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卜居》《漁父》肇對問之端,宋玉因之,辭設客主,所以首引文致也。於是有對問之作,《招魂》《大招》,極鋪排之觀。枚乘演之,解散篇章,所以暢發文勢也,於是有《七發》之體。

按“七”之爲體,彦和謂枚乘首製,實齋謂肇自孟子之問齊王,近世章太炎獨以爲解散《大招》《招魂》之體而成。今核其實,文體孳乳,必於其類近。孟子問齊王之文意雖近似,而文制相遠。《大招》《招魂》,歷陳宫室、食飲、女樂、雜技、游獵之事,與《七發》體類最近。特枚乘演爲七事,散著短章耳。今從太炎説。

韓非《儲説》,著連語之文。揚雄飾之,比事徵偶,所以宣究文趣也,於是有連珠之篇。

楊慎云:“李延壽《北史·李先列傳》:魏帝召先讀韓子連珠論二十二篇,即《韓非子》。韓非書中有連語,先列其目,而後著其解,謂之連珠。章實齋亦謂韓非《儲説》,爲此體之所始。蓋其體頗同,特子雲加以藻飾之辭,不指説事情,而設喻以達旨爲異耳。”

傅玄叙連珠曰:“所謂連珠者,興於漢章之世。班固、賈逵、傅毅三子,受詔作之。”實齋已非之,今從楊、章之説。

兹三體者,舍人目爲雜文,繫諸儷辭之末。以爲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然核其託體之初,固皆賦家之所洋溢。又其作者蠭起,轉輾因襲,遂亦盛極一時。《文心》所評,最爲允當。

劉勰《文心雕龍·雜文》:“自對問之後,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爲《客難》,託古慰志,疏而有辨;揚雄《解嘲》,雜以諧謔,迴環自釋,頗亦爲工;班固《賓戲》,含懿采之華;崔駰《達旨》,吐典言之式;張衡《應間》,密而兼雅;崔實《客譏》,整而微質;蔡邕《釋誨》,體奥而文炳;景純《客傲》,情見而采蔚。雖迭相祖述,然屬篇之高者也。至於陳思《客問》,辭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榮而文悴。斯類甚衆,無所取裁矣。”

按彦和所評,自景純而下,皆魏晉以後作者。

按子雲《解嘲》,《説文》氏部引稱雄賦。則解嘲一體,在漢時固亦名賦也。

又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崔駰《七依》,入雅博之巧;張衡《七辨》,結采綿靡;崔瑗《七厲》,指義純正;陳思《七啟》,取美於宏壯;仲宣《七釋》,致辨於事理。自桓麟《七説》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十有餘家。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駁,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宫館,壯語畋獵,窮瓌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摇骨髓,豔詞洞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雲所謂先騁鄭聲,曲終而奏雅者也。惟《七厲》叙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群,而意實卓爾矣。

按陳思以下,亦竟委之論也。又自連珠以下,擬者間出:杜篤、賈逵之曹,劉珍、潘勗之輩,欲穿明珠,多貫魚目。可謂壽陵匍匐,非復邯鄲之步;里醜捧心,不關西施之嚬矣。惟士衡思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廣於舊篇,豈慕朱仲四寸之璫乎?

按陸機之作曰演連珠,都五十首,故彦和曰廣於舊篇。

然觀漢人他製,亦多敷布之體,不僅兹三體爲然。蓋感物之心,所包既廣;而造耑之才,亦爲用日宏。旁衍所至,遂及他品,勢所宜然。故用之符命,即有封禪典引之文;

章炳麟《國故論衡·辨詩》:“縱横既黜,然後退爲賦家,時有解散。故用之符命,即有封禪典引;用之自述,而答客解嘲興。文辭之繁,賦之末流爾也。”

用之述哀,即有弔屈悼李之作。

劉勰《文心雕龍·哀弔》:“自賈誼浮湘,發憤弔屈。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之。及相如之弔二世,全爲賦體。桓譚以爲其言惻愴,讀者歎息。及卒(原作平,據唐本改)章要切,斷而能悲也。”

按曰體同者,調其同於屈賦也。故《漢書》謂誼渡湘水爲賦以弔屈原,而武帝悼李夫人亦用賦體也。

又或與箴頌合流。

按《漢書·陳遵傳》:成帝令雄作《酒箴》。王先謙曰:史索隱引作《酒賦》,蓋在賦家十二篇中。又曹子建《酒賦序》曰:余覽揚雄《酒賦》,辭甚瑰瑋。《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御覽》引之,並作《酒賦》。此箴與賦通名之證也。馬融《長笛賦序》曰:追慕王子淵、枚乘、劉伯康、傅武仲等簫琴笙頌,惟笛獨無。故聊復備數,作《長笛頌》。何義門曰:古人賦頌通爲一名。馬融《廣成》,所言者田獵,然何嘗不題曰頌。揚之《羽獵》,亦有遂作頌曰之文。按不歌而頌謂之賦,故亦名頌。王褒《洞簫》,《漢書》謂之頌。又《漢志》賦家有李思《孝景皇帝頌》十五篇,賦亦稱頌。其源蓋出於《橘頌》,不但可以通名,實亦成於敷布也。

或將論説同駕。

按賈誼《過秦論》,項安世已謂爲賦體。而《文選》設論一目,即《客難》《賓戲》《解嘲》之文,後人每嗤昭明妄立名目。然觀《漢書·東方朔傳》,有因著論設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之語。則設論之目,未爲不典。至説之爲體,原出於游士之説諸侯,固賦家之濫觴。彦和所謂縱横參謀,長短角勢,亦此體之所宜也。

凡斯之類,率名異而實同。夫文體之爲物,或滋乳而寖多,或蕃衍而益大。苟核之以實質,參之以世風,自不難知其正變,通其消息也。雖或義嫌泛濫,迹同侵軼,君子於此,蓋有以覘賦家之隆盛矣。

按彦和核論文體正變,最有分際。故於弔文,則曰:弔雖古義,而華辭未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爲賦。於頌文,則曰:馬融之《廣成》《東巡》(原作《上林》,誤),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