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部《大全》(上)

第一节 三部《大全》的纂修

一、纂修经过

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三部大书,共二百六十卷,修成于明成祖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上距明太祖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凡四十七年,将近半个世纪。其中《五经大全》一百五十四卷,《四书大全》三十六卷,《性理大全》七十卷。这三部《大全》的纂修,标志着明初朱学统治地位的确立,是宋明理学史上的大事。

南宋末年,庆元党禁解除,朱熹的学术才得到统治者认可,不再被视作“伪学”,读书人参加科举,不再要求申明自己不是“伪学”了。但是当时朱学还没有取得学术思想上的统治地位。元朝是蒙古族建立的朝代,不甚重视文化教育事业。虽然元仁宗皇庆年间,明令科举以朱熹《四书集注》及五经的朱学传注为思想准绳,但实际上未受重视。少数朱学学者讲学著书,影响不大。其间又不乏和会朱陆的理学家。这种情况盖已绵历一百年之久。

明太祖洪武年间,解缙上万言书,建议修书,以关、闽、濂、洛,上接唐、虞、夏、商、周、孔,“随事类别,勒成一经”,作为“太平制作之一端”。这就已开启了官修理学书籍的端倪,而其用意则在树立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明史》卷一百四十七《解缙传》载:

一日,帝在大庖西室,谕缙:“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缙即日上封事万言,略曰:“……臣见陛下好观《说苑》《韵府》杂书,与所谓《道德经》《心经》者,臣窃谓甚非所宜。《说苑》出于刘向,多战国纵横之论;《韵府》出元之阴氏,抄辑秽芜,略无可采。陛下若喜其便于检阅,则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请得执笔随其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关、闽、濂、洛,根实精明,随事类别,勒成一经,上接经史,岂非太平制作之一端欤!……”

据此可知,明太祖当时即使以帝王之尊,也还是无一定的经典可读,只能杂览《说苑》《韵府》《道德经》《心经》等书。这个从和尚出身的皇帝喜爱读《心经》,旁及《道德经》,自是他的本色,不足奇怪。《说苑》多历史故事,《韵府》则类似辞典,非正式经典。最高统治者的这种读书状况,一方面固属个人的爱好,而更本质的则是反映了统治思想的尚未确立,反映了明太祖并未受儒家传统思想的拘束。解缙的建议正是针对这种状况而发的,其意义有似于汉武帝时董仲舒的“天人对策”,旨在建立有权威的统治思想。由官方修书,而执笔者则为“儒英”,即有地位的“儒”,此时的“儒”就是理学家。书的内容是上溯唐虞三代周孔,下及“关、闽、濂、洛”,即指继承孔孟坠绪的理学。显然,解缙的建议,实开后来明成祖修纂三部理学巨著的先声。

明成祖永乐十二年(公元1414年),开始纂修《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大明太宗孝文皇帝实录》卷一百五十八:

(永乐十二年十一月)甲寅,上谕行在翰林院学士胡广、侍讲杨荣金幼孜曰:《五经》《四书》,唱圣贤精义要道,其传注之外,诸儒议论,有发明余蕴者,尔等采其切当之言,增附于下。其周、程、张、朱诸君子性理之言,如《太极》《通书》《西铭》《正蒙》之类,皆六经之羽翼,然各自为书,未有统会,尔等亦别类聚成编。二书务极精备,庶几以垂后世。命广等总其事,仍命举朝臣及在外教官有文学者同纂修。开馆东华门外,命光禄寺给朝夕馔。

《明史》卷一百四十七《金幼孜传》:

(永乐)十二年,命与(胡)广、(杨)荣等纂《五经、四书、性理大全》。

《国榷》卷十六,成祖永乐十三年九月己酉条:

《五经、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书成(下叙胡广、金幼孜等纂修者姓名官爵),上亲序之。临海陈燧常曰:“始欲详,缓为之。后被诏促成。诸儒之言,间有不暇精择,未免牴牾。虚心观理,自当得之,不可泥也。”

《大明太宗孝文皇帝实录》卷一百六十二:

(永乐十三年三月)丁巳,命第一甲进士陈循为翰林院修撰,李贞、陈景著为编修,仍命同纂修《性理大全》等。……

据上引史料,可知这三部大全,原来只是两部,一为《五经、四书大全》,一为《性理大全》,所以永乐上谕,称为“二书”。《国榷》所载,亦称《五经、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前者《五经、四书大全》为圣贤精义要道,后者《性理大全》为周、程、张、朱羽翼六经的著作,性理之言。分称为《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三书,是修成进览时由明成祖确定的。这三部《大全》,开始纂修在永乐十二年十一月上谕之后,修成则在永乐十三年九月,时间不到一年,仓促成书,内容“未免牴牾”。开始时,原想纂修得详细些,进度较慢,以后被诏催促,乃草草成书,“不暇精择”。这就是说,《大全》是修得比较草率的。什么时候被诏催促的,史无明文。观《实录》卷一百六十二,永乐十三年三月丁巳命新进士陈循、李贞、陈景著,“同纂修《性理大全》等”,则下诏催促,可能即在此时,为了催促速成,增加了纂修的人手。明政府修这三部《大全》,当初是比较重视的。所选的纂修官,主其事者为翰林院学士、侍讲,实际纂修的当为其他朝官及由各地抽调的教谕、训导等教官,以后增加的人手,也是新科进士等,纂修力量不算弱。开馆东华门外,光禄寺朝夕供馔,待遇不算薄。

书既成,胡广等进览,明成祖亲自作序。及缮写成帙,胡广等上表进书,成祖又御奉天殿受之,命礼部刊赐天下。对纂修者胡广等四十二人,赐钞币有差,又赐宴于礼部。这个场面可以说是十分隆重的了。

今藏北京图书馆善本书室的《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有一种白棉纸印本,纸质厚实,比十六开本还要大,规格很高,估计即当时的礼部印本。另一种桑皮纸印本《性理大全》,纸质较逊,开本与白棉纸相同,是南京的翻印本,今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善本室。现在这两种印本,都作为善本,作为国家的贵重文物保存起来。这种五百七十年前的皇家刊本,即使内容芜杂,也算是宝贝了。

二、纂修目的

明成祖、明政府为什么要纂修这三部《大全》呢?纂修这三部《大全》,目的何在?对这个问题,最好还是用明成祖及纂修者胡广、杨荣、金幼孜等人的话来回答。

明成祖在这三部《大全》的御制序里说:

朕惟昔者,圣王继天立极,以道治天下,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相传授受,上以是命之,下以是承之,率能致雍熙悠久之盛者,不越乎道以为治也。下及秦、汉以来,或治或否,或久或近,率不能如古昔之盛者,或忽之而不行,或行之而不纯,所以天下卒无善治,人不得以蒙至治之泽,可胜叹哉!

夫道之在天下,无古今之殊,人之禀受于天者,亦无古今之异,何后世治乱得失与古昔相距之辽绝欤?此无他,道之不明不行故也。道之不明不行,夫岂道之病哉?其为世道之责,孰得而辞焉。夫知世道之责在己,则必能任斯道之重而不敢忽。如此,则道(当夺“岂有”二字)不明不行,而世岂有不治也哉!

朕缵承皇考太祖高皇帝鸿业,即位以来,孳孳图治。怕(当为“惟”字之误)虑任君师治教之重,惟恐弗逮。功(当为“切”字之误)思帝王之治,一本于道。所谓道者,人伦日用之理,初非有待于外也。厥初圣人未生,道在天地;圣人既生,道在圣人;圣人已往,道在六经。六经者,圣人为治之迹也。六经之道明,则天地圣人之心可见,而至治之功可成。六经之道不明,则人之心术不正,而邪说暴行侵寻蠹害,欲求善治,乌可得乎?朕为此惧,乃者命编修《五经》《四书》,集诸家传注而为大全,凡有发明经义者取之,悖于经旨者去之。又集先儒成书及其论议、格言,辅翼《五经》《四书》,有裨于斯道者,类编为帙,名曰《性理大全》。书编成来进,朕间阅之,广大悉备,如江河之有源委,山川之有条理,于是圣贤之道,粲然而复明。所谓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大哉,圣人之道乎,岂得而私之?遂命工锓梓,颁布天下,使天下之人,获睹经书之全,探见圣贤之蕴。由是穷理以明道,立诚以达本,修之于身,行之于家,用之于国,而达之天下。使家不异政,国不殊俗,大回淳古之风,以绍先王之统,以成熙雍之治,将必有赖于斯焉。遂书以为序。

胡广、杨荣、金幼孜等的进书表里说:

乃者涣起宸断,修辑六经。恢弘道统之源流,大振斯文之委靡。发舒幽赜,钩纂精玄。博采先儒之格言,以为前圣之辅翼。合众途于一轨,会万理于一原。地负海涵,天晴日皦,以是而兴教化,以是而正人心。使夫已断不续之坠绪,复续而复联;已晦不明之蕴微,复彰而复著。肇建自古初所无之著作,缵述自古初所无之事功。非惟备览于经筵,实欲颁布于天下。俾人皆由于正路,而学不惑于他岐。家孔孟而户程朱,必获真儒之用。佩道德而服仁义,咸趋圣域之归。顿回太古之淳风,一洗相沿之陋习。焕然极备,猗欤盛哉!窃尝观之,周衰道废,汲汲皇皇,以斯道维持世教者,惟师儒君子而已。未有大有为之君,能倡明六经之道,绍承先圣之统,如今日者也。

明成祖朱棣,是一个凶残酷毒的君主,但是在这场纂修《大全》的事业中,却俨然以发扬道统的圣王兼教主面貌出现,不能不令人齿冷,不能不令人感到是对“儒术”的讽刺。君臣之间的唱和,仿佛是古老相传的虞廷赓歌之美了,真是“猗欤盛哉”,“大回太古之淳风”了。总结御制序和进书表的大意,乃是说:一、圣王是“以道治天下”的。这个“道”就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历代相传的“道”。说穿了就是宋明理学家嚼烂了的伪《大禹谟》的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是朱熹在其所著的《中庸章句》序里早就说过的,而永乐御制序却抄袭了朱熹序文的原意,又参以《大学章句》的序意。在朱棣看来,这个“道”,又即是“人伦日用之理,初非有待于外”的,那就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的“日用之理”,就是纲常伦理。二、唐、虞、三代之所以治,由于“道以为治”。秦、汉以后之所以“卒无善治”,由于“道之不明不行”,“或忽之而不行,或行之而不纯。”治不治的责任由谁来负呢?“其为世道之责,孰得而辞焉。”由皇帝老子一人来负。这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三、朱棣自认为是明太祖的继承人,是明朝的第二代皇帝(注意,这里把建文帝完全撇开,一字不提)。他要“孳孳图治”,所以“命儒臣编修《五经》《四书》,”“而为《大全》”,又“类编”《性理大全》。因为“圣人已往,道在六经”。而《性理大全》又是“辅翼《五经》《四书》”的。四、朱棣对这三部《大全》,做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广大悉备”,“圣贤之道,粲然而复明”,“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好到了极点。五、朱棣认为,三部《大全》刊印,“颁布天下”以后,天下之人,就“获睹经书之全,探见圣贤之蕴”,由是“穷理而明道,立诚以达本,修之于身,行之于家,用之于国,而达之天下,使家不异政,国不殊俗,大回淳古之风。以绍先王之统,以成熙雍之治,必将有赖于斯焉。”这就是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靠这三部《大全》了。这里所提出的“使家不异政。国不殊俗”,是颁行《大全》的宗旨所在,就是要用这套封建经典来统一这个封建国家的思想。序文以及进书表中使用的“善治”“真儒”“不明”“不行”等词,是从《四书集注》卷末程颐所作明道先生墓表抄来的,不过墓表“不明”作“不传”而已。在胡广、杨荣、金幼孜等的进书表中,除与御制序内容相同的语言外,突出宣扬了朱棣的“制作”“事功”,认为这位“大有为之君”,“能倡明六经之道,绍承先圣之统”,超越了历史上所有的君主。还认为这三部《大全》颁布于天下之后,就会使“人皆由于正路”,“学不惑于他岐”,“家孔孟而户程朱”,“佩道德而服仁义”,陋习尽洗,淳风顿回,那是极好的了。

胡广、杨荣、金幼孜等的进书表,署的日子是永乐十三年九月十五日,明成祖的御制序,署的日子是永乐十三年十月初一日。表送上去之后,半个月序文就出来了,封建政府办这件事十分迅速,可见统治者异乎寻常的重视,表露了要求树立“家孔孟而户程朱”那种局面的急切心情。

《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的颁行,标志着朱学统治地位的确立。

第二节 《性理大全》的朱学印迹

在明政府的官文书里,三部《大全》的顺序是《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我们的论述却倒转来,把《性理大全》放在前头,把《五经大全》放在最后。这样做,没有别的,只是因为研究工作是从《性理大全》开始的,而《五经大全》则卷帙较多,到最后才研究完成。

一、印迹举隅

《性理大全》的朱学印迹十分明显。

卷首所列的“先儒姓氏”一百二十多人,其中程朱理学家占半数以上,著名的理学家有周惇颐、二程张载游酢、谢良佐、刘绚、李籲、吕大临杨时、侯仲良、张绎、尹焞范祖禹、朱掞、胡安国陈渊、祁宽、罗从彦、李侗、朱松刘子翚、朱熹、张栻黄榦蔡元定蔡沈陈淳、李方子、董铢、廖德明、度正真德秀魏了翁项安世、饶鲁、熊勿轩、黄瑞节、许衡吴澄黄溍等多人。至于所列的三苏、黄山谷、陆九渊吕祖谦张九成杨简欧阳玄等,由于学派不同,未计入。从上面所举,程门弟子、朱熹门人、后学,是占主要地位的。《性理大全》书中曾引用这些“先儒”的学说,因而留下了鲜明的朱学印迹。《性理大全》二十六卷以下,有“诸儒”一目,意谓性理诸儒,罗列此目之中。所列者为周惇颐、二程、张载、邵雍、程子门人、罗从彦、李侗、胡安国(附寅、宏)、朱熹、张栻、吕祖谦、陆九渊、朱子门人、真德秀、魏了翁、许衡、吴澄,则百分之七八十为程朱学派中人。这也可见朱学印迹之深。

《性理大全》中所收的“先儒”著作,有周惇颐的《太极图》(朱熹注)、《易通》(朱熹注)、张载的《西铭》(朱熹注)、《正蒙》(杂取诸说为注,非全出朱熹注)、邵雍的《皇极经世书》(邵伯温注)、朱熹的《易学启蒙》《家礼》、蔡元定的《律吕新书》《洪范皇极内篇》等。这些著作,或为朱熹所注,或为朱熹所作,或为朱熹门人所作。只有《正蒙》《皇极经世书》二书,既非朱熹所作,亦非朱熹所注,但这两部书也是朱熹所推崇的。这些著作,都收在《性理全书》(《性理大全》亦称《性理全书》)的卷一至卷二十五之内。

在《性理全书》的卷二十六以下至最后一卷,则为有关性理的语录。语录的门目,大体仿照《朱子语类》的门目。例如“理气”“鬼神”“性理”“道统”“圣贤”“诸儒”“学”“诸子”“历代”“君道”“治道”等,与《朱子语类》的门目,若合符节。而语录的内容则取自程朱及朱熹门人后学之说,很少是其他学派的。现在把《性理大全》卷二十六以下语录的门目与《朱子语类》的门目对比如下:

看了上列对比,会得出结论,《性理大全》的门目是袭取《朱子语类》的门目的。好像两所房屋,间架结构彼此相似。深入内容考察,可看到连所用的材料也是基本相同的。

《性理大全》的朱学印迹就是这样的分明。

二、朱学印迹一端——《易学启蒙》的象数学

《性理大全》收载了朱熹的著作,如《易学启蒙》,又收载了朱熹注解的理学书如《太极图说解》《易通解》等。在这些著作及注解的书中,《大全》的纂修者编入了朱门后学的议论和解释。今举《大全》收载的朱熹《易学启蒙》为例,看看纂修者是如何进行纂修工作的。

《大全》收载了《易学启蒙》全书四篇,《本图书》第一、《原卦画》第二、《明蓍策》第三、《考变占》第四;又增加了朱门后学的议论和解释,意在对《易学启蒙》的义蕴做进一步发挥,例如增加了蔡元定的若干议论。

在《本图书》第一部分,画出了“河图”与“洛书”。在朱熹看来,《易》的产生,根本在河图、洛书。所谓《本图书》,就是说,论究《易》学,必须从河图、洛书找寻根底。朱熹对河图、洛书做了说明。这种图,这种说明,是朱熹《易》学的象数论。其渊源为西汉京房、焦赣的《易》学象数。这一点,下文还要论述。

在《原卦画》第二部分,朱熹说,“盈天地之间,莫非太极,阴阳之妙。”朱熹论述了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以至于六十四卦,更极论百、千、万、亿之无穷。朱熹画了图,用图说明宇宙间数的推衍,由太极以至于无穷。朱熹说,“虽其见于摹画者,若有先后而出于人为,然其已定之形、已成之势,则固已具于浑然之中,而不容毫发思虑作为于其间。”“程子所谓加一倍法者,可谓‘一言以蔽之’。而邵子所谓‘画前有易’者,又可见其真不妄矣。”朱熹在这里是指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他认为,这样的卦画与数的推衍,是太极浑然中所固有的,好像有先有后,“出于人为”,而实则“不容毫发思虑作为于其间”,完全不假人力的安排。这种先天数学,就是邵雍的那一套数学,曾被二程称作“加一倍法”,即等比级数。朱熹指出这一点,说明其间的关系,对我们研究《易》学象数有启发。

朱熹画图、做解说,阐明卦画的由来,下了一定功夫。兹引述如下:

易有太极:

   “太极者,象数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称;形器已具,而其理无朕之目。”这是说,太极,没有成象、没有成数,但是先天已具太极之理。即使有了形器,但是太极之理还是无朕无兆,不可识知。

是生两仪:

“太极之判,始分一奇一偶,而为一画者二,是 为两仪,其数则阳一而阴二。”两仪就是阴和阳,太极分判而为阴和阳。阳数一(奇),阴数二(偶)。

两仪生四象:

四象生八卦:

朱熹进一步论述,“八卦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四画者十六。于经无见。……四画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五画者三十二。……五画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为六画者六十四,则兼三才而两之,而八卦之乘八卦亦周。于是六十四卦之名立,而易道大成矣。”朱熹在这里论述了由八卦到六十四卦的推衍次序,八、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也还是所谓“加一倍法”(等比级数)。到了六十四,那就是“兼三才而两之”,八卦乘八卦,八八六十四卦,乘了一周(每卦六画)。

朱熹指出,这就达到了“易道大成”。所谓“易道大成”,意味着“易”的义蕴、规律,至此广大悉备、巨细靡遗了。然而,朱熹的《易》学象数,并不到此为止,他继续论述道:“若于其上各卦,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七画者百二十八矣。七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八画者二百五十六矣。八卦(‘卦’字当为‘画’字之误)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九画者五百十二矣。九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十画者千二十四矣。十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十一画者二千四十八矣。十一画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则为十二画者四千九十六矣,此焦赣《易林》变卦之数,盖以六十四乘六十四也。今不复为图于此,而略见第四篇中。若自十二画上,又各生一奇一偶,累至二十四画,则成千六百七十七万七千二百一十六变。以四千九十六自相乘,其数亦与此合。引而伸之,盖未知其所终极也。虽未见其用处,然亦足以见易道之无穷矣。”

从“太极浑元”到“三才略具”是一个大的发展阶段。从“三才略具”到“易道大成”是又一个大的发展阶段(82 )。再上去,可以到《易林》的变卦之数四千九十六(642 )。再上去,可以到千六百七十七万七千二百一十六变(40962 )。然而这样的发展是无穷的,所以朱熹说:“引而伸之,盖未知其终极也。”这就是“易道之无穷”。

朱熹的《易》学象数是他的宇宙论,从图书的象数,到八卦的象数,用以说明数的发展规律就是宇宙的发展规律。它开启了京房、焦赣的《易》学象数的绪余,又沿袭了邵雍的先天象数学,进一步构成了自己的体系。这是朱熹《易学启蒙》本图书、原卦画两篇的中心内容。至于《明蓍策》《考变占》两篇,是讲卜筮的,这里不赘述。

以上介绍《性理大全》所载《易学启蒙》大要,目的是在说明《性理大全》这部书的朱学印迹是如何的分明。至于三部《大全》中所载或涉及的《书》蔡《传》,《春秋》胡《传》,程氏《易传》,张载《西铭》《正蒙》(朱熹继二程之后,特别推重《西铭》,把它从《正蒙》中抽出来,单独成篇)。邵雍《皇极经世书》等,在《宋明理学史》的有关章节已经做了论述,这里就不再讨论其内容,只从三部《大全》的纂修角度做适当说明。

第三节 《四书大全》是《四书集注》的放大

一、《四书大全》体例

《四书大全》的全名是《四书集注大全》,它是《四书集注》的放大。书的《凡例》指出,“《四书大全》,朱子集注诸家之说,分行小书。凡《集成》《辑释》(吴真子《四书集成》、倪士毅《四书辑释》) 所取诸儒之说有相发明者,采附其下,其背戾者不取。凡诸家语录、文集,内有发明经注,而《集成》《辑释》遗漏者,今悉增入。”这就表明,这部《四书大全》所辑录的诸儒之说,不论是《集成》《辑释》所已取的,或《集成》《辑释》所遗漏,而这次新增入的,其作用都在“发明经注”,即发挥朱熹在《四书集注》中注文的涵义,使之更加明白透彻。而朱熹的《集注》原文,保留不动。《凡例》又指出:“注文下凡训释一二字或二三句者,多取新安陈氏之说。”即取元儒陈栎之说。陈栎字寿翁,一字定宇。“学以朱子为宗”,最称宿儒。著有《百一易略》《四书发明》《书传纂疏》《礼记集义》等书。传见《宋元学案》卷七十《沧洲诸儒学案下》。

《四书大全》引用“先儒”之说,《凡例》所列,凡一百又六家,其中绝大多数是程朱学派中人,朱熹的学生及后学特多。即此可见《四书大全》是一部朱学著作。

《四书大全》包括四个部分:

一、《大学章句》《大学或问》;

二、《中庸章句》《中庸或问》;

三、《孟子集注大全》;

四、《论语集注大全》。

《大学章句》《大学或问》,《中庸章句》《中庸或问》,只是把朱熹的四部原著编入,未附诸儒之说。《孟子集注大全》,《论语集注大全》,则在朱熹的两部《集注》之中,逐章逐节附入诸儒之说。这是《四书大全》一书在编辑体例上的一种情况。何以如此,现在很难悬揣,或者由于中途诏旨迫促,以致《大学》《中庸》草草完书,未及采附诸儒之说,亦未可知。

二、《孟子集注大全》旨趣

《四书大全》中的《孟子集注大全》引了许多朱熹学派理学家的言论。这就使朱学的色彩异常的鲜明起来。

《孟子集注》卷首,原有朱熹的《序说》,引《史记·孟子列传》、韩愈之说、程颐之说、杨时之说。《大全》则更引辅广、陈栎、蔡模诸家之说,以发明《序说》的义蕴,使内容加深加广。例如《序说》谓:“或问于程子曰:孟子还可谓圣人否?程子曰:未敢便道他是圣人。然学已到至处”(朱熹按:至,恐当作圣字)。又引程子曰:“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大全》对此说,引辅广、陈栎议论加以发明云:“庆源辅氏曰:未敢便道他是圣人,以其行处言,学已到圣处,以其知处言也。孟子谓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与夫圣智巧力之譬,精密切当,非想象臆度之所能及。是其学已到圣处也。然其英气未化,有露圭角处,故未敢便道他是圣人。此其权度审矣。”辅广以“知处”与“行处”相区别,详明地解释程颐的两句话,就其知处言,孟子学已到圣处;就其行处言,则未敢便道他是圣人。又论及孟子有英气,露圭角。《大全》又引新安陈氏曰:“英气甚害事。盖责贤者备之辞。”这样就使《序说》所引程颐的两段话,意思更为清楚明白,内容更丰富。

《序说》引程颐论孔子、颜子、孟子,谓“孔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间,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且如冰与水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润含蓄气象,无许多光耀也。”《大全》对此,引庆源辅氏曰:“玉有温润含蓄气象,所以为宝。人有温润含蓄气象,所以为圣也。其理一也。”又引觉轩蔡氏(模)曰:“闻之程子又曰,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无所不包。颜子示不违如愚之学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气,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则露其材,盖亦时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孟子其迹著。……”辅广、蔡模进一步解释温润含蓄气象,进一步说明孔子、颜子、孟子的不同,对程颐的那段话做了阐发。

《大全》之所以为《大全》,《大全》如何加深加广了《集注》的义蕴,通过上引《序说》的两个例子可以窥见一斑。

现在就孟子与告子论性之一章,解剖《集注》与《大全》的关系。《大全》卷之十一,开首朱熹注云:“告子章句上”其下注云:“凡二十章”。《大全》引“勿轩熊氏曰,首章至六章言性,七章至十九章言心,末章言学。”勿轩熊氏为熊禾,朱门后学。《大全》引其言,所以阐明全卷二十章的章旨,读者从而可以知其大概。孟子与告子论性之第一章,《大全》如下: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此处,朱熹《集注》曰:性者,人生所禀之天理也。杞柳,柜柳。桮棬,屈木所为,若卮匜之属。告子言,人性本无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恶之说也。

《大全》于此下,引朱熹、陈栎、王侗之说。朱子曰:桮棬,似今棬杉合子。杞柳,恐是今做合箱底柳,北人以此为箭,谓之柳箭,即蒲柳也。朱子曰:告子只是认气为性,见得性有不善,须拗他方善。新安陈氏曰:“义犹桮棬也,”义上脱一仁字。鲁斋王氏曰:朱子释性字,指性之全体而言,不是解告子所言之性。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此处,朱熹《集注》曰:言如此,则天下之人,皆以仁义为害性而不肯为。是因子之言,而为仁义之祸也。

《大全》于此下,引朱熹、张栻、辅广、真德秀、饶鲁之说。朱子曰:杞柳必矫揉而后为桮棬,性非矫揉而为仁义。孟子辨告子数处,皆是辨倒着告子便休,不曾说尽道理。南轩张氏曰:人之为仁义,乃其性之本然。自亲亲而推之,至于仁不可胜用。自长长而推之,至于义不可胜用,皆顺其所素有,而非外之也。若违乎仁义,则为失其性矣。而告子乃以人性为仁义,则是性别为一物,以人为矫揉而为仁义,其失岂不甚乎。庆源辅氏曰:不言戕贼人之性,而言戕贼人者,人之所以为人者,性也。西山真氏曰:告子之说,盖谓人性本无仁义,必用力而强为。若杞柳本非桮棬,必矫揉而后就也。何其昧于理邪?夫仁义即性也。告子乃曰,以人性为仁义。如此,则性自性,仁义自仁义也。其可乎?夫以杞柳为桮棬,必斩伐之,屈折之,乃克有成。若人之为仁义,乃性之所固有。孩提皆知爱亲,即所谓仁。及长,皆知敬兄,即所谓义。何勉强矫揉之有?使告子之言行,世之人必曰,仁义乃戕贼人之物,将畏惮而不肯为,是率天下而害仁义,其祸将不可胜计。此孟子所以不可不辨也。双峰饶氏曰:性者,人所禀之天理。天理,即是仁义。顺此性行之,无非自然,元无矫揉。《集注》解性字,是朱子指性之本体而言,不是解告子所言之性。祸仁义,与杨墨充塞仁义相似。

在这章里,《集注》认为,人性就是天理,天理体现而为仁义,乃人性之本然。而告子则认为仁义是人为的,犹桮棬须人工矫揉方能做成。《集注》批评告子的说法与荀子性恶说相似,是错误的。如果戕贼人而为仁义,人们就不肯为仁义,那就是“祸仁义”。《集注》的这些论点,是朱熹理学的著名论点,对后世影响很大。《大全》引朱熹及诸家之说,意在反复说明上述论点。所引张栻之说,尤为典型。张栻与朱熹,理学思想十分相近。张栻的《主一箴》与朱熹的《敬斋箴》,完全一致,后者是从前者脱化来的。朱熹的太极理论受到张栻的启发。《大全》所引张栻的这段话,是性善论,足以发明朱熹《集注》之所言。《大全》又引朱熹的理气观,说告子的矫揉而为仁义,本质上是指气质之性,非天理之性。而气质之性,“性有不善”。《大全》又引李侗与饶鲁之说,指出朱熹“释性字,指性之全体(本体)而言,不是解告子所言之性。”《大全》又对文字做了训诂和校勘。这就可见《大全》之于《集注》,在理论上做了引申发挥,又曲尽回护之能事。使朱学得到阐发,其统治地位得到巩固。

《孟子集注大全》卷之十三,是尽心章句上,共四十六章。其第一章《孟子》原文,论尽心、知性、知天,又论及存心、养性、事天,又论及修身、立命。《集注》对此做了解释。说是:

心者,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事。

性,则心之所具之理。

天,又理之所从以出。

能穷理无不知,则能尽乎此心之至。

既知其理,则其所自出(指天)亦不外是。

知性,就是《大学》的物格。

尽心,就是《大学》的知至。

存心,谓操而不舍。

养性,谓顺而不害。

事天,谓奉承而不违。

修身,要做到事天以终身。

立命,要做到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为害之。

《大全》引朱熹、陈栎、辅广、陵阳李氏、陈埴、蔡沈、赵氏、蔡渊胡炳文诸家之说,阐明《集注》的解释。其中引朱熹、辅广的话特多。又引了程颐、张载的话。其中引蔡渊的一段话,阐明了《孟子》此章与《中庸》的相通处,并及与《大学》的关系,则是根据朱熹的意思而加以发挥,颇值得注意。《大全》引曰:“节斋蔡氏曰,《孟子》此章,与《大学》《中庸》相表里。穷其理以知天,即《中庸》所谓‘智’也。履其事以俟天(按:‘俟’当作‘事’),即《中庸》所谓‘仁’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死,所以立命而不渝,即《中庸》所谓‘勇’也。与《大学》合,前屡言矣。”

《大全》引诸家之说以发明《集注》的义蕴,这种做法,有似于唐人的义疏之学。这点应该指出。

上述大略可以窥见《大全》根据朱学,对《孟子集注》所做的发挥。

三、《论语集注大全》旨趣

《论语集注大全》是《论语集注》的放大和加深。

朱熹的《论语集注》,卷首为《序说》。这个体例,与《孟子集注》相同。《序说》首引《史记·孔子世家》,叙述孔子的生平。然后引何氏之说,叙鲁论、齐论、古论三种本子的篇章、篇次的异同。再引程子之说,言及《论语》之书,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又论读《论语》的思想教育体验。《序说》的重点,在所引程子之言,这是不言而喻的。

《大全》在《序说》部分,引了程子、尹焞、李侗、朱熹、辅广、胡炳文的议论,加深了《序说》的含义。例如《序说》引程子之言,谓“论语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其书独二子以子称。”《大全》则引朱熹之言,指出程子之言的根据。朱熹说:“程子之说,盖出于柳宗元。其言曰,诸儒皆以《论语》孔子弟子所论,不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又老乃死,而是书记其将死之言,则其去弟子之时甚远,而当时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而卒成其书者,曾子弟子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也。故是书之记诸弟子必以字,而曾子不然,盖其弟子号之云尔。而有子亦称子者,孔子之殁,诸弟子尝以似夫子而师之,后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凡此柳氏之言,其论曾子者得之,而有子叱避之说,则史氏之鄙陋无稽,而柳氏惑焉。以孟子考之,当时既以曾子不可而寝其议,有子曷尝据孔子之位而有其号哉?故程子特因柳氏之言,断而裁之,以为此说。此所以不著柳说,而独以程子为据也。杨氏又谓此书首记孔子之言,而以二子之言次之,盖其尊之亚于夫子,尤为明验。至于闵损、冉求,亦或称子,则因其门人所记,而失之不革也与。”《大全》引朱熹的这段考证,对读者理解程子的话的确有用。

《序说》引程子读《论语》的思想教育体验,是理学家修养功夫的经验谈。这种体验表明读者要能爱好书里的道德教训,要受到书里的思想鼓舞,从原来的为人状况有所前进,向圣贤的榜样靠拢。读《论语》不能限制在“晓文义”的水平,这个水平是初步的,不足道的;要做到“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才好。

《论语集注大全》在《序说》之后,列了《读论语孟子法》一目,专集程子这方面的读书法。举一些例子如下:

……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

这是说,读书主要在观圣人之意,把自己同圣人对照,找寻差距。读书目的是学做圣贤。

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如此教人。若能于《语》《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

这是说,读书要如亲临孔子门下,亲问亲受教益,这样设身处地地体味,才能得益大,才能在思想品德上有长进。

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

学者先读《论语》《孟子》,如尺度权衡相似,以此去衡量事物,自然见得长短轻重。

这是说,《论语》《孟子》是真理,是政治是非的标准。学者要掌握这个真理,掌握这个标准。

《大全》的纂修者按照程子的说教,把《论语》看成政治教科书。要求读者掌握它以评断是非,以修身进德。这是理学家对待圣贤经典的当然态度。既然句句是自然,句句是事实,句句都要奉行,于是在道貌岸然的君子们的社会里,不免产生这样的笑话。有个纨绔子弟自诩能够做到《论语》里圣人所说的三句话。人家颇讶其如何能够做到,问他做到哪三句话。他回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也。”这个笑话,是对理学家那种说教的挖苦,也透露了社会心理对圣贤训诲的厌倦。《大全》的纂修者不会想到纂辑《读论语孟子法》的结果,竟然指导出这样的一种读者来的吧。

《论语集注大全》的纂修者,纂辑了“先儒”议论的哪一类精髓来发明《集注》的义蕴的呢?举一些例来说明吧。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章”,《大全》引陈栎的议论,说是“君子喻义,未尝求利。然义之所安,即利之所在。义之利,而利自在其中。小人喻利,虽专求利,然向利必背义。不义之利,利愈得而害愈甚矣。要之,义利之界限,学者先明辨其几微,次必刚决其取舍。至深喻其趣味,则君子小人成,天渊判矣。”这是说,先辨义利界限之几微;次乃决然取义去利,或背义取利;终至或为君子,或成小人。这个义利之辨,十分尖锐。董仲舒主张,“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丢开功利而求道义。宋明理学家一般都是董仲舒这个论点的追随者,要做“喻于义”的君子,不愿做“喻于利”的小人。只有永康事功派陈亮才鲜明地提出功利未可厚非的观点,认为建功立业的汉唐君主并不逊色于三代的圣王,从而与理学家朱熹展开了一场“王霸义利”之辩。这是十分有名的辩论。《大全》的纂修者自然是宗师仲尼而膜拜朱子的,所引陈栎的这番议论具有重要意义。

“孟懿子问孝章”,关键在“无违”二字。《集注》说,“无违,谓不背于理。”要做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大全》引陈栎议论,说“无违”二字,简要而涵蓄,大有深意。又引胡泳(伯量)的议论,说是“人之欲孝其亲,心虽无穷,而分则有限。得为而不为,与不得为而为之,均于不孝。所谓‘以礼’者,为其所得为者而已矣。”朱熹说:“为所得为,只是合做底,大夫以大夫之礼事亲,诸侯以诸侯之礼事亲,便是。”“无违”,即是“以礼”。这里有一个“分”的问题,即要安于本分,做“合做底”事。不能逾分,也不能不及。所以要这样说,因为当时三家(包括孟懿子家)皆僭礼,拟于公室,孔子固执周礼,贬退这种僭礼的大夫。《大全》发明了这个思想。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章”,讨论的是道德问题。《集注》说:“明足以烛理,故不惑。理足以胜私,故不忧。气足以配道义,故不惧。此学之序也。”烛理、胜私、配道义,都是道德问题。但是朱熹还认为,在进学的次序上,知在先;在成德的次序上,仁在先。《中庸》所讲的“自诚明”,是成德的次序;“自明诚”,是进学的次序。《大全》引辅广的议论,说:“仁者,知之体统,故论德,则以仁为先。知者,仁之根底,故论学,则以知为首。勇者,仁知之发也。未能仁知而勇,则血气之为耳。盖学之序,不惑而后不忧,不忧而后不惧。德之序,不忧则自然不惑,不惑则自然不惧。”《论语》所说的知者、仁者、勇者,是指有那种道德的“人”,不是指道德本身。而辅广所说的知者、仁者、勇者,是指知、仁、勇那种道德,不是指人。正如《中庸》所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朱熹在《中庸章句》里说:“谓之达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指的正是道德,不是人。把知、仁、勇,与知者、仁者、勇者,区别开来,前者指三种道德,后者指具有那种道德的人。而《大全》的纂修者似乎不了解这种区别,或者虽知道这种区别,却并未交代清楚。这样,就不免有些含混。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章”,《集注》谓“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动静以体言,乐寿以效言也。动而不括,故乐。静而有常,故寿。”《大全》引朱熹的一段语录,说是:“世自有一般浑厚底人,一般通晓底人,各随其材,有所成就。如颜子之徒是仁者,子夏之徒是知者,是泛说天下有此两般人耳。”这里明确指人,知者是通晓底人,仁者是浑厚底人。比上举的一章里《大全》所引的话,语意清楚多了。《大全》又引辅广的议论,是发明《集注》义蕴的。辅广说:“知者通达,故周流委曲,随事而应,各当其理,未尝或滞于一隅。其理与气,皆与水相似,故心所喜好者水。仁者安仁,故浑厚端重,外物不足以迁移之。其理与气,皆与山相似,故心所喜好者山。知者随事处宜,无所凝滞,故其体段常动。仁者心安于理,无所歆羡,故其体段常静。乐、寿以效言。效,谓功效。……”这位“武夷山下啜残羹”的辅汉卿,深得乃师朱夫子的三昧。《大全》引他的话,确有发明义蕴之功。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章”,《集注》谓“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为远者。反而求之,则即此而在矣,夫岂远哉。”这是说,仁是人所固有的心中之德,不是外在的客观道德,只要反求诸己,就能在心中发现。朱熹的这段话,是在客观唯心主义体系里的个别主观唯心主义观点。《大全》引朱熹、张栻、蔡模、辅广、饶鲁、陈栎诸家之说,反复说明仁是心所固有之德这个道理,可见这个主观唯心主义观点,在程朱理学看来十分重要。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章”,《集注》谓“雅,常也。执,守也。《诗》以理情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谨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也。”《大全》引朱熹的一段语录,阐明《集注》的义蕴说:“古之儒者,只是习诗书礼乐。……如《易》掌于太卜,《春秋》掌于史官,学者兼通之,不是正业。只这诗书,大而天道之精微,细而人事之曲折,无不在其中。礼,则节文度数。圣人教人,亦只是许多事。”这里解释,为什么诗书执礼为孔子所常言,而不及《易》与《春秋》。区别了常言与兼通之异,诗书执礼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而《易》与《春秋》分掌于太卜与史官,故只能兼通。《大全》又引辅广的议论,发明《集注》的义蕴。意思大同,文繁不录。

综观上文各章所引“诸儒”议论,其精髓所以发明《集注》义蕴者,无非在使朱学的理学个性更加分明。“义利章”维护传统的董仲舒明道义不谋功利的说教。“孟懿子问孝章”论述“无违”和“以礼”的道理:“知仁勇章”阐发进学之序与成德之序。“仁知章”提出“仁者浑厚”与“知者通晓”这两般人的形象、体段、功效的不同。“子所雅言章”推明常言与兼通的有异,把五经中的《诗》《书》《礼》,与《易》《春秋》分开,有以窥见孔门的教育概况:《大全》所纂辑的朱熹的语录及朱门后学的议论,这里所论及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尝鼎一脔,当能知味。