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彦和論文,徵引古作。於文始元首載歌,於筆始益稷陳謨。

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自鳥迹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焕乎爲盛。元首載歌,既發吟詠之志;益稷陳謨,始垂敷奏之風。”

竊嘗歎其識美千古,得孔子删述微旨。蓋唐虞以前,河圖洛書,既事鄰神怪;墳典邱索,又迹在渺茫。雖傳之史乘,可增民族先進之光,要不足資學者師範之用也。然班孟堅志藝文,多載依託炎黄之書。

班固《漢書·藝文志·農家》有神農二十篇,自注六國時諸子疾時怠於農業,道耕農事,託之神農。兵陰陽家有神農兵法一篇。五行家有神農大幽五行二十七卷。雜占家有神農教田相土耕種十四卷。經方家有神農黄帝食禁七卷。神仙家有神農雜子技道二十三卷。道家有黄帝四經四篇,黄帝銘六篇,黄帝君臣十篇,自注起六國時,與老子相似也。雜黄帝五十八篇,自注六國時賢者所作。陰陽家有黄帝泰素二十篇,自注六國韓諸公子所作。小説家有黄帝説四十篇,自注迂誕依託。兵陰陽家有黄帝十六篇,自注圖三卷。天文家有黄帝雜子氣三十三篇。曆譜家有黄帝五家曆三十三卷。五行家有黄帝陰陽二十五卷,黄帝諸子論陰陽二十五卷。雜占家有黄帝長柳占夢十一卷。醫經家有黄帝内經十八卷,外經三十九卷。房中家有黄帝三王養陽方二十卷。神仙家有黄帝雜子步引十二卷,黄帝歧伯按摩十卷,黄帝雜子芝菌十八卷,黄帝雜子十九家方二十一卷。

史遷亦稱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

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

而上古詩篇樂章,猶時時散見群籍。

按唐虞以前之詩歌多不可信。葛天氏八闋之名,見《吕氏春秋·古樂篇》。伏羲氏有駕辯之曲,見《楚辭》王逸注。伊耆氏蜡辭,見《禮·郊特牲》。神農作豐年歌,見夏侯玄《辨樂論》。黄帝時有焱氏之頌,見《莊子》。黄帝時古孝子斷竹歌,見《吴越春秋》。黄帝棡鼓曲名,見《歸藏》。黄帝有襄龍之頌,見王子年《拾遺記》。而《孝經·鈎命訣》曰:伏羲樂,曰立基,一曰扶來,亦曰立本。神農樂,曰下謀,一曰扶持。祝融樂,曰屬績。惟蜡詞質實,近耕稼時俗。斷竹簡樸,類游牧民歌。而有焱氏之頌似出道家寓言,棡鼓曲名太繁茂,決非太古所作也。

推原其故,蓋古代文化,至炎黄始盛。後之學者,樂稱道之,一也;周秦諸子,以學術相高,欲尊其學,輒託之古昔,二也。

淮南子》曰:“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爲道者必託之於神農黄帝而後能入説。”

觀漆園之高志軼塵,猶且有以重言爲真之語,則他家可知矣,此所以不得不斷自唐虞也。雖然,溯文之源,則不但伏羲畫卦,文籍始生。

昭明太子《文選序》:“式觀元始,眇覿玄風。冬穴夏巢之時,茹毛飲血之世。世質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

結繩之世,謳歌可作。是以康成疑大庭以還,沖遠謂前於書契也。

鄭玄《詩譜序》:“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於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云焉。”孔穎達《正義》曰:“大庭,神農之别號,大庭軒轅疑其有詩者。大庭以還,漸有樂器。樂器之音,逐人爲辭。則是爲詩之漸,故疑有之也。”又曰:“然則上古之時,徒有謳歌吟呼。縱令士鼓葦籥,必無文字雅頌之聲。故伏羲作瑟,女媧笙簧及蕢枹土鼓,必不因詩詠。”如此則時雖有樂,容或無詩。鄭疑大庭有詩者,正據後世漸文,故疑有爾,未必以土鼓葦籥遂爲有詩。若然。《詩序》云:“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乃永歌嗟歎。聲成文,謂之音。”是由詩乃爲樂者。此據後代之詩,因詩爲樂。其上古之樂,必不如此。鄭説既疑大庭有詩,則書契之前已有詩矣。

至於誦美譏過之詩,則皆主唐虞以後。

鄭玄《詩譜序》:“《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於此乎?”

孔氏《正義》曰:“謂今誦美譏過之詩,其道始於此,非初作謳歌始於此也。”又曰:“六藝論云,唐虞始造其初,至周分爲六詩。亦指《堯典》之文,謂之造初,謂造今詩之初,非謳歌之初。”

縱觀二氏所論,大抵初民謳歌吟呼之作,起於作樂之時,書契之前;詩人述志箴諫之詩,興於書契之後,製禮之始。

按鄭玄《六藝論》論詩,謂箴諫之詩以製禮爲限(引見前叙論詩有三訓章);論禮,謂禮之初起與詩同時。孔氏謂指今詩之始,非謳歌之始,辨析至明,頗合文化發展之程序。論文學起源者,無過此説者矣。

先後之序,較然可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