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劉子元著《史通》,牢籠史籍,區以六家,而宗諸二體。六家者:一曰尚書家,記言之史也;二曰春秋家,記事之史也;三曰左傳家,編年之史也;四曰國語家,國别之史也;五曰史記家,通古紀傳之史也;六曰漢書家,斷代紀傳之史也。二體者,一曰編年體,以左傳爲宗;二曰紀傳體,以馬、班爲宗。其論甚偉。

按劉子元《史通》,論流别則區分六家,辨體制則惟宗二體。其六家别馬與班者,通古斷代,其流不同也。二體合馬與班者,同爲紀傳之體,又班出於馬也。浦起龍《通釋》,謂劉於二體,首奉左班。核諸二體篇文,不如是也。二體篇首曰:丘明傳《春秋》,子長著《史記》,載筆之體,於斯備矣。後來繼作,相與因循,假有改張,變其名目。區域有限,孰能踰此?蓋荀悦、張璠,丘明之黨也;班固、華嶠,子長之流也。惟此二家,各相矜尚。後曰:故班固知其若此,設紀傳以區分,使其歷然可觀,綱紀有别。荀悦厭其迂闊,又依左氏成書,翦截班史。篇才三十,歷代褒之,有踰本傳。然則班、荀二體,角力争先,欲廢其一,固亦難矣。後來作者,不出二途。語意分明,未嘗宗班而祧馬也。其《識鑒篇》復有馬、班同風連類之言,未聞專奉班以配左也。

竊嘗推究其旨,六家區分,蓋亦以大體論耳。若核其實,則《尚書》豈無記事之文,《春秋》亦用編年之法,《國語》則逸文别説,左氏之外傳也,而《史記》之體,實兼宗五家:其修本紀,《春秋》之旨也;

劉知幾《史通·六家篇》:“至太史公,著《史記》,始以天子爲本紀。考其宗旨,如法《春秋》。”

又《世家篇》:“蓋紀之爲體,猶春秋之經,繫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

又《列傳篇》:“夫紀傳之興,肇於《史》《漢》。蓋紀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編年者,歷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列事者,録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春秋》則傳以解經,《史》《漢》則傳以釋紀。”

載詔令,《尚書》之法也;

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上》:“馬遷紹法《春秋》,而删潤典謨,以入紀傳。”

按實齋謂《尚書》折入《春秋》,故宰孔之命齊侯,王子虎之命晉侯,皆訓誥之文也。而左氏附傳以翼經,夫子不與文侯之命同著於編,則書入《春秋》之明證也。然則馬遷雖近紹《春秋》,實遠師《尚書》矣。

紀表書傳,本左氏之遺規;

章學誠《文史通義》:“遷書紀表書傳,本左氏而略示區分,不甚拘拘於題目。”

列國世家,具《國語》之微體;

按遷史有吴、魯、燕、齊諸國及漢諸侯王世家,班史於當代諸侯王,皆改爲傳。劉子元曾舉三事,譏遷史。後之論者,多疑世家創例未純,不知馬遷作《史記》,班氏謂其據《左氏春秋》、《國語》,採《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今按其文詞,不但取其所記之事蹟,實兼用其體例。如《魯世家》書齊伐我,《燕世家》稱今王喜,及紀列國事不用周天子紀年是也。然則世家之於《國語》,亦具體而微者矣。

而通古可包斷代,馬史又班書所自出也。

劉知幾《史通·六家篇》:“漢書家者,其先出於班固,馬遷撰《史記》,終於今上,自太初以下闕而不録。班彪因之,演成後記,以續前篇。至子固乃斷自高祖,盡於王莽,爲十二紀、十志、八表、七十列傳,勒成一史,目爲《漢書》。昔虞夏之典,商周之誥,孔氏所撰,皆謂之書。夫以書爲名,亦稽古之偉稱,尋其創造,皆準子長,但不爲世家改書曰志而已。”

至其精意所存,則將上協六經異傳,旁通百家雜語,作漢代之一經,俟百世而不惑者也。

司馬遷《史記·自序》:“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中略)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曰:於戲!余惟先人,嘗掌斯事。顯於唐虞,至於周,復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至於余乎。欽念哉!欽念哉!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迹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録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兹,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曆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爲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

若子長者,豈非集古代史體之大成,識先聖制作之微意者哉?嘗考史官之流,厥爲道家:其官史也,故能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其術道也,故能秉要執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本末精粗,秩然無紊,莊生所謂舊法世傳之史,明乎數度也。

班固《漢書·藝文志》:“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

按《莊子·天下篇》,稱内聖外王之道,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蓋古者學在王官,職司雖散爲三百六十,而其本數末度,則咸在史官。故能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觀周官太史所掌,治教禮政刑事之大典,皆所統屬,其關係之要可知矣。《隋志》論史官之才,必求博聞强識、疏通知遠之士,内掌八柄以詔王治,外執六典以逆官政,前言往行無不識,天文地理無不察,人事之紀無不達。子長之作《史記》,庶幾此志矣。

司馬氏世典史職,談復深明治體,嫻習道術。

司馬遷《史記·自序》:“司馬氏世典周史。(中略)喜生談,談爲太史公。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黄子。”

子長世其家學,發憤著書,故能紹《春秋》之絶統,立史部之宏綱,自許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信非夸誕矣。

司馬遷《報任安書》:“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乃自子雲詆曰愛奇,

揚雄《法言》:“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

班氏譏其崇道,

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其是非頗謬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黄老而後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姦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按此班彪之論也(見《後漢書·班彪傳》)。漢人惟歆、向深明古代學術流别,班志藝文盡取其説,則孟堅非不知道家原出史官也。且考《史記》尊孔子爲世家,次老子於申、韓,其自序稱十歲誦古文。(周壽昌曰:索隱云,遷及事伏生,是學誦古文《尚書》。按史公十歲,伏生應已百四十歲,情事不合。索隱蓋誤以孔爲伏。今按史公曾從孔安國問故。遷書載《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説。見《漢書·儒林傳》,周説是)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射鄒嶧,阸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又其著書欲正《易傳》,紹《春秋》,本《詩》、《書》、《禮》、《樂》,何嘗後六經哉?特古之所謂道,不可與後世之所謂道者並論,觀《莊子·天下篇》可知。若史遷者,倘所謂明夫古之道術者歟?

張守節《正義》(裴駰集解序注):“大道者,皆禀乎自然。不可稱道也。道在天地之前,先天地生,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黄帝老子,遵崇斯道。故太史公論大道,須先黄老而後六經。”

又按今人錢塘張爾田著《史微》,其《原道篇》有曰:蓋六經皆先王經世之粲然者,而道家則六經之意也。自天子失官,史與道分。孔子聞於老聃而删述焉。六經折入儒家,而先王之意隱矣。語與《莊子·天下篇》同旨,皆能見古代史學之微意者也。

王允目爲謗書。

范曄《後漢書·蔡邕傳》:“允曰: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傳於後。”

後人不察,妄肆詆訾,遂令史遷學術文章,不明於世,可勝歎哉!且子長當舉世競於辭賦之時,獨能宗經法聖,補藝拾遺,雖立體創例,間多疏略,固命世之奇傑矣。

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至於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牴牾;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班彪傳》同)

范曄《後漢書·班彪傳》:“遷之著作,采獲古今,貫穿經傳,至廣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煩,故其書刊落不盡,尚有盈辭,多不齊一。若序司馬相如舉郡縣著其字,至蕭、曹、陳平之屬,及董仲舒並時之人,不記其字。或縣而不郡。”

按班氏父子皆譏遷史體例疏略,此自草創之作,勢所難免。至彪舉不詳同時人郡縣及字爲證,則尤微細之甚,不足害其宏綱也。

觀其揚榷前賢,纘述行事;人不必求其備,事不必書其全,而抑揚往復之間,取舍分合之際,咸具精意。是以前修追蹤而莫及,後賢枕葄而靡窮。

按《史記》記事,於取舍分合之間,皆有精意。後之評論至夥,今略舉數事以見一斑。《史記考證·項羽本紀索隱》:項羽不可稱本紀,宜降爲世家。臣照按史法天子則稱本紀,蓋祖述馬遷之文。馬遷之前,固無所謂本紀也。但馬遷之意,並非以本紀爲天子服物采章,若黄屋左纛然,非天子不可用也。特以天下之權之所在,則其人繫天下之本,即謂之本紀。若秦本紀言秦未得天下之先,天下之勢已在秦也。吕后本紀,吕后固亦未若武氏之篡也,而天下之勢固在吕后,則亦曰本紀也。後世史官以君爲本紀,臣爲列傳,固亦無可議者。但是宗馬遷之史法而小變之,固不得轉據後以議前也。索隱之説謬矣。

按項羽、吕后稱本紀,後人多非之,考證之説最允。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以孔子入世家,推崇已極,亦復斟酌盡善。王介甫妄譏之,全不考三代制度時勢,不識古人貴貴尚爵之意。《困學紀聞·史記正誤篇》又載王文公及潏水李氏説,皆非也。按孔子稱世家,王説甚當。至何良俊謂史遷逆知其必有褒崇之典,故遂爲之立世家,則爲妄説。吾湘郭倬瑩曰:陳勝起自群盜,稱王六月而死,亦得參列其間,此管叔伏誅猶得比肩於曹蔡之例也。雖社稷靡聞,子孫不嗣,無世可傳,無家可宅,而時無共主,自領郡縣,草創制度,比諸封君,則未可降與萌庶伍矣。吴越僻處,不染華風。勝之稱王,殆以自擬歟?孔子布衣,初無爵命,亦得僭同侯伯,居之不疑。求諸往事,絶無可擬。然修明六藝,立道之極,世守其學,人各名家,豈特田完之盜齊,必至和始光復故物。二篇之立,不同恒科。泥貌取合,説必致窮矣。其説與章實齋遷史體圓而神之理相合。

錢大昕《二十二史考異》:“按申、韓之學,皆自謂本於老子,而實失老子之旨。史公自序述其父説道德與名法各爲一家,而於此贊又明辨之,言其似同而實異也。説者譏韓非不當與老子同傳,蓋未喻史公微旨。”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貞所移易篇次,有非是者,有似是而不必者。如老、韓同傳,正以老子清虚,不有其身,故無情,則必入於深刻,故使同傳。今乃謂其教迹全乖而欲移之,真强作解事。”

顧炎武《日知録》:“班孟堅爲書,束於成格,而不得變化。且如《史記·淮陰侯傳》末載蒯通事,令人讀之感慨有餘味。《淮南王傳》中伍被與王答問語,情態横出,文亦工妙。今悉删之,而以蒯、伍合江充、息夫躬爲一傳,蒯最冤,伍次之,二淮傳寥落不堪讀矣。”

章實齋《文史通義·書教下》:“《伯夷列傳》乃七十篇之序例,非專爲伯夷傳也。屈、賈列傳,所以惡絳灌之讒。其叙屈之文,非爲屈氏表忠,乃弔賈之賦也。倉公録其醫案,貨殖兼書物産,龜策但言卜筮,亦有因事命篇之意,初不沾沾爲一人具始末也。張耳、陳餘,因此可以見彼耳。孟子、荀卿,總括游士著書耳。名姓標題,往往不拘義例,僅取篇題。譬如《關雎》、《鹿鳴》所指乃在嘉賓淑女,而或且譏其位置不倫(原注如孟子與三鄒子)。或又摘其重複失檢(原注如子貢已在弟子傳,又見於貨殖)。不知古人著書之旨,而轉以後世拘守之成法,反訾古人之變通,亦知遷書體圓而用神,猶有《尚書》之遺者乎?”

乃子正、子元轉以此致疑,殆亦千慮之一失乎?

司馬貞《補史記序》:“其間禮樂刑政,君舉必書。福善惡淫,用垂炯誡。事廣而文局,詞質而理暢,斯亦盡美矣。而未盡善者,具如後論。雖意出當時,而義非經遠。蓋先史之未備,成後學之深疑。借如本紀叙五帝而闕三皇,世家載列國而有外戚;邾許春秋次國,略而不書;張吴敵國蕃王,折而不載;並編録有闕,竊所未安。又列傳所著,有管、晏及老子、韓非。管、晏乃齊之賢卿,即如其例,則吴之延陵、鄭之子産、晉之叔向、衛之史魚,盛德不闕。何爲蓋闕?伯陽清虚爲教,韓子峻刻制法,静躁不同,德刑斯舛。今宜柱史共漆園同傳,公子與商君並列,可不善歟?其中遠近乖張,詞義踳駁,或篇章倒錯,或贊論麤疏,蓋由遭逢非罪,有所未暇,故十篇有録無書是也。”

劉知幾《史通·人物篇》:“子長著《史記》也,馳騖古今,上下數千載。至如皋陶、伊尹、傅説、仲山甫之流,並列經誥,名存子史。功烈尤顯,事迹居多。盍各采而編之,以爲列傳之始。而斷以夷、齊居首,何齷齪之甚乎?”

又《雜説》:“太史公述儒林則不取游夏之文學,著循吏則不言冉季之政事,至於貨殖爲傳,獨以子貢居先。成人之美,不其缺如?”

逮炎精再興,班氏繼作。叔皮斟酎前史,首著慎核整齊之論;

范曄《後漢書·班彪傳》:“彪乃繼採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後傳數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其略論曰:(前略)今此後篇,慎核其事,整齊其文。不爲世家,惟紀傳而已。”

孟堅綴集遺聞,復標文贍事詳之美。

范曄《後漢書·班固傳論》:“司馬遷、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載籍之作,六義粲然著矣。議者咸稱二子有良史之才。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若固之序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使讀之者亹亹而不厭,信哉其能成名也。”

觀固自序,亦將以緯六經,綴道綱,總百氏,贊篇章,誠足以媲美子長矣。後之論者,或甲班而乙馬,

劉知幾《史通·鑒識篇》:“逮史漢繼作,踵武相承。王充既甲班而乙馬。”(原注:王充謂彪文義浹備,紀事詳贍。觀者以爲甲,以太史公爲乙也。)

或劣固而優遷,

劉知幾《史通·鑒識篇》:“張輔持論,又劣固而優遷。”(原注:張輔《名士優劣論》曰:世人稱司馬遷、班固之才優劣,多以班爲勝。余以爲史遷叙三千年事,五十萬言。班固叙二百年事,八十萬言。煩省不敵,固之不如遷必矣。)

又《煩省篇》:“昔荀卿有云:遠略近詳,則知史之詳略不均,其爲辨者久矣。及干令昇《史議》,歷詆諸家,而獨歸美左。云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約,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遺。斯蓋立言之高標,著作之良模也。又張世偉著《班、馬優劣論》云:遷叙三千年事,五十萬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萬言,是班不如馬也。然則自古論史之煩省者,咸以左氏爲得,史公爲次,孟堅爲甚。(中略)余以爲近史蕪累,誠則有諸。亦猶古今不同,勢使之然也。”

或謂班書體密爲優,

趙翼《二十二史劄記》:“魏禧序十國春秋,謂遷僅工於文,班固則密於體,以是爲《史》《漢》優劣。不知無所因而特創者難爲功,有所本而求精者易爲力,此固未可同日語耳。至於篇目之類,固不必泥於一定,或前代所有而後代所無,或前代所無而後代所有,自不妨隨時增損改换。”

或許史遷文樸可喜。

洪邁《容齋隨筆》:“《史記·衛青傳》,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戒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户封朔爲涉軹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爲隨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戒奴爲從平侯。《前漢書》但云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戒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爲涉軹侯,不虞爲隨成侯,戒奴爲從平侯。比於《史記》,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終不若《史記》樸贍可喜。”

抑揚任意,高下在心,要未可爲定論也。千古而下,惟實齋章氏圓神方智之説,獨能得二家之精髓,識兩京之風尚。

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下》:“《尚書》一變而爲左氏之《春秋》,《尚書》無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緯經也。左氏一變而爲史遷之紀傳,左氏依年月,而遷書分類例,以搜逸也。遷書一變而爲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就形貌而言,遷書遠異左氏,而班史近同遷書。蓋左氏體直,而自爲編年之祖,而馬、班曲備,皆爲紀傳之祖也。推精微而言,則遷書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遷書也遠。蓋遷書體圓用神,多得《尚書》之遺。班氏體方用智,多得官禮之意也。”

後世史家,所以多擷蘭臺之餘芬,鮮及龍門之高躅者,豈非體方者易循,神圓者難學乎?故仲豫删略班書,尚稱典要。

《四庫全書總目》:“《漢紀》三十卷,荀悦撰。獻帝好典籍,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悦依左氏傳體爲《漢紀》三十篇,詞約事詳,論辨多美。張璠《漢紀》,亦稱其因事以明臧否,致有典要,大行於世。”

而褚生補苴馬史,徒見鄙辭也。

顔師古《漢書·司馬遷傳注》引張晏曰:“遷没之後,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

按趙甌北謂十篇之外,尚有少孫增入者。詳見《廿二史箚記》,文繁不具録。

若夫東觀之記,時歷三朝,人更十姓。自唐世以前,齊軌馬、班,取範後代,名重已久,今雖零落,而遺文逸簡,猶足補范史之闕文,存一代之大典,亦史部之宏製哉;

劉知幾《史通·正史篇》:“在漢中興,明帝始詔班固與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作《世祖本紀》,並撰功臣及新巿平林公孫述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按《四庫總目提要》曰:此《漢紀》之初創也。)自是以來,春秋考紀,亦以焕炳。而忠臣義士,莫之撰勒。於是又詔史官謁者僕射劉珍及諫議大夫李尤,雜作紀、表、名臣、節士、儒林、外戚諸傳。起自建武,訖乎永初。事業垂竟,而珍、尤繼卒。(按《提要》曰:此《漢紀》之初續也。)復命侍中伏無忌與諫議大夫黄景作諸王、王子功臣恩澤侯表、南單于西羌傳、地理志。至元嘉元年,復令太中大夫邊韶、大軍營司馬崔實、議郎朱穆、曹壽雜作孝穆崇二皇及順烈皇后傳,又增外戚傳入安思等后,儒林傳入崔篆諸人。實壽又與議郎延篤雜作百官表,順帝功臣孫程、郭願、鄭衆、蔡倫等傳。凡百十有四篇,號曰《漢紀》。(按《提要》曰:此《漢紀》之再續也。蓋至是而史體粗備,乃肇有《漢紀》之名。)熹平中,光禄大夫馬日磾、議郎蔡邕、楊彪、盧植著作東觀,接續紀傳之可成者。而邕别有朝會、車服二志,後坐徙朔方,上書求還續成十志。董卓作亂,舊文散逸,及在許都楊彪頗注記。”(按《提要》曰:此《漢紀》之三續也。)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續漢書·郡國志》,今録中興以來郡縣改異及春秋三史會同征伐地名,三史謂《史記》、《漢書》及《東觀史》也。《吴志·吕蒙傳注》引《江表傳》,權爲蒙曰:孤統軍以來,省三史諸家兵書,大有益。又《孫峻傳注》引吴書留贊,好讀兵書及三史。《晉書·傅休弈傳》,撰論三史故事,評斷得失。《隋書·經籍志》有《三史略》二十九卷,吴太子太傅張温撰,皆指此。自唐以來,《東觀記》失傳,以范蔚宗書當三史之一。”

劉知幾《史通·模擬篇》:“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

《四庫全書總目》:“晉時以此書與《史記》、《漢書》爲三史,人多習之。故六朝及初唐人隸事釋書中,類多徵引。自唐章懷太子集諸儒注范書,盛行於代,此書遂微。(中略)書所載,如章帝之詔增修群祀、杜林之議郊祀、東平王蒼之議廟舞,並一朝大典。而范書均不詳載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