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群才,造作日富。餘力未,體制遂繁。是故悦豫之懷宣而頌贊作,悼痛之情發而哀誄興。銘以稱功,著弘潤之能;箴以補闕,昭敬慎之美;碑以崇德,極揄揚之才。莫不隨事命名,稱情立體,含章耀采,緯詩經文。觀彦和之所評騭。

劉勰《文心雕龍·頌贊》:“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並作,相繼於時矣。若夫子雲之表充國,孟堅之序戴侯,武仲之美顯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擬《清廟》,或範《駉》、《那》。雖淺深不同,詳略有異,其褒德顯容,典章一也。至於班傅之《北征》、《西征》(‘征’原作‘巡’,據《御覽》改),變爲序引,豈不褒過而謬體哉?馬融之《廣成》、《東巡》(原作《上林》,據《藝文類聚》、《初學記》、《御覽》改),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乎?又崔瑗《文學》,蔡邕《樊渠》,並致美於序,而簡約乎篇。摯虞品藻,頗爲精核。至云雜以風雅而不變旨趣,徒張虚論,有似黄白之僞説矣。”

又:“至相如屬筆,始贊荆軻,及遷史、固書,託贊褒貶。約文以總録,頌體而論辭。”

又:“紀傳後評,亦同其名。而仲洽流别,謬稱爲述,失之遠矣。”

又《銘箴》:“若班固燕然之勒,張旭(原作‘昶’,據唐本改)華陰之碣,序亦盛矣。蔡邕之銘(原作‘銘思獨冠古今’,據《御覽》改),思燭古今;橋公之鉞,則吐納典謨;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至於敬通雜器,準矱武銘(原作‘戒銘’,據唐本改),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駰品物,贊多戒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弈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器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

又:“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絶。至揚雄稽古,始範《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鑑有徵,可謂追清風於前古,攀辛甲於後代者也。”

又《誄碑》:“暨乎漢世,承流而作。揚雄之誄元后,文實煩穢。沙麓撮其要,而摯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闊略四句乎?杜篤之誄,有譽前代。吴誄雖工,而他篇頗疏。豈以見稱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製,文體倫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參。觀其序事如傳(據唐本增‘其事’二字),辭靡律調,固誄之才也。”

又:“自後漢以來,碑碣雲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陳、郭二文,句無擇言。周胡(原作‘乎’,據唐本改)衆碑,莫非清允。其叙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察其爲才,自然而至矣。孔融所創,有慕伯喈。張、陳兩文,辨給足采,亦其亞也。”

又《哀弔》:“暨漢武封禪,而霍嬗(原作‘子侯’,據唐本改)暴亡,帝傷而作詩,亦哀辭之類矣。降及後漢,汝陽王亡。崔瑗哀辭,始變前式(原作‘代’,據唐本改)。然履突鬼門,怪而不辭。駕龍乘雲,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頗似歌謡。亦彷彿乎漢式也(原作‘武’,據唐本改)。至於蘇順、張升並述哀文,雖發其情華,而未極其實。”

又:“自賈誼浮湘,發憤弔屈。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弔二世,全爲賦體。桓譚以爲其言惻愴,讀者歎息。及卒(原作‘平’,據唐本改)章要切,斷而能悲也。揚雄弔屈,思積功寡,意深反騷(原作‘文略’,據唐本改),故辭韻沈膇。班彪、蔡邕,並敏於致詰(原作‘語’,據唐本改),然影附賈氏,難爲並驅耳。”

流别之所品藻,

摯虞《文章流别論》:“昔班固爲《安豐戴侯頌》,史岑爲《出師頌》,和熹《鄧后頌》,與《魯頌》體意相類。而文辭之異,古今之變也。揚雄《趙充國頌》,頌而似雅。傅毅《顯宗頌》,文與《周頌》相似,而雜以風雅之意。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純爲今賦之體,而謂之頌,失之遠矣。”

又:“揚雄依《虞箴》作《十二州十二(嚴可均曰:十二當作二十五)官箴》,而傳於世,不具九官。崔氏累世彌縫其闕,胡公又以次其首目爲之辭,署曰《百官箴》。”

又:“夫古之銘至約,今之銘至繁。亦有由也。質文時異,則既論之矣。且夫上古之銘,銘於宗廟之碑。蔡邕爲楊公作碑,其文典正,末世之美者也。後世以來,器銘之嘉者,有王莽《鼎銘》、崔瑗《杌銘》、朱公叔《鼎銘》、王粲《硯銘》。咸以表顯功德,天子銘嘉量,諸侯大夫銘太常。勒鐘鼎之義,所言雖殊,而令德一也。李尤爲銘,自山河都邑至於刀筆平契,無不有銘,文多穢病,討論潤色,言可采録。”

又:“哀辭者,誄之流也,崔瑗、蘇順、馬融等爲之。率以施於童殤夭折,不以壽終者。”

既有以得其高下矣。而二氏所評各家,大多東京之彦。故班志藝文,於此諸作,不與詩賦,比量同觀。

按《藝文志》,於“六藝”“諸子”之外,特立“詩賦”一略,不以屬之“六藝”之詩家、樂家。而李思《孝景皇帝頌》十五篇入賦家,劉安、劉向等《琴頌》七篇出樂家(按《漢志》凡樂六家,百六十五篇,班固自注,出淮南劉向等《琴頌》七篇。據顔師古注,知劉歆《七略》本有班氏出之者。賦家劉向賦三十三篇。沈欽韓曰:樂家出《琴頌》,應入此),《黄帝銘》六篇入道家。又劉向之《列女傳頌》(按《漢志》儒家劉向所序六十七篇。自注,《新序》、《説苑》、《世説》、《列女傳頌圖》也)。揚雄之《州箴》、《官箴》、《酒箴》(按《漢志》儒家揚雄所序三十八篇。自注,《太玄》十九、《法言》十三、《樂》四、《箴》二。沈欽韓曰:《後漢書·胡廣傳》,初揚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闕,則雄見存應有二十八箴也。《陳遵傳》,成帝令雄作《酒箴》。王先謙曰:史索隱引作《酒賦》,蓋在賦家十二篇中)。司馬相如之《荆軻贊》(按《漢志·雜家荆軻論》五篇。自注,司馬相如等論之。王應麟曰:文章緣起,司馬相如作《荆軻贊》。《文心雕龍》:相如屬筆,始贊荆軻。章太炎曰:司馬相如始爲《荆軻贊》,以輔助論者。據此則贊應與論相繫屬者)以及《孔甲盤盂銘》、《大》、《筍簴銘》、《夏箴》皆附入《諸子略》中。以此推之,知董仲舒之《山川頌》(見《古文苑》),東方朔之《旱頌》(見《藝文類聚》),吾丘壽王之《驃騎將軍頌》(見《後漢書·班固傳》),淮南王之《國都頌》(見本傳),王褒之《甘泉頌》、《洞簫頌》、《聖主得賢臣頌》(見本傳)、《碧鷄頌》(見《後漢書·西南夷傳》),劉向之《高祖頌》(見《漢書·高祖紀贊》)、《熏鑪銘》(見《文選·景福殿賦》注),劉歆之《斛銘》(見《隋書·律曆志上》),亦當或入賦家,或在其所著書中,皆不特著其目。不同詩賦之别出一略,豈非以凡此諸體,作者寥寥,不足與詩賦比隆歟?

若夫名實之異,體用之殊,後賢於此,每多詬病。斯固綜核之正術,非變通之微旨矣。

按彦和論頌則謂告神之體,浸被於人物。論贊則稱明助之用,漸變爲貶褒。論銘箴則譏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論誄碑則申貴賤長幼之義,詳裨岳麗牲之用。仲洽論頌致意於古頌之義,論銘反復於銘器之文。論碑辨析於廟墓之制。可謂能正名辨物者矣。然詳觀二氏所論,雖於名實體用之間,辨别至明,亦未嘗不以爲古今質文之變也。近世太炎章氏,病後世文敝,務爲綜核,遂斥漢末文士事不師古,以意題别。謂宜刊剟殊名,言從其本。意主砭時,言遂激越。至欲省廢哀祭碑狀諸體,斯執法之過,近於寡恩。好古之篤,嫌於拘泥者矣。

蓋文心善變而靡窮,篇體隨時而代用。或蟺蜕於初型,或蕃衍於古式,惟變所適,孳乳寖多。且東漢之時,四言既成弩末,賦體已歎觀止。才智之士,錯綜詩賦之體,經緯文筆之用。涂軌别開,故能託雅致於柔毫,發奇情爲新采,雖未盡準的前修,庶幾楷模後世矣。然如伯喈擅美碑製,猶不免諛墓之譏;

顧炎武《日知録》:“蔡伯喈集中,爲時貴碑誄之作甚多。如胡廣、陳實各三碑,橋玄、楊賜、胡碩各二碑,至於袁滿來年十五,胡根年七歲,皆爲之作碑。自非利其潤筆,不至爲此,史傳以其名重,隱而不言耳。文人受賕,豈獨韓退之諛墓金哉。”

按《後漢書·郭泰傳》,泰卒,四方之士千餘人皆來會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爲文。既而謂涿郡盧植曰:吾爲碑銘多矣,皆有慚德,惟郭有道無愧己耳。則亭林之譏,未爲過矣。準此而推,讚頌銘誄之文,專務盈辭,背立誠之訓,概可知矣。故桓範《世要論》,譏贊象之文,以虚爲盈,以亡爲有,聖人所疾,庶人所耻。又論銘誄之作,勢重者稱美,財富者文麗。欺曜當時,疑誤後世,考範建安時人,其所譏彈若此,則當世文弊,已爲有識所非議矣。

自餘樂松之徒,其淺陋妖僞,更不足論矣。斯則人心風俗之憂,所謂衰世之文也已。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降及靈帝,時好辭製。造羲皇之書,開鴻都之賦,而樂松之徒,招集淺陋。故楊賜號爲驩兜,蔡邕比之俳優,其餘風遺文蓋蔑如也。”

楊賜《虹蜺對》,又鴻都門下,招會群才,造作賦説。以蟲篆小技,見寵於時。如驩兜、共工,更相薦説。旬月之間,並各拔擢。

蔡邕上封事陳政要七事,其五事曰:“臣聞古者取士,必使諸侯歲貢。孝武之世,郡舉孝廉,又有賢良文學之選。於是名臣輩出,文武並興。漢之得人,數端而已。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陛下即位之初,先涉經術。聽政餘日,觀省篇章。聊以游意,當代博弈,非以教化取士之本。而諸生競利,作者鼎沸。其高者頗引經訓諷諭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或竊成文,虚冒名氏。”

陽球《奏罷鴻都文學疏》,案松、覽等皆出於微蔑斗筲小人,依憑世戚,□託權豪,俛眉承睫,徼進於時。或獻賦一篇,或鳥篆盈簡,而位升郎中,形圖丹青。亦有筆不點牘,辭不辯心,假手請字,妖僞百品。莫不被蒙殊恩,蟬蜕滓濁,是以有識掩口,天下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