。中间的缺卷,第九到第十二回,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回,都是雪芹晚年才补写的。

三 介绍原藏书人刘铨福,附记墨笔批书人孙桐生

我在民国十六年夏天得到这部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首叶前三行的下面撕去了一块纸:这是有意隐没这部抄本从谁家出来的踪跡,所以毁去了最后收藏人的印章。我当时太疏忽,没有记下卖书人的姓名住址,没有和他通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这部书在那最近几十年里的历史。

我只知道这部十六回的写本《石头记》在九十多年前是北京藏书世家刘铨福的藏书。开卷首叶有“刘铨畐子重印”,“子重”,“髣眉”三颗图章;第十三回首叶总评缺去大半叶,衬纸与原书接缝处印有“刘铨畐子重印”,又衬纸上印“专祖斋”方印。第二十八回之后,有刘铨福自己写的四条短跋,印有“铨”,“福”,“白云吟客”,“阿癐癐”四种图章。“髣眉”可能是一位女人的印章?“阿癐癐”不是别号,是苏州话表示大惊奇的叹词,见于唐寅题《白日升天图》的一首白话诗:“只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降下来。有朝一日天破了,大家齐喊‘阿癐癐!’”刘铨福刻这个图章,可以表示他的风趣。

十四回首叶的“专祖斋”方印,是刘铨福家两代的书斋,“专祖”就是“砖祖”,因为他家收藏有汉朝河间献王宫里的“君子馆砖”,所以他家住宅称为“君子馆砖馆”,又称“砖祖斋”。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有一首记载刘铨福和他父亲刘位坦的诗,有“河间君子馆砖馆,厂肆孙公园后园”之句,叶氏自注说:

刘宽夫先生名位坦,(其子)子重名铨福,大兴人,藏弆极富。……先生……因得河间献王君子馆砖,名其居曰君子馆砖馆,又曰砖祖斋。所居在后孙公园。其门帖云“君子馆砖馆,孙公园后园”。今其孙尚守旧宅,而藏书星散矣。

“专祖”就是说那是砖的老祖宗。刘位坦是道光五年乙酉(一八二五)的拔贡,经过庭试后,“爰自比部,逮掌谏垣”,咸丰元年(一八五一)由御史出任湖南辰州府知府。咸丰七年(一八五七)他从辰州府告病回京,他死在咸丰十一年(一八六一)。他是一位博学的金石书画收藏家,能画花鸟,又善写篆隶。刘位坦至少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有一个女儿嫁给太原乔松年,一个女儿嫁给贵筑黄彭年,这两位刘小姐都能诗能画,他们的夫婿都是当时的名士。黄彭年《祭外舅刘宽夫先生文》(《陶楼文钞》十四)说他“博嗜广究,语必穷源,书惟求旧”。又说他“广坐论学,谓有直横,横浩以博,直一以精”,这就颇像章学诚的“横通”论了。

刘铨福字子重,号白云吟客,曾做到刑部主事。他大概生在嘉庆晚年,死在光绪初年(约当一八一八——一八八○)。在咸丰初年,他曾随他父亲到湖南辰州府任上。我在台北得看见陶一珊先生家藏的刘子重短简墨蹟两大册,其中就有他在辰州写的书札,一珊在一九五四年影印《明清名贤百家书札真跡》两大册(也是中央印制厂承印的)。其中(四四八页)收了刘铨福的短简一叶,是咸丰六年(一八五六)年底写的,也是辰州时期的书简。这些书简真跡的字都和他的《石头记》四条跋语的字相同,都是秀挺可喜的。《百家书札真跡》有丁念先先生所撰的小传,其中刘铨福小传偶然有些错误(一为说“刘畐字铨福”;一为说“咸,同时官刑部,转湖南辰州知府”,是误把他家父子认作一个人了),但传中说他博学多才艺;金石,书画,诗词,无不超尘拔俗;旁及谜子,联语,亦皆匠心独运。

这几句话最能写出刘铨福的为人。

刘铨福收得这部乾隆甲戌本《石头记》是在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他有癸亥春日的一条跋,说:

……此本是《石头记》真本。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也。癸亥春日,白云吟客笔。

几个月之后,他又写了一跋:

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语不从臆度。原文与刊本有不同处,尚留真面。……五月二十七日阅,又记。

这两条跋最可以表示刘铨福能够认识这本子有两种特点:第一,“此本是石头记真本”。“原文与刊本有不同处,尚留真面”。第二,“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笔不从臆度”。这两点都是很正确的认识。一百年前的学人能够有这样透辟的见解,的确是十分难得的。

他所以能够这样认识这个十六回写本《红楼梦》,是因为他是一个不平凡的收藏家,收书的眼光放大了,他不但收藏了各种本子的《红楼梦》,并且能欣赏《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甲戌本还有他的一条跋语:

《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学梵夹书。今则写西法轮齿,仿《考工记》。如《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戊辰(同治七年,一八六八)秋记。

这是他得此本后第六年的跋语。他曾经细读《红楼梦》,又曾细读这个甲戌本,所以他能够欣赏《红楼梦》“直是另一种笔墨,……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所以他也能够认识这部十六回的《红楼梦》残本是“《石头记》真本”,又能承认“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笔不从臆度”。

甲戌本还有两条跋语,我要作一点说明。

此本有一条跋语,是刘铨福的两个朋友写的:

《红楼梦》虽小说,然曲而达,微而显,颇得史家法。余向读世所刊本,辄逆以己意,恨不得作者一谭。睹此册,私幸予言之不谬也。子重其宝之。青士,椿余同观于半亩园,并识。乙丑(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孟秋。

青士是濮文暹,同治四年三甲十二名进士;椿余是他的弟弟文昶,同治四年三甲五十九名进士。他们是江苏溧水人。半亩园是侍郎崇实家的园子。濮氏兄弟都是半亩园的教书先生。

还有一条跋语是刘铨福自己写的,因为这条跋提到在这个甲戌本上写了许多墨笔批语的一位四川绵州孙桐生,所以我留在最后作介绍。刘君跋云:

近日又得“妙复轩”手批十二册,语虽近凿。而于《红楼梦》味之亦深矣。云客又记。

此跋“云客又记”,大概写在癸亥两跋之后,此跋旁边有后记一条,说:

此批本丁卯(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夏借与绵州孙小峰太守,刻于湖南。

我们先说那个“妙复轩”批本《红楼梦》十二巨册。“妙复轩”评本即“太平闲人”评本,果然有光绪七年(一八八一)湖南“卧云山馆”刻本,有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二)孙桐生的长序,序中说:

丙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寓都门,得友人刘子重贻以“妙复轩”《石头记》评本。逐句疏栉,细加排比,……如是者五年。……

刻本又有光绪辛巳(七年,一八八一)孙桐生题诗二首,其诗有自注云:

忆自同治丁卯得评本于京邸,……而无正文;余为排比,添注刻本之上;又亲手合正文评语,编次钞录。……竭十年心力,始克成此完书。……

这两条都可以印证刘铨福的跋语。

刻本有光绪二年(一八七六)孙桐生的跋文,他因为批书的“太平闲人”自题诗有“道光三十年秋八月在台湾府署评《石头记》成”的自记,就考定“太平闲人”是道光末年做台湾知府的仝卜年。这是大错的。

近年新出的一粟的《红楼梦书录》新一版(页四八——五七)著录《妙复轩评石头记》钞本一百二十回,有五桂山人的道光三十年跋文,明说批书的人是张新之,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和他同客莆田;二十四年(一八四四)评本成五十卷,新之回北京去了;四五年之后,“同游台湾,居郡署,……阅一载,百二十回竟脱稿。……”张新之的籍贯生平无可考,可能是汉军旗人,但他不是台湾府知府,只是知府衙门里的一位幕客,这一点可以改正孙桐生的错误。

孙桐生,字小峰,四川绵州人,咸丰二年(一八五二)三甲一百十八名进士,翰林散馆后出知酃县,后来做到湖南永州府知府。他辑有《国朝全蜀诗钞》。

这部甲戌本第三回二叶下贾政优待贾雨村一段,有墨笔眉评一条,说:

予闻之故老云,贾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高士奇)。盖江村未遇时,因明珠之仆以进身,旋膺奇福,擢显秩。及纳兰埶败,反推井而下石焉。玩此光景,则宝玉之为容若(纳兰成德)无疑。请以质之知人论世者。

同治丙寅(五年)季冬,左绵痂道人记(此下有“情主人”小印)

这位批书人就是绵州孙桐生。(刻本“妙复轩”批《红楼梦》的孙桐生也说“访诸故老,或以为书为近代明相而作,宝玉为纳兰容若。……若贾雨村,即高江村也。……”)我要请读者认清他这一条长批的笔跡,因为这位孙太守在这个甲戌本上批了三十多条眉批,笔跡都像第三回二叶这条签名盖章的长批(此君的批语,第五回有十七条,第六回有五条,第七回有四条,第八回有四条,第二十八回有两条。)他又喜欢校改字,如第二回九叶上改的“疑”字;第三回十四叶上九行至十行,原本有空白,都被他填满了;又如第二回上十一行,原作“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墨笔妄改“着错”为“回顾”,也是他的笔跡。(庚辰本此句正作“偶然一着错”。)孙桐生的批语虽然没有什么高明见解,我们既已认识了他的字体,应该指出这三十多条墨笔批语都是他写的。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八日

答翁慧娟书

雅南:

你的《红楼梦杂记》,你给你妹妹的信,我都看了。(我还没有看见你的“一团和气”。)

我觉得你的杂记是可以发表的。你读小说很细心;有些很有趣味的新发见,是细心比勘本子的人才能够指出的。你指出的庚辰脂本六十九回及七十三回比高本(程乙本)多出不少的字,都是值得指出的。

但七十三回的邢夫人一段话,颇与冷子兴说的贾家的世系有些不相合的地方。你已指出脂庚本“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我藏的甲戌脂本与庚辰本同。你引的高本“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似是亚东版改本;程高本实作“也有二子,次名贾琏”。

第二回说迎春,各本有这样的不同:

甲戌本  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庚辰本  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己卯本  二小姐赦老爷之女,政老爹养为己女。

(据俞平伯校本)

程甲乙本 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

戚本   二小姐赦老爷之妾所出。

     (俞平伯合校本,“疑当作‘赦老爷前妾所出’”)

看七十三回邢夫人的话,显然甲戌本与庚辰本第二回关于迎春的话都有错了,这一点颇像我早年指出的第二回冷子兴说“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说来奇怪”,宝玉比元春止小一岁,与十八回说他们“虽为姊弟,有如母子”,不相符合,——这些地方好像都只表示曹雪芹的小说是陆陆续续,先先后后,不是一气写成的;他又常在贫病之中,精神有时不能贯注:后来书未写成,他就死了,没有修改调整的机会,致劳后人的各种方式的修正。

你的两点结论,一,贾琏不是邢夫人所生;二,也不是与迎春同母,我想都很对的。

你从一点女人的观点来看《红楼梦》,看出了许多东西,往往有我们男人不注意的。

六十五回庚辰本写尤三姐有“一对金莲,或敲,或并,没有半刻斯文”,你指出全部《红楼梦》的女人,止有尤三姐写得是小脚,这一点好像没有人指出过。俞平伯的《红楼梦八十回板本》是用八种本子合校的,有六十五回的钞本凡有四种;庚辰本,己卯本,戚本,山西新出来的甲辰本,都有这十三个字(戚本作“或翘”)。我曾请一位满洲贵族后人看这一段,问他,“这里写的还止是说两只活泼的脚,还是说一对小脚!”他说:“是说一对裹小的脚。”这是你的一个发见!

我个人的看法是:这里可能止是写“两只好看的脚”,“或敲或并,没半刻斯文”,不一定是小脚,两只小脚未必能有这样活泼?但我不敢坚持此说。尤,秦两家出身不高明,可能不是旗人。

关于《红楼梦》里记的西洋进口的物品,从前已有方豪(天主教的学人)先生等作专文指出过了。大谈太祖皇帝南巡,贾家,甄家,王家接驾的故事是曹寅在江宁织造任内的实事。凤姐说,“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那时曹寅任江宁织造,二十一年之久,李煦(曹寅妻兄)任苏州织造,二十九年之久,还有久任杭州织造的孙文成,似也是他们的亲戚,这三个织造是和外国贸易有很大关系的,故“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并不是过分的“吹”了。

你说那些“吃,穿外国东西”……都在八十四回之内,偶有写衣服的,“都是很平常”,甚至于九十七回写新妇宝钗也只有“盛装艳服,丰肩软体”那么几个字。你因此“不由得不怀疑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一个人的手笔”。这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发见。

古话说,“三世仕宦,才懂得穿衣吃饭。”你的观察是很有理的。

关于你喜欢宝钗,而不大喜欢黛玉,我也大致赞同你的看法。曹雪芹写宝钗,下笔很委婉,似乎没有多用贬词,但有两三处是有意写宝钗的深谋远虑的。如金锁片上刻词,与玉上刻词是“一对”,是一例。如二十七回滴翠亭上听了小红坠儿的私语,宝钗用的“金蝉脱壳”的法子,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是一个更明显的例。你说是吗?

我今年把我藏了三十多年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出来了,预约卖了一千四百部,我自己留下了一百部,快送完了。今托燕娟寄一部给你看看。

祝你们都好。

适 之 一九六一,十,十四夜

《红楼梦》问题最后一信(答金作明书)

作明先生:

谢谢你二月十二日“清晨四时三十分”的信。

你喜欢搜集《红楼梦》的版本,又晚上做工直到“清晨”,——这都是我年轻时的弱点,我欢迎一位同好!

青石山庄影印的百廿回活字排本《红楼梦》是用“程乙本”作底本影印的。最重要的证据是卷首的乾隆五十七年“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的“引言”六条,特别是其中第一条说的“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正无讹”。这一点大概是你“也深信不疑”的理由之一。

你指出的一些不同的地方大概都是可以解释的。“版幅的大小”,我颇疑心汪原放君的记录颇不正确,他把公分认作“米突”,就是大错了的。他所谓“本子的大小”也是不清楚的说法。韩镜塘先生(青石山庄主人)是在工专教工程的,他的记录可信。(汪君记的“十三,五”必有错误。)“装订”廿册或廿四册,是随人意趣与方便的。廿四册大概分装四套,廿册则有时装两套。

程伟元序,青石山庄本所据底本显然有残破之处,有钞补之处,第一叶全叶是钞补的。

但此序文字确有前后不同的三种文字,如首句即有三本:

程甲本“《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见一粟编的《红楼梦书录》页一五)

程甲乙本“《石头记》是此书原名”(我所见本)

程乙本“《红楼梦》是此书原名”(韩君所藏本)

《目录》,你引的例子第四回程甲乙本皆作“判断”,第十八回程甲本作“呈才藻”(见《书录》),乙本最初是作“呈才藻”的,韩君所藏程乙本则改作“献词华”,此是因为上句“省父母”末字仄声,故下联末句改平声。

看此几项文字上的异文,可知“程乙本”在乾隆壬子“详加校阅”之后,还经过一些小小的文字修改。

你看如何?

胡 适 一九六二,二,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